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的《大卫·科波菲尔》讲了什么?

巴金的《大卫·科波菲尔》讲了什么?,第1张

1、讲述了大卫出生时带着一片头膜奇怪地出生,但是这在那个地方是个吉祥的象征。同也介绍了大卫的家庭背景和家庭成员。

2、讲述了大卫从婴儿到童年的成长,以及和佩戈蒂一块儿捉蝴蝶,听佩戈蒂讲故事,并且第一次看到了对他印象不是很好的摩德斯通。

3、大卫一家从城里搬到了靠海的乡下,认识了小艾米丽,并且和她成为了好朋友。

4、大卫在家里受尽了继父摩德斯通和姐姐摩德斯通**的侮辱。摩德斯通先生让大卫上学,可是大卫的成绩不好,所以经常被摩德斯通先生毒打。

5、讲述了大卫离开家后开始打工,这中间经过饥饿,被人像买货似的挑拣,后来遇见了一个老师,可是那个老师也是个狠角色的过程。

6、大卫·科波菲尔的打工的日子虽然很艰苦,但是他交到了很多朋友,例如:藤盖、克里克尔先生、梅尔先生等等。

7、大卫知道了克里克尔先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老师,以及最有用的保护他的同学——斯蒂福思,梅尔先生也给了他很大的帮助,可是大卫在学堂里总是被人叫做叫花子。

8、大卫不乐意地回到那个家中,只有母亲和佩戈蒂欢迎他。那位摩德斯通**天天数这大卫在家呆的日子,盼着他早点出去。

9、这一天,大卫和佩戈蒂一起去看了母亲的坟墓,听说了母亲是被摩德斯通先生折磨死的,同时还听佩戈蒂述说母亲的葬礼。

10、由于摩德斯通先生的冷嘲热讽,使大卫感觉自己被遗弃了一样,所以他离开了那个家。

11、大卫出了家门后,十岁时进了摩德斯通·格林拜公司,给他们当童工。在打工中,大卫知道自己的不足。但是很快的大卫在当铺里成了众人皆知的红人了。

12、大卫在当铺的工作中认识里米考伯夫妇,知道了米考伯太太也是个孤儿,但是米考伯夫妇随时要去外地。所以大卫不想留在陌生人中,决计逃走。

13、大卫被一个骑驴车的人给骗了;他在途中很饿,所以他卖了背心,换来了9个便士;所在母校的墙根下度过了一晚;大卫又卖了夹克和做了两个小时工,终于够了车费,终于到了姨奶奶家。

14、婆姨让大卫带着她的信给他继父,并且让大卫见了迪克先生,还买了件衣服还大卫。

15、大卫和迪克先生成为了好朋友,大卫重新开始上课,并且得到了宠爱。

16、他进入了笼罩着浓厚的学术之风的学院上学,这儿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只是渊博,使大卫有压抑的感觉(在这所学校中,大家喊他:特罗特乌德·科波菲尔)

17、大卫回乡遇到了希普太太和米考伯先生。

18、大卫已经从童年长到了青年,在学习上他不再是最后一名。大卫也回到了原来教堂德位置上。

19、学习的日子结束了,大卫跟随着威廉到外面玩了一趟回来,所以心情很愉快

20、斯蒂福思带大卫回到了自己的家,大卫见到了斯蒂福思的家人,大卫住在斯蒂福思家。大卫和斯蒂福思聊了很多。

21、大卫·科波菲尔住在斯蒂福思家,早上起来逛街时遇到了对衣服很有品位的小艾米丽。当天晚上,大卫和小艾米丽的父亲聊的很开心。

22、故地重游,回到老地方,不禁使大卫想到了一些小时候发生的有去的事,这些事情让大卫捧腹大笑。

23、在迪克先生的推荐下,大卫·科波菲尔成了一名诉讼人(律师)

24、大卫·科波菲尔在克鲁普太太的牵引下,参加了一个宴会。在那个宴会上,大卫学会了抽烟,喝酒。还看到艾妮斯陪在其他男人身边。

25、艾妮斯将大卫·科波菲尔作为自己的吉祥天使,而警告大卫,斯蒂福思是他的凶神。同时艾妮斯和大卫谈起了他的恋爱史。

26、在摩德斯通**的“帮助”下,大卫确认他爱上了朵拉**。

27、大卫遇到了汤姆·特拉德,两人彼此很谈的来,于是成为了朋友。

28、大卫和米考伯先生比赛,谁的观点是正确的,谁能先让自己心爱的人过上好日子。

29、大卫·科波菲尔再次到了斯蒂福思的家做客。斯蒂福思太太教导他说话要像詹姆斯学习。但是大卫却因为艾妮斯的一番话,对斯蒂福思有了隔阂。

30、裴果提先生死了,艾米丽很伤心,决定离开这个充满悲伤的地方。

31、艾米丽居然喜欢上了自己的舅舅,可是舅舅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所以艾米丽被委婉的拒绝了,艾米丽想到了自杀。

32、开始了长途跋涉,裴果拉决定去找外甥女小艾米丽。

33、在朵拉的生日野炊中,大卫和朵拉确定了对相互的爱后,他们两个私底下订婚了。

34、姨奶奶为了帮助别人倾家荡产了,这次她来到伦敦,是决定来投奔大卫·科波菲尔的。

35、大卫认为他现在要照顾自己的姨奶奶,不能像原来那样体面地去朵拉,意志有些消沉了。

36、大卫·科波菲尔为了姨奶奶地一番话,决定努力工作,把之前所学的只是充分发挥出来。

37、朵拉和大卫·科波菲尔的爱意搜没有改变,可是大卫却以为她变心了,朵拉因为大卫不相信她而哭了。

38、由于朵拉的父亲逝世了,所以他的合伙人也散伙了。同时,朵拉和他的姑姑离开了这个地方,大卫和朵拉也被分开了。

39、米考伯租用了希普的房子,大卫和米考伯再次遇见。米考伯用尽办法让大卫和艾妮斯在一起,而米考伯却对威克菲尔**有点心动。威克菲尔、希普、大卫、米考伯、一起吃饭叙旧。

40、大卫奇迹般的遇到裴果提先生,他还在疯狂地寻找他的外甥女。他的背影看上去就像个流浪者——披头散发。

41、特拉德求婚不顺利,失望地和大卫参加一个宴会。大卫遇见了自己曾经喜欢的女孩——朵拉。朵拉向大卫介绍了她的两位姑姑。

42、朵拉又一次遇见大卫,她调皮地说:我是你的未婚妻,你带我回家。大卫被吓得不知所措。后来又发生了许多奇怪的事,最后才知道原来都是朵拉搞的鬼。

43、大卫和朵拉结婚了,裴果提、特拉德、朵拉的姑姑都来为他们庆贺。大卫再一次回顾,发现自己走上了作家的行列。大卫感觉好象在做梦。

44、大卫和朵拉度过了蜜月回到家中后。由于朵拉的厨艺差使得大卫拉肚子,致使大卫雇用女佣。朵拉认为大卫不爱她并与他吵架。当他们两个和解后朵拉开始向女佣认真学习厨艺和料理家务。

45、大卫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一名作家,而那位自认为疯疯颠颠脑子不灵的迪克也应验了姨奶奶所说的:他只要把脑子里的主意抓住就可以取得非凡成就而一举成名。

46、大卫因不断投稿,所以名声也越来越大。大卫见到了裴果拉先生,并告诉她艾米丽已经死亡的坏消息,但是大卫和裴果拉都相信她还活着。

47、大卫和裴果拉在河边救起了想要跳河自杀的马莎,还帮助她打消了寻死的念头。

48、大卫出书了,并且取得很大的成功,这次的成功让大卫对这个职业充满了信心。但是大卫发现家务没人做,于是请了个家童,谁知,这引狼入室,家里的东西被家童偷走卖了。这下弄得大卫天天往警察局跑,更麻烦了。

49、米考伯先生由于爱上了威克菲尔**,而完完全全的变了一个人。米考伯夫妇分别写信向大卫和特拉德求救——米考伯先生坠入了迷雾。

50、裴果拉总算从马莎的指引中找到了饱受折磨的艾米丽,裴果拉和艾米丽的愿望都实现了。

51、裴果拉诉说这艾米丽所受的苦,决定带艾米丽离开这个让艾米丽神志不清的恐怖的地方,开始一次更长的旅行。

52、科波菲尔参与了揭发希普他们做假帐和契约的爆炸性事件中,和米考伯一同将这些人让大众认的一清二楚他们的真面目。

53、朵拉不知病了多久,大卫感觉她马上就要离开大卫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想到这,大卫不禁流泪了。

54、米考伯想帮助大卫到海外去发展事业,于是就想出了期票这种业务。很快,米考伯的这种业务被大部分人所认可。

55、大卫、裴果提和她哥哥准备移民登上船后,在海上遇到了风暴,这让他们受尽了惊吓。

56、斯蒂福思死了,他们全家人都处于死亡与寂静之中,只能听到痛苦的呻吟和哭泣。

57、移民的人认为他们放弃了下享乐的好机会,去海外工作,找寻商机,完全是为了家里的亲人。但是在船上,他们也享受了不一样的海的景色。

58、大卫在离开国家的这段时间里,想了很多。认为命运对每个人都不公平,甚至想到了死亡。但是他没又放弃自己的生命,他下定了决心要为自己的理想活一次。

59、大卫归来时,大家都没有想到。大家的变化也时翻天覆地的。其中最让大卫高兴的时特拉德和索菲终于结婚了,而且姨奶奶也重振了家业。大家围坐在一起庆祝圣诞节的来临。

60、大卫决定去看看艾妮斯,艾妮斯很开心大卫能来看她。当他们谈的甚欢的时候,大卫向艾妮斯表白了,令大卫吃惊的是艾妮斯心中爱的正是他自己。

61、原来在大卫眼中两位有趣的忏悔人就是——尤利亚·希普和准备逃往美国的毛奇尔**。

62、艾妮斯闯进了大卫·科波菲尔未来的生活,同时她也成为了大卫·科波菲尔日后生活路上的照明灯。

63、当大卫的名气打了,日子富裕了,家庭生活十全十美,婚后的幸福生活经过了10年之后,他们的三个孩子在屋里玩耍时,突然有位来客使大卫家开心起来,来客原来就是——裴果拉。

64、大卫最后一次回顾他的一生,许多与他同进退,共患难的朋友的名字一个个清晰的浮现在脑海中,跃然纸上。大卫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感慨:艾妮斯才是最适合自己的女人

《海上的日出》—— 巴金片段、赏析

语段:果然,过了一会儿,在那里就出现了太阳的一小半,红是红得很,却没有光亮这太阳像是负着什么重担似的,慢慢儿,一步步地,努力向上面升起来,到了最后,终于冲破了云霞,完全跳出了海面那颜色真红得可爱

赏析:这是描写太阳初生的一段话其中的第二句话运用了拟人的写作手法,把太阳当作“背重担的人”“一步步”向上升起这样的描写不仅写出了太阳升起时的缓慢,又突出了日出时的美丽、神奇和壮观这体现出了作者巴金对大自然的热爱和对生活细致的观察我们也应该像巴金一样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做一个善于发现生活中美的人只有这样才会让生活中的美无处不在!

