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境到了法国的克里斯朵夫搭上了去巴黎的火车。前路陌生未知,他精神紧张,心绪难安。火车到达之前一小时,他便开始整理行装。几十次地把提箱搬上搬下,又笨手笨脚地撞着邻座。而其他旅客的无动于衷,昏睡依旧,松懈了他紧绷的神经,他又心灰意懒地坐下,竟睡着了,车到站才给惊醒。
下了车,他推开夫役,自己扛着箱子挤到了泥泞的巴黎街上。为着羞涩的钱囊,他找了一家寒酸肮脏的小客店。店主欺他语言不通,未经世故,开劣房要高价。
强忍心中的厌恶,他从脏乱得有点骇人的房间逃到街上去走走。呛鼻的浓雾,泥泞溜滑的路面,行人车马拥塞不堪,咒骂声,喇叭声和铃声震耳欲聋。面对这满耳满眼的喧闹混乱,克里斯朵夫脑袋直发懵。一天未食,跌跌撞撞走在这半明半暗的街上。一家家的店铺,咖啡店,恶俗的广告,一些男女下流的嘴脸,他满心的厌恶,又饥饿疲乏,头晕眼花。一匹滑跌的马,皮鞭之下,挣扎,却不能起身。可怜的牲口让克里斯朵夫悲从中来,再也抑制不住心中对这芸芸众生的反感,顾不得人们的惊异,边走,边呜咽。
初来乍到,陌生的一切,让他自怜又失望。走这么一路,一句话没说,失魂落魄般撞回了住处。屋里空气闷塞,他恍恍惚惚,麻木昏懵。又渴又饿又发烧,噩梦又连连。他绝望得直想大叫,可又不敢。孤独痛苦到窒息时,《圣经》,这部他从来没怎么看过的书,成了他的救命稻草。这是祖父的父亲的遗物,书末有前人的签名,也记录着各位先人一生的大事。发黄的纸片上有祖父天真的感想。这本书里有家中百年来悲欢离合的气息。
《圣经》沉痛地告诉他:
“人在这个世界上的生活是一场连续不断的战争,他过的日子就像雇佣兵的日子一样……
……
结果都是一样:上帝使善人和恶人一样的受苦……
啊,由他把我处死吧!我永远对他存着希望……”
《圣经》中深沉无边的哀伤,带给正在受难的克里斯朵夫以安慰。痛苦的极致便是解脱。压抑心灵,打击心灵,致心灵于万劫不复之地的,莫如平庸的痛苦,平庸的欢乐,自私的猥琐的烦恼,没有勇气割舍过去的欢娱,为了博取新的欢娱而自甘坠落。
书中的肃杀之气,汪洋大海中的狂风,把乌烟瘴气一扫而空,他的心中一片宁静,敢于正视自己的困苦和孤独了。消沉散去了,剩下一股英气勃勃的凄凉情味。
他起床了,沉着地开始奋斗。
陌生的巴黎在克里斯朵夫眼里,市容不整。他诧异于这个受着民主洗礼却没有脱掉破烂衣衫的中世纪城市。
压着自尊心,不顾侍者的嘲笑,费劲地用四不象的法语,给自己点了顿早餐。他要适应巴黎的生活,必须开口学讲法国话。
他要去拜访两个年轻的同乡。一个是奥多•狄哀纳,少年时曾经很亲密的朋友,现在和叔父合开一家布店。一个是西尔伐•高恩,犹太人,小学同学,在一家大书铺做事。
他摸索到了狄哀纳的铺子。在屋里早看到他的狄哀纳却想把他拒之门外。本想支使店员谎话打发走他,结果不成。克里斯朵夫识破狄哀纳的把戏,也只能冷冷地隐忍不发。他说明来意,希望狄哀纳帮他找些教音乐的差使。可狄哀纳心里扭捏作态,道西说东,想显出他高高在上的威严和优越,克里斯朵夫偏不买帐,不欢而散,愤然离去。
虽说碰了狄哀纳这个钉子,有点灰心丧气,可克里斯朵夫还是不甘心,硬着头皮又去找西尔伐•高恩了。
