攸县北江丁氏,古有“十万半都"之美称,享有“攸邑望族"之殊荣。先祖丁应奎曾任宋代礼部尚书,攸北始祖丁辛一系应奎公嫡孙,官衔礼部尚书仪制郎,自明洪武六年(1373)年迁徙高枧后,人兴财旺,裔嗣在清雍正六年(1726)建有“丁氏家庙",牌楼上书有“圣旨"二字,为攸北独有。
斗转星移,时俗变迁,宗祠年久失修,仅存部分旧房。1998年,族人重建了部分建筑。近年来居台、港、澳及新西兰、华盛顿等地族亲,回乡寻根拜祖时,建议重修大祠。美籍华人方飞父子捐资20万元,用于复修工程的启动资金,尊宗敬祖精神感人,族众纷纷响应。2019年春,修复工程正式动工,工程进展顺利,目前已筹集资金约50万元左右,占预算支出的百分之五十。建成后的丁氏家庙,在安妥先祖的同时,拟开办老人话动中心。 为了圆满完成此项工程,希望族人戮力同心,共襄盛举。
攸县北江丁氏家庙修复委员会
2 O19年清明节
光阴荏苒,仿佛一眨眼功夫,我在厚街就呆了整整12年了。回望曾经为之追求、奋斗了12年的文学梦,回眸在厚街这些苦中作乐、流光溢彩的岁月,我不禁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英年早逝的大作家王小波,写过一本叫《我的精神家园》的文集,那是文字很优美、思想很有见地的一本书,许多人都十分喜爱,包括我在内。2002年一个春雨绵绵的清晨,我在东莞火车站旁的一家面馆里,就因为捧读《我的精神家园》着了迷,于是错过了去深圳龙华的班车。更为不幸的是,我改乘的另一辆广州—至深圳的客车,在东莞厚街抛了锚。
就这样阴差阳错的,我与厚街开始了一场美丽的邂逅……
可以这样说,王小波“害”得我没去成深圳,迷失在厚街。而厚街,被迫在仓促之中接纳了“南漂”的我。
背着沉重的行囊,我孤零零地在行人稀少的莞太路旁茫然四顾,一筹莫展。我十分悲观地认定:落泊的我,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方”,结局一定糟糕透了。
然而,我却大错特错了。若干年之后,我一次次为“我与厚街的这场美丽邂逅”而感动,而怀念,而感恩。我与厚街的相逢,一如张爱玲描写的那样:“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了我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在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这天,一位自称是“湖南老乡”的“摩的”司机,为了招揽一趟才几块钱的生意,与我攀谈起来。听说了我的大概遭遇后,他以大哥的身份“忠告”我:这里好厂多的是,你不如先留在厚街。
他自称是常德安乡人,来东莞3年了,他还向我郑重承诺:“我不仅可以帮你搞定工作,还可以解决你的吃住问题——住我的出租屋,5块钱1天,吃饭3块钱1餐。”
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基于所带的路费实在不多,我最终还是相信了他,把行李寄放到了他的出租屋。
这天下午,他把我带到一座以宝蓝色为主色的厂房旁,告诉我“这里大量招工”,让我去试试,他在外面等我。不想我居然应聘上了。这里的针车车间急需领发料员,将拥有高中毕业证的三名男生全部招了进去。
当我走出厂大门,“湖南老乡”已足足在外等了我两个钟,我心头不禁一热,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这就是我在厚街第一天的不平凡经历。我在珠三角举目无亲、无处投奔,之所以选择去深圳龙华,也只是听老乡说“那里工厂特别多,好岗位遍地是”。终于有了落脚之地,我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听很多在南方打工的老乡说,东莞工厂的男女用工比例一般是2:8,很多工厂根本不招男工,即便你是大学生、技术工,统统两个字:不招。巡警、治安队每天在四处盘查“三无”人员(无暂居证、身份证、工作证,统称“三无”),令人谈“证”色变,男青年在工业区找工作,一不小心就会被治安队当“三无”人员遣送到收容所。
夜已深,人已静。在“湖南老乡”的出租屋里,我继续津津有味地品读《我的精神家园》,几乎到了手不释卷的程度。2002年4月8日,在南国东莞一个名叫“赤岭”的村庄,王小波以他独特的幽默与思想高度,激起了我对作家梦的狂热追求,让我也猛然记起:我与文学其实有过一段不解之缘……
对于文学的兴趣,始于12岁时偶翻家中的四大名著、唐诗宋词,就这样爱上了文学。从初中到大学,我的语文成绩一直优异,作文竞赛经常拿第一名。通过笔耕不辍,在高中、大学期间,我有多篇散文、评论、小小说被《湖南日报》《中国体育报》《黄金时代》《芙蓉》等刊物刊登。踌躇满志的我曾是那么傻傻地相信:以后我会成为大作家,出版自己的书。大学毕业后,我曾在省城长沙的星级酒店做过一年的店刊编辑,还有幸得到过湖南省作协主席、“文坛泰斗”唐浩明老先生的启蒙,自以为从此与文学喜结良缘,再也不会分离。
可扪心自问,对于文学,我从来没有狂热和痴迷地追求过,有时一年半载也写不出两篇小作。待到2002年置身厚街,我已快30岁,十年的光阴已经虚度,我在文学上毫无建树。这时我才恍然惊觉: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啊。在终日为生存而奔波的现实生活中,我与文学的这种缘份其实很浅很浅,浅得几乎寻不着蛛丝马迹。
怀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我离开了曾经无比热爱的故乡,只身投往南方。从98年春节离开任教一学期的中学算起,我与接踵而来的挫折失败总是纠缠不清:在《湘潭日报》见习记者的岗位上,我只坚持了1个多月;在长沙天心区金帝酒店做文宣,1年后因公司大裁员而失业;与同学在长沙合伙开婚庆公司,1年后因经营不善破产;为了生计我在湘潭做过1年的培训班助教,甚至还在湘江大桥下的步行街摆过半年地摊。作家梦,此时与我仿佛相隔浩瀚天河,遥不可及。
不想此行也出师不利,深圳龙华(富士康)没去成,我留在了一个完全陌生、充满变数的地方,“沦为”一名生产线工人。我的人生可谓跌到最低谷,作家梦更成了天方夜谭。
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拥有大学文凭的我,不得不放下仅存的一丝尊严,暂时将自己的大好时光交托给不停运转的流水线,我更隐隐作痛地感受到:我与众多小学没毕业的工人一样,微不足道,无人关爱。
可在这漫长而艰苦的800多个日夜,我始终相信:在这座外来工云集、工厂林立、经济繁荣的城镇,我拥有无可比拟的优势,我一定要努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我一定要坚持创作,我一定会成功。
在这里,我听见有人说,厚街,是一座钢铁丛林,人心充满尔虞我诈;我也听见有人说,厚街,是一座造梦之都,许多外来工在这里成就辉煌。而我的作家梦,在这里乘着《绿洲人》厂报之舟,于2002年春天启航。
一篇《谢谢你,陌生人!》,寄托了我对那位自称“老乡”的“摩的”司机衷心的感谢与真诚的祝福(后来我还去出租屋找过他,没找着;在赤岭再也没有遇到过他)。也告诉刊物主编和千千万万工友:绿洲,我来了!