摘抄1:读书之用有三:一为怡神旷心;二为增趣添雅;三为长才益智

读书费时太多者皆因懒散,寻章摘句过甚者显矫揉造作,全凭书中教条断事者则乃学究书痴

天资之改善须靠读书,而学识之完美须靠实践因天生资质犹如自然花木,需要用学识对其加以修剪,而书中所示往往漫无边际,必须用经验和阅历界定其经纬

惟英明睿智者运用读书,这并非由于书不示人其用法,而是因为其用法乃一种在书之外并高于书本的智慧,只有靠观察方可得之

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精细,物理学使人深沉,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则使人善辩正如古人所云:学皆成性

体会:读书贵在运用应该记一些东西,应精确些,以助谈兴谈资,这是运用;但更重要的运用却是内化,溶进自己知识和经验体系之中,成为指导自己工作与生活的“哲学”,这才是更高层次的“学以致用”如果光是为了猎奇与装饰,读书实在是没什么用;如果读成了书呆子,书不读也罢!

摘抄2:世间少有真正的友谊,而在势均力敌者之间这种友谊更是罕见惺惺惜惺惺不过是世人惯常的夸张真正的友谊只存在于身份地位有上下之别者之间这种朋友才可能风雨同舟,休戚与共

体会:不求任何回报的帮助与付出有吗如果有,或者只说明施与者的善心,还不足以说明真正友谊的存在真正的友谊除了不含任何功利色彩之外,更为重要的前提条件是心灵的沟通,感情的接纳,价值观的认同,兴趣爱好的相投,总之,是两情相悦这种接纳与欣赏发生在同性之间的概率并非没有,但极低且很可能“只存在于身份地位有上下之别者之间”,而发生在异性之间未免有带有爱情的成份

摘抄:

太阳平西了,河上的老柳歪歪着,梢头挂着点金光河里没有多少水,可是长着不少的绿藻,像一条油腻的长绿的带子,窄长,深绿,发出些微腥的潮味河岸北的麦子已吐了芒,矮小枯干,叶上落了一层灰土河南的荷塘的绿叶细小无力的浮在水面上,叶子左右时时冒起些细碎的小水泡东边的桥上,来往的人与车过来过去,在斜阳中特别显着匆忙,仿佛都感到暮色将近的一种不安这些,在祥子的眼中耳中都非常的有趣与可爱只有这样的小河仿佛才能算是河;这样的树,麦子,荷叶,桥梁,才能算是树,麦子,荷叶,与桥梁因为它们都属于北平坐在那里,他不忙了眼前的一切都是熟习的,可爱的,就是坐着死去,他仿佛也很乐意歇了老大半天,他到桥头吃了碗老豆腐:醋,酱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热的雪白的豆腐一烫,发出点顶香美的味儿,香得使祥子要闭住气;捧着碗,看着那深绿的韭菜末儿,他的手不住的哆嗦吃了一口,豆腐把身里烫开一条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两小勺辣椒油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湿透了裤腰半闭着眼,把碗递出去:“再来一碗!” 站起来,他觉出他又像个人了太阳还在西边的最低处,河水被晚霞照得有些微红,他痛快得要喊叫出来摸了摸脸上那块平滑的疤,摸了摸袋中的钱,又看了一眼角楼上的阳光,他硬把病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好似有点什么心愿,他决定走进城去

赏析:

第一段对傍晚景色的描写十分细致,“歪歪”一词写出了柳树是弯腰的样子,一个“挂”字,表现出太阳的位置,以及早晨天才刚刚亮,对绿藻运用了比喻的修辞,生动形象地写出了绿藻的颜色、形状,通过对河岸北的麦子、河南的荷塘的绿叶、东边的桥上的描写,体现了北平的乡村的宁静与和谐,又正如祥子的眼中耳中的“有趣与可爱”第二段写祥子吃老豆腐的情景,“顶香美的味儿”体现出了老豆腐的美味,“闭住气”可以看出老豆腐的香气逼人,“手不住的哆嗦”让我读出祥子对老豆腐这么美味的惊讶和想品尝的迫不及待的心情,“湿透”又表明祥子吃豆腐的速度之快,不然也不会汗湿透裤腰了,“再来一碗”表现了老豆腐实在是很美味,不然祥子呢也不会还要再吃一碗第三段,“微红”一词写出了晚霞的颜色,“痛快”表现了祥子沉浸在晚霞的美丽景色之中,“把一切都忘了”晚霞使祥子没有了烦恼,忘却了疼痛

巴金自己偏爱《雾、雨、电》,但最受读者欢迎的则是激流三部曲《家》、《春》、《秋》;尤其是《家》。

关于爱情三部曲,刘西渭在《咀华集》里已有透辟的分析和批评,这里评介一下新文学史上拥有最多读者一部小说枣《家》。

我最初读的巴金作品,是爱情三部曲《雾•雨•电》,给我的印象很坏。不但文字谈不上精美,所写的人物也莫名其妙,因为中国从没发生过它那其主义的革命,对那些虚无而疯狂的角色无从理解。因此,巴金自己虽然每读一遍便“泪浪滔滔”,但是在绝大多数读者则味同嚼蜡。《家》则完全不同,所写故事、人物、场景、园林的幽与美,梅花的色与香,缺乏阳光的古屋,连吐在地上的浓痰,读者不但熟悉,并且有好多东西,直到今天还附在父辈和自己的身上。

“激流”这两个字,颇能表达五四运动前后中国社会剧烈和巨大的变革,从家族本位社会向个人和国家本位社会的变革。首先是个人的觉醒,之后是个人从休戚相关、福祸与共的大家族的束缚(在悠久的年月安是中国人的安乐窝,在新时代的风暴里则成了牢笼)挣脱出来,面对国家和社会。《家》给予这一从旧到新的变革提供了典型人物和典型故事。这一大变革到今天已临末期,但是还没有完全过去,因此这部书的火焰还没有熄灭,许多读者还可以从《家》里拾取自己的哀欢。

假如我们单从题材的风上,变革的典型来肯定《家》这部小说,未免太不公道,太轻视它了。其实自新文学诞生以来,大多数的小说,都在描写上述的变革,可是为什么《家》独拥有最多读者,而且历久不衰呢我们必须化点功夫去探求。这里先概述一下全书的梗概。……

小说一开头写风雪中那“黑洞”似的公馆,结尾写觉慧如鸟脱笼似的离家,搭上往上海的船,望着一江东去的秋水,他写道:

“这水,这可祝福的水啊,它会把他从住了十八年的家带到那未知的城市和未知的人群中间去。”

这一开头一结尾,颇有艺术匠心,在读完全书之后,使人不能立刻离开书中的世界。

《家》虽然有不少缺点值得推敲,却不愧是三十年代长篇小说的名著,足以和其它诸大家并耀争辉。

《家》的主要缺点是通篇缺乏艺术锤炼。我手头的这部《家》,是一九五一年的修订本,已改去“用字不妥当的地方”及“删去一些累赘的字句”,可是若干章节读来仍感到难以下咽。总括说来这部小说,描写和叙述参半,“难以下咽”多在叙述的部分。许多对话,太急于表达思想,而失去口语的活气和韵味,读来好象听演讲。

这些缺点与当时巴金的文学观点有关。他无数次的表白:“文学是什么我不知道,而且我始终就不曾想知道……我不曾读过一本文学的书。”又:“我不是为做作家才来写小说,是过去的生活逼着我拿起笔来。”可知他对文学的粗暴和轻蔑。这当然是一种无知的幻稚。不论你出于什么动机写小说,只要你当做文学作品出版,投进文学的世界,你就要受艺术尺度的衡量。

正因为在写《家》时(当时二十八岁),巴金还对文学这样蒙昧无知,居然写出这样一部不朽的作品,可见他天赋之高。这部小说的魅力在左列几点:

(一)作者抓住了那个变革时代的焦点,抓住在变革中旧和新的人物典型,同时用一连串的典型冲突事件,表达了变革“激流”的澎湃。《家》是激流年代的一首长歌。换个方式说,《家》的角色、情节和主题三者的配搭甚是匀称、和谐。由于整体的结构完整,遂使部分文字的生涩和粗糙显得有重要了。

(二)新文学诞生以来的小说,十部之中有九部,在写作时都怀有一个文学以外的目标,巴金也未能免俗,但是《家》是为纪念他大哥写的,他必须放下自己的“目的”,尽量接近真实。因此成为一部人情味最纯、生活味最浓的小说。

(三)巴金一九五一年在《家》的《后记》最后一行写道:

我始终记住:青春是美丽的东西,而且这一直是鼓舞我的源泉。

在他一切的作品中都满溢着纯洁的青春气息。《家》尤其浓厚。这种气息反映一颗单纯的心灵,读他的小说,你毫不感到是在绞汁写出来的,是唱出来的,呻吟出来的,是自然的天吁。这不是艺术,而是天赋。如他所说:“永生在青春的原野”。

(四)巴金在一九三一年四月写的《激流》总序,短短只有一千字,具有同样意思的话重复了三次:(1):“这里面有爱,有恨,”(2)“我有我的爱,有我的恨,”(3)“……可以看见那一股由爱与恨,欢乐与受苦……”。他在其它作品中,和作品的序言或后记中,无数次的重复类似的话。读者或许误解他是一个爱恨分明的人,不,他是爱得深,恨得浅,爱得如火烧,恨得如雪融的人。换言之,他爱得认真,恨得软弱。这因为他的恨根源于爱。因此在《家》里,我们觉得可爱的人十分可爱,可恨的人只感到可悯(含有同情的怜悯)。这里使人记起“哀而不伤、怨而有怒”那两句话,《家》具有这两种恰到好处之美。

第14章

第二天是旧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早晨,觉慧醒得很迟,他睁开眼睛,阳光已经从窗户射进来,把房间照得十分明亮。觉民站在床前含笑地望着他,说:

“你看,你昨晚上怎么睡的?”

