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作品有《边城》、《日子不慌不忙,我们来日方长》、《湘行散记》、《慢慢,走走又停停》、《中国文物常识》等。
1、《边城》
该作品为沈从文小说的代表作,是我国文学史上一部优秀的抒发乡土情怀的小说。它以20世纪30年代川湘交界的边城小镇茶峒为背景,以优美的笔触描绘了湘西特有的风土人情;借船家少女翠翠的爱情悲剧,凸显出人性的善良美好与心灵的澄澈纯净。
《边城》以独特的艺术魅力,生动的乡土风情吸引了众多海内外的读者,也奠定了《边城》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
2、《日子不慌不忙,我们来日方长》
岁月不声不响,你且不慌不忙。在凡俗的烟火里,愿以素心,悦来日方长;愿晨昏相依,四季欢喜;愿你全力以赴地过,云淡风轻地活。手持清风待明月,眉挑烟火过一生。
本书共分为七章,精选季羡林、沈从文、老舍、朱自清、史铁生、张晓风等名家经典随笔散文,共同回忆我们生活中经历过的亲情、友情、爱情等情感经历,让逐渐迷失在生活中的人们重新发现身边的温情与阳光。时光总是过的很快又很慢,让我们-起追随名家的脚步共同品味生活中的苦痛时刻与温暖瞬间,找到努力奋进的力量。
3、《湘行散记》
沈从文有许多散文经典,主要介绍湘西的世界,充满了真情和美好。本书精选沈从文的散文代表作,注重乡土抒情氛围,突出优美的文笔,呈现了一个宁静悠然、淳朴自如的“湘西世界”。在他的笔下,自然生命生动形象,自然风光意境优美,充满了诗意。
4、《慢慢,走走又停停》
沈从文是中国20世纪文学世界的无冕之王,曾两度提名诺贝尔文学奖。他的作品,被视为中国乡土文学的典范,满是自然的美丽和人性的纯粹,同时又不乏对人生的思考。在那个充满焦虑甚至苦难的现实社会中,他笔下的世界,却给人们的心灵开辟了一方净土。《沈从文小说慢慢走走又停停》主要写沈从文一生走过的地方,包括湘西、北平、云南、南方等地的所见所想。
5、《中国文物常识》
本书涵盖古人的生活用品、交通工具、文化生活、工艺美术等内容,更是具体到古代玉石、陶瓷、玻璃、镜子、漆器、辇舆、车乘、扇子、刺绣、服饰、狮子、龙凤及鱼的图案等的演变和发展。沈从文先生以文学家的姿态去梳理文物相关的常识,从欣赏的角度讲述各种文物,填补了我国文物史上的空白。
沈从文原名沈岳焕,主要笔名还有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湖南凤凰
人。1918年自家乡小学毕业后,随当地土著部队流徒于湘、川、黔边境与沅水流
域一带,后正式参军,当过上士司书。
1922年在五四思潮吸引下自身来到北京,升学末成,在郁达夫、徐志摩等人
鼓励下,于艰苦条件下自学写作。1924年,他的作品最早载于《晨报副刊》,接
着又在《现代评论》、《小说月报》上发表。1928年,与胡也频、丁玲相继来到上
海,曾共同创办《红黑》杂志。1929年在上海中国公学教书。这时期的作品结集
为《鸭子》、《旅店及其他》、《蜜柑》等,所描写的湘西乡俗民风和鲜明的生活,引
起人们的注目。《萧萧》、《牛》、《柏子》、《阿丽思中国漫游奇境记》显示了他早期
小说较成功的乡土抒写和历史文化思考。
1930年后赴青岛大学执教,创作日丰。到抗战前,出版了20多个作品集,
有《石子船》、《虎雏》、《月下小景》、《八骏图》等,还有重要的选本《从文小说习