站在宿舍楼的天顶,手心攥着刊登了我4篇“大作”的'厂报,遥望着城市满目璀璨的灯火,我暗自发誓:从今天开始,我一定要用真诚而真实的文字,记下南国漂泊每一段值得铭记的故事,弘扬真善美,抨击假恶丑,勇担时代重任。我要不断创作,永不言弃,最终将文字发表在像《人民文学》《收获》一样的大刊物上。
每周一到周六,我的生活是如此有规律,又如此地枯燥难熬。一天的二分之一,我在“三点一线”之间不停奔跑,除了吃饭与午休,剩余时间全部与轰鸣的机器作伴,在生产线上忙上忙下。领料、发料、收集半成品、分码包装、作账、开补单,宛如一具行尸走肉。只有在深夜,我才能做自己喜欢的、有意义的工作——匍匐在集体宿舍的三尺之床上,不知疲倦地爬格子。
每个快乐的星期天,我便急匆匆赶到邮局,向《佛山文艺》《打工族》《大鹏湾》《江门文艺》等杂志寄稿,然后乘车到厚街新华书店买书、看书。买回的书籍,当天我会读到凌晨一点钟才睡。我的欢笑与快乐,我的眼泪与悲伤,我人生所有路过的风景,都凝聚在鼾声四起中埋头疾书的时光里……
当时的创作,基本都在深夜,借着路灯和月光进行。用“披星戴月”来形容,也一点不为过:职工宿舍共有5组铁床(每组分上、下床),每间宿舍住8—10人,为了便于写作,我选择睡在靠近走廊和窗户的2号床(上铺),每晚23:30宿舍熄灯后,我盘腿而坐,以行李箱为桌,借着走廊灯和皎洁的月光,写写画画,埋头苦干,与此起彼伏、长短大小不一的鼾声长期相伴,孤独地记录下打工岁月的苦乐甘甜、所见所闻。
尽管一篇篇投稿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我也乐此不疲、无怨无悔。因为透过沉沉的夜色,我看到了冰心老师那张慈祥的脸,她默默地鼓舞我:年轻人,成功的花,人们只惊羡她现时的美丽,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
在这段艰苦岁月里,我总是勉励自己:人生就像一口大锅,此时我已处于锅底,无论我从哪里出发,无论我要往何处去,只要我肯付出,只要我坚持不懈,我永远都不会再向下,而是昂首向上。即便上苍有意考验我,让我还要在锅底摸爬滚打一段时间,又有何妨?我未来的发展趋势,必然是不断向上,不断跨越,直至辉煌!
我的勤奋与刻苦终于换得了回报,不仅每月都可以拿到一些稿费,而且加薪资时我总是加得最多的,还被评为工厂的劳动模范。
任何成功,都需要经历岁月的淘沥。我唯有坚持不懈。试问,谁又能真正抵挡心血之作变成一版版铅字的巨大诱惑呢?漫长而无谓的等待之后,我如愿收获了一份份意外惊喜。作品断断续续、零零散散地发表在一些文艺杂志上。我也重新“定位”了自己:王小波毕竟是一个天才,因此他的语言、他的文字有一种未经琢磨的“美”,有一种盛气凌人的“威”,有一种宝剑出鞘的“锋”……他的语言及文字技巧发挥到了极限,可以让人正着进来,横着出去。我与王小波相比,只能算是冰山一角、沧海一粟,我的真实身份是“珠三角一名普通外来务工者”,终日支撑着瘦弱的身躯“朝八晚十”地忙碌于车间,周而复始,难得歇息。文学之于我,恰如徐志摩“在茫茫人海中寻访之惟一灵魂伴侣”,难遇更难求。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一直以来,《人民文学》《收获》《诗刊》的主编,是我倍加崇拜的对象,有朝一日成为一位主编,主持筛选、修校、排版、发行才俊们的奇文佳作,是我梦寐以求的愿望。当我委身流水线,终日为一日三餐奔忙时,如果谈及这个梦想,实属奢侈和不着边际。然而,厚街宛如一个出神入化的大魔术师,眼花缭乱之间,就将我“变身”为主编。——2004年9月,因为前任主编辞职前的极力推荐,我从“幕后”转向“台前”,开始了长达10年的《绿洲人》杂志主编生涯。
刚接手主编的工作,既满怀欣喜与激情,又有些惶恐与隐忧。不管别人是如何看待这份企业内刊,于我而言,面对成千上万职工的殷切期望和高层领导的深深期许,面对这本每月一刊、印数几千册、发行到集团15个事业部的杂志,这是我一生中前所未有的,也是一份神圣的使命。我惟有不负重托,让它更加优秀,更具专业水准,别无选择。
每逢发刊日,看到许多同事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围坐在绿草如茵的足球场,斜靠在休闲椅上,如痴如醉地品读着杂志,我的心中总不免一阵喜悦、一阵甜蜜,一如他们关心的是我所至爱的亲朋。在我的辛勤耕耘下,《绿洲人》杂志先后获得“潇湘文化杯”全国内刊争霸赛三等奖、“嘉美文化杯”全国内刊争霸赛二等奖,从而实现了华丽转身,成为“珠三角优秀内部期刊”。