觉慧朝自己身上一看,原来一条棉被压着自己的半个身子。他把棉被掀开,才知道昨夜他没有脱衣服就胡乱地倒在床上睡了。他对觉民笑了笑,便翻身坐起来,觉得阳光刺痛眼睛,用手揉了两下。伺候他们弟兄的老黄妈正捧着面盆走进房来。

“昨晚上吃了那么多酒,醉得连衣裳也没有脱就睡了,这样的冷天,很容易着凉。我来给你盖了铺盖。你直伸伸地倒在床上,睡得真香,睡到今天这个时候才起来!”黄妈一个人咕噜地说,不过她的满是皱纹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她常常责备他们,犹如母亲责备儿子。他们知道她的脾气,又知道她真心爱护他们,所以兄弟两个都喜欢她。

觉民微笑着,觉慧也忍不住笑了。

“黄妈,你真多嘴。吃年饭的时候大家高高兴兴,多吃几杯酒又有什么要紧?啊,我记起来了,昨晚上你站在我旁边老是睁着眼睛凶神恶煞地望着我,弄得我好没趣!逢年过节,你也该把我们放松一点。你比太太还厉害,太太并不怎样管我们,”觉慧带笑地抱怨道,他故意跟她开玩笑。

“就是因为太太不大管你们,我才来管你们!”黄妈正在铺床。听见觉慧的最后一句话便回过头来对他说。“我今年五十几岁了。我在公馆里头做了十多年,我亲眼看见你们长大。我服侍你们十多年。你们也看得起我,从来没有骂过我一句半句。我本来老早就想回家去,不过我放心不下。我在公馆里头什么事都看见过。现在真不比从前。我常常想,还是趁早走罢,清水住过了,还来住浑水,太不值得。可是我又舍不得你们。我走了,没有人来照料你们。你们真是两位好少爷,跟过世的太太一样。要是太太还在,看见你们长大了,该多喜欢!还有我们少奶奶,公馆里哪个不喜欢她?你们也要对她好啊!我想太太在天上会好好保佑你们,将来书读好了,做大官,那时节连我这个老婆子也有脸面!”

“如果真正做了大官,恐怕就会把你这个老婆子忘在九霄云外了,哪儿还记得起你?”觉慧笑道。

“你们不会的。我又不想你们给我什么好处。只要你们读书成名,我就放心了,”她诚恳地说,一双慈祥的眼睛爱怜地望着他们。

“黄妈,我们不会忘记你,”觉民说着,便走去用手拍她的肩头。她对他笑了笑,便端了面盆往门外走,刚要跨过门槛,还回过头来说:“今天不要再吃酒了。”

“少吃一点也不要紧,”觉慧笑着说,但是她已经走出房间听不见了。

“她真好,像她这样的好人在‘底下人’中间实在少见,”觉民看见黄妈去了以后,不觉感动地称赞道。

“这真是你的大发见了:原来‘底下人’跟主人一样也有感情,有良心,”觉慧讥讽地说。

觉民知道觉慧在讥笑他,便不作声了。他提起脚往外面走。

“又到姑妈家去吗?”觉慧在后面大声问。

觉民刚跨出门槛,听见觉慧在问,便回过头看他一眼,好像在责备他,但依旧温和地答道:“不,我到花园里走走,你也去吗?”觉慧点着头,便跟着觉民走出来。他们走过觉新的房门口,听见四房的婢女倩儿在里面唤“大少爷”。他们也没有注意,便直往花园走去。

“我们还是往右边走罢,我晓得爷爷在梅林里头,”他们刚走进月洞门,觉民这样说,就往右边走去。右边是一带曲折的回廊,靠里是粉白的墙壁,上面嵌了一些大理石的画屏,再过去还有几扇窗户,那是外客厅的;外边是一带石栏杆。栏杆外有一座大的假山,还有一个长条的天井,平时种了些花草;又有一个花台,上面几株牡丹的枯枝勇敢地立在寒冷的空气中,每根枝头上都包扎着棉花。

“要这样才好。虽然是枯枝,在寒风里一点儿也不打颤。我们正应该学它的榜样。不要像那小草,霜一来就倒下去枯萎了!”觉慧望着花台发出这样的赞语。

“你又在发议论了,”觉民笑着说;“牡丹虽然这样熬过了冬天,发了叶,开了花,然而结果还是逃不掉爷爷的一把剪刀。”

“这有什么要紧呢?第二年还不是照样地开出新的花朵!”觉慧热烈地回答道。他们又往前面走了。

他们出了回廊,下了石阶,便走进一个天井。天井里堆了一些怪石,高的,低的,做成各种形状,有的像躬腰的老人,有的像咆哮的狮子,有的像长颈的白鹤。他们绕着怪石向前走去,上了石阶,前面却是一带竹篱,中间留了一道小门,刚够一个人出入。他们在门前只看见一片竹林,似乎并没有路,进了这道门,却发见竹林中间有一条羊肠小径。快走完竹林,他们便听见淙淙的水声,原来竹林尽处有一道小溪,水从假山上流下来,很清澈,人可以看见水下面的石子和落叶。一道木桥把他们引到对岸。他们过了桥又走入一个天井。天井中间有一座茅草搭的凉亭。亭前有几株桂树和茶花。穿过这凉亭又是一堵粉白墙壁,左角有一道小门,他们刚转弯,一阵波涛的声音突然送入耳里。

他们被引入一带曲折的迷阵似的栏杆,他们弯来弯去走了许久才走出了这个迷阵。前面是一个大坝子,种了许多株高大的松树。松林里就只有风声。他们走到中途,看见右边一处松树比较稀疏,一角红漆的楼窗隐约地现出来。他们走出了松林。前面是一片白亮亮的湖水,湖水好像一弯新月,围抱着对岸,人立在这里望得见湖心亭和弯曲的桥。

他们在湖畔立了一会儿,望着微微波动的水面。觉慧还脱不了孩子气,他拾了几块石子往对面掷去。他想把石子掷到对岸,但是石子到了湖心便落下去了。觉民也拾了两三块石子来掷,也掷不过去。虽然湖水在这一段比较窄些,但是离对岸究竟远,石子达不到。

“好,不要丢石头了。我们还是到对面去找个地方坐坐,”觉民劝阻觉慧道。两个人便走上窄小的圆拱桥,到了对岸。

他们下了桥,前面是一尺多宽的草地,走上石阶,那里有一个大天井,天井里种了几株玉兰树,中间有一条碎石子铺的路,两旁放了八个绿色的瓷凳,再走上一道石阶就到了那所新近油漆过的楼房,除了瓦,全是朱红色,看起来倒鲜艳夺目。檐下挂了一块匾额,上面三个黑色的隶书大字:“晚香楼”。

觉民在瓷凳上坐下来,抬起头去看楼前祖父亲笔写的匾额。

觉慧一个人在阶上闲步。他望着坐在瓷凳上的哥哥微笑,后来又说:“我们到后面山上去罢。”

“多歇一会儿再说,”觉民坐了下去,就不肯起来,他顺口推辞道。

“也好,那么我到里头去看看,”觉慧说着便推开门进去。里面的字画和陈设,他素来就不注意,只略略望了望,他就转到后面,登了楼梯到上面去了。

楼上原来有人。那是觉新。他无力地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人显得很憔悴。

“怎么?大哥,你睡在这儿!一个人,静悄悄的!”觉慧惊愕地叫起来。

觉新睁开眼睛,看了看觉慧,勉强笑道:“我想躲在这儿休息一会儿。这几天太累了。在自己房里真没有法子安静,这件事要来找你,那件事也要来找你。今晚上又要熬个通夜,还是趁早休息一会儿,免得到时候支持不住。”

“刚才倩儿在找你,不晓得有什么事情,”觉慧说。

“你没有告诉她我在这儿吧?”觉新连忙问道。

“没有。我没有看见她,就只听见她在你屋里喊你。”

“好,”觉新放心地说,“我晓得一定是四爸喊我去给他办事情,躲过了也好。”

觉慧想,大哥的战略现在改变了。但是他马上又起了一个疑问:像大哥这样地使用战略应付环境敷衍下去,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大哥,你昨晚上吃了不少的酒。你近来爱吃酒,你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你的身体并不太好,何苦这样拚命吃酒,吃酒并没有好处!”觉慧想起了这件事便正言规劝他的大哥。他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的人。

“你时常笑我的战略,这也就是我的一个战略,”觉新坐起来,苦笑道。“现实压得我太难受了。吃了酒,吃醉了倒觉得日子容易过了。”他停了一下,又说:“我承认自己是个懦夫。我不敢面对生活,我没有勇气。我只好让自己变得糊涂点,可以在遗忘中过日子。”

觉慧痛苦地想道:一个人承认自己是懦夫,这还有什么办法?他开始怜悯觉新,过后又同情觉新。他本来还想说几句话安慰他的大哥,但是又害怕会引出觉新的更不愉快的话,便住了嘴,打算走下楼去。

“三弟,你不要走,”觉慧被觉新唤住了;觉新正经地说:

“我还有话问你。”

觉慧走回到觉新的面前。觉新望着他,问道:“你看见过梅表姐没有?”

