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勇者队伍开除的驯兽师,邂逅最强种的猫耳少女》一共十三集。根据查询相关公开信息显示,电视动画《被勇者队伍开除的驯兽师,邂逅最强种的猫耳少女》改编自深山铃原作,共十三集,茂村モト作画的同名漫画作品,2022年6月10日相关报道了TV动画化决定的消息,由EMTSQUARED担任动画制作,于2022年10月播出。
到德国巡回表演的一个法国戏班子,要在小城演出三天。曼海姆和他的朋友们为这件事兴奋激动,热烈地谈论着巴黎,赞美着巴黎。不过,曼海姆称赞的效果却是:巴黎人不是闹革命,就是寻欢作乐,是一群荒唐胡闹的疯子,没有一本正经的时间。耳闻如此,克里斯朵夫心里便瞧不起那些放浪的法国人,对他们的演出也不屑一顾。不过,对法译本《哈姆莱特》这出戏,他有点动心想看,正在犹豫的时候,曼海姆把一个挺好的包厢的戏票硬塞给了他。因为要在家里招待不速之客,曼海姆只好不情愿地将戏票送人,本来是送其他人,可巧遇到克里斯朵夫,便送给了他。
母亲不想看戏,克里斯朵夫一时也想不出请谁一同去,只好一个人前往。在戏院门口,一位没买到票的姑娘徒羡他人,舍不得离开。她个头中等,着朴素的黑衣,瘦瘦的脸很秀气。克里斯朵夫有点冒昧地邀请她,姑娘再三的谢绝,最后,看到他神气那么善良,坦白,一时便接受了他的盛情。
包厢在戏院中央,毫无隐蔽。姑娘正襟危坐,羞得连头都不敢转动一下。旁人露骨的目光注视着他俩,大惊小怪,议论纷纷。姑娘羞得可怜,克里斯朵夫便不同她说话,只各自看戏。
饰演哈姆莱特的是戏班子的头号女戏子,她的声音让克里斯朵夫怒不可遏。而饰演奥菲利娅的无名女戏子的声意却让他惊为天籁。他着迷于那神奇的声音,纯粹,温暖,醇厚。每个字都像一个美丽的和弦。女戏子极有生气,高大,壮健,身段窈窕,是个美丽的姑娘。
幕间休息时,他才又注意到眼前萍水相逢才几个小时的姑娘,如此拘谨的姑娘。原来她是法国人,来这里作家庭教师。他跟她只短暂的交流且心不在焉,一则因为隔壁包厢的人偷听他们,另外他脑子里全是奥菲利亚的形象。以后的几幕,他被完全抓住了。她的演唱让克里斯朵夫惊心动魄,快要放声大哭了。他逃了,从包厢走了出去,剧中的悲伤和欢乐沉浮于心。回到家里,他完全忘了丢在包厢内的姑娘,连她的姓名也没知道。
他到一家三等旅馆访问奥菲利娅。杂乱的小客厅,开着的钢琴上放着残余的早餐,发夹,乐器又脏又破烂。克里斯朵夫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在隔壁屋里叽叽喳喳,无所顾忌,又是吼又是唱。她无拘无束,没有客套,自来熟。聪明活泼,想什么说什么,直爽。动作,态度,很自然,不做作不扭捏。有天分,没教育,一个很有平民气息的南方女子。第一次见面,两人都很新鲜,有说不完的话。高丽纳是她在戏班的名字。
在以后的接触中,高丽纳极高的音乐鉴赏天分,让克里斯朵夫惊讶不已。
陪着高丽纳逛街,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在这位俏皮活泼的法国女子眼里,有趣的事情太多了。看到理发店里的蜡人头,好笑。画片铺子里的各种滑稽,更为之笑倒。挖苦搞怪街上行人可笑的地方。总有那么多让她可乐的事。被挂住的裙摆,直接撕破,就行了。
高丽纳介绍的巴黎和法国人:人人自由,人人聪明,不干预他人,也不受他人干预。法国人豪侠大度,人情温厚,醇朴。让克里斯朵夫听得直出神。虽然两人在一起很开心,可高丽纳的调情,克里斯朵夫不会配合。因为他对高丽纳只是热烈的友谊。凡事认真的他不会玩没有爱情的爱情游戏。
专程跑到法兰克福,看完高丽纳在德国的最后演出,克里斯朵夫就和这位阳光,纯朴,活泼的法国姑娘拥抱告别了。
巧的是,搭火车回家的途中,他与那个陪他看《哈姆莱特》的害羞的法国少女又见面了。他们在反向行驶的两列靠站的火车上,隔着双重的车窗,面对面望着,四只眼睛碰在一起。很快,车子开动了,咫尺,天涯。像两个流浪的星球,走近了一下,又在无垠的太空分开了。
这位姑娘害羞严肃,高丽纳则活泼开放,克里斯朵夫看到了法囯的双重性格。想起这位姑娘,他才明白她是离开德国,一去不回的,隐约有点伤感。
克里斯朵夫邀请姑娘看戏的好心,却办了坏事。姑娘被她做家庭教师的人家辞退了,因为她被人家认定她是克里斯朵夫的情妇。克里斯朵夫自以为害了人,悔恨不已,他发誓要找到她。
尽管和高丽纳联系很少,但她的印象还新鲜。另外,高丽纳流水似的,纯净和谐的声音,和着旋律,其歌声变得更自由更流畅。克里斯朵夫看到了一种新艺术的美。他打算写一阕戏剧音乐给高丽纳去演。这种艺术需要诗人,艺术家,演员,三方面非常协调的共同努力。可克里斯朵夫只懂音乐,对诗歌戏剧他没有底气选择,只能闭着眼睛接受那些他以为诗歌方面更在行的人的推荐。他自顾着音乐,不喜欢且弄不懂别人选定的诗歌,也不想为诗歌放弃自己的音乐个性,排演结果可想而知,他的音乐和诗歌彼此不谐,他和那个诗人互相批评对方。演员们对它们都不了解,只想卖弄自己的特长,他们和音乐各自为政,也不想配合适应作品的情调和节奏。要不是怕引起诉讼,克里斯朵夫真想放弃这个戏,太失望了。
戏上演的前两天,他和杂志方面的人闹翻了。曼海姆篡改克里斯朵夫文字的把戏被拆穿了。因为被他痛骂过的人一而再地向他道谢,让他好生纳闷。买份杂志看看怎么回事,谜底揭开了,一顿恶吵自是不可避免。从此,克里斯朵夫与杂志断绝了关系,他失去了别人以为的他的一个发声阵地,一个自卫的武器。
戏目公演完全失败,人们只管痛快地批评和挖苦他,因为他已没有还手之力。唯一的顾忌是他背后大公爵有名无实的官方支持。可这最后的靠山,他也要亲自毁掉。
几个月的杂志评论,对他人无情揭露,讽刺,批评,使得克里斯朵夫养成了坏习惯,遇到攻击就要还手。他现在犹如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只管闭着眼往前冲。不甘心恶评的围攻,他单枪匹马,赤手空拳,力量如此悬殊,以卵击石也要出击。丑诋对手的文章被两家正统派的报馆退回。他慌不择路,找到一份社会党的报纸,他和他的文章都大受欢迎。结果,扔出的炮弹却将自己伤的不轻。
抛开所有的烦恼,去乡间散步,大自然的春之乐章,一切音乐中最美的音乐,正在上演,喁喁细语的森林唱出奇妙的歌声,胸中美丽的调子也随之蹦呀跳的,好似水里的鱼儿。克里斯朵夫驾着音乐的翅膀回到家中,爵府派人送来的信等着他。