我的许多文学作品,在许多名家大师的眼中,或许稚嫩而生涩,根本不值一读。但终会遇到一两位惜才、爱才的伯乐。我要深深感谢厚街黎启天老师和《南飞燕》曾小林主编。
作为“2005年厚街镇第一届读书节”征文大赛评委,他“慧眼识珠”,力荐我的作品为优秀获奖作品,后来还多次联系我,勉励我继续写作,并引见了汪国真、盛可以等著名作家零距离指导我。后来,他还带着我去几家企业教我人物专访,并举办了一届厚街镇文学爱好者的联谊聚会,让我结识了赖超、王锡文等许多“同道中人”。黎启天老师为我搭建起一座对外交流、学习的重要桥梁,让我受益匪浅。
而前《南飞燕》主编曾小林,刊发了我在《南飞燕》的第一篇作品——《结束》,并安排我参加了“第一届东莞打工作家写作培训班”,让我认识了林汉筠、谢莲秀、叶瑞芬、崔成骏等多位定居东莞的作家。正因为他的莫大支持与鼓励,我才重新拾起荒废已久的笔,也才有了后来一篇篇作品发表在《南飞燕》《东莞文艺》《文化周末》等刊物上。
2007年,我有幸结识了湖南省作家协会的两位老师:曾凡忠、贺晖。曾凡忠出版了《跑步人生》《儒商是怎样炼成的》等多部书,经常坚持写作到凌晨两三点。贺晖是东莞《文化周末》主编,因工作关系,经常通宵写稿。这让我简直无地自容:仅仅因为工作忙,我竟然荒废写作整整两年!
2008年,由《人民文学》主办的“第一届观音山山水游记全国征文,我的作品《“风”景醉人》,荣获三等奖,赫然刊登在《人民文学》副刊上,令我颇有“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小冲动。
2009年是我的丰收年。连获《东莞文艺》“法在我心中”征文、《东莞文艺》“纪念建国60周年”全国征文、《人民文学》第2届观音山山水游记全国征文等多个征文奖项,并光荣加入东莞市作家协会(二级作家)。《东莞文艺》谢莲秀主编发来祝贺短信:“加入作家协会,是对你过去创作和付出的肯定,是鞭策你今后不断进取的加油站,是你生命中充满挑战与压力的新起点。”
是的,我的人生决不能停滞不前。每一次收获,都在鞭挞我风雨兼程,去追求“笔落惊风雨,诗诚泣鬼神”的最高境界。
呆在厚街久了,发现这里远不像众多“打工诗人”描绘的那样:只是一座冷冰冰的钢铁丛林,被林立的钢筋水泥建筑和目光混浊、行色匆匆的人流覆盖,这里缺乏鲜活的绿草和鲜花,听不到虫鸣和蛙叫,没有小河和山岭,没有温情,没有乡音,没有梦想,只有无穷无尽的苦难与乡愁。这里是绿色、生态、活力、和谐、宜居之都,这里也是圆梦之城。这里每天充满活力、充满生机、充满幸福感。这里是全国著名的“家具之都”“会展之都”“鞋业重镇”,这里是东莞排名前三的经济强镇、全国名列前茅的“中国经济百强镇”。这里充满着发展机遇,每天都有人实现自己的白领梦、作家梦、画家梦、记者梦、创业梦……
在我的生命中,我要深深地感谢厚街。
曾经的我,带着不堪回首的往事和刻骨铭心的伤痕,在错误的时间“紧急迫降”在这里。厚街却以无比宽广而温暖的胸怀,默默地容纳了我,圆了我的主编梦、作家梦。这一场充满“错误“的美丽邂逅,将永远珍藏在我记忆深处,我也将永远铭记这段流光溢彩的岁月,与厚街相携相扶,风雨与共!
鸡鸣、炊烟、荷塘、稻香、小院桃花、梁上燕窝、绕村而过的溪流、稻草垛里的迷藏……世世代代,村庄给了人们刻骨铭心的乡风、乡俗、乡恋、乡情、乡愁。
如今,多少个古老村庄,转眼间就消失了。谁知道她“作古”时的心情?
据估计,三十年来,在城市化中消失的村庄达四十多万个。
谨以此文纪念那些消失的村庄。
一
这个古老村庄就要消失了。城市像驾着坦克、装甲车的冲锋军团,一路炮声隆隆,烟尘滚滚;一路占山霸水,毁田掠地;一路捣毁村庄,沦陷乡土;一路铲除绿色,铺张水泥。城市,眼看着扑过来了。
推土机、搅拌机、碎石机、灌浆机、起重机、切割机、升降机、电焊机……武装到牙齿的机械化作战部队开了过来。
村庄已被团团包围。村庄一片惊慌。古老的村庄没有任何防御体系,要说有什么防御,也就是家家门前菜园用竹子、柴薪、葛藤、牵牛花、丝瓜藤、葫芦蔓搭起的篱笆,这样温柔的“防御体系”,也就挡个鸡呀、鹅呀,甚至鸡鹅也是挡不住的,本来也没用心真挡,挡啥呢,不就叨几口绿叶子吗?这些篱笆,这些防御体系,说白了也就是个柔软的装饰,鸟儿们就常常在上面歇息、跳跃,梳理羽毛,叽叽喳喳说着原野见闻,说着远山近水。从古到今,村庄都有这样的篱笆,“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唐朝的杜甫也是在这样的篱笆前招待客人,招待诗。
推土机、挖掘机、搅拌机、粉碎机、灌浆机、起重机、升降机、切割机……武装到牙齿的机械化作战部队开了过来。
村庄的篱笆,这温柔的防御体系,这诗一样的美好设施,怎么可能阻挡那机械的扫荡呢?