“梅表姐?你怎么晓得她上省来了?”觉慧惊讶地问,他想不到觉新会发出这样的问话。“我没有看见她,琴姐见过的。”

觉新点了点头,说:“我已经看见她了。这是好几天以前的事情,就在商业场里头,在新发祥门口。”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似乎在回想当时的情景。觉慧站在他的面前,不作声,只是望着他的脸,想从他的脸上知道他的心情,知道他这个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跟大姨妈一起出来的。大姨妈在铺子里头跟人讲话。

她在店门口看衣料。我一眼就看见了她,我几乎要叫出声来。她抬起头也看见了我。她似招呼非招呼地点了点头,又把脸向里头看,我跟着她的脸看去,才看见大姨妈在里头。我不敢走近她身边,我只好远远地站着看她。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把我看了好一会儿。我看见她的嘴唇微微在动,我想她也许要说什么话,谁知道她把头一掉,一句话也不说就走进去了,也不再回头看我一眼。”

一阵孩子的笑声闯进楼房里来,但是又静下去了。觉新停了片刻又说下去:

“这一次的见面把过去的事情都给我唤起来了。我本来已经忘记了她这个人,你嫂嫂对我是再好不过的,我也很喜欢你嫂嫂。然而现在梅回来了,她使我记起了从前的一切。你说我怎么能够不想她?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是忘不了她的。我很愿意知道她如今的心情。我想她也许会怨恨我,是我负了她。我晓得她嫁了人,又守了寡,回到娘家来跟着大姨妈过活……”他停了停,脸上现出了痛苦和悔恨的表情。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她不会怨恨你。过了这许久,又经过了这样的变化,谁都会把过去的事忘记的。我不晓得你为什么要拿过去的事情苦你自己!过去的事情,应该深深埋葬起来。我们只应该看现在,想将来。而且梅表姐也许早就把你忘记了,”觉慧说到最后一句话,心里也明白自己是在说谎。

“你不明白,”觉新摇摇头说,“她怎么能够忘记过去的事情?她们女人家最容易记起旧事。如果她的环境好一点,她有一个体贴她的丈夫,那么她也许可以忘记一些,我也就可以放心了。然而命运偏偏作弄她,使她青年居孀,陪着那个顽固的母亲,过那种尼姑庵式的生活。你想我怎么能够安心,我又怎么能够忘记她!但是我多想到她,我又觉得我对不起你嫂嫂。你嫂嫂那样爱我,我还要爱别人。像这样过下去,我会害了两个女人。你想我怎么能够宽恕自己?……现实太痛苦了。我想把我的脑筋弄得糊涂一点,所以我近来常常吃酒。你不晓得,我常常背着人哭,自然在人前我不会哭的。而且酒在短时间以后就失去了它那种麻醉的效力,痛悔便跟着来了,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懦弱到这步田地,我恨我自己!”

觉慧起初想责备觉新:“这都是你自己找来的。你当初为什么不反抗,不把你自己的意见说出来?现在是咎有应得!”但是看见觉新的比流泪更可悲的痛苦的表情,他觉得现在没有理由责备觉新了。他半怜悯半安慰地劝道:“这也有办法解决。只要将来梅表姐另外爱上人,再嫁出去,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觉新摇摇头苦笑道:“这是做不到的。你真是读新书入了迷。你不睁开眼睛去看看现实的环境。你以为在她那种家庭里,这样的事是可能的吗?不说她的母亲不答应,就是她自己也绝不会有这种想法。”

觉慧似乎没有话可说了,他觉得也没有跟觉新争辩的必要。如今在思想上他跟他的大哥是离得愈远了。他的确不能够了解觉新。他想,这样的事既然是正当的,为什么不可以做呢?为了现实的可以改变的环境,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这样的牺牲是不必要的,对谁都没有好处,不过把旧家庭的寿命多延长几时罢了。梅表姐为什么不可以再嫁?大哥既然爱她,为什么又要娶现在的大嫂?娶了大嫂以后为什么又依然想着梅表姐?这一切他似乎了解,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他的确不能够了解了。这个大家庭里面的一切简直是一个复杂的结,他这颗直率的、热烈的青年的心无法把它解开。他站在大哥的面前,看着大哥的带痛苦表情的脸,一个可怕的思想突然来袭击他的心。这个可悲的真实就是:这般人是没有希望了,是无可挽救的了。给他们带来新的思想,使他们睁开眼睛看见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不过是增加他们的痛苦罢了,这正像使死尸站起来看见自己的腐烂一样。这个令人痛苦的真实折磨着他的青年的心。他似乎明白了这一切,而且将来的更不愉快的结果也预言似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了。他仿佛看见在他的大哥,在他们这般人的面前横着一道深渊,但是他们竟然毫不迟疑地向着它走去,好像不知道一样。事实上不知道也好,因为他们已经是无可挽救的了。他自己的处境是这样的:他眼看着他们向那个深渊走去,却无法援救他们。这是多么痛苦的事!想到这里,他自己也变得忧郁了。他似乎走进了一条窄巷,找不到一个出路。外面的笑声接连地传到他的耳边,好像在讥笑他。

“算了罢,小小的脑筋里哪儿装得下这么多的事情!只要我自己好好地做一个人就行了。”这样想着,似乎找到了最好的解决办法,他不再去想这些事情了。他信步走到窗前,把头伸出窗外去望,看见觉英、觉群和淑英、淑华、淑贞、淑芬几姊妹在阶上踢毽子,觉民也加入在里面踢。

“怎么你们都来了?”觉慧笑着大声问。“还没有开饭吗?”

淑华正在下面踢毽子,一面踢一面数着。她听见觉慧的声音,吃了一惊,本能地抬起头一看,接着连忙用脚去钩毽子,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毽子“塔”的一声落在地上,刚刚踢到一百四十五下。

在旁边帮忙数着正数得不耐烦的觉民兄妹看见毽子落了,便齐声欢呼起来。淑华气得不住地顿脚,一定要觉慧赔偿。

“为什么该我赔?我并没有跟你说话,”觉慧笑答道,他转身离开了窗前,预备走下楼去。

他刚转过身子,便看见觉新不在这里了,同时还听见楼梯在响。他慢慢地走到楼梯口,踏着楼梯走下去。

他在楼梯上还听见觉新在下面说话的声音,等他到了下面,觉新已经在那里踢毽子了。

“现在快要开饭了,你们还在这儿踢毽子,又惹得佣人们到处找,”觉慧说。

“还早嘞!爷爷吩咐过今天饭开晏一点,昨晚上大家吃多了酒,今天起得晏些,”淑华抢着回答,她说了便又去数觉新踢了多少下毽子。

“三哥,你不来踢吗?”孩子似的觉英抬起头对觉慧做一个怪脸,笑问道。

觉慧正要答话,就被淑华抢先说了:“他不会踢,他踢不到十下!”她这样地嘲笑了觉慧,好像报复了先前落毽子的仇,她的圆圆的粉脸上现出了得意的笑容。

这时觉新已经落了毽子,应该由淑英接着踢。淑英显出来是一个踢毽子的能手,她一开始便吸住了众人的目光。她不快不慢地踢着,口里数着数目,一只手拉住自己背后的发辫,身子很有规律地动着。毽子变成了很听话的东西,它只是在她的脚边跳上跳下。好像她的脚上有吸力似的,毽子落下来,总落在她的脚上。她踢了许久,还是离原地方不远。众人一面替她数着,一面带着羡慕的眼光看她踢。谁都希望她马上踢落毽子,然而事实上她愈踢下去,毽子愈不肯离开她的脚,好像她一个人永远不会把毽子踢落了。于是众人又在旁边抱怨起来,甚至有人发出声音来扰乱她的注意。觉慧坐在天井里一个瓷凳上,他旁观着这场竞争,并不发言。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不参加他们的笑乐,而且甚至带着羡慕的眼光看他们。他第一次感到不熟悉各种游戏的可悲了。

但这也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孤寂突然袭来,却又很快地去了。他平静地、而且还感到兴趣地看着这个游戏怎样进行。

淑英的脚尖上的毽子终于落了,又轮着淑贞踢。这个十二岁的女孩吃力地舞动着她那双穿着红缎绣花鞋的小脚。这双畸形的脚以它们的娇弱的样子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觉慧和别的人一样也曾经注意过这双在公馆里出名的小脚,但是它们并不曾博得他的怜爱。在他看来这双小脚就像大门墙壁的枪弹痕,它们给他唤起了一段痛苦的回忆。于是淑贞的因缠脚而发出的哀泣声又越过那些年代而回到他的耳里来了。

然而在眼前分明地站着她。依旧是那双博得一部分人怜爱的小脚,依旧是那双用她的痛苦与血泪换来的小脚。可是她如今却忘记一切地在这里欢笑了,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悲哀的痕迹。这是一张天真、愉快的少女的面庞,脸上没有一点凄哀的表情。“也许是她的年纪太小,自己还不了解罢,”这样想着,觉慧无意间又把眼光落在觉新的脸上,他在这张脸上寻找什么东西。

觉新带笑地跟站在旁边的淑英说话。淑英露出嗔怒的样子,要拧觉新的膀子,觉新便跑到阶下,淑英跟着追来。觉新绕着玉兰树跑了两转。淑英在后面追不上,气了,要拾土块来掷他。他便跳下石阶到了草地上,预备过桥去。

“不要跑,我不追你了。你回来罢,”淑英立在一株玉兰树下高声叫道。

觉新已经在桥头站住了。他望着淑英笑,接连吐了几口气。

“大哥,快来,现在该你踢毽子了,”淑英又说。觉新还是立着不动。

“好,由你去罢,少你一个也不要紧,”淑英装出生气的样子说了,便转过身走回到楼前石阶上。

她刚刚转过身子,觉新便走了回来。他轻轻地下着脚步,忍住笑,走过天井,走到阶下。淑英立在阶上,背向着外面,辫子垂下来。他把她的辫子捏住,却被淑芬看见了,她笑着叫声:“二姐,背后有人!”淑英连忙掉过头去看,他已经在她的辫子上插了一根小树枝。淑英拉过辫子把树枝拔出来丢在地上。众人高兴地笑起来。

觉慧默默地旁观着这一切,他也忍不住笑了。然而同时他又不能够压下另外一种思想。他想,人原来是这样健忘的,同样的一个人在短短的时间内竟然变换了两个面目。过后他又想,大概正因为这样健忘,所以才能够在痛苦中生活下去罢。他这样想着,对于刚刚掘开过去的坟墓而又马上忘记一切的大哥,也有了暂时的了解了。