赶到爵府,迎接他的是公爵的厉声斥责。原来那份社会党报纸经常攻击,侮辱公爵,而克里斯朵夫不明就里,竟然为跟爵爷捣乱的报纸写文章。面对公爵的盛怒,他脸色发青,羞愤交迸,凶争恶吵,申诉自已的权利和自由,生气到语无伦次,失去知觉。最后被永远赶出了爵府的大门。
仰仗多年的,高高在上的公爵把他一脚踢翻在地,羞辱和无助使他透不气来,他哆嗦,发抖,竟脱不了衣服。一天一夜独自困居屋内:他忽冷忽热,浑身哆嗦,哭了好几回。冲动着爬起来,想去杀死大公爵。恨与羞折磨着他,身心受着火一般的煎熬。内心暴风雨肆虐,外则无声无息,波平浪静。打落牙齿和血吞。
精神受了重伤的克里斯朵夫依然天真莽撞。社会党报纸的编辑来找他,想打探他和公爵的那件事情的更多细节。他以为人家是为安慰同情他而来,真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把心头的话全倒给了这位编辑之后,他才知道人家是要给他和公爵的关系火上浇油,写出骇人听闻的文章。尽管和公爵已一拍两散,他也绝不会暗箭伤人。结果,再求那位编辑不要写,也只是徒费口舌。文章卑鄙而激烈,把大公爵和宫廷骂得个淋漓尽致。因为文章是在他的独家报料上添枝加叶而成,看成是他的手笔也在情理之中。当他痛责记者的行径,否认文章所讲,与他们决绝时,他这个“奴才”就遭到了讽刺挖苦。
孤家寡人的克里斯朵夫落水里了。以前被他中伤过,批评过的人们,都在拼命往水底按他。能够制人死命的批评界更是不遗余力地诬蔑他的交响曲,他的艺术,他的评论。他的作品被否决,被退回。最难堪的打击来自一个叫于弗拉脱的指挥。这位曾被克里斯朵夫痛诋过的先生表示很愿意演奏他的作品,人家的大度让他真有点感动。可是,作品试奏出来的却是一种无名的,不成形的混沌。乐队恶俗的演奏在极力展现作品的荒谬绝伦。台下的群众终于捧腹大笑了。于弗拉脱指挥不惜费时费力设下圈套,劳驾整个乐队,丑化克里斯朵夫的作品,然后再让大众来公断一下被动了手脚的作品,以众人的嘘叫和喝倒彩,达到其侮辱克里斯朵夫的震撼效果。真是位有心计又有耐心的指挥。
他愤慨狂怒到大声吼叫,像一个疯子。不明白为什么意见分歧那么多的人们却一致联合起来侮辱他压迫他,歪曲,诬蔑他的思想,把他变成小丑来制他死命。他嚎啕大哭,觉得自己完了。他想投水自杀一死了之。
恰斯时也,却有那么多美好的生命旋律萦绕耳边心中:枝头小鸟的歌唱;水的喁语;簌簌作响的麦秆,萧萧白杨;蜜蜂散布的芬芳的音乐;坐在墙沿上幻想的天使一般的小姑娘。这些生灵的和平与欢乐的气息感染了他,他快乐之极的笑了。浸润在生命的美好,生命的温情中,他与自己达成了和解。放过人类的丑恶吧。无论如何,即使受苦,他也要拥抱生命,热爱生命,不会跟它分离了。
周遭了人们那么多的阴暗,丑恶和虚伪,克里斯朵夫真诚坦荡的内心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几乎被打翻在地的他,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成不了救世主,天真地想纠正人们的偏见和愚味,那只是蚍蜉撼树式的妄想。冲动热情的他冷静了几分,他要鼓起勇气重新工作。远离彼此生厌的人们,也不必再受拘于宫廷,他要安心于这孤立的自由,去实现他的事业。他意识到“他们总不能使我不成其为我”。自我意识开始真正萌芽。能够认识到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有了精神内视,才能成长为一个独立强大的人。
妈妈鲁意莎赞成他的意见。她没有什么野心,也不在乎儿子成就什么功名,更不希望儿子以痛苦为代价换取名利。
一心一意浸在创作里,有工作可做时,心中便没有了痛苦的席位。当旧作已完,新作还没在心中抽芽的期间,他又会彷徨四顾,形影相吊。超拔脱离烦恼痛苦,哪有那么容易。人们总在幻想,寄希望于下一个节点痛苦不再,结果到了下一个节点,新的烦恼依旧等着你,复又对下下一个节点充满幻想。克里斯朵夫还处在幻想的年龄,又怎么能真正认识清楚自己?他生命元气十足,顽强执着,又怎么会当一个遁世者,仅仅自满自足于把玩自己的作品?从他生命中繁衍出来的东西,只要没印出来,没演奏过,不能独立生存之前,就压迫着他。它们想脱离他,想像活泼的种子一样乘着风势周游全世界。他要想法解放他的这些思想上的婴儿。
演奏这条出路已断绝,只能想办法将作品出版。拙于求人,又不愿看人脸色,找不到出版商,他要举债自己印刷,不考虑目前收入来源断绝的实际而一意孤行。克里斯朵夫是远离地面,生活在云端的一类人。在音乐艺术的理想国,他们才华横溢,游刃有余。而一面对现实的生活,他们就白痴般的束手无策。可是没有生活现实的支撑,事业理想怎么去实现?
拿去问世的是一批最有个性,他自己最重视的作品。钢琴曲目之间衔接很自然,一组或悲或喜的印象。它们描写了他一天的情绪,反映心灵的自由活动,还有他内心的梦。因此,他把集子题作:《一日》。
这些作品之外,还选了三十阕歌,也是自已最喜欢,群众最不喜欢的。歌的词句取材于十七世纪西里西亚诗人的作品。
诗人保尔•弗莱明是一位流浪者,经万般苦难,仍保有一颗纯洁,慈悲,恬静的灵魂。他的情诗像鲜花一样柔和,像群星旋舞似的,清明欢悦的心的舞曲。
天才约翰•冈特抑郁痛苦,沉湎酒色,佯狂玩世。他的诗是反抗压迫的挑战的呼声,是巨人被困时狂怒的诅咒,把雷电霹雳回击上天的号叫。
保尔•格哈特的乐天气息,使人在悲哀之后得到一种安息。
他只是为自己出版自己喜欢的作品,不想着如何讨大众欢心,意识中也几乎没有销路这个问题。
乐谱付印了。出版商能力不足,出版延期,费用超出预算,又不善推销。而克里斯朵夫则说好的作品本身就是广告。他好一个一厢情愿。就这样,六个月中一部也没卖掉,在栈房的尽里头好好保存着。
对经济方面一塌糊涂的克里斯朵夫,生活又到捉襟见肘时。现在的他犹如大众的一位弃儿,没有学生可教。
向生活低头吧。他在一所带点宗教气息的学校谋到一个教职。精明的校长和颜悦色,给没有了官衔的克里斯朵夫很低的报酬。
他愿意坦诚待人,认真做事。若敷衍糊弄,于他是一种痛苦。他想让孩子们认识并且爱好纯正的音乐,而学校只是要让家长们以为他们的子弟会弄音乐,使学生也自以为会弄音乐。学校给他的任务是教孩子们能在各种典礼中登台唱歌。一个创造力十足的音乐家,要来迁就无知的小学生,他缺少这份耐性。面对一个蠢得像驴子似的学生,或是拿一段无聊的合唱一遍遍地教学生,心中只有怒火和痛苦。可为糊口,只能忍受。