作选》。中篇小说《边城》于1934年问世,标志着他的小说的成熟。
抗战爆发后,经武汉、长沙,取道湘西去云南。途经沅陵时,写散文《湘西》、
长篇小说《长河》(第1卷)。后至昆明西南联大任教。1945年后回京,在北京大
学教书。问时编《大公报》、《益世报》文艺副刊。
1949年以后,长期从事文物工作。先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故宫博物院研究
中国占代服饰和物质文化史。1960年发表《龙风艺术》等文。1978年调中国社
科院历史研究所。他以作家身份被邀参加第三次全国文代会,增补为全国文联委员。
1980年曾赴美国讲学。1981年出版了历时15年写成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专
著。
散文有 <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 <老伴> <遥夜> <月下> <市集> <桃源与沅州> <鸭窠围的夜> <常德的船> <苗民问题><沪溪·浦市·箱子岩>
萧乾,原名萧秉乾,一九一O年一月二十七日生于北京城东北角一个汉化的蒙古族贫民家庭。他的童年是在孤寂、痛苦中度过的。出生时,父亲已过世,他不得不和寡妇妈妈在凄凉的‘“矮檐”下过着忍气吞声的艰辛生活。他放过羊、给人送过羊奶,还学会了织土耳其地毯。不幸的是,平生第一次领工钱那天,母亲在家中去世了。童年时代的痛苦经历造就了萧乾顽强、任性、敏感和忧郁的性格特点。他在十四岁时便开始独立在这个迷茫的世界上漂泊、流浪,虽曾源胎产生过要当一名革命家的愿望,但最终成了一个未带地图、自由翱翔的旅人。少年萧乾,就像人生路途上刚刚起步的孤独长跑者,不知前边的路到底有多长,是否能到达尽头,只是执拗地向前跑着,不管遇到怎样的风雨,都不曾停歇。
萧乾当北新书局练习生时,萌发了对文学的兴趣。他的小说多带有自传色彩。他想用有形的文字把自己的经历、见闻、感受以小说的形式记录下来,让读者同他一起分享那角世界的喜悦和悲哀。萧乾是写短篇小说的妙手,虽然缺乏契柯夫的深刻,却也自成一家,尤其带有曼。斯菲尔德小说的清丽和哀怨,富于诗意和哲理。在他的小说中,常能发现鲜明的对应体:社会的丑恶与人性的纯美,污秽的世界与田园的美丽,世态的炎凉与儿童的率真。萧乾往往在浓郁象征意味与深刻现实意义的交汇处,找到充满艺术悠力的契合点。另外,萧乾的宗教题材小说也颇有特色。他一直酷爱宗教艺术,欣赏宗教绘画,聆听宗教音乐,爱到空旷的教堂里领略庄严、辉煌和神圣。
散文有《雁荡行》《老黑奴》<古城><殇><过路人><脚踏车的哲学><叹息的船><由午夜到黎明>
<忧郁者的自白>
沈从文的散文集有:
《记胡也频》《从文自传》《记丁玲》《湘行散记》《湘西》
《废邮存底》《烛虚》《云南看云集》《沈从文散文选》《不知为什么忽然爱上你》
其中散文代表作有:
《友情》《时间》《月下》《 沉默 》《遥夜 》《白云》《跑龙套》《云南看云 》
《狂人书简》《中国人的病》 《怯步者笔记 》《小草与浮萍 》《一点回忆一点感想 》
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
作者:沈从文
我能正确记忆到我小时的一切,大约在两岁左右。我从小到四岁左右,始终健全肥壮如一只小豚。四岁时母亲一面告给我认方字,外祖母一面便给我糖吃,到认完六百生字时,腹中生了蛔虫,弄得黄瘦异常,只得每天用草药蒸鸡肝当饭。那时节我就已跟随了两个姐姐,到一个女先生处上学。那人既是我的亲戚,我年龄又那么小,过那边去念书,坐在书桌边读书的时节较少,坐在她膝上玩的时间或者较多。