01章

夜来了,这是海滨的一个静寂的夏夜。

海水静静地睡着,只有些微的鼾声打破了夜的单调。灯塔里的微光在黑暗的水面上轻轻地颤抖,显得太没有力量了。

离海有里多路远,便是荒凉的街市。在夜晚街上更静了。

虽然是在夏天,但这里的夜晚从来就很凉爽:海风微微吹着,把日间的热气都驱散了,让那些白日里忙碌奔波的人安静地睡下来。也有人不忍辜负这凉爽的夜,便把椅子摆在门前,和邻居们闲谈他们生活里的种种事情,而最引起他们注意的便是那所新式建筑的海滨旅馆。

这四层的洋楼孤零零的高耸在那些邻近的简陋的矮屋上面,显然是位置在不适宜的地方。它骄傲地俯瞰着那些矮屋,而且以它的富丽的装饰、阔绰的住客和屋前的花园向它们夸耀。

在夜里和在白昼一样,这旅馆和那些矮屋依然形成了两个阶级,过着两种不同的生活。在旅馆里灯烛辉煌,人们往来,似乎比在白昼更活动了。

一辆汽车在旅馆的大门前停住,司机下来开了门。一个瘦长的青年弯着身子从车里出来,带着好奇的眼光向四处看,似乎有点奇怪:这样的旅馆竟然安置在如此荒凉的街市中间。

从旅馆里走出来两个侍役,都带着恭敬的笑容,一个从司机手里接了那两件并不很重的行李,另一个引着青年走过微微润湿的草地,向里面走去。

那青年踏上了石阶,昂然走进门去。他走了不到几步便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从楼梯上下来,穿的是白夏布衫和青色裙子。她有一张丰腴的脸,白中透红的皮肤,略略高的鼻子,和一对星一般明亮的眼睛,左眼角下嵌着一颗小小的黑痣,嘴边露着微笑。

他望着她,呆了一下,就惊喜地叫起来:“密斯张。”

她马上转过身子惊讶地望了望他。她忽然微微张开嘴,嘴唇皮一动,微笑了。于是她迎着他走来,两颗漆黑的眼珠发光地看着他,问道:“周先生吗?几时回来的?”

“快一个星期了,”他愉快地答道。“我去看过剑虹,说我要到这里来小住一些时候。他说密斯张也在这里,要我来看看你,想不到一到这里就遇见了。真巧得很。”

“是的,真巧。我也想不到周先生会到这里来。剑虹先生前两天有信来也不曾提到周先生回国,所以我不知道。”她歇了歇,不停地用她那对明亮的眼睛看他,态度很大方。他还来不及想到适当的话,她又接着说下去:“我打算在这里住过这个暑假,顺便温习功课。今年我不回家。一个人住在这里虽然清静,只是读书没有人指导也不方便。现在周先生住在这里,我倒可以常常向周先生请教了。”她的脸上笼罩着一道喜悦的光。她显然很高兴这次意外的会面。她的家就在邻近的一个城市里,搭小火轮去只有一天的路程。所以她说了今年不回家的话。

“密斯张,你太客气了,我哪里配说指教人?我们在一起研究就是了,”他谦逊地说着,心里也很高兴。

“我说的是真话,倒是周先生太客气了。以后请教的地方多着呢。”她还想说下去,忽然瞥见那两个侍役,一个提了行李,一个垂着双手,都恭敬地立在旁边带笑地看他们两个说话,她便说:“周先生住几号房间?我现在不打扰周先生了。

……我就住在二楼十九号,周先生有空请来玩。”她向他点了点头,并不等他回答,就走进旁边一间题着“阅报室”的屋子去了。

这里周如水也对她点了点头,带笑说,“等一会儿把房间弄好,我就过来看密斯张,”于是跟着侍役上了楼。

侍役们在三层楼上一个房间的门前站住了。空手的侍役掏出钥匙开了门让周如水进去,接着另一个侍役也提着箱子进来。

“就是这个房间,周先生中意吗?”空手的侍役这样说了,接着又说一些形容这房间的优点的话,便抬起脸恭敬地静候着他的回答。

周如水向四面看了一下,觉得这房间大小还中意,陈设也过得去,便点头答道:“还可以。”他看见窗户大开着,便走到窗前。他从窗户望外面,远远地是一片黑暗的水,一线灯光在水面荡漾。凉爽的夜气迎面扑来,他觉得十分爽快,抬起头去望天空,满天的星斗对着他在摇晃。他又把头埋下去,从各个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正照在草地和矮树上。

作者: Aijay辛依 2005-3-7 09:25 回复此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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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雾》《雨》《电》之《雾》(连载)

“这里很不错。”他回过头来向侍役称赞了一句,又问:“这是多少号房间?”

“三十二号,”侍役得意地答道。那个提行李的侍役已经走出去了。

“周先生没有用过晚饭吗?”侍役又问。

“吃过了。你给我弄点茶来吧,”周如水说着,就脱下他的太阳呢西装上衣挂到衣架上去。

侍役答应了一个“是”字,往外面走了。

房里剩下周如水一个人。他望着五十支烛光的电灯泡,慢慢地嘘了一口气,又把眼光移去看那个画得有花卉的方灯罩。

于是他在那把有白布套的躺椅上坐下去,庆幸似地自语道:“在这里该可以有一些时候的安宁了。我一定要有一点好的东西写出来才好。”他微笑地闭上眼睛来体会这安静的快乐,可是白衣青裙的影子却突然闯进他的眼帘来。

一年前的印象浮上了他的脑海。那时他刚从日本回来,在他所尊敬的前辈友人李剑虹的家里遇见了一个使人一见就起新鲜感觉的女郎。这白衣青裙的装束,虽然很朴素,却有着超过那班艳装女子的吸引力。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照亮了她的整个安排得很适当的脸庞。同时她的一举一动都保留着少女的矜持和骄傲。近几年来他的脑子里装满了某些日本女子的面影:那些柔媚得好像没有骨头、娇艳得好像没有灵魂的女性,他看得够多了。出乎意外的,他发现了一个这样的少女。

于是他带着好奇的、景慕的、喜悦的感情和她谈了一些话。她的思想又是那么高尚,使他十分佩服。他们分别的时候,她和他只见过两三面,而她的姓名就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脑子里了,这是三个美丽的字:张若兰。

以后在东京的一年中间他并没有忘记这个美丽的名字。

他常常想起她那明眸皓齿的面庞,就仿佛在黑暗里看见一线光亮。他好几次想写信给她,而且已经开始写了,但终于不曾写好一封。她也没有信来。他很想知道她的消息,他鼓起了绝大的勇气,才在给李剑虹的信里,附加了一句,问到她的近况。那个前辈的友人似乎不知道他的心理,虽然在回信里把她赞扬了一番,却把她形容为一个高不可攀的女子。这反而把他的勇气赶走了。他以后也就不曾再提起这个名字。

但是如今他却在这里见着了她,而且是同她住在一个旅馆里。以后他每天都有机会看见她,她还说过求他指教的话。

他这样想着,他觉得快乐从心底升起来,渐渐地在膨胀,使得他全身因发热而颤抖了。他静静地在躺椅上坐了一些时候。后来他实在忍耐不住,便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忽然急急走出房门,往二楼去了。

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十九号房间。他站在房门前,迟疑了一些时候,才把两根指头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房里的脚步声响了。他连忙往后退一步。房门打开,她出现了,蒙着淡淡的绿光,她的整个身子带着一种异样的美,两只晶莹的眼睛射出喜悦的光。

“请进来吧,”她笑着说,微露出一排白玉似的牙齿。她退后一步,身子往旁边一侧,让他走进房去。

一盏绿色灯罩的桌灯放在小小的写字台上,桌子前面有一把活动椅。周如水在椅子上坐下以后,略一掉头,就瞥见摊在桌上的十六开本的《妇女杂志》,是新出的一期,上面发表了他写的两篇童话,而且编者在《编辑余谈》中还写了过分推崇的语句,说他是留日的童话专家。现在他在她的写字台上看见这本杂志,觉得她已经读了自己的文章,并且加以赞美了,于是他的脸上浮出得意的微笑,他不觉把杂志接连看了几眼。

她好像知道他的心理似的,马上笑着说:“周先生的文章已经读过了。在报上看见广告,知道有周先生的文章,所以特地买来拜读。周先生的文章真好。”

他听了这样的赞语,心里虽然很高兴,脸上却做出不敢承受的样子,连忙谦虚地说:“不见得吧。不过是一时胡乱写成的,真值不得密斯张一读。”同时他却暗地责备自己为什么写得那样慢,不曾多写几篇出来。他这样想着,他的脑子里浮出了新近写成的一篇短文的大意,觉得如果把这个意思向她表白,她也许会更了解他,更赞美他吧。

  巴金:化雪的日子

 初春的微风吹拂着我的乱发,山脚下雪开始融化了。

 化雪的日子是很冷的。但是好几天不曾露脸的太阳在天空出现了。我披上大衣沐着阳光走下山去。

 寂静的山路上少有行人。虽然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山坡,离城市又近,但是平日上山的人并不多。住在山上的人似乎都少有亲友。他们除了早晨下山去买点饮食杂物外,便不大跟山下的人往来。山居是非常清闲的。

 我因为神经衰弱,受不了城市的喧嚣,两个月前便搬到山上来。在这里生活很有秩序。一天除了按照规定的时间吃饭睡觉外,不做什么事情。我喜欢一个人在山路上散步,但是有时候我也喜欢下山去找朋友谈闲话。在这没有一点波涛的安静的山居中,我的身体渐渐地好起来了。

 身体一好,精神也跟着好起来。心里很高兴。我觉得心里充满了爱:我爱太阳,爱雪,爱风,爱山,我爱着一切。

 充满了这种爱,我披上大衣踏着雪沐着阳光走下山去。

 山路上积着雪,还没有融化,不过有了好些黑的脚印。我愈往下走,看见脚印连起来,成了一堆一堆的泥淖。我爱听皮鞋踏在雪上的声音,总择了雪积得最厚的地方走。沐着阳光,迎着微风,我觉得一个温暖的春天向着我走来了。