克里斯朵夫不会口是心非,花言巧语。他觉得除了关心本行,便不知别的天地的同事们狭隘闭塞,跟他们没什么话说。拜访他们简直堵得受罪,也就仅勉强拜访了两位同事。他们不满意他,觉得受了侮辱,心里轻视他,认为他整个的不行。他们双方互不接纳。
克里斯朵夫尽量避免和同事在一起。而校长一月一次的招待会是躲不过的。他厌烦至极,听着各位同事和他们的太太的教学法以及烹饪秘诀。不过,这次聚会,他遇到一个同类,一个没人理睬的**,她是教员莱哈脱的妻子丽丽•莱哈脱。她性情直爽,态度举动随便,老带着天真的笑容。不会看人说话,经常说些不分场合时候的话,遭人家背后取笑,也结了许多冤家。她也最怕拜访同事这样的苦役。她和克里斯朵夫很相投。她的丈夫奇丑无比,可温和谦恭。夫妻两人很相爱,结婚才几个月。他们虽然不大聪明,可都是老实殷勤的好人。能认识他们,孤独的克里斯朵夫很高兴。认识的当晚他们就邀请他到家里做客。他们聊到法国人。凑巧的是,丽丽•莱哈脱的一位知心朋友,安多纳德•耶南,一个法国女孩,正是曾经被克里斯朵夫邀请至戏院包厢看戏的那位拘谨害羞的女孩,曾经与克里斯朵夫隔着两层火车车窗四目相望又转眼离开的女孩。克里斯朵夫了解到,这位女孩只有弟弟一位亲人,她为补助弟弟的学费而来德国此地作家庭教师。她回法国以后的情况,丽丽也不知道。克里斯朵夫仿佛又看到那张凄凉的脸在黑夜中不见了。
两位从他生活中倏忽而过的法国姑娘,演员高丽纳和丽丽的这位法国好朋友,留给他一个法兰西之谜。丽丽告诉他许多法国的事情,并且允诺他,他们的法语藏书尽可以拿去看,能籍此一窥他极想知道又完全不知道的法国,他得了宝贝似的高兴。
打开这不太多的法语书,克里斯朵夫走进了法国。他拜访了很多一流名家,像雨果,伏尔泰,卢梭等,也登门了许多不入流不知名的作家。徜徉于诗歌的花园里他不辨东西,又走入散文的青草地。法语程度不高的他有点头昏脑涨,还觉得莫名其妙。不过,就在这一片混沌中,也看到了一些闪烁的光明,击触的刀剑,喑恶叱咤的字眼。他体会到法国人自由洒脱的精神,敢于指责自己,颂扬敌人。作家们藐视一切,无所不被其刻薄。莫里哀对什么都不留情。拉•封丹嘲笑一切。布瓦洛呵斥贵族。伏尔泰痛骂战争,羞辱宗教,谑弄祖国。伦理学家,作家,写讽刺文章的,骂人文章的,皆是嘻笑怒骂,无所顾忌。他感觉着法国人的放肆和他们的犯上作乱的劲头。虽说法国小说轻松快乐,而大革命的浓烈粗犷的味道不时地也会从书本中一阵阵传出。
克里斯朵夫夜以继日,读书很用功。明白不明白的,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吞下去了。他和莱哈脱夫妇,三个真正的德国人,却也分成拥法和拥德两派辩论。
克里斯朵夫经常到这对新朋友家去谈天,吃饭,和他们一起散步。丽丽•莱哈脱为他做很好的饭菜,给他做蛋糕庆生。至诚的夫妇二人还瞒着克里斯朵夫给他推销歌集。社会对歌集的冷淡,二人只悄悄地伤心失望,却怕因此增加他的痛苦而没有告诉他。可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克里斯朵夫的歌集已经迈开小步,踏进了少数人士的心坎,只是没给他回复信号。不过,在莱哈脱寄出集子三个月后,克里斯朵夫收到署名彼得•苏兹博士的一封信,他是一位大学教授兼音乐导师,客气又热烈地抒写歌集带给他的感动。三人一起读信,高兴。可是当看到这位博士把他的歌比之于勃拉姆斯的歌时,克里斯朵夫又生气了。最后只冷淡勉强复信。很快,这件事就过去了。
克里斯朵夫感激他的两位朋友,又别无所长,便几小时的弹琴给他们听。偶而耍弄一下两位不懂音乐的朋友,他们就一起傻笑。他们眼里的克里斯朵夫,忠厚老实,有点疯癫,诚恳,有朝气。不管他人怎么说,他们凭自己的头脑判断,克里斯朵夫是个不懂世故的大孩子,吃了坦白的亏。
克里斯朵夫知道两位新朋友永远不能了解自已最深刻的一面,觉得不胜怅惘。可现在他不再像以前那般苛求。他们对自己的喜欢,已经使他感激不尽了。想起以前对待可厌而善良的于莱一家那么严厉,不禁又后悔又好笑。
他希望有个懂他而与他心心相印的朋友,可也知道这是最不容易实现的。想想那些伟大的心灵,即使身处战乱,家破国亡,整个民族都心灰意懒时,他们心头仍希望不灭,为了自己和信仰而写作,也不苛求人们真的了解他们。如此一想,他更喜欢朴实善良的莱哈脱夫妇了。
已经被打倒的克里斯朵夫,现在只是自顾自地偏安一隅苟活,不惊扰他人。可小城无聊的人们没有忘记他。看到他跟新朋友在一起那么快活,他们心头就不快活了。莱哈脱太太居然不顾全城的清议而公然结交克里斯朵夫,简直就是最可恶的挑衅。
于是乎,一支支暗箭离弦而去。一封封匿名信到了他们手里,卑鄙龌龊地说克里斯朵夫是莱哈脱太太的情夫。他们先是各自躲在一边局促不安,不敢说话。措辞下流的匿名信不断到来,不堪忍受的痛苦。说出来之后,才知他们三人都有份。虽如此,内心却有了阴影。明知是有人阴损,不应该猜疑却不由自主地猜疑。他们的友谊受到了影响,关系变得难堪,继续不下去了。只好分手了。
城里无聊的人们大可得意了。这一回克里斯朵夫真的孤独了。
妈妈曰:
克里斯朵夫混成了孤家寡人。人们或许会说他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且看性情直爽坦诚的他,莽撞易冲动,不会隐忍,不会委婉,不讲方法,自不量力,有勇无谋,……,说不完的缺点不足,真是自毁长城,怨不得别人。
如果他如人们希望的那样,机巧隐忍,该怎么做呢?不会逢场作戏,做不到亦步亦趋,随声附和,他至少得保持沉默,才有可能不被视为异类,也就不会招来那么多的攻击和敌视。可他的思想,见解,他的创造该怎么表达?什么时候展现?还能不能展现?
不同于习惯和传统的声音,什么时候发出都是不同,人们一时的侧目和排斥,似也不可避免。既如此,如果你不是为了不同而不同地标新立异,哗众取宠,而是在自己的领域脚踏实地探索,发现了独到的风景,你要勇敢发声。茫茫沙漠中,寻找绿州水源的人群,正背绿州而执著前行,而你独具慧眼知道绿州所在,即使身为一无名小卒,你也要不惧人们的质疑和呵斥,据理力争告诉人们真相。如果你发现如羊群般的人群正走向绝壁断崖,你要毫不犹豫发声。面对黑暗中昏昏然寻找光明无所适从的人们,如果你知道光明之所在,你要担当,你要发声,人们不信任的目光,怀疑,苛责,都不能使你退缩。
人类文明的大大小小的领头雁,带领人们挣脱愚味无知,走出黑暗冷漠,来到光明,温暖的繁华锦绣地。在义无反顾的前行之路上,他们不断享受着人们予以的礼遇:敌意,侮辱,唾骂,攻击,折磨,甚至酷刑。他们浴火重生。
耐不住痛苦的煎熬,怎能破茧成蝶?