二
王婶、二叔、张爷、春娃他妈……连夜到村头老井挑水,这是最后一次打水了,孩儿最后一次吃母亲的奶,就是这种难分难舍的心情吧,以后,再不会有这样温暖的怀抱,再不会有这样亲切的乳汁了。
井台上,人们心情黯然,都不说话,是的,诀别是伤感的,怎么会有兴高采烈的诀别呢?是的,这是另一种离乡背井,岂止如此,以后,是再没了乡,永失了井啊。
此时的人们都不说话。往日的井台,是村庄最温情、最有意思的地方。挑水的人们,在井台上相遇,就要停下来,说家长里短,说庄稼天气,顺便说说家里三餐口味和天下局势;年轻后生遇到老年人,就帮助把井水提上来,后生走远了,走了几十年那么远了,仍感到背上落满老人感激的目光。
村庄里,人们的眼神,是这井水给的,清亮里漾着善良;人们的口音,是这井水给的,柔软里带着清脆;连脾气和心性也是这井水给的,格局不大,但并不局促,底蕴却是细腻深沉;水波不兴,但清澈如镜,胸襟能容纳天光地气。从村庄里进出的人,血脉里都循环着一股清水,浇灌着深深浅浅的日子。滴水之恩,以涌泉相报,是村庄做人的伦理;厚道和本分,是村庄里对人品的最高评价。其实,你若要分析住在这里和从这里走出去的人们的性情和品德,分析到最后,你会发现,他们的内心深处,都藏着一口清流不断的深井。
过些年总要淘一次井,淘井,就是给井洗澡沐身,井底、井壁、井口、井台,来一次全面彻底的清理维修。淘井,这是村庄的盛大节日,大人喜悦,孩子欢笑,连村庄的狗受了感染也跟着人们四处撒欢,瞎起哄。淤泥、瓦片捞上来了,云娃妈的发卡、喜娃婆的手镯、李三叔的旱烟锅捞上来了,井台上一阵笑声和惊呼,有人就说:这井可是个好管家啊,贵重的物件、小孩偷偷扔下去的瓦片,它都好好保管着;接着,又捞出清朝的几枚铜钱、民国的几个银元,那是先人挑水时不小心从衣兜里掉下去的,以往淘井没淘到底遗留下来,人们就想象那弯腰提水的古人长什么样子,想象他当时怅然的心情,就感叹,这井还是个收藏家,收藏着时间的遗物;井壁上砌着唐朝的砖,宋朝的石头,明朝又加进一些片石,井沿上抹着当代的水泥,啊,这井,浑身上下都是历史,它是一个历史学家,不,它就是历史。老老少少的人们,就感到了一种久远、幽深的东西,对井水,对生活,又增加了一份敬意……
今夜,此时,人们挑水,但没人说话。井台上,月光安静均匀地铺着碎银;井里,那轮祖先留下的月亮,笑眯眯地望着天上的另一个自己,但他并不惊讶自己水里的身世,井一直把他抱在怀里养啊养啊,几千年都保持着白净和雍容,他等待着那熟悉的身影,他等待着出水的时刻,他等待着那荡漾着又复静止的感觉。
天真的月亮不知道,今夜,这是他最后一次在清水里亮相,这是他最后一次和村庄约会,明天,村庄将被机械捣毁,水井将被水泥封死,照了千年的镜子,从此永失;村庄连同她收养了千年的月亮,从此死去。
三
绕村而过的小溪,此时还哼着一首古老民谣,转弯的时候就换个曲儿,换些词儿,这样唱了多少年月,村庄的各种心情都有了对应的调儿;有时不声不响,那是它在平缓地段回忆起什么,而此时此刻,单纯的溪水并不知道,溪边的人家忆想起多少往事,并陷入好景不再好梦不长的惆怅伤感之中。
往年往月往日,溪水都一路唱着,从竹林里穿过去,从桃花树下飘过去,从大柳树旁绕过去,亮晶晶的手里,就捧几枚竹叶,带几片桃花,牵几缕柳絮,送给前面戏水的孩子,送给那位洗衣的大嫂,送给村东头爱坐在溪边歇凉的王家大伯。
溪上的小木桥,是一根柳木横放在流水之上,水波儿唤醒了它的灵性,水花儿撩拨着它的春梦,一觉醒来,柳木发了绿芽,一根柳木竟抽出数十根柳条。村庄的孩子,一睁开眼睛打量,就认识了一种躺着也在生长的树,而老去的人们,从一根木头的来生,看到了死与生的意味,对迟早要来的“那一天”有了别样的理解,并因此不再恐惧,而有了些许慰藉。柳木桥,因此成为村庄的一个有趣地名,也成为出门在外人们心里一缕总在发芽、返青的记忆。
二叔,张妈,小翠……许多人并不相约,各自默默来到溪边,默默地再过一回柳木桥,过去了又过来,在柳木桥上一寸寸走着,生怕几步走完;久久站在桥上,久久地,站在一段柔韧的记忆上,桥下面温情的流水,流走了多少日子,也收藏着他们太多的倒影。
以后,不,就在明天,这一直围绕村庄歌唱的溪流,她的歌喉将被猛地扼断,歌声怆然而止。一首古歌顿时成为绝响,永远失传;人们生命中的一泓清水,从此断流
四
大哥悄悄走进屋后的竹林,一个人站了许久,月光从竹叶缝隙洒下来,在他的身上写着一个个“竹”字,在竹子面前写竹字,每个字都形全而神真。平时,大哥是喜欢在劳作之余写几笔毛笔字的,这给辛苦的生活带来了几许乐趣,写字时桌子就放在后门外的竹林边。此时,月光全神贯注临摹满眼的“竹”字,微风拂叶,竹林里外一片竹影竹声竹韵。大哥小时候喜欢吹笛子,最初的几支笛子就是用竹林里的竹子自己仿作的,自产自用,自吹自赏,在笛声里度过了短笛无腔信口吹的童年。他的情感世界和美感世界,笼罩着竹影竹韵,竹林构成了他内心里最葱茏的部分,明天,就再没有这片竹林了,今夜,他要和竹子们在一起呆一会儿,最后一次陪陪竹林,最后一次感受这竹影竹声竹韵,最后一次感受竹的意境。以后,就再没有这竹林了……
五
