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孀居多年的贵族寡妇萨贡·米拉嫉妒年轻美貌的女仆约曼,因此找碴儿将约曼赶回老家。服侍太太多年的哇彦好心地告诉米拉,约曼是少爷奴拉的爱人,寡妇怒火中烧,要把哇彦也撵走。恰在此时,从爪哇求学归来的奴拉与母亲摊牌,准备娶约曼为妻。哇彦来到堂屋与奴拉告别。米拉不许哇彦带走那把老式步枪。被激怒的哇彦承认自己当年是游击队员并开枪打死贵族老爷的事实,奴拉也知道了自己其实是哇彦的儿子。米拉最终同意奴拉和约曼的婚事,并重新找回自己和哇彦未能如愿的爱情。
【作品选录】
老哇彦吃完晚饭,正在边叠蒌叶边看着花花津津有味地吃食,忽然听到堂屋里传来一阵吵嚷声,便起身朝那儿奔去。
太太正擎着灯,端详镜框里丈夫的遗像。哇彦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地上撒了许多药片,便踌躇地走上前,问道:
“要是没听错的话,好像有人在喊我。太太有什么事儿啊?”
太太转过身子,把灯举到哇彦面前,晃得他一个劲儿地眨眼。
“老不死的!刚才呆在哪儿啦?怎么才来?”
“我在仓库里睡着了。”哇彦撒了个谎。
寡妇把灯放回到桌上,抄起象牙拐杖,指着约曼跑出去的方向说。
哇彦目瞪口呆,活像一个傻头傻脑的小孩子。
“去给我追那个女人!魔鬼!”她对着哇彦的耳朵大声嚷着。
哇彦迷惑不解地望着寡妇。
“女人?您指的是哪个女人,太太?”
哇彦边问边捋着刚才吃饭时菜汤弄湿了的胡子。太太被他这种佯装呆傻的神态惹火了。
“除了刚才在这儿的那个女仆,还有哪个女人呀!你把她逮到仓库里,禁闭三天三夜!”
这时哇彦才醒悟过来,一提关进仓库,还要关上三天三夜,他就明白太太指的不会是别人,一定是约曼。在约曼还是个小不点儿的时候,太太就曾经这样惩罚她,把她锁在仓库里,并且直诈唬,吓得她裤子都尿湿了。
“太太说的是约曼吗?”哇彦问道。
“把她从我这个家里撵出去!”
“可是,可是……”哇彦结巴起来了。
太太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老东西!快去!把她打个半死不活!”
“可不能这样,太太,”老哇彦规劝道,“约曼那是一个多漂亮、多难得的姑娘,真是举世无双啊!要我去拧她的脖子?哎呀,宁可拧掉我老头的脖子,也别损坏这个美丽的艺术珍品呀!”
“你一定得把她赶走!不然的话,她会把我们全都毒死的!”
“把我们毒死?”哇彦觉得太太越讲越玄,“没人想毒死太太。”
“你犟嘴,是不是?”太太指着哇彦的眼睛抢白道。
哇彦走到桌前,耐着性子说:
“太太不要动不动就发火嘛。您刚才说约曼要把我们毒死,这是您胡思乱想出来的。忍着点儿嘛!您快七十了吧?这么大年纪了,总是在这个时候骂骂咧咧的,别人听见多不好呀!”
“ !”寡妇更加放肆地嚷着,“等我把那丫头撵走了,再来撵你,叫你饿死在河边!”
“那好!请撵吧,太太!”哇彦再也憋不住了,突然大声嚷了起来,“撵就撵吧。可是,您不能让我这么大岁数的人去打人,使别人的皮肉受苦。您知道吗?我正在修行、忏悔呢!要是有花蛇、青蛇或蚯蚓、毛虫什么的,为了太太的安全,我一定把它们弄死。以往我不都是这样做的吗?喏,三个月前,有一次太太坐在这儿,我坐在人心果树下,突然听到太太一声惊叫:‘蛇——!’我就一阵风似地跑进来,不到一眨眼的功夫,那条蛇便碎成了八段。我没记错吧,太太?是有这么回事吧?”