曼海姆的捉弄,让克里斯朵夫怒不可遏。被公爵赶出家门,他如坠深渊。指挥于弗拉脱的报复侮辱,使他绝望到想要自杀。这些如狂风暴雨般抽打着他的神经,几乎崩溃。
为谋生糊口,无条件向生活投降。无趣乏味的教学折磨得他苦不堪言。同僚们的无聊俗气闭塞,让他不胜其烦。友好的莱哈脱夫妇思想平庸,不能了解自己最深刻的一面,让他遗憾。无聊的人们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侮辱亵渎他的友谊,夺去他心中仅有的温情。生活中每天的琐碎的不愉快,象鞋里的石子天天磨损着他。
多少人被这水滴石穿的功夫,于悄无生息中,温水煮蛙般无知无觉变得麻木,变得不知所以然的不愉快,成了整天牢骚不断,抱怨一切的怨妇形象,淹没在生活的平凡中。
疾风知劲草,
平凡见不凡。
20200805
克里斯朵夫在法国以外的那点声望,并没能改善两位朋友的境况。他们的生活依然艰苦穷困,饥一顿,饱一顿。克里斯朵夫熬夜为哀区脱做着乏味的改谱工作,奥里维则去教书。
不期然而然,克里斯朵夫成了《大日报》文章中的“当代第一个音乐天才”。他们的寒舍也引得嗅觉灵敏的记者接二连三光顾。这种云端里掉落的声名砸得他直发晕。
天真如他,面对满口热诚崇拜的记者,情面难却,只有听其摆布,见到了人人害怕的无冕之王阿赛纳•伽玛希。此人善做生意,自私自利,天真狡猾,热情,自负地认为他的事业和法国的甚至全人类的是合而为一的,他的报纸的发达,有关公众福利。他神通广大,能平空造出个名人,天才,部长,甚或君王,当然也能废黜君王。这次,他来“制造”克里斯朵夫了。
不过,奥里维却是这件事的无心的始作俑者。一心想帮助朋友,有机会就向批评家和音乐爱好者介绍克里斯朵夫,不善为自己钻营的他,却巧妙地透露着朋友的信息,以引起他人的好奇而关注。他天真地开动了一架可怕的机器。
看到报纸上记者凭道听途说,只言片语,东拼西凑成的文章,奥里维自责的同时,也吓坏了。克里斯朵夫与记者见面,奥里维则如临大敌般的紧张。内心单纯的克里斯朵夫,对人没有戒心,表里如一者要想不如一,也不好做到。一个笑脸,几句似乎诚恳的话便会让他一见如故,倾心相与。随便亲热的俏皮话,艺术方面的信口评说,他说完就忘,却被记者一一记在心里,用心加工成了攻击他人的冷箭。根据他从德国逃到法国的经历,便说他仇恨自己的祖国德国,是法国“共和政治的天才”。而当他对此向记者申诉否定时,又有文章说他反对共和。他左右不对,里外不是人,只剩一个狼狈不堪了。
《大日报》恭维他,别的报纸则攻击他。有指责他骄傲,缺少修养的,有瞧不起他靠报纸撑腰的,有假装吹拍逢迎和怜悯的。也有责备奥里维不该把不能应付人生的艺术家推向节场,应该让他远离令人头昏的巧言令色,安心工作。奥里维真想冒着被斥以趣味恶劣的风险,对那些上流社会有钱而清高的人们说,克里斯朵夫决不肯饿死,他要吃饭。
报纸上长舌妇般的胡说八道,折腾了半个月,过去了。他也出名了。随之而来的有大批的信件,请帖,还有许多向他征求答案的问题涌来。
他接受邀请,走进沙龙,为的是给生命添加养料。音乐家的营养决不能以音乐为限,话语的抑扬顿挫,动作的节奏,和谐的笑容,可能比一曲交响乐带给音乐家更多的音乐感应。不过,一双冷眼看去,却尽是厌烦。那些面貌那些心灵的音乐,同音乐家的音乐一样枯索单调。女人做作着妩媚。本来朝气蓬勃的青年音乐家,被荣名压倒,陶醉于人们的谄媚逢迎。盛名加身,已登峰造极的大师却更加畏首畏尾,连自己的思想都不敢表达,并且也不再思想,不再存在,只剩躯壳在人前展览。
克里斯朵夫看到了女人的危险。她们低颦浅笑勾引腐蚀改造,直至最后毁掉伟大的艺术家和有识之士。她们要把看见的花剪下插在自己的瓶里,才罢休。在沙龙里走马看花,却已感受到了危险,他迷惑了一下,一古脑丢开了。
为着发现了克里斯朵夫,奥里维也出名了。两人常常同时受到邀请,而朋友一人前往,又很不放心,因为怕粗心的朋友中了人家的罗网,奥里维便陪伴在侧,专心监督护佑。谁料,倒是谨慎的奥里维撞上了罗网,被爱神带走了。
头发淡黄的不足二十岁的少女雅葛丽纳•朗依哀,清瘦妩媚,年轻快活的脸上有点若有所思的神气,笑容纯洁有风韵。家庭富有,父母头脑开通。父亲是个心思灵巧能干的工程师,胸襟宽广,接受新思想。太太是金融界里一个巴黎味十足的漂亮女人。他们的婚姻融和了爱情和金钱两种味道,只是爱情的份额随时间而衰减。两人谨慎地各干各的事,各寻各的乐。
朗依哀夫妇都很疼女儿,却是,两人各自费尽心机争夺女儿,比赛着满足女儿的各种物质要求。女儿也刺激利用着这种比赛。不过,他们不会为陪护女儿而牺牲个人的方便,所以,女儿小时候,白天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玩,游戏,幻想。
少女初长成,风中似乎隐隐传来,欲魔远远的叫吼声。她被包裹了,脸红,害怕又快活,有点莫名其妙。她想入非非地做着各种猜测,和女朋友讨论着。小女孩提着足尖,抓着石头,想从旧墙的缝隙中窥望自己的前途。心儿为爱情的诗句好奇颤动,轻轻地念着,认真地抄写着,仔细地推敲着,一层层揭开其中包裹着的神秘意义。这些还完全不知道爱情的小妇人,无邪又荒唐,半嘻笑半正经地讨论着爱情与肉欲。
她们的感情要发泄。为学校里年轻的老师神魂颠倒,恋着某个演员,演奏家,或某个作家。和陌生的青年交换一个眼风,爱情故事在脑子里立刻上演。心里永远需要爱,需要有个爱的借口。雅葛丽纳曾给那些仅一面之缘的人写过十多封情书,结果都没寄出。迷着一个住在她家附近的名演员,一次竟大着胆子走到人家那层楼上,却又立刻逃了。疯颠的年龄干着疯颠的傻事,谁又逃得了呢?阳光稚嫩的内心常常风起云涌,惊涛骇浪。
许多青年为她着迷,她和他们调情,却一个都不爱。一个美貌少女的爱情是残忍的,别人爱她是应该的,自然的,她却无视别人因她而起的痛苦。整天念念不忘的爱情,仅是念熟了的剧本中的一个故事。像很多女孩子一样,雅葛丽纳在别人残灰余烬的感情里体尝着爱情的感觉,看不见事物真相。
十四岁的雅葛丽纳,骚动的内心开始有了悲伤烦恼时,姑母玛德•朗依哀对她伸出了手。而父母亲切却自私,不屑理会。四十多岁的姑母,五官端正,目光清明,笑容很慈祥,表情却很忧郁。一生未出嫁,很少说话,声音极低。弟弟朗依哀对她很敬重,却有点厌烦。玛德和弟弟一家礼貌客气,有距离有分寸,表面相处很好。玛德对弟弟夫妇两人的不谐和,家中的不堪,心知肚明,却绝不露声色,只是远远地躲在一边。她的朋友很少,也不屑交友。有学识,却不期受人重视。她是个禁欲主义者,虽有点神经衰弱,思想仍很淳朴。