小菊记得很清楚,门前三棵桃树,大些的那棵是结婚前就有的,与他谈恋爱的那些日子,就经常到树下站一会儿,说些热乎乎的话,那个春天,桃花开得正浓,风一吹,满地堆红,就如读中学时语文课本里李贺诗写的那样,“桃花乱落如红雨”,他竟感叹起时光匆忙、青春苦短,学生腔里竟盛满了激情和伤感……当他们一脸羞红抬起头来,树上的桃花已被一阵大风全部吹落了,桃树的上空,天蓝得还像公元前那么蓝,而人世的春天正在疾步走远。他们竟一时无语,恍然有了天上一瞬人间千年的幻觉。
那两棵小些的桃树,是嫁过来后他们两个亲手栽的,作为结婚的纪念。后来有孩子了,树看着孩子长大,孩子看着树长高,孩子上学了,一次次与桃树比个子,还把自己的名字和爸妈的名字用裁纸刀刻在三棵树上,刻上去的都是每个人的小名,大的那棵是爸爸树,中等的那棵是妈妈树,小的那棵是娃娃树,是他的树。一家人的小名儿都在树上,有时,他还把一些神秘的符号画在上面,那符号的含义只有他自己懂得,有的庄重,有的迷乱,那不像是随手画上去玩的,可能有着青春时光的特殊内涵和象征。树带着一家人的名字,带着青春的手迹和秘密往高处长。三棵桃树,成了她家门前的风景,也有着心灵的寄托。
她靠在树上,每一棵树她都靠一会儿,她是最后一次和心爱的桃树交换体温和心事
六
白天已把耕牛卖了,当谈好价钱,牛贩子接过缰绳,牛知道这双陌生的手要把它牵出院坝之外,牵出土地之外,牵出农业之外,牵出青草之外,牛哭了,浑浊的泪眼望着主人,望着老院子。有什么法子呢,牛啊,我也要被城市的铁手牵走啊,再见啦,老王伯看着远去的牛,悄悄哭了。
鸡栏还在,空空的,十几只鸡,公鸡,母鸡,小鸡,黄昏时都处理了,因为,我无法带着田野的露水和村庄的炊烟进城,我无法牵着一头猪进城,我无法在城市为一声牛哞为一片蛙歌为一串鸡鸣申请一个户口,我只能把你们“处理”了。分别前,几只母鸡呱呱呱陆续从麦草窝里跑出来,下了几个蛋,它们不知道这是最后的纪念,是送给我们的最后礼物。几只公鸡准时鸣叫报时,还扇着翅膀伸长脖子想用力叼起下沉的落日。它们不知道,这次报告的,不只是日落的时刻,更是永别的时刻,呀,最后一声田园的鸡叫,最后一次村庄的日落。
夜深了,谁还在村庄老屋前久久徘徊……
作者把无形的乡愁比喻化为四种事物,可见作者愁思之重。
1、小时候,作者将乡愁寄托在给家人的书信里’所以将乡愁比喻为邮票。
2、长大后,作者和家人分居两地,很难与家人相见,于是将乡愁寄托在回家的船上,所以把乡愁比喻为船票。
3、后来,母亲去世,作者与母亲再也不能见面,于是作者就将乡愁比喻为坟墓。
4、现在,由于人为的原因,海峡两岸的同胞不能团聚,作者将自己的乡愁比喻为台湾海峡,表达了期盼祖国统一的强烈愿望。
故乡就像根,永远是树叶的家;家就像红布条,永远系着游子的心;家就像大衣一件,不会提高温度,但却给予人们连火炉都不能替代的温暖。
1故乡是妈妈手中那碗热腾腾的手擀面,每一根都是我长长的思念,无论走到哪里,那种芳香都会让我沉醉留恋。
2:故乡是春雨中静默沉睡的小村庄,青瓦窄巷,是一串柔美的音符,一个倾城的绮梦,一抹浅笑的时光。
乡 愁
一、课文分析
读《乡愁》这首诗,我们能感到诗人余光中心灵深处一个执著的主导情感——对中华民族历史文化的认同感。
很显然,这首诗以形式上的四个小节,将“乡愁”分为四个阶段。这四个阶段在时间上是前后顺承的,即:小时候—长大后—后来—现在。这几个标示时间的短语,都明确出现在这首诗每一小节的第一行。
我们可以看出,诗的每一小节,实际上都对应着人生的某个阶段。作者以空间上的阻隔作为这四个阶段的共同特征,即:小时候的母子分离—长大后的夫妻分离—后来的母子死别—现在的游子与大陆的分离。诗人为每个阶段的乡愁找了一个具体的对应物:邮票、船票、坟墓、海峡。时空的隔离与变化,推进了诗情的层层深化。少小离家,与母亲书信往来,乡愁寄托在小小的邮票上。成年后,为生活而奔波,与爱人聚聚离离,船票成了寄托乡愁的媒介。到后来,一方矮矮的坟墓,将我与母亲永远分开了!诗至此处,读者不禁会想,世间还有什么样的离情比死别更令人断肠?有,那就是乡愁!一湾浅浅的海峡将“我”与祖国大陆隔开,个人的故乡之思上升到了家国之思。全诗在此戛然而止,留下长长的余味。
《乡愁》这首诗,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映射着中国古典诗词的神韵和魅力。从内容上说,“乡愁”是中国传统文学经久不衰的主题,余光中虽曾接受过现代主义的浸染,但骨子里深受中国古典文学的熏陶,诗歌内容触及思想深处的“中国意识”时,自然而然地摄取了“乡愁”这一主题。历代爱国知识分子有借诗词歌赋流露家国之思的传统,本诗在这一点上可谓传承了民族的历史文化。从形式上说,这首诗恰到好处地运用现代汉语,使之带上了古典诗词的格律美和音韵美的特点。诗的节与节、句与句均衡对称,但整齐中又有参差,长句短句变化错落;同一位置上词语的重复和叠词的运用造成一种类似音乐的回环往复、一唱三叹的旋律,给全诗营造了一种低回怅惘的基调。
二、问题研究
“乡愁”本是一种抽象的情感,但是在余光中的《乡愁》里,它转化成了具体可感的东西,作者是如何实现这一转化的?