高恩,矮胖子,写些无聊肉麻的通讯。这个伧夫俗物在巴黎居然是时装记者与时装批评家。刚见面时,他的态度与狄哀纳截然不同。他主动热情,仿佛遇到最知己的朋友似的招呼克里斯朵夫,问长问短,打听家乡的人与事,痛快地答应要帮忙找工作,并且做东请吃饭。可是,不懂世故的克里斯朵夫饭桌上的狼吞虎咽和粗鲁土气,让高恩厌烦至极,他不想再见到克里斯朵夫,并吩咐办公室仆役挡驾那个“德国人”,曾经答应的帮忙也成了口头敷衍。
克里斯朵夫不知道高恩心里的这些变化,一直感念着他。虔诚地在旅馆寸步不离地痴等高恩三天,毫无消息,他闷得发慌。竭力紧缩带来的那点有限的钱,一天只吃一顿晚饭。他并不知道高恩躲着不想见他,等两人撞见不得已见面时,克里斯朵夫真诚的关心和憨直,还是让高恩感动,所以又决定帮他。
高恩领着克里斯朵夫去拜见音乐出版家但尼•哀区脱。这位先生四十岁左右,高个。对来客极冷淡,傲慢,言语又冷又粗暴。人很聪明,脾气很坏。对哀区脱的无礼无视,言语间赤裸裸的鄙薄,嘲讽,挖苦,克里斯朵夫做不到屈尊逆来顺受,任人践踏。宁可饿死,也不会接受那嗟来之食。他出言不逊,生气地予以针锋相对的反击。最后摔门而去。
回到旅馆,就剩下丧气了。现在,他除了拥有陌生,冤家和孤独,还有可怜的五法朗。生存的现实压迫着他。象断粮的人抖落空米袋一样,他在明知希望渺茫处找机会,向旅馆的胖子老板问询教课的机会,幸亏他法语水平有限,听不懂人家的讥讽嘲笑。他寻到给一个肉店家女儿教课的机会。极低的报酬,女主人的监视在侧,不时发表一下她对音乐与音乐教育的高见。女儿对音乐完全无知,又不感兴趣,且捣乱不听指导。不堪如此的精神折磨,对学生大发雷霆,结果只能在其父母的咒骂声中,羞愤溜走。
置身孤岛,他孤苦无依,精神和肉体在痛苦中顽强挣扎。流着眼泪,跪在床前向自己祈祷。只有极平凡的人才从来不祈祷。他们不懂得坚强的心灵需要在自己的祭堂中潜修默练。克里斯朵夫静观着他无尽的屈辱,他的悲惨生活,这些和他的生命本体有什么关系呢?世界上一切的痛苦,竭力要摧毁一切的痛苦,碰到生命中那个中流砥柱就粉碎了。克里斯朵夫找回了镇静和毅力,心定神安了。浪头遇到坚不可摧的生命之舟,水花四溅之后,顷刻瓦解的是浪头,而不是舟体。
在只知道低头吃草的牛群中,克里斯朵夫悠扬高雅的琴声,又怎么会有回应和共鸣?下里巴人的眼中,阳春白雪又何美之有?另一个视角,吃草和琴声可以在和风丽日下,各安其详,并存无碍。应该明白的是,它们各是各的世界,这是两个彼此绝缘的世界。强行打通,对它们都是折磨和痛苦。
为生计奔走在巴黎的一片混乱之中,一无所获。因着顶撞哀区脱的事,克里斯朵夫自觉得罪了高恩。两人街头巧遇,却发现西尔伐•高恩非但一点也不记恨他,还非常热情,主动打招呼,并硬拉他去参加几个艺术家的聚会,因为他觉得克里斯朵夫的憨直可以提供很多笑料。
初次面对这么多年轻的艺术家,这些优秀分子,克里斯朵夫有点胆怯紧张,不敢开口,只努力去听,可语言生疏,刚开始是一头雾水,弄不懂大家如此热烈讨论的是什么重大的艺术问题。明白之后,才发现谈的是商业问题。加入银团的一些作家们的利益受到竞争的威胁,让他们怒不可遏。已成为公众产业的已故作家的作品低价发行,影响到现存艺术家作品的销路,很是让人不快。对某些高收入的作家或批评家,羡慕不已。他们“为金钱而艺术”,真正关注和在意的是艺术品换回的面包,而不是艺术品。
