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心灵深处的欢畅,这情绪境界的壮旷;任天堂沉沦,地狱开放,毁不了我内府的宝藏!——《康河晚照即景》
美感的记忆,是人生最可珍的产业,认识美的本能是上帝给我们进天堂的一把秘钥。
有人的性情,例如我自己的,如以气候喻,不但是阴晴,相间,而且常有狂风暴风,也有最艳丽蓬勃的春光、有时遭逢幻灭,引起厌世的悲观,铅般的重压在心上,比如冬令阴霾,到处冰结,莫有微生气;那时便怀疑一切;宇宙、人生、自我,都只是幻的妄的;人情、希望、理想也只是妄的幻的。
Ah,human nature,how,If utterly frall thou art and vile,If dust thou art and ashes,is thy heart so great?If thou art noble in part,How are thy lofties impulses and thoughtsBy so ignobles causes kindled and put out?“Sopra un ritratto di una bella donna”
这几行是最深入的悲观派诗人理巴第(Leopardi)的诗;一座荒坟的墓碑上,刻着冢中人生前美丽的肖像,激起了他这根本的疑问——若说人生是有理可寻的何以到处只是矛盾的现象,若说美是幻的,何以他引起的心灵反动能有如此之深切,若说美是真的,何以可以也与常物同归腐朽,但理巴第探海灯似的智力虽则把人间种种事物虚幻的外象一一褫剥连宗教都剥成了个赤裸的梦,他却没有力量来否认美!美的创现他只能认为是称奇的,他也不能否认高洁的精神恋,虽则他不信女子也能有同样的境界,在感美感恋最纯粹的一刹那间,理巴第不能不承认是极乐天国的消息,不能不承认是生命中最宝贵的经验,所以我每次无聊到极点的时候,在层冰般严封的心河底里,突然涌起一股融一切的热流,顷刻间消融了厌世的结晶,消融了烦闷的苦冻。那热流便是感美感恋最纯粹的一俄顷之回忆。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Auguries of Muveence Willian Glabe,
从一颗沙里看出世界,天堂的消息在一朵野花,将无限存在你的掌上。
这类神秘性的感觉,当然不是普遍的经验,也不是常有的经验,凡事只讲实际的人,当然嘲讽神秘主义,当然不能相信科学可解释的神经作用,会发生科学所不能解释的神秘感觉。
但世上“可为知者道不可与不知者言”的情事正多着哩!
从前在十六世纪,有一次有一个义大利的牧师学者到英国乡下去,见了一大片盛开的苜蓿(Clover)在阳光中只似一湖欢舞的黄金,他只惊喜得手足无措,慌忙跪在地上,仰天祷告,感谢上帝的恩典,使他得见这样的美,这样的神景,他这样发疯似的举动当时一定招起在旁乡下人的哗笑,我这篇里要讲的经历,恐怕也有些那牧师狂喜的疯态,但我也深信读者里自有同情的人,所以我也不怕遭乡下人的笑话?
去年七月中有一天晚上,天雨地湿,我独自冒着雨在伦敦的海姆司堆特(Hampstead)问路惊问行人,在寻彭德街第十号的屋子。那就是我初次,不幸也是末次,会见曼珠斐儿——“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的一晚。
我先认识麦雷君(John Middleton Murry),Athenaeum的总主笔,诗人,著名的评衡家,也是曼殊斐儿一生最后十余年间最密切的伴侣。
他和她自一九一三年起,即夫妇相处,但曼殊斐儿却始终用她到英国以后的“笔名”(Penname)Miss Katherine Mathl- een她生长于纽新兰(New Zealand),原名是Kathleen Beachamp,是纽新兰银行经理Sir Harold Beanchamp的女儿,她十五年前离开了本乡,同着她三个小妹子到英国,进伦敦大学院读书,她从小即以美慧著名,但身体也从小即很怯弱,她曾在德国住过,那时她写她的第一本小说“In a German Pen- sion”大战期内她在法国的时候多,近几年她也常在瑞士、意大利及法国南部。她所以常在外国,就为她身体太弱,禁不得英伦的雾迷雨苦的天时,麦雷为了伴她也只得把一部分的事业放弃(Athenaeum之所以并入London Nation就为此),跟着他安琪儿似的爱妻,寻求健康,据说可怜的曼殊斐儿战后得了肺病证明以后,医生明说她不过三两年的寿限,所以麦雷和她相处有限的光阴,真是分秒可数,多见一次夕照,多经一度朝旭,她优昙似的余荣,便也消灭了如许的活力,这颇使想起茶花女一面吐血一面纵酒恣欢时的名句:“Youknow I have not long to live,therefore I will live fast!”——你知道我是活不久长的,所以我存心活他一个痛快!我正不知道多情的麦雷,对着这艳丽无双的夕阳,渐渐消翳,心里“爱莫能助”
的悲感,浓烈到何等田地!
