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原创) 《求》
求医
接连几天的降雪,大雪几乎完全封锁了地面,一切隐在白的色调中。大邢在雪地上走着,非常的吃劲,竖着的领子挡不住零下二十七度的寒冷,只一会儿,大邢呼出的热汽就在他的眉毛、睫毛上挂了一层霜。
“不行,就改天去吧。”老婆望望外面的雪,皱着眉对穿了大衣要去医院的大邢说。
“不行,好不容易有一天休息,今天不去,到哪儿再找时间?”大邢的“不行”很坚决。已经快50天没有休息了,一方面因为厂里活紧,一方面因为多做工可以多拿钱,所以,他得充分利用好难得的休息日,把该办的事办了。
精神病院,哦,不,现在改名叫“绿林医院”,说是怕刺激病人,改个“人性化”一点的名字,大邢第一次来。他站在医院门口的牌匾前凝视了一会儿,牌匾上的字用的是那种鲜艳的绿,在雪的白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大邢拿了挂号票,坐在候诊椅上。长长的一排椅子几乎坐满了人。有人静静地坐着,面无表情;有家人陪着的,手彼此拉了,紧紧的,不说话;没家人陪的,就那么干坐着,或闷闷地抽烟。“这里不准抽烟。”马上有院工过来,严厉地警告。
大邢坐着,一边小心地“研究”身边坐着的和走廊上来来往往的病人的脸色和表情,一边不断地朝挂着“第一诊室”、“第二诊室”这样的房间门口望。确实,医院现在的环境“人性化”多了,这样的改动,与以前“精神病院”、“内科”、“外科”的牌子相比,确实对病人少了很多刺激,但,今天,大邢不在意这样的改动,医院“要让病人入院如入家的感觉”对大邢来说简直就是扯淡:医院怎么着也不可能跟家比啊,他在心里抵触地想。
诊室里走出了刚才就诊的病人,大邢赶紧盯着那人的脸看,也比划着把自己脸上的表情调到那种“神经病人”常有的表情——呆呆的,木木的,眼睛发直。
“你怎么了?”坐在医生对面的椅子上,大邢的目光却落在医生的头发上。医生也就三十岁左右,很年轻,一头光泽度很好的头发,打着细致的毛寸。
“你哪儿不舒服?”医生见大邢的目光直直地盯住他,只好稍提高声音换了个问话方式。
“失眠、情绪低落、思维迟缓,好长时间了。”大邢赶紧回到医生的问话上,找出这些天跟老婆一起帮忙背住的那些个生涩的医学用词。
“嗯?”医生不由地看了大邢一眼。
大邢慌了,“是不是自己哪儿说错了?”自从从书店买回关于“抑郁症”的书,他们夫妻俩就没敢闲着,只要有空余时间,他就拉了老婆跟他一起背,反复好多遍了。“应该不会出错呀”,大邢想。
“没问题,不就是这么几大症状嘛,你记着,就是活着没劲,老想死就足够了。”老婆给这些天背的东西做总结。他也觉得自己背得很满意,不会出错,这才敢到医院看“病”。现在医生这样看着他,大邢还是心里发毛,没底了,也只能紧张地盯着医生。
“最近生活上是不是有什么压力?”还好,医生只看了大邢一眼,就接着往下问了。
“压力?也没有什么,就是晚上睡不着,白天提不起精神,老觉得活着没劲。”大邢这次长了心眼,没有完全背书,而是把书上的话变成通俗的话,不过,这确实是现在自己的精神状态,他想。
能睡得着吗?听说,厂里的第六次改革又要开始了。
说是改革,对工人来说,改革就是裁人,就是“下岗”。具说这次的办法比较简单,45岁以上的人“一刀切”。大邢听了这个消息,吓得半死:我的天,今年我44,明年可不就45了嘛,难道也得“一刀切”,回家去?大邢不得不吓得睡不着觉了。