到六岁时,我的弟弟方两岁,两人同时出了疹子。时正六月,日夜皆在吓人高热中受苦。又不能躺下睡觉,一躺下就咳嗽发喘。又不要人抱,抱时全身难受。我还记得我同我那弟弟两人当时皆用竹簟卷好,同春卷一样,竖立在屋中阴凉处。家中人当时业已为我们预备了两具小小棺木搁在廊下。十分幸运,两人到后居然全好了。我的弟弟病后家中特别为他请了一个壮实高大的苗妇人照料,照料得法,他便壮大异常。我因此一病,却完全改了样子,从此不再与肥胖为缘,成了个小猴儿精了。
六岁时我已单独上了私塾。如一般风气,凡是私塾中给予小孩子的虐待,我照样也得到了一份。但初上学时我因为在家中业已认字不少,记忆力从小又似乎特别好,比较其余小孩,可谓十分幸福。第二年后换了一个私塾,在这私塾中我跟从了几个较大的学生,学会了顽劣孩子抵抗顽固塾师的方法,逃避那些书本去同一切自然相亲近。这一年的生活形成了我一生性格与感情的基础。我间或逃学,且一再说谎,掩饰我逃学应受的处罚。我的爸爸因这件事十分愤怒,有一次竟说若再逃学说谎,便当砍去我一个手指。我仍然不为这话所恐吓,机会一来时总不把逃学的机会轻轻放过。当我学会了用自己眼睛看世界一切,到不同社会中去生活时,学校对于我便已毫无兴味可言了。
我爸爸平时本极爱我,我曾经有一时还作过我那一家的中心人物。稍稍害点病时,一家人便光着眼睛不睡眠,在床边服侍我,当我要谁抱时谁就伸出手来。家中那时经济情形还很好,我在物质方面所享受到的,比起一般亲戚小孩似乎都好得多
生之记录
作者:沈从文
下午时,我倚在一堵矮矮的围墙上,浴着微温的太阳。春天快到了,一切草,一切树,还不见绿,但太阳已很可恋了。从太阳的光上我认出春来。
没有大风,天上全是蓝色。我同一切,浴着在这温暾的晚阳下,都没言语。
“松树,怎么这时又不做出昨夜那类响声来吓我呢?”“那是风,何尝是我意思!”有微风树间在动,做出小小声子在答应我了!
“你风也无耻,只会在夜间来!”
“那你为什么又不常常在阳光下生活?”
我默然了。
因为疲倦,腰隐隐在痛,我想哭了。在太阳下还哭,那不是可羞的事吗?我怕在墙坎下松树根边侧卧着那一对黄鸡笑我,竟不哭了。
“快活的东西,明天我就要教老田杀了你!”
“因为妒嫉的缘故”,松树间的风,如在揶揄我。我妒嫉一切,不止是人!我要一切,把手伸出去,别人把工作扔在我手上了,并没有见我所要的同来到。候了又候,我的工作已为人取去,随意的一看,又放下到别处去了,我所希望的仍然没有得到。
第二次,第三次,扔给我的还是工作。我的灵魂受了别的希望所哄骗,工作接到手后,又低头在一间又窄又霉的小房中做着了,完后再伸手出去,所得的还是工作!
我见过别的朋友们,忍受着饥寒,伸着手去接得工作到手,毕后,又伸手出去,直到灵魂的火焰烧完,伸出的手还空着,就此僵硬,让漠不相关的人抬进土里去,也不知有多少了。
这类烧完了热安息了的幽魂,我就有点妒嫉它。我还不能像他们那样安静的睡觉!梦中有人在追赶我,把我不能做的工作扔在我手上,我怎么不妒嫉那些失了热的幽魂呢?
我想着,低下头去,不再顾到抖着脚曝于日的鸡笑我,仍然哭了。
在我的泪点坠跌际,我就妒嫉它,泪能坠到地上,很快的消灭。
我不愿我身体在灵魂还有热的以前消灭。有谁人能告我以灵魂的火先身体而消灭的方法吗?我称他为弟兄,朋友,师长——或更好听一点的什么,只要把方法告我!