但曼殊斐儿的“活他一个痛快”的方法,却不是像茶花女的纵洒恣欢,而是在文艺中努力;她像夏夜榆林中的鹃鸟,呕出缕缕的心血来制成无双的情曲,便唱到血枯音嘶,也还不忘她的责任,是牺牲自己有限的精力,替自然界多增几分的美,给苦闷的人间,几分艺术化精神的安慰。
她心血所凝成的便是两本小说集,一本是“Bliss”,一本是去年出版的“Garden Party”凭这两部书里的二三十篇小说,她已经在英国的文学界里占了一个很稳固的位置,一般的小说只是小说,她的小说却是纯粹的文学,真的艺术;平常的作者只求暂时的流行,博群众的欢迎,她却只想留下几小块“时灰”
掩不暗的真晶,只要得少数知音者的赞赏。
但唯其纯粹的文学,她著作的光彩是深蕴于内而不是显露于外者,其趣味也须读者用心咀嚼,方能充分的理会,我承作者当面许可选译她的精晶,如今她已去世,我更应珍重实行我翻译的特权,虽则我颇怀疑我自己的胜任,我的好友陈通伯他所知道的欧洲文学恐怕在北京比谁都更渊博些,他在北大教短篇小说,曾经讲过曼殊斐儿的,很使我欢喜。他现在答应也来选译几篇,我更要感谢他了。关于她短篇艺术的长处,我也希望通伯能有机会说一说。
现在让我讲那晚怎样的会晤曼殊斐儿,早几天我和麦雷在Charing Cross背后一家嘈杂的ABC茶店里,讨论英法文坛的状况。我乘便说起近几年中国文艺复兴的趋向,在小说里感受俄国作者的影响最深,他的几于跳了起来,因为他们夫妻最崇拜俄国的几位大家,他曾经特别研究过道施滔庵符斯基著有一本“Dostoyevsky:A CriticalStudy Martin Secker”,曼殊斐儿又是私淑契高夫(Chekhov)的,他们常在抱憾俄国文学始终不会受英国人相当的注意,因之小说的质与式,还脱不尽维多利亚时期的Philistinism我又乘便问起曼殊斐儿的近况,他说她这一时身体颇过得去,所以此次敢伴着她回伦敦来住两个星期,他就给了我他们的住址,请我星期四,晚上去会她和他们的朋友。
所以我会见曼殊斐儿,真算是凑巧的凑巧,星期三那天我到惠尔思(HGWells)乡里的家去了(Easten Clede)下一天和他的夫人一同回伦敦,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记得回寓时浑身都淋湿了。
他们在彭德街的寓处,很不容易找,(伦敦寻地方总是麻烦的,我恨极了那个回街曲巷的伦敦。)后来居然寻着了,一家小小一楼一底的屋子,麦雷出来替我开门,我颇狼狈的拿着雨伞还拿着一个朋友还我的几卷中国字画,进了门。我脱了雨具。