姑母的眼睛里满是宽容,笑容里尽是和善纯朴,来自姑母的那份恬静安放进了她的心间。姑母懂得她,同情她。纷乱的内心得到了安抚,她向姑母敞开心扉,说说心里话。尽管有岁月的阻隔,她无法理解,也无法赞同姑母给出的答案,还是咨询着自己未来的幸福。姑母给予她许多精神温情。不幸的是姑母得了重病,不久,雅葛丽纳就永远失去了姑母这个精神依靠。
精神苦闷的时候,宗教成不了她的依傍,因为她识破了大人的谎言,看到了宗教的虚伪。相比较死去的姑母留给她的韬晦的生活榜样,社会上那种不严肃不真实的生活的虚伪,让她讨厌。而让她深受伤害的,是她看到了妈妈生活的轻佻,而爸爸对此装聋作哑,只管自己为所欲为。对于她深爱的爸妈的卑劣行为,应该鄙薄,却又不忍心不敢鄙薄,一种精神撕裂的痛苦折磨着她,她过不下去了,必须逃离这污浊的世界。就在这狂乱孤独,厌世又热烈求生,祈祷着有人救她的时候,雅葛丽纳遇到了奥里维。
奥里维和克里斯朵夫受邀到朗依哀太太家中作客。很少说话的奥里维,透着聪明的眼睛,笑容,文雅的举止,光辉四射的恬静,把雅葛丽纳迷住了。而颇俱风情的雅葛丽纳,也让奥里维入迷。也有点为她着迷的克里斯朵夫,很快发现自己仅是一厢情愿之后,便果断地丢开了那个念头。转而帮助孵化朋友的罗曼史了,只是雅葛丽纳的家庭富裕,还有她的教育,环境,弱点,是克里斯朵夫心中对他们的前途的一丝隐忧。
雅葛丽纳的爱纯洁又彻底,幸福得醉意浓浓。两颗被爱情抓住的心,相吸相拥,激动颤抖,却又有点对陌生未知的惶恐不安。
怕被拒绝,奥里维有点不敢去求婚。克里斯朵夫一边给鼓劲,一边逼着奥里维找个差事。两个相爱的人之间的贫富差距,是克里斯朵夫的一个顾虑。找一个有钱的女子做妻子,在他总有点警戒不安。因为,财富,在克里斯朵夫看来,是会毒害心灵的,并且女人更易中财富之毒。有了资财,要是还能保持心灵健康,那几乎是个奇迹。富家妇想救赎自己的灵魂,一个哲人说:
“怎么,太太,您有了百万家私,还想有一颗不朽的灵魂?”
他要奥里维对有钱的女人,有所提防。因为她们会伤害艺术和艺术家。一旦被财富斩断了和大地的联系,听不到大地的声音,艺术的生命便会因无以滋养而枯萎了。奥里维并不完全同意朋友的看法。对财产,出身于有钱人家的他,并不鄙薄。只是受不了人家猜疑他的爱情是为了图利,于是进了一所中学任教职。雅葛丽纳对这种想法大不以为然,处于爱情甜蜜中的她,觉得与相爱的人共享优惠,甘心情愿,应该且自然。不过,这一计划中的苦涩与不愉快,倒正满足此时她乐得为爱情牺牲的热情,因此,也得到了她的赞同。
对女儿的爱情和婚姻,朗依哀太太顾不上关心,她正东一个医生,西一个医生地忙着她莫须有的病,几乎把女儿和丈夫给忘了。
朗依哀先生比较关心家庭和女儿。当他觉察到女儿的计划时,嫉妒和自私从幽密的内心深处,不自知地浮起,对意图抢走女儿的人,充满敌视。他反对女儿嫁给奥里维。父女俩针锋相对,激烈争吵。最后,女儿以扬言自杀而胜出,父亲投降议和,只能同意。
两人反对宗教仪式,在区公所公证结婚。幸福洋溢的新人,醉心于两人世界,迫不急待奔向他们的甜蜜之旅。而目送自己的女儿被陌生人带走的朗依哀先生,心中却是有点失落惆怅。送走奥里维,克里斯朵夫同样有点又甜美又悲伤的感觉。
奥里维在精神与自己渐渐疏远,不过,有点失望的克里斯朵夫,并不担心他们友谊的前途。
克里斯朵夫不惧孤独,有时甚至宁愿孤独。《大日报》的老板阿赛纳•伽玛希希望自己捧出的名流听自己指挥。不过,克里斯朵夫可不是受人呵斥的家伙,也不会听一头蠢驴指挥。他明确拒绝伽玛希音乐方面的干涉,两人交情冷淡了。克里斯朵夫反而为此高兴,他急于回到默默无声的生活,不希望自己迷失于名气,厌烦太多人关注。
他关上大门,守在家里。偶而拜访一下近来疏远了的亚诺夫妇。他们还是那样亲密,那样温柔而悒郁,灰色更重了些。单调重复的职业磨折着亚诺,和气恬静的太太有点憔悴了。见到这些平凡的好人,克里斯朵夫心里感觉很温暖。
他还认识了另一个女子,赛西尔•弗洛梨,二十五岁左右,得过钢琴头奖。矮胖,浓眉大眼。身体健康,元气充足。和母亲同住,很孝顺。
赛西尔的生活普通平凡,整天教课,偶而举行些没人注意的音乐会。她毫无高远的理想,不羡慕天才。淡于名利,不热衷奋斗,不希望惹人妒忌。对自己忙碌充实又小康平稳的生活,很知足安分。
她精神平衡,没有烦恼。常常会侵蚀艺术家的可怕的热情,她能够传达出而自己却不受其毒害。这是一个无热情却生命力很强的灵魂。
这个刚强,既无野心,又无欲望的女子,吸引着克里斯朵夫。
她对结婚不感兴趣。父亲的懦弱懒惰,不成器的兄弟,让她感觉男人没意思,宁可独立生活。
克里斯朵夫和她在一起除了弹琴,唱歌,也谈家务类的俗事。他们两人的真诚相爱,是一种恬静到冷淡的感情,没有骚乱的念头。
同时,他的作品为他引来一批陌生朋友。这要归功于他所鄙视的名气,上千上万的好人因此才得以认识艺术家。有孤独的青年,无名小卒,清苦的艺术家,许多不署名的人。他们觉得和艺术家声气相通,作品表现了自己表达不出的思想。
这些志同道合的人从他的作品中汲取营养,同时也给了他营养,他们形成一个以他为中心的集体灵魂。
与这些精神上的朋友的联系交流,使他的艺术思想发生了很大变化,变得更宽广,更富于人间性。他希望音乐成为人类沟通的桥梁,不再只是音乐家自说自话的独白,或者只有内行了解的复杂艰深的结构。最伟大的艺术家心里想着全人类,爱着全人类,他们是面对面见到活的上帝的人。
艺术不能和人生割绝,艺人也不能只为一批虚荣的,混乱的,脱离社会生活的少数人写作。我们要喝着大地的甘乳,吸收人类最圣洁的部分,汲取爱家庭爱土地的感情。
他给奥里维写信,希望进行产出丰富的合作。他要他搜集优美的诗歌,有关日常的,朴素的,适合淳朴而健全的心灵的诗歌。而不要那些高深的,精炼的,冒充风雅的,不要那些所谓的艺术的语言。以人的立场而非艺术家的立场说话,要让曲调明白晓畅。以最简单的音乐形式,作一些日常生活里的小小花朵,献给大众。一个民族的音乐需要几代有耐性的音乐家和群众亲近,才能建立。
他还鼓励奥里维文学方面实行他这一原则。应该表现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写他们简单平静单调的生活,这是一个无穷深广的世界。运用大众朴素的语言,向大众说话。你的作品里应该是你的思想,你的感觉,你的风格,你的灵魂。
此时奥里维的世界里只有爱情,只有雅葛丽纳。他们贪饮着爱的琼浆,沉浸在初婚的醉意中。甜蜜的黎明,搂抱着从睡眠的深渊中同时笑盈盈地浮起。白天,双双在田野里,在草茵上,在白杨底下出神。幽美的黄昏,手挽着手从明朗的天空下重回爱情的床席。他们对什么都不关心,对其他人很冷淡,我行我素,肆意地眉目传情。快活得直叫直嚷,说些傻话怪话,尽现如一双八岁痴儿女般的狂态。