作者巧妙地将“乡愁”这种情感进行了物化,也就是找到了它的对应物。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里,“乡愁”分别寄托在邮票、船票、坟墓和海峡等对应物上,这样,诗人的乡愁就不至于无所依附。类似的托物寄情的技巧在余光中其他的诗作里也时有所见。如:
钟整个大陆的爱在一只苦瓜
皮靴踩过,马蹄踩过
重吨战车的履带踩过
一丝伤痕也不留下
——《白玉苦瓜》
台风季,巴士峡的水很拥挤
我的血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
黄河太冷,需要掺大量的酒精
浮动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谱
喂!再来杯高粱!
——《五陵少年》
在林肯解放了的云下|
惠特曼庆祝过的草上
坐下,面对鲜美的野餐|
中国中国你哽在我喉间,难以下咽
东方式的悲观
——《敲打乐》
“钟整个大陆的爱在一只苦瓜”,是诗人参观故宫博物院藏品后吟出的名句,他巧妙地将大陆之爱与一只晶莹剔透、几经劫难仍完好无损的白玉苦瓜联系到了一起。而诗人留学异邦因孤独冷寂而酗酒的情绪,被别出心裁地喻为“黄河太冷,需要掺大量的酒精”。
类似的例子还有,“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当我死时》),“在此地,在国际的鸡尾酒里,/我仍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我之固体化》),等等,这些诗句均将诗人心中难以言说的情绪物化成具体可感的东西,激荡着读者心中共有的情感。
三、诗人评说:溶哀愁于物象(流沙河)
这是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写于1972年)。这首小诗我用四川土话朗诵过好几次,听众反应强烈。诗写得好,一目了然,谁要我来詹詹费词。真要叫我说说,却又感到为难。这是一粒水晶珠子,内无瑕斑,外无纹痕,而且十分透明,一眼便可看穿,叫我说些什么。我看见了的,别人也都看见了,还要我来说吗。看来看去,这粒水晶珠子仿佛不是工匠琢磨成的,而是天然形成的……
不。这是诗,人写的。既然是人写的,总不会是一挥而就的,其间必有一个创作过程。这个过程,如果作者自己出来说说,我们听了,或有助于今后写诗,也未可知。可惜沧海横隔,同胞难聚,遗憾遗憾。那么,参照着写诗的一般经验,我就来冒昧地猜一猜余光中是怎样写成这首诗的吧。
故国故乡故园,人之所恋,古今一样,中外相同。翻翻唐诗宋词,游子抒写乡愁之作,多得叫人吃惊。现代中国人,粗具文化的,差不多都念过或听别人念过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30年代的和40年代的学生,恐怕都唱过或听别人唱过这支歌吧:“念故乡,念故乡,故乡真可爱。天甚清,风甚凉,乡愁阵阵来。故乡人,今何如,念念常不忘。在他乡,一孤客,寂寞又凄凉……”只是这支歌的曲调是从捷克音乐家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响乐》里挪借来的,这点唱的人未必都知道。至于40年代的那些不愿做亡国奴的流亡学生,几乎没有一个不会唱《流亡三部曲》的。“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台上一唱,台下都哭,感人至深。这支歌余光中肯定会唱。他还会唱《长城谣》:“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因为他在一首诗里提到过这支歌。髫年所唱,没齿难忘。那些遥远了的记忆不可能同他的这首《乡愁》无关。厚积薄发,一首小诗里涵藏着多少年的感受啊!
余光中该记得很清楚,自己小小年纪,做了流亡学生,逃到大后方去读书求学。学校里有一个取信栏,他每天去那里看两次。紧着心弦,扫视着那一长排信封的队伍,要看看有没有熟悉的字迹——母亲的字迹,写着自己的姓名的。多次失望之后,收到一封信了,比伙食团打牙祭还快活。恭读了一遍又一遍,都背得了。然后细察信封上的邮票,那上面盖着邮戳呢。一个小圆圈内有一个大城市,母亲就住在那里呢。看能看见,摸能摸着,就是没法回到那个小圆圈内去。浩浩长江万里,他在这头(上游),母亲在那头(下游)。这一枚小小的印着孙中山先生肖像的盖着故乡的邮戳的邮票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以至十多年后,他写了一首《邮票》:
一张娇小的绿色的魔毡,
你能够日飞千里;
你的乘客是沉重的恋爱,
和宽厚的友谊。
两个灵魂是你的驿站,
你终年在其间跋涉;
直到他们有一天相逢,
你才能休息片刻。