他让我进右首一间屋子,我到那时为止对于曼殊斐儿只是对一个有名的年轻女作家的景仰与期望;至于她的“仙姿灵态”我那时绝对没有想到,我以为她只是与Rose Macaulay,Virginia Woolf,Roma Wilson,MrsLueas,Vanessa Bell几位女文学家的同流人物。平常男子文学家与美术家,已经尽够怪僻,近代女子文学家更似乎故意养成怪僻的习惯,最显著的一个通习是装饰之务淡朴,务不入时,“背女性”:头发是剪了的,又不好好的收拾,一团和糟的散在肩上;袜子永远是粗纱的;鞋上不是有泥就有灰,并且大都是最难看的样式;裙子不是异样的短就是过分的长,眉目间也许有一两圈“天才的黄晕”,或是带着最可厌的美国式龟壳大眼镜,但他们的脸上却从不见脂粉的痕迹,手上装饰亦是永远没有的,至多无非是多烧了香烟的焦痕,哗笑的声音十次里有九次半盖过同座的男子;走起来也是挺胸凸肚的,再也辨不出是夏娃的后身;开起口来大半是男子不敢出口的话;当然最喜欢讨论的是Freudian Complex Birth Control或是George Moore与James Joyce私人印行的新书,例如“A Story-telte‘s Holiday”“Ulysses”。总之她们的全人格只是妇女解放的一幅讽刺画(Amy Lowell听说整天的抽大雪茄!)和这一班立意反对上帝造人的本意的“唯智的”女子在一起,当然也有许多有趣味的地方。但有时总不免感觉她们矫揉造作的痕迹过深,引起一种性的憎忌。
我当时未见曼殊斐儿以前,固然并没有预想她是这样一流的Futuristic,但也绝对没有梦想到她是女性的理想化。
所以我推进那房门的时候,我就盼望她——一个将近中年和蔼的妇人——笑盈盈的从壁炉前沙发上站起来和我握手问安。
但房里——一间狭长的壁炉对门的房——只见鹅**恬静的灯光,壁上炉架上杂色的美术的陈设和画件,几件有彩色画套的沙发围列在炉前,却没有一半个人影。麦雷让我一张椅上坐了,伴着我谈天,谈的是东方的观音和耶教的圣母,希腊的Virgin Diana,埃及的Isis,波斯的Mithraism里的Virgin等等之相仿佛,似乎处女的圣母是所有宗教里一个不可少的象征……我们正讲着,只听得门上一声剥啄,接着进来了一位年轻女郎,含笑着站在门口,“难道她就是曼殊斐儿——这样的年轻……”我心里在疑惑。她一头的褐色卷发,盖着一张的小圆脸,眼极活泼,口也很灵动,配着一身极鲜艳的衣裳——漆鞋,绿丝长袜,银红绸的上衣,紫酱的丝绒围裙——亭亭的立着,像一颗临风的郁金香。
麦雷起来替我介绍,我才知道她不是曼殊斐儿,而是屋主人,不知是密司Beir还是Beek我记不清了,麦雷是暂寓在她家的;她是个画家,壁挂的画,大都是她自己的,她在我对面的椅上坐了,她从炉架上取下一个小发电机似的东西拿在手里,头上又戴了一个接电话生戴的听箍,向我凑得很近的说话,我先还当是无线电的玩具,随后方知这位秀美的女郎,听觉和我自己的视觉仿佛,要借人为方法来补充先天的不足。
(我那时就想起聋美人是个好诗题,对她私语的风情是不可能的了!)