爱情的光辉照耀下,雅葛丽纳兴趣盎然地分担着奥里维的工作,并且应付得毫不费力。这一种游戏满足她纯洁严肃的生活理想。不过,很快就厌烦了。他们闭门谢客,讨厌别人的打扰,谢绝应酬。奥里维和克里斯朵夫的通信也减少了。味道浓烈的爱情赶跑了所有的学问,所有的信仰。爱情这朵一刹那的鲜花吞掉了奥里维。他们在失去了生活倚傍的爱情中互相毁灭。
幸福也会疲倦。斤两不变的幸福在日日单调的重复中,不再有感觉。甜蜜的光阴黯淡了,空虚出现了,烦恼不安困惑也来了。工作,甚至交际都变成了无聊。奥里维烦闷虽没那么狂热,也敏感地受到了雅葛丽纳的困惑的传染。两人曾经热烈的谈话变得勉强,散步时一无所见,一无所感,回到家,感觉屋里空虚,黑暗,寒冷。苦闷让两人悄悄哭泣,好像这种枯索刻苦的生活让他们厌倦了。朗依哀先生托朋友把女婿调回了巴黎,雅葛丽纳以为这样,过去的幸福就会又回来的。
回到巴黎,他们感觉亲朋故旧都跟以前不同了。殊不知,变的是他们自己,两人现在的灵魂中都融进了对方的一部分,不再是以前纯粹的自己。克里斯朵夫见到了想念的朋友,却已不是从前的那一个。两人都有点发窘,特意地提起精神亲热,却找不到先前的自然而然。
最初几个月,雅葛丽纳拿出所有的热情,忙于布置新居,她和奥里维都很快乐。女人总爱不自觉地心曲繁多。雅葛丽纳在心里审视着,又与他人比较着她的奥里维,那是一会儿赏识而乐,一会儿又不满而烦。不过,青年夫妇温柔又勤勉的生活,如果没有特殊意外,平衡还是能勉力维持的。
可是,财神这个最大的敌人意外降临了……
姨妈的遗产使得雅葛丽纳的财富增加了一倍多。奥里维记起克里斯朵夫有关财富毒害心灵的话,担心钱多了未必是好事。雅葛丽纳则不以为然。
表面照旧的生活,内里却在慢慢改变。收入多了三倍,依然不够花。添出来无数的新用度。换了更有名的裁缝。换更大的公寓,陌生的新的家具和装饰取代了原来的熟悉的旧的,最初几年共同生活的往事印象给清扫了,与过去的爱情联系被斩断。她喜欢接近有钱无用的人,瞧不起劳作者。甚至不能理解以前自己在爱情中的献身行为。看来,背叛自己很容易。
奥里维没有力量奋斗。他也变了。辞掉了教职,只是写作。之前,因不能完全献身于艺术而痛苦。如今,有条件可以完全献身艺术时,却缥缥缈缈的像在云雾中。
倘使艺术没有一桩职业维持它的平衡,没有一种紧张的实际生活做它的倚傍,不需要挣取它的面包,那么艺术就会丧失它最精锐的力量和现实性。它将成为奢侈的花,而不再是人间苦难的圣果。
奥里维丢下了笔,游手好闲,迷了方向。他懦弱,可爱,好奇,在这个不同于他以往的世界里,他欣然玩味着其中的风趣,不自觉地受着它的熏陶。
婚姻的最初几年,如春天的花朵,看似明妍热烈,实则无比脆弱,来点轻微的风雨,便可以花容失色,落红满地,便可以失去生活的和谐。更何况财产或环境的大变化,不是极坚强或极洒脱的人,很难抗拒而不被改变。
而他们两人既不坚强,又不洒脱。彼此熟悉的面貌变得陌生了。害怕爱情动摇,不敢正视,奥里维借工作逃避,雅葛丽纳无所隐遁,一点点积聚着悲哀。现在,她的人生目的就是追求自己的幸福,并且是超越他人的幸福。而像去关注他人的苦难,帮助他人,如她所说,她想行善,反作了恶,她“没有这种缘分”。曾经的理想主义换成了现实主义。这个非神明非野兽的可怜女人,跟多少有闲的夫妇一样,具备了一切幸福的条件而始终在那里烦恼,整天抱怨,争辩,信以为真地扮着痛苦的喜剧。
这些无聊荒唐的人们,是害怕自由的奴隶,真该给他们重新戴上苦难和真正痛苦的枷锁!等看到了痛苦的真面目,他们就不敢再拿痛苦来玩可厌的把戏了。
可是,他们的确像病人一般痛苦着。雅葛丽纳像一个学生,发现了自己以前做的题目中,竟有那么多错误。她迁怒仇视以前所爱的一切:以前以为有共同的信仰,一起奋斗,同甘共苦是幸福,简直是个骗局。奥里维不聪明,又没多大生气,令她窒息。她为奥里维没有成名感到羞辱,她相信,一个人没有名气,便没有出息,没有才具。她怀疑并且攻击奥里维,用自己的欲望和琐碎的心事像藤罗一般缠绕他,折磨他。奥里维为此而大为丧气,痛苦挣扎。不过,好在他永远不会欺骗自己的理想,不像普通的男人听任懒惰、虚荣、混乱的爱情驱使,甘心否定自己的灵魂。
雅葛丽纳故意用冒充风雅的谈话,制造些格格不入的氛围,使克里斯朵夫生气。而为着不让奥里维夹在中间为难,克里斯朵夫只能重回孤独,退出朋友的生活。友谊甚笃的两人都很难过。
克里斯朵夫竭力丢开奥里维,重新组织生活。失去朋友的温情,他生活的一部分,乐观如他,也难免抑郁。可是,他知道奥里维跟他一样痛苦,所以,不允许别人因他们一时的疏离,对他们的友谊有任何闲言碎语的指点干涉。他需要时间,重新找回生活的平衡。
心中愁闷,他走进了戏院。观众和演员相互呼应出的生命热情,对音乐家是一种滋养。相比剧本,他对演员本身更感兴趣,因为他认为法国戏剧语言虚伪,装腔作势,犹如谎言。
弗朗索瓦丝•乌东,一个让观众为之入迷的当红女明星,三十岁不到,引起了克里斯朵夫的注意。她的侧影美丽,清楚。有着细腻的巴黎人的线条,好比一个少年男子。清瘦的脸,透着聪明,皮肤惨白。惯于不动声色,也常表情动人。眼睛像猫眼般变化莫测。衣着发式素雅大方得体,骨子里是一个出身低微的贵族。性格强悍。《大日报》的老板伽玛希曾用粗野的口吻表达对她的佩服,说她放浪,聪明,有魄力,有野心,可是古怪,暴烈。
后来,两人坐车巧遇相识。对克里斯朵夫,她由怀疑,戒备,语言冲撞而认作交心的朋友。骨子里孤傲独立,言语间充斥嬉笑怒骂,嘲弄,古怪,玩世不恭。她是一个饱受生活折磨,看透了世路人心,看到了世界真相的醒着的人。生病的时候,她宁愿清静孤零自处,不太愿意领受别人虚情假意的殷勤叨扰,那些糊涂的好人的浮表关切,不受她欢迎。自称是个“不容易相交的人”。
弗朗索瓦丝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开着一家声名狼藉的小客店。小小年纪就看到母亲和姐姐遭受那么多凌辱,看到那么多下流无耻的事。而她沉默寡言,性子暴躁,火气很大,野性十足,意志倔强,不肯屈服。对羞辱是拼命又打又闹地反抗。愤怒到上吊自杀,半路又逃回,还是想活,发誓要出人头地,把坏蛋打趴下。
童年悲惨黯淡,她就像呆在一个黑屋子里。偶然一次投进了一线光明:小伙伴领着她躲在黑暗的戏院里,看了一场排戏。舞台上光华灿烂的景致,美妙的话语。小小的她,魂魄被摄住。她追逐着这一束光而去。
她在演员寄宿的旅馆当侍女。书没看过,识字也不多的她,却非常发愤,要学习。借工作之便,偷演员的书,或者脚本看。偷听人家念台词,学演员的声调,手势。被抓是早晚的事。人家威吓之下,以身体投进了艺术,投进了人生。屈辱血泪中挣扎,意志已无比坚强。终于有个作家把她捧红了,自然也占有了她。
似乎熬出了头。可是命运的播弄还没停止。她爱着一个她瞧不起的坏蛋文人。她的心和肉体,感情和理性在打架,在各奔东西地撕扯着她。让她惭愧,生气。