我忽然想起我浪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还没烧完这火的事情了,研究它,是谁在暗里增加我的热。 。。。
友情
作者:沈从文
一九八○年十一月,我初次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一个小型的演讲会讲话后,就向一位教授打听在哥大教中文多年的老友王际真先生的情况,很想去看看他。际真曾主持哥大中文系达二十年,那个系的基础,原是由他奠定的。即以《红楼梦》一书研究而言,他就是把这部十八世纪中国著名小说节译本介绍给美国读者的第一人。人家告诉我,他已退休二 十年了,独自一人住在大学附近一个退休教授公寓三楼中。后来又听另外人说,他的妻不幸早逝,因此人很孤僻,长年把自己关在寓所楼上,既极少出门见人,也从不接受任何人的拜访,是个古怪老人。
我和际真认识,是在一九二八年。那年他由美返国,将回山东探亲,路过上海,由徐志摩先生介绍我们认识的。此后曾继续通信。我每次出了新书,就给他寄一本去。我不识英语,当时寄信用的信封,全部是他写好由美国寄我的。一 九二九年到一九三一年间,我和一个朋友生活上遭到意外困难时,还前后得到他不少帮助。际真长我六七岁,我们一别五十余年,真想看看这位老大哥,同他叙叙半世纪隔离彼此不同的情况。因此回到新港我姨妹家不久,就给他写了个信,说我这次到美国,很希望见到几个多年不见的旧友,如邓嗣禹、房兆楹和他本人。准备去纽约专诚拜访。
回信说,在报上已见到我来美消息。目前彼此都老了,丑了,为保有过去年青时节印象,不见面还好些。果然有些古怪。但我想,际真长期过着极端孤寂的生活,是不是有一般人难于理解的隐衷?且一般人所谓“怪”,或许倒正是目下认为活得“健康正常人”中业已消失无余的稀有难得的品质。
虽然回信象并不乐意和我们见面,我们——兆和、充和、傅汉思和我,曾两次电话相约两度按时到他家拜访。
第一次一到他家,兆和、充和即刻就在厨房忙起来了。尽管他连连声称厨房不许外人插手,还是为他把一切洗得干干净净。到把我们带来的午饭安排上桌时,他却承认作得很好。。。。
出处:http://wwwsanwen8com/mingjiasanwen/shencongwen/
沈从文简介:沈从文(1902-1988),现代文学大师,历史文物研究学者。湖南凤凰(今属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人。苗族。1918年小学毕业后随本乡土著部队到沅水流域各地,随军在川、湘、鄂、黔四省边区生活。1923年到北京自学并学习写作。1924年后开始发表作品。1930年起在武汉大学、青岛大学任教。抗日战争爆发后,到昆明任西南联合大学教授。抗战胜利后,任北京大学教授。1949年前,主要从事文学创作,代表作有《边城》、《长河》,散文集《从文自传》、《湘行散记》、《湘西》等,被人称为多产作家。1949年后转入从事艺术史研究,有《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传世。
沈从文散文概述:沈从文散文代表作是《从文自传》、《湘行散记》、《湘西》等三部散文集等。后两部散文集,在内容上互为表里,在结构上互为经纬,是以湘西历史、现实与未来的发展为中心,融会了作者对湘西社会生活与社会问题的观察与思考,代表了作者散文创作的最高成就。