她正坐定,外面的门铃大响——我疑心她的门铃是特别响些,来的是我在法兰先生(Roger Fry)家里会过的Sydney Wa- terloo极诙谐的一位先生,有一次他从他巨大的袋里一连摸出了七八枝的烟斗,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各种颜色的,叫我们好笑。他进来就问麦雷,迦赛林(Katherine)今天怎样。我竖起了耳朵听他的回答,麦雷说“她今天不下楼了,天太坏,谁都不受用……”华德鲁就问他可否上楼去看她,麦说可以的,华又问了密司B的允许站了起来,他正要走出门,麦雷又赶过去轻轻的说“Sydney,don't talk too much”
楼上微微听得出步响,W已在迦赛林房中了。一面又来了两个客,一个短的M才从希腊回来,一个轩昂的美丈夫就是LondonNation and Athenaeum里每周做科学文章署名S的Su- llivan M就讲他游希腊的情形尽背着古希腊的史迹名胜,Pa- rnassus长Mycenoee短讲个不住。S也问麦雷迦赛林如何,麦说今晚不下楼W现在楼上。过了半点钟模样,W笨重的足音下来了,S就问他迦赛林倦了没有,W说“不,不像倦,可是我也说不上,我怕她累,所以我下来了。”再等一歇S也问了麦雷的允许上楼去,麦也照样的叮嘱他不要让她乏了。麦问我中国的书画,我乘便就拿那晚带去的一幅赵之谦的“草书法画梅”,一幅王觉斯的草书,一幅梁山舟的行书,打开给他们看,讲了些书法大意,密司B听得高兴,手捧着她的听盘,挨近我身旁坐着。
但我那时心里却颇有些失望,因为冒着雨存心要来一会Bi ss的作者,偏偏她又不下楼;同时WS麦雷的烘云托月,又增加了我对她的好奇心,我想运气不好,迦赛林在楼上,老朋友还有进房去谈的特权,我外国人的生客,一定是没有份的了,我只得起身告别,走出房门,麦雷陪出来帮我穿雨衣,我一面穿衣,一面说我很抱歉,今晚密司曼殊斐儿不能下来,否则我是很想望会她的。但麦雷却很诚恳的说“如其你不介意,不妨请上楼去一见。”我听了这话喜出望外立即将雨衣脱下,跟着麦雷一步一步的上楼梯……
上了楼梯,叩门,进房,介绍,S告辞,和M一同出房,关门,她请我坐了,我坐下,她也坐下……这么一大串繁复的手续,我只觉得是像电火似的一扯过,其实我只推想应有这么些逻辑的经过,却并不曾亲切的一一感到;当时只觉得一阵模糊,事后每次回想也只觉得是一阵模糊,我们平常从黑暗的街里走进一间灯烛辉煌的屋子,或是从光薄的屋子里出来骤然对着盛烈的阳光,往往觉得耀光太强,头晕目眩的要定一定神,方能辨认眼前的事物。用英文说就是Senses overwhelmed by excessive light,不仅是光,浓烈的颜色,有时也有“潮没”
官觉的效能。我想我那时,虽不定是被曼殊斐儿人格的烈光所潮没,她房里的灯光陈设以及她自身衣饰种种各品浓艳灿烂的颜色,已够使我不预防的神经,感觉刹那间的淆惑,那是很可理解的。
她的房给我的印象并不清切,因为她和我谈话时不容我分心去认记房中的布置,我只知道房是很小,一张大床差不多就占了全房大部分的地位,壁是用画纸裱的,挂着好几幅油画大概也是主人画的,她和我同坐在床左贴壁一张沙发榻上。
因为我斜倚她正坐的缘故,她似乎比我高得多,(在她面前哪一个不是低的,真的!)我疑心那两盏电灯是用红色罩的,否则何以我想起那房,便联想起,“红烛高烧”的景象!但背景究属不甚重要,重要的是给我最纯粹的美感的——The purest aesthetic feeling——她;是使我使用上帝给我那管进天堂的秘钥的——她;是使我灵魂的内府里又增加了一部宝藏的——她。但要用不驯服的文字来描写那晚。她,不要说显示她人格的精华,就是忠实地表现我当时的单纯感象,恐怕就够难的一个题目。从前有一个人一次做梦,进天堂去玩了,他异样的欢喜,明天一起身就到他朋友那里去,想描摹他神妙不过的梦境。