 我走了一半的路程,刚刚在一所别墅门前转了弯,便看见一个中国女人迎面走来。我一眼就认识她,站住叫了一声 景芳 。我知道她是上山来找我的。

 景芳正埋着头走路,听见我的声音,抬起头,答应一声,急急跑过来。

 她跑得气咻咻的,脸上发红。她一把抓住我苦恼地说: 我实在受不下去了。

 我看她这样子,听她这口气,我不用问便知道她又跟她丈夫吵架了。我想我又得花费半天工夫去劝她。

  好,到我家里去坐坐吧, 我微微皱着眉头对她说。我陪她往上山的路走去。

 她跟着我走。在路上她不开口了,我看见她依旧红着脸,嘟起嘴在生气,时时把皮鞋往雪上踢,仿佛肚里有很多怨气不曾吐出来。这一次他们一定吵得很厉害。我心里想:他们夫妇像这样生活下去是不行的。我也看得出来,他们吵架的次数愈多,两个人中间的裂痕也就愈大了。

 他们的吵架跟平常夫妇间的吵架是不同的。在他们中间从不曾发生过打骂的事情,最常有的是故意板起面孔或者一个人生自己的气给对方看,使对方受不住。有时候他们也针锋相对地辩论几句,但是其中的一个马上就跑开了,使这场争吵无法继续下去。

 这样的事情我看得多了。每次,妻子和丈夫都先后到我这里来诉苦。我照例跟他们谈很久,等他们气平了才送出去。但是我始终不知道他们为了什么事情吵架。据我看来,他们好像是无缘无故地吵着玩。

 说他们是一对爱吵架的夫妇吧,可是两个人的脾气都不坏,都是有教养而且性情温和的人。就拿每次的吵架来说,起初每人对我说几句诉苦的话,以后就渐渐地归咎到自己,怪自己的脾气不好,不能够体谅对方。女的说这种话的时候常常眼里含了泪,男的却带着一副阴郁的面容。有时他们吵了架以后在我这里遇见了,丈夫便温柔地伴着妻子回去。

 他们吵架的次数渐渐地多起来,就如同做过的事情又来重做。表面上总不外乎那一套把戏。但是它却把我的脑子弄得糊涂了。我想在这简单中一定隐藏着复杂。事情决非偶然发生,一定有特别的原因。我想把原因探究出来。

 我曾研究过他们两人的性情,但是我不能够看得很清楚。女的似乎热情些,男的似乎更冷静。女的活泼些,男的却比较严肃。不过这也只是表面的观察。

 我同这对夫妇的交情不算深,因为认识的时间还不久。但是因为同住在外国,又在乡间,环境使我们成了亲密的朋友。不过对于他们的过去生活我依旧不很清楚。我只知道他是中等官僚的儿子,夫妇两人都是大学生。他们是由自由恋爱而结合的,那是三年前的事情。可是到现在他们还没有一个小孩。

 据我看来在他们中间并没有什么障碍。他们应该过得很好。感情好。经济情形好。两个人都在读书:男的研究教育,女的研究文学,这也不会引起什么冲突。

 我始终找不出他们夫妇吵架的真正原因。这一次也找不到一点线索。她的嘴老是闭着。嘴上愤怒的表情却渐渐地淡起来。她走到我家时,她的怒气已经平静下去了。

  什么事情是不是又吵了架 我让她进了屋,脱下大衣,把她的和我自己的大衣都挂在衣架上,一面不在意地问她道。

 她点点头,颓丧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用手摸她的头发,呆呆地望着墙上的一幅画。

  为着什么事情 我坐在她对面,看见她不说话,便又追问了一句,我注视着她的脸,不让她逃避。

  什么事情 她微微笑了,她显然是拿微笑来掩饰心中的忧郁。她看我一眼,又把眼睛抬上去,做梦般地看墙上的那幅画。头靠在沙发背上,两手托着头,自言自语地说下去: 老实说,没有什么事情。我自己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我想我们这样住下去是不行的。 我们也许应该分开。

  分开 我听到这两个字心里吃一惊。我暗中观察她的态度。她是在正经地说话,带着忧愁的神气,却没有一点愤怒。我想她这句话决不是随便说出来的。她至少把 分开 的事情先思索了一番。

  分开 的确是一个解决争吵的办法。但是到了提出 分开 的问题的地步,事情一定是很严重的了。我心里发愁,老实说,我很不愿意让这一对年轻夫妇分开,虽然我也不愿意看见他们常常吵架。

  分开 我微微把眉头一皱,连忙陪笑说: 不要扯得太远了。夫妇间小小的争吵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只要大家让步,就容易和平解决。我看你们应该是一对很合理想的夫妇。

  我原也是这样想。 她低声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了这句话。歇了片刻才接着说下去: 可是事实上不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们中间有一种障碍。

  障碍什么障碍呢 我惊讶地问道。我仿佛发见了一件新奇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 她绝望地回答。 这是无形的,我也看不出来,但是我总觉得 她闭了嘴慢慢地咬着嘴唇皮,我看出来那似乎是浅淡而实在是深切的苦恼像黑云一般笼罩了她的美丽的脸庞。尤其是那一对眼睛,里面荡漾着波涛,我触到那眼光,我的心也开始沉下去了。

  兹生,你一定给我想个办法。我没有勇气再跟他一起住下去了。 她求助般地对我说。

 我陷在十分困难的境地中了。我这时候很同情她,很愿意帮助她,但我又是她丈夫伯和的朋友,而且我实在看不出他们应该分开的理由。那么我应该为她想个什么样的办法呢我又不是一个头脑灵活的人。

  我问你究竟还爱不爱他 我想了半天才想到这句话,我这时候只希望他们两个能够和好起来。

  我爱他。 她略略停顿一下便肯定地回答道。我看她的脸,她脸上开始发亮了。我明白她的确说了真话。

 这个回答颇使我高兴。我以为问题不难解决了。我直截了当地说:  那么你还说什么分开的话你既然爱他,那么一切都不成问题了。

  可是他 她迟疑地说了这三个字。

  他,难道伯和不爱你!不,我想他不会!他又没有别的女朋友, 我带着确信地说。我看见话题愈逼愈近,很想趁这个机会给她解说明白,也许可以从此解决了他们夫妇的争端。

  我不知道。他从前很爱我。现在他不像从前那样了。有时热,有时又冷淡。他常常无缘无故地做冷面孔给我看。譬如今天早晨我兴致很好地要他一起上山来看你,他不理我,却无缘无故地跟我生气。从前我只要一开口,他就会照我的意思做。现在他常常半天不理我,只顾读他的书,或者一个人跑出去,很晚才回家来。他这种态度我受不了。 也许这要怪我脾气不好,我不能够体谅他。我也知道。可是 她说话时声音很平静,这表示她的脑子很清楚,并不曾被感情完全蒙蔽。但是忧虑使她的声音带了一点点颤动,方才在她的脸上出现过一次的亮光已经灭了。她的眼睛里包了一汪泪。我细看她的神情,的确她怨她自己甚于怨她的丈夫。

 我的心越发软下来了。我想伯和不应该这样地折磨她。他为了什么缘故一定要使她如此受苦呢说他不爱她吧,但是从一些小的动作上看来,他依旧十分关心她,爱护她。说他别有所爱吧,但是他并没有亲密的女朋友。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动。那么是什么东西站在他们的中间,阻止他爱她呢她所说的无形的障碍究竟是什么呢我很想知道这个,然而我却不能够知道。至少从她这里我是无法知道的。我只得拿普通的道理来劝她:  景芳,不要把事情看得太认真。我想你一定对伯和有误会。伯和决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夫妇间吵架,不过是争一时的闲气,我担保过一会儿你们就会和好起来。

  兹生,你不知道当初他对我多么好,真是好得很。体贴,爱护,敬重,无微不至。所以为了爱他,我甘愿离开我的家庭,跟着他远渡重洋。可是现在 我知道我在他的心上已经占不到重要位置了。 她惋惜地说下去。她完全不注意我的话。我也明白我的道理太平凡了。这样的话我对她说过好几遍,说了跟没有说一样。

  兹生,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往事真不堪回首。 她渐渐地激动起来,仿佛感情在鼓动她,她无法抑制了。她的话里带着哭声,同时她拿了手帕在揩那正从她的眼角落下来的泪珠。 我的困窘一秒钟一秒钟地增加。我找不出话安慰她。但是看见她默默地抽泣的样子,就仿佛也有悲哀来搅乱我自己的心。壁炉里火燃得正旺,不断地射出红蓝色的光。窗帷拉开在旁边,让金色的阳光从玻璃窗斜射进来,照亮了我面前的书桌。我的上半身正在阳光里。房里很温暖,很舒适。然而我的心却感觉不到这些。我只希望伯和马上就到这里,把我从这样一个困难的境地里救出来。我知道这个希望很有成为事实的可能。

 不久伯和的颀长的影子就在我的窗前出现了。他走得很慢,脚步似乎很沉重。两三天不见面,这个人显得更阴郁了。

 他进了房间,照例脱了大衣,招呼我一下,不说别的话,便走到他妻子面前。她依旧坐在沙发上,埋着头用手帕遮住眼睛。她知道他来,也不理他。

 他在沙发的靠手上坐上,爱抚地摩她的肩头,低声在她耳边说: 景芳,回去吧。 她不答应。他接连说了三次,声音更温和。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们回去吧。不要在这里打扰兹生了。这一次又是我不好。 他站起来轻轻地拉她的膀子,一面埋下头在她的耳边说话。

 我明白我留在房里对他们不方便,就借故溜出去了,并不惊动他们。我不知道他们在房里说了些什么话。等我回到房间里的时候,他正挽着她准备走了。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又是一个照例的喜剧的结局。

 我祝福他们,把他们送走了。心里想,在这次的和解以后,他们夫妇总可以过五天安静的日子吧。

 但是就在这天晚上伯和一个人忽然跑到我这里来。时间不早了。外面吹着风。院子里墙边还堆着未融化的雪。我刚刚读完了一部传记,为书中的情节和文笔所感动,非常兴奋,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对着灯光空想些不能实现的事情。门铃忽然响了。我已经听见了伯和的脚步声。我不安地想,大概在他们夫妇中间又发生了争端。我去给他开了门。

 他的一张脸冻得通红。他脱下大衣,便跑到壁炉前面,不住地搓着手躬着身子去烤火。我默默地看他的脸,壁炉里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使他显得更为阴森可怕,比风暴快来时候的天空还要可怕。

 我的不安不断地在增加。我很想马上知道他的脸所暗示的风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又担心这风暴会来得太可怕,我会受不住。因此我便闭上嘴等待着,虽然这等待的痛苦也很令人难堪。

 他转身在房里走了两步,忽然猛扑似的跑到我身边,抓住我的左膀,烦躁地说: 兹生,你帮助我!