克里斯朵夫的真诚,善良,赢得了她的信任。她乐得向他讲述着自己的悲惨和抗争。他们只是偶而见面,本想做个简简单单交心的朋友,可是不行,只好听其自然,不勉强挣扎,互相占有了。他们各人保持自由,并不住在一起。
他们之间是一种肉体参与其中的深刻的友谊,不相妨碍,各做各的工作。克里斯朵夫的天才,慈悲,人格,都是弗朗索瓦丝非常重视的。不懂音乐的她,性灵也被克里斯朵夫的才气所鼓动。而软弱又坚强,善良又残忍,闪耀着天才光芒的弗朗索瓦丝也激发着克里斯朵夫的思想和热情。她使他体味到戏剧,这个一切艺术中最完美,最充实,最丰满的艺术的精神。他知道了戏剧是创造梦境最奇妙的工具,戏剧像壁画一样是最严格的艺术,是活的艺术。
他们的艺术思想非常一致,都认为不应该为自己一人写作,而应该从事一种能够沟通人类的集体艺术。弗朗索瓦丝告诉他,群众和演员之间有种神秘的合作。一个演员的声音便是干万人的心声,表白的是千百万人的共同灵魂。
大艺术家就是要把这共同的灵魂具体表现出来,减少艺术家个人抒情的成分。表现一个人精神上的伟大,必须语言简洁,思想含蓄。弗朗索瓦丝感觉到,唠叨的音乐像寄生虫般侵害诗歌,是种颓废。
克里斯朵夫要为被艺术家遗忘多年的大众而思想,创作。他在日常生活中琢磨素材,也在古书中寻找简单的,能够诉之于大众心灵的题目。
他们的结合自由而美妙,却没法持久。两人性格相差太远,又都很暴躁,冲突会时常发生,可不是因为琐碎无聊的事。
克里斯朵夫强大乐天,于失望绝望中依然会看到希望。而弗朗索瓦丝强大却很悲观。成了当红明星,人人追捧的大艺术家,她不是别人认为的心满意足,却感到了更大的空虚。因为上至大艺术家,下至观众,都只是心不在焉,走马看花地瞅你一下,并不真的懂你,理解你。那些优秀的,爱我们的人的赞美,却使我们觉着屈辱。他们对走红的人,即便是江湖戏子,都一视同仁,一样感兴趣。谁又能说,出了名,成了伟大的人物,就真的是伟大的呢?传到后世的伟大,也有相隔时间久远的功劳。
曾经仰望羡慕,高居山巅,神圣般存在的演员,经过多少磨难屈辱,才一步步登顶摘得了演员桂冠,她的心中没有欣喜,没有成功的傲骄,却是失望无聊。那么多的演员几十年上万次地重复演二三个角色,自己和角色变得同等无聊。
艺术家费尽心血的强有力的艺术品,一上舞台,便失去诗意,成了谎言。没有同艺术品相匹配的鉴赏力的群众,把艺术摧残了。
弗朗索瓦丝的悲观或者是基因自带,或者根植于遥远悲惨的童年,即使艺术事业成功,拥有圆满的爱情,她依然烦恼。或许如她自己所说,吃苦太多,心干枯了。生活把她变残废了。
经常发病似的受到绝望的侵袭,弗朗索瓦丝向她疯颠的乐天主义者克里斯朵夫倾述着她的痛苦。可她太爱他了,怕他精神受牵连。弗朗索瓦丝强迫自己离开,去了美国。他们的友谊美妙难得,却没有办法继续。含泪笑着,拥抱着。他们分别了。
克里斯朵夫又回到他的艺术中。群星密布,一片和平。
20210303
《约翰·克里斯朵夫》外国文学作品简析
作者:[法]罗曼·罗兰
类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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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成书于1904年—1912年。作者罗曼·罗兰(1866—1944)是当代法国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他从1890年开始酝酿、构思,到1912年完成最后一卷,创作这部小说共花费了20多年时间。根据作家在《青年时代的回忆录》中的记述,他写这部小说是为了替他报“充满虚荣心的市场的仇”,是为了一吐胸中块垒,完成他由于放弃“人民戏剧”计划而未完成的醒世的愿望。小说问世以后受到了极大的欢迎,很快被翻译成十几种文字出版,风靡全球,并获得了1913年度的法兰西学士院文学奖和1915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1946年,《约翰·克里斯朵夫》在我国出版后受到热烈欢迎,曾出现读者在印刷厂门前等待的奇观。
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傅雷翻译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是较好的译本。
内容精要
作品主人公约翰·克里斯朵夫出生在德国莱茵河畔一个小城市的穷音乐师家庭里。其祖父和父亲都曾是公爵的御用乐师,但此时家庭已经败落。老祖父很喜欢小克里斯朵夫,向他灌输了不少英雄创造世界的观念,这使他从小就产生了要当大人物的想法。
克里斯朵夫在父亲的严格管教下学习音乐,他早熟的音乐天赋引起了祖父的注意。祖父暗地里把他随口而出的片断缀成乐曲,题名为《童年遣兴》献给了公爵。小克里斯朵夫被邀请到公爵府演奏,被夸赞为“在世的莫扎特”。11岁那年,他被任命为宫廷音乐联合会的第二小提琴手。眼看孙子有了出息,祖父在欣慰中去世了。然而,他的家境愈发败落了,父亲整日酗酒,养家的重任过早地落到了他的肩上。克里斯朵夫在附近的一家豪宅找了一份教钢琴的 工作,并与和他年纪相仿的学生弥娜之间相互产生了好感,但在遭到弥娜母亲的一番奚落后愤然离开。此时,父亲也去世了。克里斯朵夫的童年也就这样结束了。
此后,克里斯朵夫经历了两次失败的爱情,他的心绪烦乱,意志更见消沉,整天和一帮不三不四的人在酒馆里泡。在这个时候,自小就教他安贫乐道、真诚谦虚的舅父再一次指引他走出了情绪的低谷,使他重新振作起来。有一次,克里斯朵夫去听音乐会,他忽然感觉到观众都是百无聊赖,而演奏也是毫无生气。他回到家里,把他所景仰的几位音乐大师的作品拿出来看,竟发现其中同样充满了虚伪和造作。桀骜不驯的克里斯朵夫随即发表了对大师们的反面意见。结果可想而知,他失去了公爵的宠爱,把他所在的乐队和观众也全部得罪了。一个星期日,他在酒馆里借酒浇愁时替一位姑娘打抱不平,和一帮大兵发生冲突闯下大祸,他只好逃到巴黎去避难。
在巴黎,克里斯朵夫陷入了生活的困境之中。最后,他终于在一个汽车制造商家里找到了一个教钢琴的工作。制造商善良的外甥女葛拉齐亚对他的命运充满了同情。克里斯朵夫继续着他的音乐创作,他用交响诗的形式写成了一幕音乐剧。然而,他拒绝一个声音庸俗肉麻的女演员演出自己的音乐剧,又给自己惹了麻烦,演出被人捣乱搞得一团糟糕,他气愤得中途退场。由于这次不成功的音乐会,他教课的几份差事也丢了,生活又一次陷入窘境。深爱他的葛拉齐亚因无法帮助他而伤心地离开巴黎回到了故乡。