这些人还热衷于谈论名人的私生活和他们的情人。搞文学批评的搜检着大人物家里的一切,翻抽斗,看壁橱,倒空柜子,查看卧床。除了让他们开心的巴黎琐事,似乎很博学的漂亮人物对巴黎之外的知识漠不关心,一概不知。
对音乐一无所知,却强以为知,冒充风雅人云亦云地吹捧某个新人。他们睁着眼睛梦呓:新人和他的音乐就如同哥伦布和新大陆,推翻了过去,重新创造了一切。而其中那位音乐批评家丹沃斐•古耶,更是一位讹诈音乐外行的音乐外行。对音乐执着认真的音乐家克里斯朵夫,此时只能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对音乐的争论,还有不加掩饰的愤怒,让自命风雅的人们头痛。他迎接着这些人含讥带讽的不屑的眼神。
他们津津乐道着巴黎交际场中的女人和她们的情人。克里斯朵夫不胜厌恶这些女人的风流韵事,认为其丑陋不堪,而这一众风流则认为是挺自然的事。他与这帮轻薄的巴黎人格格不入,说他们向女人献殷勤,表面上口口声声尊敬女人,实则是玩弄女人。他生涩的法语不能很好地准确地表达他的意思,又引来大家一致的取笑。他不作声了,只顾吃喝,出神地坐着。看着那些陌生的脸,听着谈话的声音,心里唯有厌倦,竟没留下一个人或一缕思想的印象。茫然的眼神瞅着那些人又似乎没看见,对面却不识。
大半的人已经走了。他满心满脑的厌烦,想不别而行。不期然而然,隔壁房间里摆放的钢琴吸引了他,情不自禁走过去,象遇到了亲人,自顾自地弹奏起来。西尔伐•高恩和丹沃斐•古耶闻琴声悄悄地溜进来。两位鉴赏家在这片云雾似的音符中完全摸不着头脑,高恩不懂而喜欢,古耶不懂却要装内行。他们激动地赞许克里斯朵夫天才,也发现了他有可供他们利用的价值。
丹沃斐•古耶,一个会耍小聪明的鄙俗之人。溜出政治圈后,对音乐完全外行的他却做起了音乐批评。拾些行家的牙慧,写些学究气十足,自命不凡,盛气凌人的胡话文章,傲慢地教训别人。
世态人情,喜怒哀乐,在音乐家的大脑中都化作了音符,他需要在旋律中倾诉满蓄于胸的情绪。克里斯朵夫接受了高恩的邀请,到他家弹琴。有弹琴的机会很高兴,却又不堪高恩关于乐曲的荒唐饶舌。高恩,非音乐家,非艺术家,一个最枯索,最无诗意,没有什么深刻感情的人,却对于这些自己莫名其妙的音乐兴趣浓厚,并感受到其中迷人的力量。他的理解和音乐真正表达的内容常常风马牛不相及,却也会陶醉其中以至落泪。不住地为音乐点评,加按语,或者批评。激动地为音乐配上各种声音伴奏。每次一曲终了,要是不把满腹的荒唐见解讲给克里斯朵夫,他会胀破肚子的。相较于高恩的无知可笑,克里斯朵夫更受不了他炫耀式的故作深刻,还有他那些低俗不堪的朋友,弹琴的兴致已全无,气愤愤地掉头走了,不再回来。
同一阙音乐,高恩和克里斯朵夫却听出了完全不同的品位。人们欣赏到的音乐是经过自己心灵透镜折射后的旋律,层次意境个个不同。聚在同一个音乐大厅的人们,只是在各听各的心声。先哲的伟大思想,流过庸俗奴性的头脑后,便会失去其先前的光辉,变得面目全非,庸俗不堪了。
古耶邀克里斯朵夫去听音乐会。会场的环境设施都极差。听众则象来此处赶集一样自由随意,东张西望,进进出出。刚听了一半,克里斯朵夫就被拽着,穿过半个巴黎城,去听下一个音乐会。等古耶还要去第三个音乐会时,克里斯朵夫抗议不去了。他告诉古耶,音乐是需要专心凝神才能领会。这儿听几句交响乐,那儿听一段协奏曲,这样地炒什锦似的音乐使他厌恶。七天时间,听了十五个音乐会。惊讶于巴黎人的音乐胃口,不过,他发现他们只是无底的酒桶,倒进再多的东西,也是点滴不留。似乎很丰富的音乐会,作品也仅限于几个著名作家,演奏着几乎相同的曲子。