 我惊愕地望着他,他的一对眼睛圆圆地睁着,从脸上突出来,仿佛要打进我的眼里似的。是那么苦恼的眼光!我被它看得浑身起了颤栗。

  什么事情告诉我。 我吃惊地问。在窗外风接连敲着窗户。寂静的院子里时时起了轻微的声音,仿佛有人走路,仿佛有人咳嗽。

  兹生,我不能够支持下去了。你说,你说应该怎么办!我对景芳 他放松了我的左膀,绞着自己的手指,直立在我面前。

 提起景芳,我马上想到了那个穿青色衫子腰间束红带的面孔圆圆的女人,我想到了这一天她一边流泪一边诉说的那些话。我的心软下来了。同情抓住了我。我温和地拍他的肩膀,对他说: 你坐下吧。我们慢慢地说。 我替他拉了一把椅子放在我对面离壁炉不远处,让他坐下来。我们对面坐着,我不等他开口便先说道: 伯和,你不应该这样折磨景芳。她至今还爱你。你为什么老是跟她吵架你说让她一点儿也是应该的。况且她的脾气并不坏。 我的态度和声音都是非常诚恳的。我想这番话一定会使他感动。

 他不住地眨眼,动嘴,但是他等到我说完了才摇摇头绝望地说: 你不了解我们的情形。 那么是谁的错难道还是她的错 我看见他不肯接受我的意见,一句话就拒绝了它,因此不高兴地说了上面的类似质问的话。

 我的话一定使他很难堪,他的脸色马上变得更难看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痛苦地回答道:  那自然是我的错,我也承认。她没有一点错。 这答语虽然是我意料不到的,但是我却高兴听它。我想抓住这一点,我就可以解决他们的争端了。我便追问下去:  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做你既然知道自己错了,难道就不可以从此改过来

 他并没有感激和欣悦的表情,他只是绝望地摇着头,困恼地说: 你还是不了解。

 这句话把我弄得更糊涂了。我简直猜不透他的心思。窗外风依旧低声叫唤。炉火燃得正旺,可怕的火光映红了我们两人的脸。他的脸像一个解不透的谜摆在我眼前。

  我现在尝到爱的苦味了。 他自言自语地叹息说。他埋下头,两手蒙住脸,过了一会儿才再抬起头来。我知道他是默默地在让痛苦蚕食他的心;我知道他的痛苦是大于我所想象的。因此我也不能够用隔膜的语言去探询他了。

  兹生,相信我,我说的全是真话。 他开始申诉般地说。 我的确爱过景芳,到现在还爱她。我也知道她还在爱我。然而 他停了停,沉思般地过了片刻,这时候他把一只手压在额上。我也注意他的前额。我看见他额上已经挂满汗珠了。

  然而我不愿意再爱她了。 他突然放下手急转直下地说,态度是很坚决的,仿佛爱给他带来了很大的痛苦。 爱是很痛苦的。从前她也曾使我快乐,使我勇敢。然而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那爱抚,那琐碎的生活我不能够忍受。你知道我的思想变了

 我只顾惶惑地望着他,他说的我全不知道。我不了解,但是我相信他的话是真实的。

  我有了新的信仰,我不能够再像从前那样地过日子。我要走一条跟从前的相反的新路,所以我要毁弃从前的生活。

 他像朗诵一般说着这些话,可是我依旧不能够了解。他继续说下去:  然而她却不能够往前走了。她不赞成我的主张。她要过从前的生活。这也许不是她的错。 然而她却使我也留恋从前的生活。她爱我,她却不了解我的思想,她甚至反对它。现在是她使我苦恼,使我迟疑了。

 他叹了一口气。我注意到他说起 她 字时依旧带着爱抚的调子。他虽然说了这些对她不满的话,但是他这时候明明还爱她。这件事情更奇怪了。

  要是她不爱我吧,那倒好办了。然而 我说要抛弃现在有的一切,我要回国,我还要 然而你想她能够忍受吗她能够让我做吗 离开她吧!离开她吧! 仿佛有一个声音天天在我耳边这样说,然而

 他的这几个 然而 把我弄得更糊涂了。但是我望着他那张被深的苦恼笼罩着的脸,听着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来的奇怪的话,我渐渐地对他抱了同情。同时那个女人的面影却渐渐地淡了下去。

  我天天下了决心,我天天又毁了这个决心,都是为了她!为了爱她!使我长久陷在这种矛盾的生活里。我不能够再支持下去了。我起了抛弃她的念头。然而我没有胆量。永远是为了爱她!我跟她吵过架,然而过了一会儿我又不能自持地求她原谅了。爱把我的心抓得这样紧!他不甘心地吐了一口气,伸手在胸膛上胡乱抓了一把,好像要把爱从那里面抓出来一样。

  我最后想到一个办法。我想只有让她离开我。于是我故意把自己变成一个残酷无情的人,常常无缘无故地跟她争吵,这只是为了使她渐渐地对我失望,对我冷淡,使她不再爱我,使她恨我

 他突然闭上嘴,现出呼吸困难的样子,把一张脸摆在我跟前,他的脸越发黑了,在那上面我看不见一线的希望。只有在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可怕的东西。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种情形下面,我明白了他们争吵的原因,我看穿了那个谜,但是反倒使我陷在更困难的境地里了。

  我用了这个办法,我折磨我自己,我折磨她。我残酷地吞食了她的痛苦。我全明白。她全不知道。然而这也没有用,只给我带来更多的痛苦。她依旧爱我。她从不会起分开的念头。所以我到底失败了。每一次吵架以后我总要安慰她。她使我变得这样懦弱!我简直无法跟她分开!

 他的绝望的呼号在房里微弱地抖动着,没有别的声音来搅乱它。在外面风歇一阵又猛烈地刮一阵。房里渐渐地凉起来。我走到壁炉前加了些柴和炭进炉里。我没有说话,但是心里老是想着为什么他一定要跟她分开。

  然而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必须跟她分开,使她去爱别人。然而我又不能够。兹生,我不能够支持下去了。我不能够装假了。我想不到爱会使我这样地受苦。我不要爱!我不要爱!

 他绝望地抓他的胸膛,好像他已经用尽一切的方法了。他不等我回答就站起来,走到那张大沙发跟前,坐下去,把脸压在沙发的靠手上。

 房里静得可怕。外面的风倒小了。柴在壁炉里发出叫声。空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我的心被痛苦和恐怖纠缠着,这一晚的安宁全给伯和毁掉了。但是我不怨他,反而因为他的苦恼我也觉得苦恼了,虽然我并不了解为什么爱一个女人却不得不引起她的恨。

  伯和,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一定要断绝她的爱,一定要跟她分开你们就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和好地过日子吗你应该仔细地想一下! 我终于掉转身子对他温和地劝道。

 他一翻身站起来,眼睛非常干燥。他争辩地说: 这不行!这不行!我要回国去!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我不能再留在这里过这种矛盾的生活! 他绞着手踱了几步,突然跑过来,抓起我的膀子,激动地说: 兹生,我告诉你:我们打掉了一个孩子。现在是第二个了。她不肯。这一次她一定不肯。你想我应该怎么办 他的眼光逼着我,要我给他一个回答。

 这番话来得很突然,很可怕,我从前完全不知道。但是现在我却更同情景芳而更不了解他了。我甚至觉得他的举动太不近人情,我便带了点气愤地说: 她的意思是对的。这是她的权利,你不能够强迫她。

  然而这也不是我的错。我们都是牺牲者。 他并不因为我的话生气,他只是这样辩解道,他的声音渐渐温和,不像先前那样地激动了。 我自己也是很痛苦的,我的痛苦比她的一定还要厉害。兹生,我希望你了解我,我并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我也是不得已的。你看我挣扎得多么痛苦!我简直找不到一个人来听我诉苦!只有你!景芳完全不了解我。我不能够对她说明白。 他最后叹了一口气自语说: 我现在尝够了爱的苦味了。 他把身子伸直起来默默地站在我面前,好像要使我看明白这个颀长的身子里装了多大的痛苦。

 听见他这些话,我越发莫名其妙了。我也是一个遇事不能决断的人,一个懦弱的人。我时而同情景芳,时而同情伯和。我很早就想找一个办法来解决他们夫妇的争端,可是如今伯和怀着这么痛苦的心来求助于我,我却毫无办法了。我只是困恼地在我的枯窘的思想中找出路。  兹生,我问你,你老实说:你喜欢景芳吗 他默默地踱了一阵,忽然带着一种异样的表情,走到我身边,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了上面的话。

 我茫然地点着头。我的确喜欢景芳,而且自从他给了她这许多苦恼以后我更同情她了。我看见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他脸上的黑云也有些开展了。我的点头会使他这样地满意,我想不到。但是一瞬间一个思想针一般地刺进我的脑子。我恍然地明白他的心思了。我像受了侮辱般地跳起来,气愤地责备说: 你会有这种思想!真是岂有此理! 我对着他的脸把话吐过去。 他退了两步,忧郁地微笑了。他分辩道: 你为什么要生气我是出于真心。我并不是疑惑你。