在一个音乐会上,克里斯朵夫结识了青年诗人奥里维,二人一见如故,从此住到一起。不久,克里斯朵夫创作的《大卫》出版了,他再次赢得了“天才”的称号,生活也出现了转机。但不谙世故的克里斯朵夫仍被人利用,卷入一个又一个是非之争,逐渐身心疲惫,狼狈不堪,幸得葛拉齐亚的暗中帮忙,他才又一次脱身。然而,在一次“五一”节示威游行中,他的好友奥里维死于军警的乱刀之下,他出于自卫也打死了警察,最后不得不逃亡瑞士。
在瑞士,克里斯朵夫思念亡友,悲痛欲绝。一个夏日的傍晚,他外出散步时与丧夫的葛拉齐亚不期而遇,两人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然而,由于葛拉齐亚的儿子仇视克里斯朵夫,二人始终无法结合。
岁月流逝,克里斯朵夫老了,葛拉齐亚去世了,充满 与斗争的生活也遥远了。当克里斯朵夫从瑞士的隐居生活重新回到法国的社会生活中时,他的反抗精神已完全消失,他甚至和敌人也和解了,并反过来讥讽像他当年那样反抗社会的新一代。晚年,他避居意大利,专心致力于宗教音乐的创作,不问世事,完全变成了一个世故老人,进入了所谓“清明高远的境界”。
知名篇章
以下选自卷4《反抗》第1部《松动的沙土》。心理描写细腻传神。
他终于懒洋洋地撒下网去;俯在到处起泡的水上,他瞧着网完全沉下。呆了一忽儿,他从容不迫地把网拉起来,觉得越拉越重了;正要从水中提出的时候,他停下来喘一口气。他知道有了收获,可不知道是什么收获;他有心延宕,想多咂摸一下等待的乐趣。
终于他下了决心:五光十色的鱼出现到水外来了;它们扭来扭去像一窠乱蛇。他好不诧异的瞧着,拿手指去拨动,想挑出最好看的放在手里鉴赏一会;但才把它们提到水外,变化无穷的色彩就黯淡了,它们本身也在他手中化掉了。他重新把它们扔进水里,重新下网。他对于心中蠢动的梦境,极想一个一个地瞧过来,可一个都不愿意留下;他觉得它们在明净的湖中自由漂浮的时候更美……
他唤起各式各样的梦境,一个比一个荒唐。他的思想已经积聚了多少时候没有用过,心中装满的宝藏膨胀得要爆起来了。可是一切都乱七八糟:他的思想好比一个杂货栈,或是犹太人的古董店;稀有的宝物,珍奇的布帛,废铜旧铁,破烂衣服,统统堆在一间屋里。他分辨不出哪些是最有价值的,只觉得全都有趣。其中有的是互相击触的 ,像钟一般奏鸣的色彩,像蜜蜂般嗡嗡响着的和声,像多情的嘴唇般笑盈盈的调子。有的是幻想的风景,面貌,各种热情,各种心灵,各种性格,文学的或玄学的思想。有的是庞大的无法实现的计划:什么四部剧,十部剧,想把什么都描写为音乐,包括各式各样的天地。还有的(而且是最多的)是暧昧的,闪电似的感觉,都是突然之间无缘无故激发起来的,说话的声音,路上的一个行人,滴答的雨声,内心的节奏,都可成为引子。——许多这一类的计划只有一个题目;大多数只有一二行,可是已经够了。他像小孩子一样,把幻想中创造的当做已经真的创造了。
(选自《约翰·克里斯朵夫》,傅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妙语佳句
悲伤使人格外锐敏。
大众把崇高伟大当作游戏。要是他们看到了崇高的面目,那就连望一望的勇气也没有了。
在人生初期就丧失了一个心爱的人固然悲痛,但还不及以后生机衰退的时候那么残酷。
一个美貌的少女是把爱情当作一种残忍的游戏的。
痛苦能够使一个人变得不公平:他过去喜欢的那些人都不存在了。
阅读指导
《约翰·克里斯朵夫》通过写一个作曲家一生的故事,再次触及到一个在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主题,即一个有才华的人和一个并不适合于他的社会环境之间的关系。从约翰克里斯朵夫的 、反抗、愤怒到他的灰心、顺从、宁静的心路历程,罗曼·罗兰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性格复杂、矛盾然而却十分典型的人物形象。
出身于小资产阶级家庭的克里斯朵夫,对现实的不公平有极大不满。他有一般人所不具备的音乐才华,但其用武之地不过是像他的祖父和父亲那样做一个御用乐师。他与人真心相爱,却因门第之差而不得不放弃。外部的庸俗世界让他憎恨,他处身于其内的音乐界也让他失望。不断恶化的经济状况更使他意志消沉。奥里维的出现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亮色,他重又焕发了创作的生机。然而,奥里维竟也意外地离他而去,他的悲痛心情可想而知。在远离喧嚣的大自然里,他不期邂逅了曾经深爱他的女人,两人本可以幸福地享受这晚到的恩赐,但没想到又有人从中作梗而难成好事。在有了这么多的经历之后,克里斯朵夫渐渐由愤懑、绝望走向平和、宁静,其心态我们似乎可以完全理解。
克里斯朵夫也并非只是一个局限于个人生活的意识狭隘的人。他看到了社会矛盾和社会冲突的存在,但他所提倡的社会改革途径却显得很不实际。他宣扬博爱思想,认为艺术是最崇高的东西,最能体现人类的爱,是促进民族和谐的最有力的手段。他同情人民和工人运动,但他又不屑与大众为伍,始终坚持个人反抗,不可避免地使自己处于很孤立的处境。他一方面主张艺术接近生活,接近人民,造福人类,另一方面在悲观失望时却逃避现实,企图在艺术中寻求个人的精神解脱。从这些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克里斯朵夫是一个在不适合于其成长发展的社会环境中突围失败的人。他的失败如果从阶级分析的角度看,自有其必然的原因。然而,就像司汤达的于连一样,这样的一个形象已经获得了普遍性的意义。
值得强调的是,这部小说有独特的艺术风格。罗曼·罗兰把心理描写放到最重要的地位,充分表现了克里斯朵夫的内心矛盾。他强调人物在典型环境中的感受而不强调行动,并以大自然的美来对照现实的黑暗。通过这些手法,他有力地烘托出了令人窒息的社会气氛。小说的心理描写和自然描写同作者的哲理思想相联系,抒情因素和哲理、政论因素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部交响乐般的皇皇巨著。
阅读建议
心理描写和自然描写、议论和抒情的有机结合,是这部长篇巨著独特艺术魅力之所在,在阅读过程中要反复揣摩。此外,这部小说被称为“音乐小说”,如果读者喜爱音乐并具备有关知识,能更好地领略小说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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