克里斯朵夫初来乍到,面对纷纷扰扰的法国音乐,还不好置评,他要先讨教一下音乐批评界。
批评界里谁都有主张,各个音乐刊物间互相抵触,同一个刊物的文字也偏颇矛盾。法国的批评家们,不管真知和无知,都有一幅博学的学者面孔。
除了几个真懂音乐的,只能隐身在小杂志的音乐批评家。更多的人不懂音乐,甚至缺少基本的音乐知识,却能挥舞批评的大棒挑出贝多芬的错误,教训瓦格纳,公然讪笑柏辽兹。这些学者之间经常掀起激烈的争辩,互相诋毁,各执一词。而在没有靶子供他们争斗时,又会同声赞誉法国是个伟大的音乐民族。认为音乐的黄金时代要来了,一个音响的魔术师正变出一个百花怒放的春天。
可是,令克里斯朵夫不齿的,雄居歌剧院宝座的却是几部庸俗肤浅的歌剧。法国批评家也否认那些无耻的作品,他们只承认纯粹音乐。而法国本土音乐听来好似飘浮的灰色云雾,苍白,空洞,麻木,贫血,憔悴。
克里斯朵夫承认自己还不了解法国音乐。尽管看到很多不足,却也承认他们的音乐极有才气,竭尽巧思。这些小名家头脑开通,乐于另辟蹊径,探索创新,只是缺少强烈的生命和锲而不舍的精神。法国人胸无定见,他们的天才和意志因为游移不定与自相矛盾而浪费了。
一片混乱中,一个团体想替艺术家把秩序和纪律恢复过来,它是一所歌唱学校,有心拯救人类的灵魂与音乐。勤奋的学生努力破除法国人的闭关自守,他们改变了法国音乐。法国的批评家和音乐家都学起音乐了,从作曲家到演奏家如今都知道巴赫的作品了。不过,他们的音乐仍有迂腐之气,作品中的思想抽象,无名,勉强,毫无生趣。他们的音乐会让人受益,也让人厌烦。
克里斯朵夫孜孜以求真正让他满意的法国音乐。而那么多的音乐会,声势浩大的音乐潮流,只是一种风起云从的时髦。学派和社团所表现的也只是浮面的流行或硬造出来的理论。真正爱好音乐的人屈指可数,真爱音乐的音乐家太少了。在法国,克里斯朵夫无意间只瞧见二三个这种人物,且只看到了作者的缺点,因为他所了解的他们的思想是被人改头换面过的。极少数真爱艺术的音乐家艺术家,他们孤高虔敬,远离尘嚣,毫无野心,不求名利,没世无闻,或者为发掘法兰西过去的伟大静默工作,或者为法兰西未来的光荣默默奠基。这些聪明才智之士,性灵丰富,胸襟阔大,兴趣广博。他们才是克里斯朵夫向往寻找的人。
令克里斯朵夫尤其厌恶的是音乐界中俗物们的唯形式主义。他们眼中音乐只有外在的表现技巧,绝口不提音乐表现的情操,性格,生命。而真正的音乐家是生活在音响的宇宙中的。他的音乐里有他的岁月,有他呼吸的空气,有他生息的天地。音乐表现的是他的心灵,他的所爱,所憎,所苦,所惧,所希望。内心的音乐,比之表现出来的音乐不知丰富几干倍,键盘比起心弦来真是差得远了。天才是要用生命力的强度来测量的,艺术只是人们唤引生命的工具。
他听厌了只会谈音乐的音乐家的谈活。音乐家应该不时丢开他们的对位与和声,去读几本书,去得点儿人生经验。光是音乐对音乐家是不够的:这种方式决不能使他控制时代而避免虚无的吞噬……他需要体验人生!全部的人生!什么都得看,什么都得认识。
音乐的座谈室太多了,制造和弦的曲子太多了!这些像厨子做菜般造出的和声毫无生命力。他要跳出法国的音乐圈子,去访问巴黎的文坛和社会了。