哇彦绘声绘色的叙述,使太太顿时消了气,忘记了约曼的事。她又坐到安乐椅里,平心静气地听哇彦津津有味地讲故事。哇彦见自己的招数奏了效,便越发来劲了。
“我经常在兜里装着水蛇,闲着没事儿的时候就摸摸它。哎,它到哪儿去了?”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掏着上衣口袋。然后,回过头笑眯眯地对太太说:“水蛇一点毒性也没有,太太用不着害怕。”
说着,他又摸了摸口袋,爽朗地笑了起来:
“哦,原来在这儿呢!”
太太忽然尖叫了一声,起身往她的房间奔去。
“蛇!蛇!”她惊恐万状地叫着。
看见主人那副狼狈相,哇彦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边嚼着蒌叶,一边拾起撒在地上的药片。房间里不断传来贵族寡妇的咒骂声。
奴拉没有回答。他心绪烦乱,用手指不断弹着桌子。太太又问了他一遍,语气咄咄逼人。奴拉慌忙回答:
“是这样,妈妈,请允许我稍作解释。”
“不成!”母亲打断了他的话,“你就干干脆脆地回答,是不是打算娶她?说吧,奴拉!”
奴拉越发心烦意乱地用指头弹着桌子。
“你倒是回答呀!”
奴拉蓦地把手攥成一个拳头,往桌上狠狠地捶了一下。
“是的!”他声音洪亮、态度坚决地说:“我就是要娶她!”
贵族寡妇大为震惊。
“奴拉!是她给你灌迷魂汤了吗?”
“我们彼此相爱,妈妈!”奴拉说着站起身来。
“什么是爱?”母亲惊奇地问,“我跟你爸爸结婚时就没有爱。我不管什么爱不爱的,我只知道尊重祖宗传给我和你的崇高地位,这是我们的责任。不管你怎么想,跟一个女仆结婚万万办不到!你还小的时候,我就给你和萨贡·蕾订了亲,你不要让我丢脸。”
“萨贡·蕾?不,妈妈!”
“不?萨贡·蕾哪点儿不如那个乡下佬?!”
“不,我不愿跟她结婚。”
“为什么?我跟她们家都商量好了。”
奴拉的心里乱糟糟的。他知道,即使磨破嘴皮子,母亲也是不会理解他的。
“她已经初中毕业,举止文雅,又聪明,又勤快。”
“妈妈!”奴拉反驳说,“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我需要的不仅仅是勤快、品德好,更需要爱情。唉,您应该理解,如今人们选择对象和过去不同了。”
儿子的这番大道理寡妇连听都没听,就提高嗓门儿嚷道:
“她不配作你的妻子,不配作我的儿媳!”
“为什么不配?为什么?”奴拉提出一连串问题,“谁说萨贡·蕾比约曼更配作我的妻子?是地位决定的吗?我生长在高门大户,享有贵族的荣誉,这只能提醒我要更加谨慎行事,做个德才兼备的人,成为众人的表率。除此之外,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比别人高贵的地方。”
寡妇见儿子如此顶撞她,气得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奴拉又向前凑了凑:
“妈妈,我这次回来本是求您为我祝福的,可是您却仅仅以等级差别拒绝我的要求,这与时代精神是不相符的。妈妈,这是我自己的事,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他略停片刻,想让母亲体会体会他的话,然后,用更为低沉的声音接下去说:
“妈妈,请您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您也得体谅我一点儿嘛!您多年没走出过家门,不了解现在人们是怎样思考问题的。”
太太把那雕着龙头的拐杖握得更紧了,此刻,她似乎听见那堵旧墙在雀跃欢呼,喧闹的声音直刺她的心窝。几滴悲伤的泪水顺着她那满是皱纹的面颊缓缓地滚落下来。
在昏暗的灯光下,奴拉瞧见年迈的母亲在哭泣,并没有动心。五年的异乡生活把他陶冶得坚强了。他认为现在正好攀登幸福的顶峰,倘若错过良机,以后再想攀登可能就难上加难了。说不定还会中途动摇,背离自己的目标呢。
他强忍住内心的痛楚,把话说得更加明白。