  你去掉这种古怪思想吧。我劝你还是回家去同景芳好好地过日子,不要自寻烦恼了! 我压下怒气最后劝他道,我疑心他要发狂了。

 这一下又使他突然沉下脸来。他颓丧地落在沙发里埋下头坐了半晌。于是他站起来,失望地说: 我走了。 便拿起大衣披在身上开门走了。

 我没有留他,默默地跟着他站起来,走到门口。他把门一拉开,一股冷风吹入,我不觉打了一个寒噤。我耳里只听见风声。我想挽留他,但是他赌气走了。

 我心里很难受,觉得不该这样对待他。我知道他是怀了绝大的痛苦来求助于我,我却给他添了更多的痛苦把他遣走了。

 我懊恼地走回到沙发前面,坐下去,无意间抬起头,看见了墙上那幅题作《母与子》的名画,就是景芳今天常常看的那幅,画上一个贵妇人怀里抱了一个两岁多的男孩。这又使我想到景芳的生活,使我越发同情她,使我为她的处境感到苦恼。但是一想到伯和的那个古怪的念头,我马上又把景芳的影像赶出我的脑子去了。

 这个晚上我没有睡好觉,而且做了奇怪的梦。第二天我很迟才起来,觉得头昏。我勉强支持着下山去看伯和夫妇。

 天气很好,温和的太阳照着山路,雪除了几处冻在树脚和墙边的以外都化尽了。路是干燥的。我扶着手杖慢慢地走着。下了山到了伯和夫妇的家。

 伯和病在床上,景芳在旁边照料他。他们露出比往日更亲密的样子。

 伯和的病很轻,景芳说是因为他昨晚在外面喝醉酒,冒着风到处跑了半夜而起的。她似乎不知道他曾清醒地到过我家谈了那许多话。他一定不曾告诉她。现在躺在病床上他更容易哄骗她了。其实不仅是她,便是我,看见他对待她的神情,我也疑心他昨夜是不是到我家去过。 我自然为他们夫妇的和好感到欣慰。我在他们家里停留片刻。他绝口不提昨晚的事情,一直到我告辞的时候,我还看见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

 我回到家里,仔细地想着这一对夫妇间的种种事情。我想解决那个谜,但是愈想下去愈使我糊涂。我的头在痛了。

 我的神经受到这些刺激以后身体又坏下去。我在家里躺了十几天不能够出门。等我病好拄着手杖下山的时候,已经是晴朗的仲春天气了。

 伯和夫妇并不曾来看过我的病。在我的病快好的时候我接到他们两个署名的一封信,是从马赛寄发的,说他们已经买了船票,就要动身回国了。

 以后我就没有得过他们一封信,我不知道他们在国内干些什么事情。只是在我感到寂寞而无法排遣的时候,我还常常想起这对年轻的夫妇,还诚心地祝福他们。

 四年以后的夏天,我在法国南部海边的一个城里过暑假。

 我常常到海边去洗澡,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在这里只有几个中国人。因此我有一天在沙滩上碰见的一对带着一个男孩的中国夫妇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对夫妇刚从水里出来,还穿着浴衣,女的手里牵着孩子,走到一把伞下面躺下了。她在跟孩子讲话。我看见那个女人的身材和相貌很像我的一个熟朋友,连声音也像是熟人的声音。我好奇地走过去看她。她正无意地掉过头来,我看清楚了她的面庞,不觉惊喜地叫道: 景芳!

 那个女人连忙跳起来,跑到我身边,高兴地叫着: 兹生!原来是你,想不到你还在这里! 她含笑地紧紧捏住我的手。

 她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人更健壮些、活泼些、快乐些。

  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不给我一个信那是你们的孩子吗 我快活地望着她的健康色的脸接连地问道。我又指着那个男孩,他正向我们跑来。

  两个多月了。来这里不过几天。让我带宝宝来看你。 她回转身去接了他来,要他招呼我,给我行礼,这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很像他的父亲,尤其是一张嘴和一对眼睛。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说了两句话,想起他的父亲来,很奇怪,伯和为什么不过来招呼我,却躲在伞下面睡觉,便说: 我们看伯和去!

 她不说什么,陪着我走到伞旁边。那个男子马上站起来迎接我们。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我痴痴地站在他面前,不知道应该怎样做。

  这是我的丈夫。 景芳在旁边介绍说,她还说出了那个人的姓名,可是我却没有心思听了。

 我说了几句应酬话,就告辞走了。我要求景芳陪我走几步,她没有拒绝。在路上我问她伯和的消息,她说不知道。她不肯说一句关于伯和的话。我问她伯和是不是还在这个世界上,她也说不知道。但是我暗暗地注意她的脸部表情,我知道她这时心里很痛苦,我也不再追问,就跟她分别了。

 那个男子是年轻的、温和的、健壮的、颀长的。景芳同他在一起大概过得很幸福。我想,不管伯和是活着或者已经死亡,假若他能够知道景芳现在的生活情形,他一定很放心,而且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1934年秋在上海

当曾树生从兰州坐飞机赶回来的时候,此时已经是深秋的十月底了。寒气已经开始逼近。她回来得太晚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人去楼空,物是人非。——汪文宣已经在上个月,即抗战胜利日(9月3日)那天已经凄惨而痛苦地死去了,汪母(她的婆婆)带着她的独子小宣也已经不知去向!

这可怜的人(汪文宣),他得的是肺结核,他的内脏已经被病菌吃空了,瘦得皮包骨,喉咙彻底哑了,痛得厉害,连鸡汤都吞咽不下去,稍微一咳嗽,胸腔就疼得厉害。最后连话都不能开口说,只能用笔写代替。然而,最后两手也变得僵硬连笔也握不住了。终于,“最后断气时,眼睛半睁着,眼珠往上翻,口张开,好像还在向谁要求公平”。

他的病痛折磨就不说了,最痛苦的是,他最后垂死挣扎的时候连她深爱的女人——曾树生都不在他身边,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一面。而曾树生回来的时候,连他的坟墓也不知葬在何处。——没人给这可怜的人送葬,他唯一的两个朋友在他之前,一个贫困潦倒被车撞死了,一个在战乱的瘟疫中死去了!最后他的棺材都是他母亲跑了两天才勉强凑成的,最后他在大清早被抬了出去,却没有一个邻居知道葬在哪里!

这可怜的人,生前一直拖着病躯勉强工作,为了那微博的收入,为了养活自己和家人。然而,无论他怎样努力挣扎着工作,他都无法避免被解雇的命运!最后,他的身体不允许他继续工作了,他只能回家躺着等死。然而,如果有曾树生陪在他身边的话,他或许不至于死得这样凄惨、悲凉!他活着是那样冷清、孤单、寂寞、无人理解,死了更是连墓地都无人知晓。

然而,他是在最热闹的抗战胜利日的欢呼声中凄凉地死去的,死得是那么凄惨无助、痛苦不堪。他想活,他不想死,然而那是已经不能够的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病入膏肓了,他的各个身体器官已经衰竭了。他的死,留下的是一个孤儿寡母,和一个在寒夜街头踯躅徘徊、寻找温暖的女人!

这个女人生前是她的妻子,她为了养活这个家,也为了逃避婆媳之间无休止的吵架战争,也为了无法抵制她上司陈主任的诱惑和追求,她跟她去了兰州那边。名义上是为了工作,其实也是为了当花瓶。她年轻美丽健康,她大学毕业,是银行的小职员。她无法忍受那个没有生气的家、寒冷、陈旧和那个自私保守刻薄的婆婆以及那个毫无生气的儿子小宣。她最终狠心别了他而去。

尽管她每个月也给他写三封信,寄生活费。然而,这一切都无法弥补给汪文宣造成的离别之苦与抛弃之痛。——尽管她主观上并没有抛弃丈夫的意思。然而,这客观上对于汪文宣的病情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如果她跟陈主任去了兰州,或许他不会死得这么凄惨死得这么快,或许还有康复的可能。然而,曾树生一走,他的心也算彻底死了。他再也支撑不住了。与其说他死于肺结核。倒不如说他心力衰竭。

他难以抓住这个女人,尽管他深爱她,尽管她也深爱着他。然而,婆媳之间的水火不相容,已经使得他的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更加支离破碎了。他不得不放她走。尽管他有一千一万个舍不得。然而,他只能偷偷哭泣。他自知自己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他不能阻挡她去寻找她的幸福和自由。何况,他已经不能挣一分钱还要花她的钱,治病需要花钱,老母小宣需要养活。最后他只能在不舍与放开之间作出拼命的挣扎与摇摆。

然而,分别总是必须的和迫不得已的。尽管是那样的难分难舍。不分开又能怎样的,还是只能互相折磨等死。婆媳不和自不待言。夫妻之间虽然相爱,却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何况他又无法满足妻子的生理需要。儿子小宣十几岁就少年老成、缺乏生气,与她的母亲也不亲近。这一切都使妻子曾树生再也无法忍受,她每天受婆婆的气,回到家里也是那个毫无生气、冷清、寂寞、患病在床的丈夫。

这一切都不能不使她感到异常压抑!——她在忍耐,她在迁就,然而她却看不到希望,也觉得这样的牺牲和付出不值得。可是她爱丈夫,然而丈夫能给他什么呢?在婆媳之间的战争中,做丈夫的夹在中间却是左右都不是人,甚至有时候总是偏袒着母亲。他懦弱,他老好人,他爱妻子,也爱母亲。他谁都想保护。然而,这深深伤了妻子的心,尽管她一直说还爱他。

然而,读者都知道,那只是怜悯。从她写给他的长信中,她是对他又爱又恨,感情很复杂。但是怜悯起码是有的。然而,这是不能救活他那颗受伤绝望的心的。他彻底绝望了。他接受了她信中所提出的一切,给她自由,放她走。承认她不是她的妻子。他又去工作了。只是再也不动用她寄过来的钱了。他勉强拖着病躯又去工作了,为了养家糊口,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是一天天走向死亡了。

他的朋友先后死去,他想他也应该不远了。活一天过一天吧。他只能这样。他要尊严。他不能依靠一个已经不是她妻子的女人养着。然而,心灵的煎熬、绝望与病体的日渐腐烂加重,终于让这个可怜的人在庆祝抗战胜利的欢乐气氛中凄凉地死去了。他的死是如此卑微、可怜。以至于他那些自私自利的同事有没有来为他送葬,读者都不清楚。

总之,他是悲惨地死去了,死在抗战胜利日的1945年,夜晚八点钟光景的雾都重庆。

樊雨潺草于2016,12,12于京西北,时隔19461231后近7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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