邮票啊,邮戳啊,家信啊,印象太深刻了,直到1981年他还在一首《梅雨笺》里写到它们: “方的邮票/圆的邮戳/只轻轻地一敲/扁扁的心情(河注:薄薄的家信)/就留下了烙印。”《乡愁》的第一段抓住邮票这个物象,说小时候的乡愁,一个流亡学生的乡愁,是母亲从远方寄来的信件上贴着的那一枚邮票。这样写,对他说来,不但是很方便的,而且是很合情的,很合理的。
少年时期匆匆去了如烟云之过眼,未来的诗人渐渐长大了。40年代末,他随父母迁居香港,旋即去台湾,插入台大外文系三年级。1952年毕业后,第一本诗集《舟子的悲歌》出版,得到梁实秋的好评,名声大噪,同时入伍服役。1954年同未来的妻子小名咪咪的恋爱,有一首情诗《咪咪的眼睛》为证。1956年退伍,入东吴大学任教,结婚。两年后去美国留学进修,该算是新婚别。台湾基隆港上船,横渡太平洋,美国旧金山港登岸。身在异国,心在家里,捻弄着那一张窄窄的来程船票,乡愁顿起。不过这时候乡愁的内容已经变了,慈母让位给新娘了。少恋母,长恋妻,人之常情啊。《乡愁》的第二段抓住船票这个物象,说长大后的乡愁,一个异国孤客的乡愁,是把他从新娘身边引走的那一张船票。这样写,对他说来,也是很贴切的,他写他自己的真实感受嘛。
1958年母亲去世,遗体火化。他把骨灰匣安放在窗台上的盆花丛里,写诗为母亲招魂,唤她的慈魂快快回来,回到这“火后的小城”里来,回到这“四方的空城”里来。在这一首《招魂的短笛》里,他对母亲的慈魂说:“春天来时,我将踏湿冷的清明路,/ 葬你于故乡的一个小坟,/葬你于江南,江南的一个小镇(河注:他的母亲是江苏武进人)。/垂柳的垂发直垂到你的坟上,/等春天来时,你要做一个女孩子的梦,梦见你的母亲。”余光中是个孝子,多有悼亡母的章句,写得十分感伤。送母亲的骨灰匣回她的故乡去入土安葬,这一孝思,迄今二十多年了,尚未实现,虽然春天已经来到了。那骨灰匣想来早已入土,大约是安葬在台北市郊的圆通寺吧,因为他在一首诗里说,清明节扫墓日他听见母亲在圆通寺喊他。以常理推之,那里该有一方小坟吧。
邮票啊,船票啊,坟墓啊,这些物象里潜溶着多少哀愁啊!它们象征着距离:邮票,船票,空间的距离;坟墓,阴阳的距离,死生的距离。薄薄的一层混凝土,内外相隔,那么遥远,比千山万水的相隔更遥远啊!《乡愁》的第三段抓住坟墓这个物象,说母亲去世后留给他的乡愁,一个孝子的乡愁,是使他抱恨终天的那一方坟墓。这时候乡愁的内容又变了,爱妻让位给亡母了。这一段是高潮,出奇制胜。读者为之惊愕,细细一想,悲从中来。我朗诵到这里,嗓子都颤抖了。
人到中年以后,阅历既多,五味尝遍,渐渐地看透了人世的诸般畸形怪相,于是不再好奇;渐渐地懂得了事业的艰难,于是雄心消泯。他的头脑里憧憬日少而回忆日多,愈来愈像反刍动物,常常咀嚼肚子里的旧闻往事,竟有回甜之感,于是“鸟倦飞而知还”,有了落叶归根的愿望。白天忙着,不太觉得,到了夜间,故国故乡故园便频频地来入梦了。早晨醒来,梦去无痕,依然人在台北市厦门街的小巷中的一座古老的院子里。乡愁难遣,翻翻中国地图,神游太湖,溯江而上,直抵重庆市江北县悦来场,又沿江而下,看那“蒋山青,秦淮碧”的南京城,想起昔年那里有许多美丽的表妹……最可恼的是那一湾海峡,二指宽罢了,浅浅的一层海水比纸更薄,就是涉不过去。这时候乡愁的内容再一变,变成了那可恼的海峡。《乡愁》的灵感也许是这样来的吧?
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腹稿里支起的第一个构架,很可能就是这样的。有了这个构架以后,便回头去翻查记忆的仓库,专找如海峡那样的象征着距离的物象。不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邮票啦船票啦坟墓啦之类的物象。于是用这些物象做横梁,仿照着第一个构架,又支起了下面三个构架:
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这便是《乡愁》的雏形了。第一个构架,就其意义而言,分量最重,虽然是先出,却做了结尾。何况按时间顺序排下来,也应该做结尾。诗人写过去,只是为了写现在。现在望着一湾浅浅的海峡发愁呢,这才是全诗的落脚点。
余光中把《乡愁》归入他所说的“浅易之作”。他所说的“浅易之作”是指那些如《乡愁》一类的 “一读就懂”的诗,不是说“浅易”的一定不好。“浅”是文字浅显,“易”是容易读懂,他不反对“浅易”,但是,台岛那里“许多读者”“要求一首诗一读就懂”,却遭到他的反感。他说:“一个人如果只能读浅易的诗,就注定自己终身在诗国做匆匆过境的观光旅客。”这话恐怕说得太重了吧。除了写诗的内行,一般读者,各有各的事业,奔波忙碌,然疲役,偶有余暇,不去看电视看**看跑马看黄书,而去观光诗国,也就算是很不错的了,哪怕匆匆过境呢。对这样的读者,理当叩头称谢才是,不宜责之太重。何况台岛那里就是有些深奥得可厌的诗,不但一般读者叫苦,写诗的内行也说读不懂呢。例如张默的《无调之歌》,大诗人如洛夫者竟然都这样说:“这首诗我看了很久,看不太懂。”何况一般读者呢。要求浅易一些,一读二读三读终能读懂,而不是愈读愈头疼,难道不应该吗?