“妈妈,”他用坚毅的目光看着母亲,“我要跟约曼结婚。我要用行动表明,在当今这个世界上,再也不能把贵族的地位放在首位了,不然青年的神圣愿望就会被断送。妈妈,您应该顺乎时代的潮流,否则,会被人们所唾弃,为社会所不齿。”
对年迈的太太来说,奴拉的话犹如一阵疾风,几乎把她这棵枯松刮倒,她面部表情呆滞,一步一步地走近桌子,用左手端起油灯,不屑看奴拉一眼,径直走进了里屋。昏暗的灯光也随着太太移进里屋去了。奴拉默默地站着,任凭自己被黑暗所吞噬。他觉得全身的血液在沸腾。忽然他听见母亲在房间里啜泣,悲切的声音好似母亲那温柔的手在挠着他的心。他终于感到懊悔,忍不住朝里屋走去。他站在门口,看见母亲倒在床上抽搭。
“妈妈,”他轻声地喊道。
寡妇扭过头来骂道:
“走开!不孝逆子!抱那个女人的臭脚去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祖宗先辈都会诅咒你!天地也不会容你!”
奴拉竭力使自己的心神安定下来,温和地说:
“妈妈,这样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还是把约曼和哇彦大伯找来,一块儿心平气和地谈谈吧。”
“不行!我把那两个家伙都撵走了!我再也不愿看到他们了!”
听母亲这么一说,奴拉愣了神儿,好半天没开口。
“撵走了?约曼叫您给撵走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的!”寡妇一边擦去眼泪一边又恶狠狠地嚷了起来,“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已经离开了我这个家,再也不会和我乱搅和了!你要是想跟她走的话,随你的便!反正我要维护自己的荣誉,你爸爸的荣誉,萨贡·蕾家的荣誉,我们这个家族的荣誉!”
寡妇昂着头,神态冷峭,对自己说的话充满了自信。奴拉心神不宁地看着她。良久,母子俩谁也没有开腔,只有墙上那座老式挂钟在嘀嗒嘀嗒地响着,打破深夜的寂静。
奴拉再次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从里屋退了出来。此时此刻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陌生。他注视着院子,凄清的星光洒在那堵旧墙和人心果树上。同他母亲一样,他也觉得那堵墙仿佛在嘲笑自己,心里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无比憎恶的感情。
年轻人的歌声伴随着悠扬的笛声又从墙外飘送过来。邻居们在窃窃私语……
哇彦亲切地抚摩着那支枪。
“我是有意丢在那里的,”他喃喃自语道,“是那些荷兰人又把它拾了起来。不过,他们不知道那一枪是谁放的。”
说着,他又摸了摸枪。奴拉神色紧张地等待着老人说下去。在他看来,老人胡子底下的那张嘴犹如掌握着一场爆炸的按钮。老极乐鸟也不想再拖延时间了。他的嘴唇翕动一下,终于引发了在奴拉看来是异常剧烈的爆炸。
“是我开枪把他打死的!”哇彦镇定地说。
“是大伯你?”
“不是!不是!”太太嚷起来,声音压过了奴拉。
寡妇霍地从椅子里站起来,想把拐杖往哇彦身上甩去,极乐鸟疾步走上前夺过象牙拐杖,把太太重新按到椅子里。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奴拉惊呆了。寡妇还想挣扎,哇彦按住她喝道:
“别动!别动!”
哇彦狂怒地盯着老贵族。太太吓得目瞪口呆,双手护着胸脯,一动也不敢动。
“现在是把所有的事儿都抖搂出来的时候了。他不再是小孩子,应该让他知道了。”哇彦用低沉的声音说。
接着,他转身面向奴拉。
“奴拉!”他用颤抖的声音喊道,并且一反常态,没在奴拉的名字前面加“老爷”的称呼,“奴拉,你以为他是 合法丈夫,因此就必然是你亲生的父亲。事实并不是这样。他不是什么斗士,而是一个溜须拍马的家伙,是游击队员的死对头。他也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而是个患阳痿病的人!”