对沈从文散文的评价与感想:沈从文的经典散文,有叙事的、有抒情的、有释理的。这些散文文笔手法细腻、结构顺当、条理清晰、内容丰富多彩、语言流畅优美。散文中渗透着作者丰富的社会生活和复杂的内心世界。
湘行散记
之
<辰河小船上的水手>
我自从离开了那个水獭皮帽子的朋友以后,独自坐到这只小船上,已闷闷的过了十天。
小船前后舱面既十分窄狭,三 个水手白日皆各有所事:或者正在吵骂,或者是正在荡桨撑
篙,使用手臂之力,使这只小船在结了冰的寒气中前进。有时两个年轻水手即或上岸拉船
去了,船前船后又有湿淋淋的缆索牵牵绊绊,打量出去站站,也无时不显得碍手碍脚,很
不方便。因此我就只有蜷伏在船舱里,静听水声与船上水手辱骂声,打发了每个日子。
照原定计划,这次旅行来回二十八天的路程,就应当安排二十二个日子到这只小船上。
如半途中这小船发生了什么意外障碍,或者就多得四天五天。起先我尽记着水獭皮帽子的
朋友“行船莫算,打架莫看”的格言,对于这只小船每日应走多少路,已走多少路,还需
要走多少路,从不发言过问。
他们说“应当开头了”,船就开了,他们说”这鬼天气不成,得歇憩烤火”,我自然
又听他们歇憩烤火。天气也实在太冷了一点,篙上桨上莫不结了一层薄冰。我的衣袋中,
虽还收藏了一张桃源县管理小划子的船总亲手所写“十日包到”的保单,但天气既那么坏,
还好意思把这张保单拿出来向掌舵水手说话吗?
我口中虽不说什么,心里却计算到所剩余的日子,真有点儿着急。
三个水手中的一人,似乎已看准了我的弱点,且在另外一件事情上,又看准了我另外
一项弱点,想出了个两得其利的办法来了。那水手向我说道:“先生,你着急,是不是?
不必为天气发愁。如今落的是雪子,不是刀子。我们弄船人,命里派定了划船,天上纵落
刀子也得做事!”
我的坐位正对着船尾,掌舵水手这时正分张两腿,两手握定舵把,一个人字形的姿势
对我站定。想起昨天这只小船搁入石罅里,尽三人手足之力还无可奈何时,这人一面对天
气咒骂各种野话,一面卸下了裤子向水中跳去的情形,我不由得微喟了一下。我说:“天
气真坏!”
他见我眉毛聚着,便笑了。”天气坏不碍事,只看你先生是不是要我们赶路,想赶快
一些,我同伙计们有的是办法!”
我带了点埋怨神气说:“不赶路,谁愿意在这个日子里来在河上受活罪?你说有办法,
告我看是什么办法!”
“天气冷,我们手脚也硬了。你请我们晚上喝点酒,活活血脉,这船就可以在水面上
飞!”
我觉得这个提议很正当,便不追问先划船后喝酒,如何活动血脉的理由,即刻就答应
了。我说:“好得很,让我们的船飞去吧,欢喜吃什么买什么。”
于是这小船在三个划船人手上,当真俨然一直向辰河上游飞去。经过钓船时就喊买鱼,
一拢码头时就用长柄大葫芦满满的装上一葫芦烧酒。沿河两岸连山皆深碧一色,山头常戴
了点白雪,河水则清明如玉。在这样一条河水里旅行,望着水光出色,体会水手们在工作
上与饮食上的勇敢处,使我在寂寞里不由得不常作微笑!
船停时,真静。一切声音皆为大雪以前的寒气凝结了。只有船底的水声,轻轻的轻轻
的流过去,——使人感觉到它的声音,几乎不是耳朵却只是想象。三个水手把晚饭吃过后,
围在后舱钢灶边烤火烘衣。
时间还只五点二十五分,先前一时在长潭中摇橹唱歌的一只大货船,这时也赶到快要
靠岸停泊了。只听到许多篙子钉在浅水石头上的声音,且有人大嚷大骂。他们并不是吵架,
不过在那里“说话”罢了。这些人说话照例永远得使用几个粗野字眼儿,也正同我们使用
标点符号一样,倘若忘了加上去,意思也就很容易模糊不清楚了。这样粗野字眼儿的使用,
即在父子兄弟间也少不了。可是这些粗人野人,在那吃酸菜臭牛肉说野话的口中,高兴唱
起歌来时,所唱的又正是如何美丽动人的歌!