但是!他站在朋友面前,结住舌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他要说的时候,才觉得他所学的人间适用的字句,绝对不能表现他梦里所见天堂的景色,他气得从此不开口,后来就抑郁而死,我此时妄想用字来活现出一个曼殊斐儿,也差不多有同样的感觉,但我却宁可冒猥渎神灵的罪,免得像那位诚实君子活活的闷死。她也是铄亮的漆皮鞋,闪色的绿丝袜,枣红丝绒的围裙,嫩黄薄绸的上衣,领口是尖开的,胸前挂一串细珍珠,袖口只齐及肘弯。她的发是黑的,也同密司B一样剪短的,但她栉发的式样,却是我在欧美从没有见过的,我疑心她有心仿效中国式,因为她的发不但纯黑而且直而不卷,整整齐齐的一圈,前面像我们十余年前的“刘海”梳得光滑异常,我虽则说不出所以然我只觉她发之美也是生平所仅见。
至于她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净,我其实不能传神于万一,仿佛你对着自然界的杰作,不论是秋月洗净的湖山,霞彩纷披的夕照,南洋里莹澈的星空,或是艺术界的杰作,培德花芬的沁芳南,怀格纳的奥配拉,密克郎其罗的雕像,卫师德拉(Whistler)或是柯罗(Corot)的画;你只觉得他们整体的美,纯粹的美,完全的美,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说的美;你仿佛直接无碍的领会了造作最高明的意志,你在最伟大深刻的戟刺中经验了无限的欢喜,在更大的人格中解化了你的性灵,我看了曼殊斐儿像印度最纯澈的碧玉似的容貌,受着她充满了灵魂的电流的凝视,感着她最和软的春风似神态,所得的总量我只能称之为一整个的美感。她仿佛是个透明体,你只感讶她粹极的灵澈性,却看不见一些杂质就是她一身的艳服,如其别人穿着也许会引起琐碎的批评,但在她身上,你只是觉得妥帖,像牡丹的绿叶,只是不可少的衬托,汤林生,她生前的一个好友,以阿尔帕斯山巅万古不融的雪,来比拟她清,极超俗的美,我以为很有意味的;她说:曼殊斐儿以美称,然美固未足以状其真,世以可人为美,曼殊斐儿固可人矣,然何其脱尽尘寰气。一若高山琼雪,清澈重霄,其美可惊,而其凉亦可感,艳阳被雪,幻成异彩,亦明明可识,然亦似神境在远,不隶人间,曼殊斐儿肌肤明皙如纯牙,其官之秀,其目之黑,其颊之腴,其约发环整如髹,其神态之闲静,有华族粲者之明粹,而无西艳伉杰之容。其躯体尤苗约,绰如也,若明蜡之静焰,若晨星之淡妙,就语者未尝不自讶其叶息之重浊,而虑是静且淡者之且神化……
汤林生又说她锐敏的目光,似乎直接透入你灵府深处将你所蕴藏的秘密一齐照彻,所以他说她有鬼气,有仙气,她对着你看,不是见你的面之表,而是见你心之底,但她却大是侦刺你的内蕴,并不是有目的搜罗而只是同情的体贴。你在她面前,自然会感觉对她无慎密的必要;你不说她也有数,你说了她也不会惊讶。她不会责备,她不会怂恿,她不会奖赞,她不会代出什么物质利益的主意,她只是默默的听,听完了然后对你讲她自己超于美恶的见解——真理。
这一段从长期交谊中出来深入的话,我与她仅一二十分钟的接近当然不会体会到,但我敢说从她神灵的目光里推测起来,这几句话不但是不能,而且是极近情的。
所以我那晚和她同坐在蓝丝绒的榻上,幽静的灯光,轻笼住她美妙的全体,我像受了催眠似的,只是痴对她神灵的妙眼,一任她利剑似的光波,妙乐似的音浪,狂潮骤雨似的向着我灵府泼淹,我那时即使有自觉的感觉,也只似开茨(Keats)听鹃啼时的:My heart aches,and a drowsy numbness pains My sense,as though of hemlock I had drunk……
“This not through envy of thy happy lot,But being too happy in thy happiness”