老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犹如一颗颗子弹穿过奴拉的胸膛,使他疼痛难忍。哇彦没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往下讲。
“他娶了十五个老婆,都是为了掩盖他的阳痿病。要说履行做丈夫的职责,大多是我代他干的。然而这一切一直是个秘密,直到,直到……”老人有点儿口吃起来,“直到你……你……呱呱落地。奴拉,他不是你真正的父亲。不信,你问问你妈。”
奴拉感到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他走到母亲身边,那女人正倒在椅子里抽泣。哇彦接着讲下去:
“她是假装不知道哪个男人经常跟她一块儿睡觉。其实,我们俩从小就相爱,直到如今剩一把老骨头了还在相爱。只是由于她认为自己是贵族,地位显赫,才拒绝跟我结婚。仅仅由于等级观念,她才抛弃了一直在等待着的我,跟那个贵族,那个叛徒结了婚。她可以抛弃我,可我心底的爱情却是永恒的。”
由于触动了内心的伤疤,他开始哽咽起来。太太哭得更厉害了。奴拉站在母亲旁边目瞪口呆,用颤栗的声音问道:
“妈妈,这是……真的吗?”
太太仍旧哭个不停。奴拉又大声问了一遍。见太太还在一个劲儿地哭,老哇彦又接着说:
“我到这儿来当仆人,完全出于我对她的爱,就同你爱约曼一样。我一辈子没有结婚,人们都以为我是个疯疯颠颠,又聋又傻的糊涂虫。其实我是故意装的。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忘掉自己的痛苦,忘掉那个难以用金钱买回的青年时代。”
哇彦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经过多年的等待,他终于有机会把长期埋在心底的话倾吐出来。他用慈祥的眼光瞧着奴拉。猛然间,他又想起了一件事,神色慌张地说:
“不,奴拉,你可不能被等级观念缚住自己的手脚,像你爸爸这样糟蹋青春啊!快去找那个姑娘,天这么晚,她肯定不敢回乡下,可能就在她的朋友达乌·巴拉家里住下了。你母亲由我来照管,你趁早去找她吧!”
奴拉没有理会他的话。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出千百种想法,新奇、羞辱、震惊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种陌生的感觉,他感到是在做着一场噩梦,希望马上醒过来,摆脱噩梦的缠绕。
太太止住了抽泣,她感到臊得无地自容。她不敢看奴拉,也不敢看哇彦,甚至不敢看自己一眼。她的唠唠叨叨、目空一切的脾性倏忽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不再是宁愿为自己的地位而死的贵族,不再是她那已故丈夫的妻子,而又成了年轻美貌的、正在为那未能如愿的爱情而恸哭的萨贡·米拉了。
那堵旧的院墙再也不敢讥笑别人,此刻它已预感到末日即将来临,等不到雨季,也许明天一大早就会坍塌下来。多年来被它围困着的古老的庭院和房舍都将起来造反,走出去,与墙外的世界融为一体。
看见奴拉那副样子,哇彦很是心疼。他开始悔恨起来: 奴拉可能经受不起这个冲击。可是,当他隐约听见马路上传来的歌声时,又想起每天晚上自己哼唱的悲歌。是啊,不能如愿的爱情会带来恶果的。自己的苦水不能再让青年人品尝了。他又望了望奴拉,像是要给他鼓劲儿似的。
“奴拉!”哇彦打破了沉寂,“你已经长大成人,也该知道这些事了。可是你不必想得太多,就当没有那档子事儿。忘掉它吧,不要再为那些事儿苦恼了。”
哇彦注视着奴拉,接着讲下去,他语气坚定,声音洪亮,就像流入海口的一泓江水。
“我说的都是谎话,我不是你父亲,我是老不中用的就要进棺材的老哇彦。他老人家,”哇彦指了指镜框里的照片,“不是叛徒,是英雄,听见了吧?”他温和地说,“世界上丑恶的事多得很,可是,假如人们一旦了解到事实真相后,事情反而变得更糟,那么就不必去深追了。”
哇彦眨了眨他那嵌在白眉毛底下的双眼,突然大声地继续说:
“去吧,奴拉老爷,去追她吧!她还得为你烧热水,我也将继续伺候太太呢。”
奴拉连头也没回,就走下了台阶。他觉得自己就像被风刮起的一片树叶,轻飘飘的,浑身没一点儿力气。
花花不知什么时候把顶在仓库门外的石头拱开了,欣喜地来到奴拉身边,摇着尾巴,舔着奴拉的脚。这个青年男子一反常态,没答理那狗的亲昵劲儿,穿过院门,一直往外走去。
一直在偷听的邻居们,见奴拉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感到非常诧异,他们彼此争论着,做着各种各样的揣测。
太太已经停止了哭泣,低着头,不敢正视哇彦一眼。这时,老头儿走到她面前,淡淡地问道:
“怎么样?太太?”