大船靠定岸边后,只听到有一个人在船上大声喊叫:“金贵,金贵,上岸××去!”
那个名为金贵的水手,似乎正在那只货船舱里鱿鱼海带间,嘶着个嗓子回答说:“你
××去我不来。你娘××××正等着你!”
我那小船上三个默默的烤火烘衣的水手,听到这个对白,便一同笑将起来了。其中之
一学着邻船人语气说:“××去,×你娘的×。大白天象狗一样在滩上爬,晚上好快乐!”
另一个水手就说:
“七老,你要上岸去,你向先生借两角钱也可以上岸去!”
几个人把话继续说下去,便讨论到各个小码头上吃四方饭娘儿们的人材与轶事来了。
说及其中一些野妇人悲喜的场面时,真使我十分感动。我再也不能孤独的在舱中坐下了,
就爬到那个钢灶边去,同他们坐在一处去烤火。
我搀入那个团体时,询问那个年纪较大的水手:“掌舵的,我十五块钱包你这只船,
一次你可以捞多少!”
“我可以捞多少,先生!我不是这只船的主人,我是个每年二百四十吊钱雇定的舵手,
算起来一个月我有两块三角钱,你看看这一次我捞多少!”
我说:“那么,大伙计,你拦头有多少!全船皆得你,难道也是二百四十吊一年吗?”
那一个名为七老的说:“我弄船上行,两块六角钱一次,下行吃白饭!”
“那么,小伙计,你呢?我看你手脚还生疏得很!你昨天差点儿淹坏了,得多吃多喝,
把骨头长结实一点点!”
小子听我批评到他的能力就只干笑。掌舵的代他说话:“先生要你多吃多喝,你不听
到吗?这小子看他虽长得同一块发糕一样,其实就只能吃能喝,撇篙子拉纤全不在行!”
“多少钱一月?”我说。“一块钱一月,是不是?”
那个小水手自己笑着开了口,“多少钱一月?十个铜子一 天,——×他的娘。天气多
坏!”
我在心中打了一下算盘,掌舵的八分钱一天,拦头的一 角三分一天,小伙计一分二厘
一天。在这个数目下,不问天气如何,这些人莫不皆得从天明起始到天黑为止,做他应分
做的事情。遇应当下水时,便即刻跳下水中去。遇应当到滩石上爬行时,也毫不推辞即刻
前去。在能用气力时,这些人就毫不吝惜气力打发了每个日子,人老了,或大六月发痧下
痢,躺在空船里或太阳下死掉了,一生也就算完事了。这条河中至少有十万个这样过日子
的人。想起了这件事情,我轻轻的吁了一口气。
“掌舵的,你在这条河里划了几年船?”
“我今年五十三,十六岁就到了船上。”
三十七年的经验,七百里路的河道,水涨水落河道的变迁,多少滩,多少潭,多少码
头,多少石头——是的,凡是那些较大的知名的石头,这个人就无一不能够很清楚的举出
它们的名称和故事!划了三十七年的船,还只是孤身一人,把经验与气力每天作八分钱出
卖,来在这水上飘泊,这个古怪的人!
“拦头的大伙计,你呢?你划了几年船?”
“我照老法子算今年三十一岁,在船上五年,在军队里也五年。我是个逃兵,七月里
才从贵州开小差回来的!”