要说他们夫妻俩在各自厂里还算不错的,下岗的事还没有轮到他们。但从前年起,老婆岗倒是没下,但厂里实行轮岗制,一季度上班一季度休息,有活干的时候也可以多上几天班,没活干则在家呆着,上班就有钱,休息在家就只能自己养活自己了。即使上班,一轮下来,老婆也拿不回来几个钱,就只能在休息时,在家门口摆个茶蛋摊挣个零用钱。现在说起来,还不如前几批那样下岗,一次性买断工龄,还能补助个万儿八千的钱,人也落得个完全自由,做个买卖什么的。现在好,就这么死不死活不活地给点活干吊着,厂里又不用给工人发什么最低保障金呀、工龄补贴之类的钱,多划算。唉,真是越改革,领导经验越足了,但,工人可就苦了,为了那点钱,为了那突然来的活儿,就只能耗着。
原来家里有大邢顶着,还算说得过去。大邢做焊工,手艺好,人缘好,工资好的时候可以上千,一家人除了零用,还能存上一点。说话间,孩子也要上大学了,也到了该用钱的时候了。孩子成绩好,知道用功,考上好大学没钱供,那不是误了孩子的前途?!大邢和老婆想想都身子透凉,惊出一身冷汗。
也不是说他们一点钱也没有,工作20多年了,钱还是存下了几万,可一买房,基本就空了。原来想没关系,孩子大学还得有几年,在这几年里,他们夫妻好好干活,省着点用,也可以存下钱来供孩子上学,但,谁曾想厂里的改革说到就到呢。
改革、裁人、下岗,天天风吹草动得让人心惊肉跳。
看很少出错的大邢最近老是出错,有高人指给大邢一条“高路”。
“这行么?我又没病。”大邢半信半疑。
“什么病不是人生的嘛?!”高人扔下半截话,就操起焊枪自顾干活。
“应该可以吧,我看有几个人好好的,不是也拿到了精神病院的证明了嘛。”回家与老婆说起,老婆也觉得有理。
“那咱也装装?”大邢吃不准。“那也得装得像呀。”他发愁。他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身子骨硬实,很少生病,现在突然让“病”,他哪儿找去,还是生那种“神经病”!
“咱去书店找找。”老婆想到一个主意,拉了大邢就走。
“我不去,你自己去找来。”大邢觉得丢不起那人,万一被人发现。 书还真被老婆买回来,两人立即操练,一起背,几乎把“抑郁症”的主要症状背得烂熟。
“自杀,就是想不开老想自杀,觉得活着没意思,这是最重要的。”老婆提示大邢重点内容要重点记忆。
“没有压力你怎么会老想自杀呢?”医生这会儿开始认真对待面前这个病人了。
“不知道,总是没来由地想死。看到焊枪喷出的火花,就会想到我下葬时响着的炮仗子。”大邢见医生重视,越发地进入角色,发挥想象。 “你有家,有孩子吧?”医生又试着换个角度。
“有。”大邢眼睛直直地答。
“家庭幸福吗?”医生引导。
“还行吧,什么幸福不幸福的。”大邢把溜到嘴边的“幸福”换成漫不经心的口吻,但他自己明白,自己的家,什么时候都是他的骄傲和活着的理由。老婆贤惠,孩子聪明,还有什么不知足?可以说,家,是大邢在这个世上最杰出的创造了,当然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为了家,为了孩子,必须这样,大邢在心底安慰自己的“骗术”行为——他以前可是半句假话也没有的,一说“假”就会脸红,说话就瞌袢,可今天,他也说不好,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能对医生说这么多假话,还不脸红,还挺顺畅。
“你呢,也不要想那么多。这世上的事呢,总得一件件地办,总有事情办不顺利的时候,千万不能一时想不通而走极端。”“世上的事”从年轻医生嘴里说出,大邢感到了压抑。
“怎么能不想呢?家人要养活,孩子要上学,不可能不想啊。”大邢不自觉地说出了实话。
“你也下岗了吗?”医生的问话声音轻了一些,更像疑问。
“没有没有,我们都还挺好。”大邢敏感地捕捉到了医生说话语气的变化,赶紧纠正自己的情绪。