老寡妇虽有些怏怏不乐,可她的眸子里却闪耀着隐藏多年的爱情的光芒。
“你干吗跟他讲那些事啊?”当她发觉奴拉已不在身旁,便开口问哇彦。她的声音不再像刚才那样粗暴,相反却充满了柔情蜜意。
“是时候了,”哇彦说着向她跟前靠了靠,“他已经长大成人,也该知道了。”
“你真把我给臊死了。”太太又说道。
哇彦跟她靠得越来越近,差点儿要去摸她的手,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们都已经老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两个老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回想起他们那终身未能如愿的爱情,不禁老泪横流。
“你为什么要阻挠奴拉的婚事呢?”他问道,“正是因为等级的缘故,我们才吃尽了苦头啊。现在是年轻人自己作主的时候了。世道已经变了,人与人之间应当相互尊重,不该再有什么等级的区分了。”
太太在擦眼泪。
“我不再阻挠他们了,”她回答说,“就准备给他们办婚事吧。”
哇彦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太太接着温柔地说:
“不过,你别再提过去的事了,实在叫人不好意思。”
哇彦的脸上绽出了笑容。他真想抚摩一下太太的手,可是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紧握住那支老式步枪,随后又拎起铁皮箱子。
“既然这样,我就不走了。”他满心喜悦地说,“我将继续守护着你萨贡·米拉,直到我们俩一块儿死去。那时候,孩子们将在我们的墓地建起一个美满的家。”
哇彦背上枪,打算回到仓库里去,可是刚下台阶,又止住了脚步。
“萨贡·米拉!”他回过头招呼了一声。
“什么事儿啊,哇彦?”
“你还像谷神一样迷人啊!”
“去你的!”
哇彦咯咯地笑着朝仓库走去。花花迎上来舔了舔他的脚。哇彦惊喜地望着它,心里感到十分宽慰。
太太急忙走到大理石桌前,把原先约曼为她准备的洋桃叶汤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举起油灯为老哇彦照路。灯光投射到院子里,那些正在探头探脑偷看的邻居们慌忙把头缩了回去。
(武文侠、陆春林 译)
【赏析】
夜阑更深的时候,世间无数生动感人的故事开始陆续地上演。夜阑更深的时候,我们沉浸在维查雅的《夜阑更深》,这里有对黑暗的旧制度的鞭挞,有对人类命运的抗争,也有对超凡脱俗的动人爱情的展示。
20世纪60年代正是印尼狂飙突进的动荡年代,腐朽没落的贵族阶级预感到时代风云的变幻威胁到自己的特权和荣耀,他们最后挣扎着不愿退出历史的舞台,然而时代逆转的趋势是无法阻挡的。故事中人和事、时代和社会、心理和感情的变化都是那个特定历史时期真实生活的缩影。孤独倔强的米拉恪守森严的贵族等级观念,竭力阻挠奴拉和约曼真挚的爱情。而新时代的青年奴拉旗帜鲜明地反抗传统婚姻观念,誓死捍卫自己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老少两代围绕婚姻问题展开了暴风骤雨般的争辩,从中可以感受到人物狂暴激烈的内心斗争、变幻莫测的感情起伏和深刻尖锐的矛盾冲突。真正的爱情是超越阶级和世俗的,最终爱情的力量战胜了陈腐的思想观念。故事的结局是令人欣慰的,可那段新旧思想殊死斗争的历史是不该被遗忘的,追求个性解放精神的民众也从未停止前进的脚步!