这水手结实硬朗处,倒真配作一个兵。那分粗野爽朗处也很象个兵。掌舵的水手人老
了,眼睛发花,已不能如年青人那么手脚灵便,小水手年龄又太小了一点,一切事皆不在
行,全船最重要的人物就是他。昨天小船上滩,小水手换篙较慢,被篙子弹入急流里去时,
他却一手支持篙子,还能一 手把那个小水手捞住,援助上船。上了船后那小子又惊又气,
全身湿淋淋的,抱定桅子荷荷大哭。他一面笑骂着种种野话,一面却赶快脱了棉衣单裤给
小水手替换。在这小船上他一个人脾气似乎特别大,但可爱处也就似乎特别多。
想起小水手掉到水中被援起以后的样子,以及那个年纪大一点的脱下了裤子给他掉换,
光着个下身在空气里弄船的神气,我心中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感情。我向小水手带笑说:
“小伙计,你呢?”
那个拦头的水手就笑着说:“他吗?只会吃只会哭,做错了事骂两句,还会说点蠢话:
‘你欺侮我,我用刀子同你拚命!’拿你刀子来切我的××,老子还不见过刀子,怕你!”
小水手说:“老子哭你也管不着!”
拦头的水手说:“不管你你还会有命!落了水爬起来,有什么可哭?我不脱下衣来,
先生不把你毯子,不冷死你!十 五六岁了的人,命好早×出了孩子,动不动就哭,不害羞!”
正说着,邻船上有水手很快乐的用女人窄嗓子唱起曲子,晃着一个火把,上了岸,往
半山吊脚楼取乐去了。
我说:“大伙计,你是不是也想上岸去玩玩?要去就去,我这里有的是零钱。要几角
钱?你太累了,我请客!”
掌舵的老水手听说我请客,赶忙在旁打边鼓儿说:“七老,你去,先生请客你就去,
两吊钱先生出得起!”
他妩媚的咕咕笑着。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就取了值四 吊钱的五角钞票递给他。小水
手笑乐着为他把作火炬的废绳燃好。于是推开了篷,这个人就被两个水手推上了岸,也摇
晃着个火把,爬上高坎到吊脚楼地方取乐去了。
人走去后,掌舵的水手方把这个人的身世为我详细说出来。原来这个人的履历上,还
有十一个月土匪的经验应当添注上去。这个人大白天一面弄船一面吼着说:“老子要死了,
老子要做土匪去了,”种种独白的理由,我方完全明白了。
我心中以为这个人既到了河街吊脚楼,若不是同那些宽脸大奶子女人在床上去胡闹,
必又坐到火炉边,夹杂在一群划船人中间向火,嚼花生或剥酸柚子吃。那河街照例有屠户,
有油盐店,有烟馆,有小客店,还有许多妇人提起竹篾织就的圆烘笼烤手,一见到年青水
手就做眉做眼,还有妇女年纪大些的,鼻梁根扯得通红,太阳穴贴上了膏药,做丑事毫不
以为可羞。看中了某一个结实年青的水手时,只要那水手不讨厌她,还会提了家养母鸡送
给水手!那些水手胡闹到半夜里回到船上,把缚着脚的母鸡,向舱里同伴热被上抛去,一
些在睡梦里被惊醒的同伴,就会喃喃的骂着,“溜子,溜子,你一条××换一只母鸡,老
子明早天一亮用刀割了你!”于是各个臭被一角皆起了咕咕的笑声。……我还正在那个拦
头水手行为上,思索到一个可笑的问题,不知道他那么上岸去,由他说来,究竟得到了些
什么好处。可是他却出我意料以外,上岸不久又下了河,回到小船上来了。
小船上掌艄水手正点了个小油灯,薄薄灯光照着那水手的快乐脸孔。掌艄的向他说:
“七老,怎么的,你就回来了,不同婊子过夜!”