我之所以要向读者介绍《乡愁》,正是看中了它的“浅易”。而它的精巧的构思,溶哀愁于物象的本领,值得我们潜心揣摩,从中学习诗艺,乃是自不待言的了。
(选自《流沙河诗话》,四川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
四、《乡愁》赏析(李元洛)
乡愁,是中国诗歌一个历久常新的普遍的主题,余光中多年来写了许多以乡愁为主题的诗篇,《乡愁》就是其中情深意长、音调动人的一曲。
正像中国大地上许多江河都是黄河与长江的支流一样,余光中虽然身居海岛,但是,作为一个挚爱祖国及其文化传统的中国诗人,他的乡愁诗从内在感情上继承了我国古典诗歌中的民族感情传统,具有深厚的历史感与民族感,同时,台湾和大陆人为的长期隔绝、飘流到孤岛上去的千千万万人的思乡情怀,客观上具有以往任何时代的乡愁所不可比拟的特定的广阔内容。余光中作为一个离开大陆三十多年的当代诗人,他的作品也必然会烙上深刻的时代印记。《乡愁》一诗,侧重写个人在大陆的经历,那年少时的一枚邮票,那青年时的一张船票,甚至那未来的一方坟墓,都寄寓了诗人的也是万千海外游子的绵长乡关之思,而这一切在诗的结尾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有如百川奔向东海,有如千峰朝向泰山,诗人个人的悲欢与巨大的祖国之爱、民族之恋交融在一起,而诗人个人经历的倾诉,也因为结尾的感情的燃烧而更为撩人愁思了,正如诗人自己所说:“纵的历史感,横的地域感。纵横相交而成十字路口的现实感。”(《白玉苦瓜》序)诗人的《乡愁》是我国民族传统的乡愁诗在新的时代和特殊的地理条件下的变奏,具有以往的乡愁诗所不可比拟的广度和深度。
在意象的撷取和提炼上,这首诗具有单纯而丰富之美。乡愁,本来是大家所普遍体验却难以捕捉的情绪,如果找不到与之对应的独特的美的意象来表现,那将不是流于一般化的平庸,就是堕入抽象化的空泛。《乡愁》从广远的时空中提炼了四个意象:邮票、船票、坟墓、海峡。它们是单纯的,所谓单纯,绝不是简单,而是明朗、集中、强烈,没有旁逸斜出、意多文乱的芜蔓之感;它们又是丰富的,所谓丰富,也绝不是堆砌,而是含蓄。有张力,能诱发读者多方面的联想。在意象的组合方面,《乡愁》以时间的发展来组合意象,可称为意象递进。“小时候”“长大后”“后来啊” “而现在”,这种表时间的时序语像一条红线贯串全诗,概括了诗人漫长的生活历程和对祖国的绵绵怀念,前面三节诗如同汹涌而进的波涛,到最后轰然而汇成了全诗的九级浪。
《乡愁》的形式美也令人瞩目。它的形式美一表现为结构美,一表现为音乐美。《乡愁》在结构上呈现出寓变化于统一的美。统一,就是相对地均衡、匀称;段式、句式比较整齐,段与段、句与句之间又比较和谐对称。变化,就是避免统一走向极端,而追逐那种活泼、流动而生机蓬勃之美。《乡愁》共四节。每节四行,节与节之间相当均衡对称,但是,诗人注意了长句与短句的变化调节,从而使诗的外形整齐中有参差之美。《乡愁》的音乐美,主要表现在回旋往复、一唱三叹的美的旋律,其中的“乡愁是——”与“在这头……在那(里)头”的四次重复,加之四段中“小小的” “窄窄的”“矮矮的”“浅浅的”在同一位置上的叠词运用,使得全诗低回掩抑,如怨如诉。而“一枚”“一张”“一方”“一湾”的数量词的运用,不仅表现了诗人的语言的功力,也加强了全诗的音韵之美。
《乡愁》,有如音乐中柔美而略带哀伤的“回忆曲”,是海外游子深情而美的恋歌。
席慕容的《乡愁》
诗歌全文
乡愁
席慕蓉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
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
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
离别后
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
永不老去
诗歌赏析
对故土的眷恋可以说是人类共同而永恒的情感。远离故乡的游子、漂泊者、流浪汉,即使在耄耋之年,也希望能叶落归根。
席慕蓉将这份乡愁用简短的七行三节诗进行概括:第一节写乡音的清新缭绕,笛声“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试想一年四季又有几个晚上没有月光啊,这就隐隐喻出游子无时无刻不在怀恋故乡。第二节写乡情的怅惘,对故乡的怀念渐渐遥远,时间的推移摇落了故乡的轮廓,仅剩一种模糊不清的怅惘,如雾里别离,浓似血却又隔着一层迷蒙的云雾。用雾里的挥手别离来比喻对故乡的模糊而怅惘的印记,是用一种可观可感的具象来描述抽象的主观感受,可谓生动形象、贴切自然。第三层写乡愁的永恒。是从上两层的乡音缭绕和乡情缠绵过渡而来,这在形式上极具新颖意味。层次的渐递使主题由模糊逐渐鲜明。诗人用没有车轮的树永驻游子心中“永不老去”的形象比喻抒发了深似海洋的愁绪和怀恋、怅惘的情感。
情感抒发与意象选择的融合,使整首诗的意境深邃悠远。比喻的贴切自然、语言的朴素优美更使整首诗具有牧歌式的情调。
作者简介
席慕容(1943-),著名诗人、散文家、画家,祖籍内蒙古察哈尔盟明安旗。出版的诗集有《七里香》、《无怨的青春》、《时光九篇》、《边缘光影》、《迷途诗册》、《我折叠着我的爱》等。新作《席慕容和她的内蒙古》用优美的文字和亲手拍摄的照片,记录了席慕容自1989年与"原乡"邂逅后,17年来追寻游牧文化的历程。
生于四川,幼年在香港度过,成长于台湾。于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后,赴欧深造。一九九六年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比利时布鲁塞尔皇家艺术学院。
曾在国内外个展多次,曾获比利时皇家金牌奖、布鲁塞尔市政府金牌奖、欧洲美协两项铜牌奖、金鼎奖最佳作词及中兴文艺奖章新诗奖等。曾任台湾新竹师范学院教授多年,现为专业画家。
著作有诗集、散文集、画册及选本等五十余种,读者遍及海内外。近十年来,潜心探索蒙古文化,以原乡为创作主题。2002年受聘为内蒙古大学名誉教授。
这四个对象,分别是人生四个阶段“乡愁”的对应物。这四个阶段分别是:小时候—长大后—后来—现在。
小时候,诗人少小离家,与母亲书信往来,乡愁寄托在小小的邮票上。长大后,为生活而奔波,与爱人聚聚离离,船票成了寄托乡愁的媒介。到后来,一方矮矮的坟墓,将“我”与母亲永远分开了!而现在,一湾浅浅的海峡将“我”与祖国大陆隔开。个人的故乡之思上升到了代表了一群人的家国之思。全诗在此戛然而止,留下长长的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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