小说中孀居多年的米拉暴戾地呵斥仆人约曼,拒绝儿子的要求,但她骨子里是个感情相当充沛并且渴望释放生命活力的女人,只是时间泯灭了那段青葱的岁月,徒留美人迟暮的无奈。她是个有着正常情感依赖和需要的女人,在孀居失落的漫长日子里痛苦地咀嚼着欲望背后的惊涛骇浪;她是个有着深深忧伤的贵妇,在凄凉的住宅里漫无边际的黑暗吞噬着她的生命;她是个顽固到惊世骇俗的女人,在自己网织的变态心理中打击朝气蓬勃的年轻活力;她又是个可怜的悲剧性的人物,在生命陷入枯萎的过程中拼命扑向燃烧的爱情。精神的伤害比肉体遭受刑罚的折磨更痛苦,无聊的苦闷和沉静的寂寞才是生命真正不能忍受的。强烈的欲望和枯灭的影像神奇地交汇在她的身上,冥冥中的渴望与禁锢心灵的环境产生强大的艺术张力,她就在这种愤怒的咒骂和疯狂的咆哮中宣泄自己无所寄托的情感。“两个老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回想起他们那终身未能如愿的爱情,不禁老泪横流。”爱情的力量给这位贵族太太重新注入了生命的活力,鸟语花香的世界又呈现在她的面前。
小说中纯朴善良的哇彦大叔每夜哼唱幽思的情歌,这情歌见证了他终身未变的爱情。装疯卖傻的老哇彦矢志不渝地传递人性关怀的暖流,生活的诸般不如意都没有动摇他对爱情的坚定执著。他爱得深沉,爱得朴素,对于无法改变的生活从没有不切实际的奢望,而是几十年如一日地默默守护在心爱的女人身边。谁能想到这个好玩逗笑的老家伙就是印尼独立战争中叱咤风云的游击队精英?谁能想到这个唯唯诺诺的老仆人就是革命战争年代如雷贯耳的“极乐鸟大伯”?没有人比他更糊涂愚钝,也没人比他更精明敏锐;没有人比他更骁勇矫健,也没人比他更温柔多情。在剑拔弩张的关键时刻,哇彦坚定无畏地倾吐出埋藏心底多年的真相,显出极度的固执、倔强、痴情和无悔,甚至使所有人都感到无所适从。哇彦和米拉微妙的爱情经历沧海桑田的变幻最终迎来幸福美满的新生活,“其实,我们俩从小就相爱,直到如今剩一把老骨头了还在相爱。”作者选用“夜阑更深”作为小说的题目是有很深寓意的,除了通过黑夜我们无法到达黎明,而夜阑深处是灿烂的光明!
《夜阑更深》主要通过人物的对话、动作、神态、肖像描写刻画人物形象,暴躁怪僻的老太婆、善良温和的哇彦叔、优秀进步的奴拉、青春健美的约曼,故事中的每个角色都争先恐后地吸引你的注意力。老太婆嫉妒的扭曲、哇彦感情的取悦、奴拉爱情的抗争、约曼压抑的隐忍,时而悠扬、时而紧迫、时而轻快、时而滞重的抒情旋律在故事中回荡。时空的交错、场景的衔接、镜头的转换、心理的跳跃,凡此种种使故事的节奏有张有弛、抑扬有致。他们都是立体丰满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之间形形 的矛盾冲突使整个故事起伏跌宕、变化多姿,迸发出一种激动人心、回肠荡气的力量!