克里斯朵夫趴在日报这个最巴黎的窗口,想认识当时的法国文学。可是,报纸的内容却引他反胃,让他非常痛苦。**,奸情,肉欲霸占着报纸,*风肆虐。甚至一些著名的文学家和严正的批评家也盛赞妓院题材的小说纯洁。有些出众的诗人则致力研究*风,性欲和五大洲的艳窟。一些真正的艺术家,法国文坛的权威也费尽心机写着猥亵的东西。女性作品,或者女性化的作品是另一股浊流,其中充斥的卖弄风情,装腔作势,玩弄感情,又是撒娇又是粗野的风格,呛咳得克里斯朵夫心里直作恶。尽管如此,据之前在德国的经验,对书籍和杂志的将信将疑,他不能仅此就对巴黎社会下结论。
高恩领着他到了剧院。戏剧在巴黎人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或许能更准确地反映社会现实。
又一次失望且厌恶。巴黎剧坛到处弥漫着精神卖*的风气。把婚姻描写得百般*乱而又想表现得尊重婚姻。把粗野的大兵式的戏谑,说笑打诨,美其名曰“大丈夫的爽直”。称霸剧坛的人把猥亵与感情混在一起,善恶杂揉,把年龄,性别,家庭,感情的关系弄得颠颠倒倒。生活中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演出的情人故事成了舞台上堂而皇之,最受欢迎的戏份。人们在这娼家的气息中笑逐颜开。面对这等有股霉味儿,甚至发臭的戏剧,克里斯朵夫蹙眉掩鼻而逃了。
一出现代的有关道德的散文体喜剧,呆板,空洞,书本式的句子。
诗剧则用最奇特的方式把性的不道德与高乃依式的英雄主义调和起来。这样既满足了口头上的道德,又满足了群众荒*的兴致。爱情,痛苦,死亡,在这种艺术里都变得浮华浅薄。诗人讴歌着虚伪的,不可能的,与真理不相容的英雄主义。
诗人的可笑,扯谎,让克里斯朵夫透不过气来。他又逃掉了。
尽管海面上漂浮着那么多的渣滓,泡沫,污秽和恶俗,可是它们并不就是大海,真正的宝藏在大海深处。由于语言的局限,克里斯朵夫还没有能力欣赏那些古典名著,对于民族的特性也无从领会。十七世纪的悲剧作品,是法国民族的心脏,外国人最难入门。不得要领的他只觉得毫无趣味,沉闷,枯索,迂阔,做作。
有人想革新,壮着胆子想扩大巴黎文坛狭窄的范围,可是,多数人根深蒂固的墨守成法,崇拜远祖列宗的传统,随俗的思想,最后也只能无果而终。巴黎的作家骨子里是保守派,法国文学总跳不出过去的樊笼,“不朽的昨日”控制着杂志,日报,剧院,学士院。各个派别也都各自固守,坐井观天。
听过一次次的音乐会,看过一场场的戏剧,克里斯朵夫思考着这一回回的厌恶。原来,并不是因为作品的不道德,而是作品中那股死的气息跟他的顽强而生的气息如此抵触不谐,让他厌烦。艺术对巴黎的文人来说只是寻欢作乐的工具。他们的聪明才智,头脑和思想浪费于无用之地,虚耗于下流可耻之事,除了供给自己那贫瘠的享乐,毫无他用。对此,巴黎的艺术家则自豪的自我标榜“为艺术而艺术”,克里斯朵夫斥之为虚伪:你们用“艺术”与“美”来掩饰你们民族的荒*,艺术不是给下贱的人享用的下贱的刍秣。艺术是生命的帝王,艺术让生命昂扬。而你们所谓的艺术则在培养你们民族的病,使其好逸恶劳,喜欢享受和色欲,麻醉人们,使之萎靡不振。你们的艺术正领着民族走向鸦片烟馆般的地亡之地。而死神之地又怎么会有艺术?