曼殊斐儿音声之美,又是一个Miracle一个个音符从她脆弱的声带里颤动出来,都在我习于尘俗的耳中,启示一种神奇的意境。仿佛蔚蓝的天空中一颗一颗的明星先后涌现。像听音乐似的,虽则明明你一生从不曾听过,但你总觉得好像曾经闻到过的也许在梦里,也许在前生。她的,不仅引起你听觉的美感,而竟似直达你的心灵底里,抚摩你蕴而不宣的苦痛,温和你半僵的希望,洗涤你窒碍性灵的俗累,增加你精神快乐的情调;仿佛凑住你灵魂的耳畔私语你平日所冥想不得的仙界消息。
我便此时回想,还不禁内动感激的悲慨。几于零泪;她是去了,她的音声笑貌也似蜃彩似的一翳不再,我只能学Abt Vogler之自慰,虔信:Whose voice has gone forth,but each survives for themelodies when eternity affirmsthe conception of an hour……
Enough that he heard it once;we shall hear it by and by曼殊斐儿,我前面说过,是病肺痨的,我见她时,正离她死不过半年,她那晚说话时,声音稍高,肺管中便如吹荻管似的呼呼作响。她每句语尾收顿时,总有些气促,颧颊间便也多添一层红润,我当时听出了她肺弱的音息,便觉得切心的难过,而同时她天才的兴奋,偏是逼迫她音度的提高,音愈高,肺嘶亦更历历,胸间的起伏亦隐约可辨,可怜!我无奈何只得将自己的声音特别的放低,希冀她也跟着放低些,果然很灵效,她也放低了不少,但不久她又似内感思想的戟刺,重复节节的高引,最后我再也不忍因此而多耗她珍贵的精力,并且也记得麦雷再三叮嘱W与S的话,就辞了出来。总计我自进房至出房——她站在房门口送我——不过二十分时间。
我与她所讲的话也很有意味,但大部分是她对于英国当时最风行的几个小说家的批评——例如Riberea West,Romer Wilson Hutchingson,Swinnerton等——恐怕因为一般人不稔悉,那类简约的评语不能引起相当的兴味。麦雷自己是现在英国中年的评衡家最有学有识之一人,——他去年在牛津大学讲的“The Problem of Style”;有人誉为安诺德(Matthew Arn- old)以后评衡界里最重要的一部贡献——而他总常常推尊曼殊斐儿说她是评衡的天才,有言必中肯的本能。所以我此刻要把她简评的珠沫,略过不讲,很觉得有些可惜,她说她方才从瑞士回来,在那边和罗素夫妇的寓处相距颇近,常常谈起东方好处,所以她原来对于中国的景仰,更一进而为爱慕的热忱。她说她最爱读Arthur Waley所翻的中国诗,她说那样的诗艺在西方真是一个Wonderful Revelation她说新近AmyLowell译的很使她失望,她这里又用她爱用的短句——“That‘s not the thing!”她问我译过没有,她再三劝我应得试试,她以为中国诗只有中国人能译得好的。
她又问我是否也是写小说的,她又殷劝问中国顶喜欢契高夫的哪几篇,译得怎么样,此外谁最有影响。
她问我最喜读哪几家小说,哈代、康拉德,她的眉梢耸了一耸笑道——“Isn‘t it!We have to go back to the old masters for good literature the real thing!”
她问我回中国去打算怎么样,她希望我不进政治,她愤愤的说现代政治的世界,不论哪一国,只是一乱堆的残暴,和罪恶。
后来说起她自己的著作。我说她的太是纯粹的艺术,恐怕一般人反而不认识,她说:“That‘s just itThen of course,popularity is never the thing for us”
我说我以后也许有机会试翻她的小说,很愿意先得作者本人的许可。他很高兴的说她当然愿意,就怕她的著作不值得翻译的劳力。
她盼望我早日回欧洲,将来如到瑞士再去找她,她说怎样的爱瑞士风景,琴妮湖怎样的妩媚,我那时就仿佛在湖心柔波间与她荡舟玩景:Clear,placid Leman!