作者笔触细腻,平淡悠扬处婉转恬然,像一朵静静开放的鲜花那样暗香盈袖;激烈交锋处精细老练,像一条滔滔不绝的大河那样气势澎湃。这些文字充溢着思想的灵魂,闪烁着智慧的灵性,有时看似简单的轻描淡写,却蕴含着人物微妙的心理变化,甚至通过这种心理暗示可以透视出人物的本质。“我说的都是谎话,我不是你父亲,我是老不中用的就要进棺材的老哇彦。”这句话生动形象地传达出老哇彦内心的善良和对奴拉的关爱。小说中对自然环境的描写具有很强的生命力,苍茫的暮色、陈旧的房屋、昏暗的灯光、斑驳的院墙,这些灰暗的色彩渲染出一个荒凉冷漠的生存空间,像是暗中就有一股力量要把人吸到虚无的旋涡之中。这个仿佛独立于人世的生活环境恰是米拉内心的写照,作者善于在环境描写中烘托人物的个性,反过来,又用人物的性格渲染环境气氛,从而做到思想、人物、环境浑然一体,无懈可击。
《夜阑更深》采用“戏剧式的结构”,整个故事严谨紧凑地叙述,紧锣密鼓地发展,在最短的时间内给读者最大的情感震撼。作家放弃了那种从头说起、原原本本、平铺直叙的传统叙述手法,别出心裁地截取矛盾即将激化的时刻开始讲述,穿插回忆讲述那段逝去的岁月里发生的故事,叙述时间的延伸和叙述空间的转换灵活自如。作家还采用铺垫的手法为读者设置了多个悬念,过去的故事像一场烦扰不休的梦,又似一团凝聚不散的烟雾,使我们在希冀、猜测、证实和否定中不断地惊呼感叹,随着秘密的逐步揭晓我们的情感也经历了一场空前的震撼。
优秀的作家都会留给读者充分的思考空间,在这篇小说中作者运用了大量表现颓败、荒芜、苍凉、迷惘的意象,并赋予这些纷繁的意象深邃的象征意义和确切的内涵指涉,使之反复出现,贯穿于整部作品。比如小说中经常露面的石头墙的意象,它象征着反动的贵族阶级的垂死挣扎。这堵残破的石头墙安全地隔开了周围欣欣向荣的世界,米拉同样顽固地拒绝理解外面日新月异的变化。墙是她显赫地位的见证,同时也是她在心理上与外界保持距离的鸿沟。墙里,老朽傲岸的米拉死气沉沉地过活;墙外,热闹沸腾的世俗生活轰轰烈烈地上演。墙里墙外的这种鲜明对比使我们深刻地感受到社会冲突的潜流,这种尖锐对立使我们更明确地触摸到历史发展的脉搏。“那堵旧墙再也不敢讥笑别人,此刻它已预感到末日即将来临,等不到雨季,也许明天一大早就会坍塌下来。”那根象征贵族威严的象牙拐杖也多次在小说中出现,高贵无辜的尊严在它的肆意 下遭到无情的践踏,纯洁美好的天性在它的随意逞强下受到残酷的打击,读者的心也一次次为之震颤。从未正面出现的贵族老爷的亡灵似乎无处不在地笼罩着这个萧条衰败的院落,从偏僻处渗出一股凉飕飕的阴风。而奴拉坚定地反叛等级观念,大胆地追求爱情自由,这个宽敞的院落容不下他,他也无法忍受这个没落阶级霉烂的思想。象征手法的运用为读者营造出一种超越文字本身的审美空间,让我们领悟到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从而获得一种对作品明察秋毫的穿透力和对主题深刻的喻示力。
人生的浮华和虚荣时常蒙蔽我们的眼睛,我们有时甚至不敢面对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而生命的意义是在奋起的抗争中实现的。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陈旧的观念消失殆尽,爱情的价值成为永恒。这就是《夜阑更深》向我们展示的人生!
(臧运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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