克里斯朵夫纳闷,面对法国艺术的颓废表现,批评家怎么不起作用。曾经极有权威的批评家,人数一多,地位慢慢由舆论界的小霸王沦为了奴仆。他们柔顺地跟在作家后面,毫无异议地宣称,艺术品主要的功能是讨人喜欢。大众的欢迎是它的金科玉律。台下看客的数字和卖座收入的数字,控制了全部的艺术思想。群众满意成了艺术上至高无上的法律。谁也没想到,我们可以拒绝一般堕落的民众替诱使他们堕落的人做有利的证人,谁也没想到,应当由艺术家来指导民众而非由民众来指导艺术家。
群众没有披露意见的能力,此时法国艺术界迫切需要大无畏的批评,需要刚毅独立的批评家。可是,要独立,必须放弃社交,还要冒失去友谊的大概率风险。谁又有勇气这样干呢?谁敢抗拒与论,和公众的愚蠢斗争?谁又愿意去揭穿走红的人的庸俗,为孤立无助的无名艺人辩护呢?就在这要么不知,要么不敢中,几乎遇不到任何抵抗的那种虚伪的思想的自由愈加地变本加厉。
克里斯朵夫不相信这样遍地的颓废就是法兰西,一定还有别的东西。法兰西藏得严密极了,高恩之类的向导也是要不得的,他要自己花一番心血去找才行。
妈妈曰:
克里斯朵夫来到法国,人地两疏,又经济困难,生活窘迫。初到之时,那种被弃孤岛无依无靠的无助感,让他无以复加的绝望悲伤,几乎世界末日已临。痛苦孤独中挣扎过,伤痕累累的内心,从绝望中寻找明天继续的希望。
一次次的锤炼,一次次的超越,从此,强悍,不惧前路。
克里斯朵夫听音乐会,看歌剧,看书读报,欣赏戏剧和诗剧,好像在逛市场,一个法国的艺术集市。
作为执著的音乐家,艺术家,克里斯朵夫并不艺术至上,而是认为“艺术这个残缺不全的工具也不过想唤引生命罢了”。他寻求的是生命的力量和阳光,艺术只是工具和手段,生命才是目的。带给生命阳光力量是艺术的使命,“艺术家的使命就是创造太阳”。因此他批评那些苍白,麻木,贫血,半明半暗灰色的音乐。
他有自己的是非判断,痛斥报刊书籍中的不良内容。戏剧舞台上的娼家气息,荒*色欲浅薄,遭到他无情揭露。
他没有将书本文字和舞台奉为神明,而是倔强于自己的判断。而大多数群众,目盲愚蠢从众,舞台上的,书本中的,无论什么,可能都是好的对的,都可能成为其效仿的榜样。
自己有认知和鉴别,才会不为别人左右。
2020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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