……Thy soft murmuring Sounds sweet as if a sister's voice reproved That I with stem delights should ever have been so moved……Lord Byron我当时就满口的答应,说将来回欧一定到瑞士去访她。
末了我说恐怕她已经倦了,深恨与她相见之晚,但盼望将来还有再见的机会,她送我到房门口,与我很诚挚地握别……
将近一月前,我得到消息说曼殊斐儿已经在法国的芳丹卜罗去世,这一篇文字,我早已想写出来,但始终为笔懒,延到如今,岂知如今却变了她的祭文!下面附的一首诗也许表现我的悲感更亲切些。
哀曼殊斐儿
我昨夜梦入幽谷,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我昨夜梦登高峰,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坠落。罗马西郊有座墓园,芝罗兰静掩着客殇的诗骸;百年后海岱士(Hades)黑辇之轮。又喧响于芳丹卜罗榆青之间。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说造化是真善美之创现,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三十年小住,只拟昙花之偶现,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今夏再于琴妮湖之边;琴妮湖(Lake Geneva)永抱着白朗矶(Mount Blanee)的雪影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梦觉似骤感恋爱之庄严;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同情是掼不破的纯晶,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我哀思焉能电花似飞骋,感动你在天曼殊之灵?我酒泪向风中遥送,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徐志摩是新月派代表诗人,新月诗社成员。也是现代诗人、 散文 家。以下是我给大家整理的徐志摩的抒情现代 散文诗 希望可以帮到大家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桥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
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蒿,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献词》
哪天你翩翩地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燃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硬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度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地盼望,盼望你飞回
《残春》
昨天我瓶子里斜插着的桃花
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边挂;
今儿它们全低了头,全变了相:
红的白的尸体倒悬在青条上。
窗外的风雨 报告 残春的运命,
丧钟似的音响在黑夜里叮咛:
“你那生命的瓶子里的鲜花也
变了样:艳丽的尸体,谁给收殓”
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地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准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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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徐志摩爱情散文精选
1、徐志摩的散文集有《落叶》、《巴黎的鳞爪》、《自剖》、《秋》。
2、这些散文集中的作品,多数为经典之作,如《印度洋上的秋思》、《意大利的天时小引》、《巴黎的鳞爪》、《我所知道的康桥》、《一封信》、《家德》等,都比较著名。
3、但如果读者想通过在行云流水般的文字中,去感受另一个让人一读倾心的徐志摩,可以重点体会徐志摩《浓的化不开》的感情、《自剖》的真诚、《迎上前去》的勇气、《就使打破了头,也还要保持我灵魂的自由》的决心、《艺术与人生》的思索以及《爱眉小札》里无尽的深情。
我等候你
徐志摩
我等候你。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 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我要你火焰似的笑,
要你灵活的腰身,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来临,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优昙
开上时间的顶尖!你为什么不来,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这不来于我是致命的一击,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
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
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
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
妒与愁苦,生的羞惭 与绝望的惨酷。
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我信我确然是痴;
但我不能转拨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万方的风息都不容许我犹豫──
我不能回头,运命驱策着我!
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
毁灭的路,但 为了你,为了你,
我什么都甘愿;这不仅我的热情,
我的仅有理性亦如此说。
痴!想磔碎一个生命的纤维
为要感动一个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泪,
她的一声漠然的冷笑;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传给 一块顽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条虫,我还是甘愿!
痴到了真,是无条件的,上帝也无法调回一个
痴定了的心如同一个将军 有时调回已上死线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你的不来是不容否认的实在,
虽则我心里烧着泼旺的火,饥渴着你的一切,
你的发,你的笑,你的手脚;
任何的痴想与祈祷 不能缩短一小寸 你我间的距离!