小水手也向他说了一句野话,那小子只把头摇着且微笑着,赶忙解下了他那根腰带。
原来他棉袄里藏了一大堆橘子,腰带一解,橘子便在舱板上各处滚去。问他为什么得了那
么多橘子,方知道他虽上了岸,却并不胡闹,只到河街上打了个转,在一个小铺子里坐了
一会,见有橘子卖,知道我欢喜吃橘子,就把钱全买了橘子带回来了。
我见着他那很有意思的微笑,我知道他这时所作的事,对于他自己感觉如何愉快,我
便笑将起来,不说什么了。四个人剥橘子吃时,我要他告给我十一个月作土匪的生活,有
些什么可说的事情,让我听听。他就一直把他的故事说到十二 点钟。我真象读了一本内容
十分新奇的教科书。
天气如所希望的终于放晴了,我同这几个水手在这只小船上已经过了十二个日子。
天既放晴后,小船快要到目的地时,坐在船舱中一角,瞻望澄碧无尽的长流,使我发
生无限感慨。十六年以前,河岸两旁黛色庞大石头上,依然是在这样晴朗冬天里,有野莺
与画眉鸟从山谷中竹篁里飞出来,在石头上晒太阳,悠然自得的啭唱悦耳的曲子,直到有
船近身时,又方始一齐向竹林中飞去。十六年来竹林里的鸟雀,那分从容处,犹如往日一
个样子,水面划船人愚蠢朴质勇敢耐劳处,也还相去不远。但这个民族,在这一堆长长日
子里,为内战,毒物,饥馑,水灾,如何向堕落与灭亡大路走去。一切人生活习惯,又如
何在巨大压力下失去了它原来的纯朴型范,形成一种难于设想的模式!
小船到达我水行的终点浦市时,约在下午四点钟左右。这个经过昔日的繁荣而衰败了
多年的码头,三十年前是这个地方繁荣达到顶点的时代。十五年前地方业已大大衰落,那
时节沿河长街的油坊,尚常有三两千新油篓晒在太阳下,沿河七个用青石作成的码头,有
一半还停泊了结实高大四橹五舱运油船。此外船只多从下游运来淮盐,布匹,花纱,以及
川黔边区所需的洋广杂货。川黔边境由旱路运来的朱砂,水银,苎麻,五---''子,莫不在
此交货转载。木材浮江而下时,常常半个河面皆是那种大木筏。本地市面则出炮仗,出印
花布,出肥人,出肥猪。河面既异常宽平,码头又特别干净整齐,虽从那些大商号里,寺
庙里,都可见出这个商埠在日趋于衰颓,然而一个旅行者来到此地时,一切规模总仍然可
得到一个极其动人的印象!街市尽头河下游为一长潭,河上游为一小滩,每当黄昏薄暮,
落日沉入大地,天上暮云为落日余晖所烘炙,剩余一片深紫时,大帮货船从上而下,摇船
人泊船近岸,在充满了薄雾的河面,浮荡的催橹歌声,又正是一种如何壮丽稀有的歌声!
如今小船到了这个地方后,看看沿河各码头,早已破烂不堪。小船泊定的一个码头,
一共有十二只船,除了有一只船载运了方柱形毛铁,一只船载辰溪烟煤,正在那里发签起
货外,其它船只似乎已停泊了多日,无货可载。有七只船还在小桅上或竹篙上,悬了一个
用竹缆编成的圆圈,作为“此船出卖”的标志。
小船上掌艄水手同拦头水手全上岸去了,只留下小水手守船,我想乘天气还不曾断黑,
到长街上去看看这一切衰败了的地方,是不是商店中还能有个把肥胖子。一到街口却碰着
了那两个水手,正同个骨瘦如柴的长人在一个商店门前相骂。问问旁人是什么事情,方知
道这长子原来是个屠户,争吵的原因只是对于所买的货物分量轻重有所争持。看到他们那
么气急败坏大声吵骂无个了结,我就不再走过去了。
下船时,我一个人坐在那小小船只空舱里让黄昏来临,心中只想着一件古怪事情:
“浦市地方屠户也那么瘦了,是谁的责任?希望到这个地面上,还有一群精悍结实的青年,
来驾驭钢铁征服自然,这责任应当归谁?”一时自然不会得到任何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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