户外的昏黄已然 凝聚成夜的乌黑, 树枝上挂着冰雪,
鸟雀们典去了它们的啁啾,沉默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
钟上的针不断的比着 玄妙的手势,像是指点,
像是同情,像的嘲讽,每一次到点的打动,我听来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丧钟。
扩展资料:
赏析:
这首诗是他对陆小曼痴情的见证。这首诗不仅体现了徐志摩的爱情观、生活观,即追求爱、自由与美;也体现了他的艺术观,即诗歌的目的不是表现政治理想,而是抒发内心情感。
这首诗按情感的自然流动分行,不讲究压韵和格式的整齐,具有浓厚的散文风格,同时兼具绘画美与音乐美,被认为是他最好的一首抒情诗之一。
2徐志摩:
徐志摩,浙江嘉兴海宁硖石人,现代诗人、散文家。原名章垿,字槱森,留学英国时改名志摩。曾经用过的笔名:南湖、诗哲、海谷、谷、大兵、云中鹤、仙鹤、删我、心手、黄狗、谔谔等。徐志摩是新月派代表诗人,新月诗社成员 。
1915年毕业于杭州一中,先后就读于上海沪江大学、天津北洋大学和北京大学。 1918年赴美国克拉克大学学习银行学。十个月即告毕业,获学士学位,得一等荣誉奖。同年,转入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院,进经济系。
1921年赴英国留学,入剑桥大学当特别生,研究政治经济学。在剑桥两年深受西方教育的熏陶及欧美浪漫主义和唯美派诗人的影响。奠定其浪漫主义诗风。
1923年成立新月社。1924年任北京大学教授。1926年任光华大学(西南财经大学前身)、大夏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前身)和南京中央大学(1949年更名为南京大学)教授。
1930年辞去了上海和南京的职务,应胡适之邀,再度任北京大学教授,兼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1931年11月19日因飞机失事罹难。代表作品有《再别康桥》《翡冷翠的一夜》
3早年经历:
明正德年间,徐松亭在硖石经商,家居于硖石,为硖石徐氏分支之始祖。徐志摩即其族人 。
徐志摩的父亲徐申如是清末民初的实业家,徐氏世代经商,早年继承祖业,独资经营徐裕丰酱园。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合股创办硖石第一家钱庄——裕通钱庄,后又开设人和绸布号。成为远近闻名的硖石首富 。
清光绪二十三年徐志摩生于十二月十三日 (1897 年1月15日),徐志摩出生于浙江省海宁县硖石镇,按族谱排列取名徐章垿,志摩是在1918年去美国留学时他父亲徐申如给另取的名字。深受西方教育的熏陶及欧美浪漫主义和唯美派诗人的影响。奠定其浪漫主义诗风。
徐志摩是徐家的长孙独子,自小过着舒适优裕的公子哥的生活。沈钧儒是徐志摩的表叔,金庸是徐志摩的姑表弟,琼瑶是徐志摩的表外甥女 。
4人物评价:
徐志摩是一位在中国文坛上曾经活跃一时并有一定影响的作家,他的世界观是没有主导思想的,或者说是个超阶级的“不含党派色彩的诗人”。
他的思想、创作呈现的面貌,发展的趋势,都说明他是个布尔乔亚诗人。他的思想的发展变化,他的创作前后期的不同状况,是和当时社会历史特点关联着的。
徐诗字句清新,韵律谐和,比喻新奇,想象丰富,意境优美,神思飘逸,富于变化,并追求艺术形式的整饬、华美,具有鲜明的艺术个性。他的散文也自成一格,取得了不亚于诗歌的成就,其中《自剖》,《想飞》,《我所知道的康桥》,《翡冷翠山居闲话》等都是传世的名篇。
人们看待徐志摩及其创作总是把他与新月派连在一起的,认定他为新月派的代表作家,称他为新月派的“盟主”,这是因为新月派的形成直至消亡,都与他发生着密切的关系,他参与了新月派的整个活动,他的创作体现了新月流派鲜明特征。
从成立新月社到逐步形成一个文学流派——新月派,历时约十年,徐志摩始终在其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他在我国新诗发展史上曾经产生过一定的影响,为新诗的发展进行过种种试验和探索。他的诗歌有着相当鲜明的独特风格,有一定的艺术技巧。
从新月社的成立及至新月派的形成和它的主要活动(尤其是文学方面的活动),他确实是新月派的代表人物,他对新诗发展曾经起过一定的推动和影响作用。但是,他们过分地追求形式和格律,又走向歧路,尤其是徐志摩到后期思想和创作都发生危机。
作为那个时代的名人,徐志摩做到了一个普通知识分子能做的一切,他在追求自身幸福生活的同时,也对民族命运有过深刻的思考。他与张幼仪的婚姻是那个时代的不幸,他与林徽因的淡淡情愫令人唏嘘,他与陆小曼的婚姻热烈而深情,却又坎坷多舛 。
参考资料:
-徐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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