“哦,这二年,我们这样本来很清淡的医院因为工厂改革,病人变得多了,现在病房都快住不下了,门诊病人也不少。不少人其实并没有病,只是为了拿个医院的证明好让厂里不逼他们下岗以免逼出乱子。”医生突然说起医院业务上的事。
“嗯,我知道,我知道。”大邢莫名其妙地跟了医生的话。
“你先吃一段时间的药,注意调整自己的情绪,不要想太多,等药吃完了,再来找我。”医生刷刷地开出处方,交待大邢。
“医生,你说,我这是神经病吗?”大邢关心这个问题。
“你们老百姓所说的‘神经病’就是医学上的‘精神病’。精神病分型很多,情况也很复杂,不能一次二次就下诊断,得有相当的把握我们才会下诊断的。不过,放心,我会很慎重的,你现在的情况,只是情绪不稳定,还不能算精神病。”
“可我就是不想活,是不是得了抑郁症?”大邢只能引着医生的思路往“病”上走了。
“嗯,你的情况现在还不能完全确诊。”医生犹豫了一下,安慰大邢。
大邢从医生的口气中,松了一口气,虽然今天没有拿到医生的证明,但他想,会拿到的。看来,他们在家的“学习演习”没有白费力气,等拿到医生的证明,厂里就不敢轻易让他下岗了。逼疯人,逼死人,怎么来说,对改革都是负面影响,领导不会不管不顾的。
求官
回到家,大邢一边抖落身上的雪,一边向老婆汇报“就诊”经过。 “嗯,应该还是有相当大的把握。”老婆听了,和大邢想的一样。 “不过,只有医生的证明怕不一定管用,咱还是稳妥些,再找找当官的。”老婆想的是万无一失。
“当官的?找谁?我一个也不认识啊。”这个,让大邢着实为难。 工作这么多年,他只知道埋头苦干,从来没有给领导添过麻烦,当然也没有为自己的事找过做领导,不管是原来的老厂长还是现在走马灯似换的几届新领导。
“你不找他们,他们当然不认识你,不认识你,当然下岗你跑不了。”老婆的话逻辑性很强。
现实演绎的也是这种逻辑:跟领导有“关系”的,不但不下岗,还净干工资高工作轻的活。
“牛厂长好像人还不错,也四十来来岁,待人还算和气。他到我们工地去慰问,我见过。”大邢为自己梳理思路。
“那不就结了,就找他呗。”老婆一拍大腿,来了个干脆的。
“上哪儿找?家里还是厂里?”大邢实在搞不清楚这种事的门道。
“家里,要找,厂里,也要找。”老婆倒是思路清晰。看大邢面露难色,老婆轻轻地拥了一下大邢,“为了孩子,为了家,只能委曲你了。”说的,眼泪汪汪的。
“我知道,我知道。”大邢被老婆的眼泪泡得心酸,腿发软,连忙答应。
“牛厂长,我”大邢在牛厂长办公室外的走廊上远远地望着厂长室的门,好不容易等到牛厂长办公室没有人办事了,才鼓足勇气敲响了牛厂长的门。
“请进。”牛厂长底气很足、温度很高的邀请语让在门外犹豫了好一会儿的大邢下定决心毅然推开门,走到厂长的大班桌前。到了跟前,才发现,自己却不知说什么,从哪儿说起了。
“有什么事?”牛厂长主动询问,一脸温和。牛厂长确实年龄跟大邢差不多,但气质上、气势上,就是两重天了,这,连大邢也明显感觉到了。“人家是厂长,我是什么?”想到年龄,大邢更加局促不安。
“没什么,没什么。”慌忙中,大邢冒出这样的话,让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有毛病。
“呵呵,不要着急,慢慢说。”牛厂长倒是耐心很好。
“我是说,我干活很好的,我还可以干20年没问题的,哦,对了,我是焊工。”这次,大邢的话虽然没有伦次,但至少让厂长知道他是谁,想说什么了。
“哦,我知道。”牛厂长的接应不像是随意。
“我17岁进厂,一直干焊工,从来没有给我们厂丢过脸,这个大家都知道的。”大邢受牛厂长态度的鼓舞,自信徒增。
“嗯,你确实干得不错。”牛厂长面露欣赏之色。
“所以,所以,我觉得我不应该下岗,我还可以干得更好一些。”说出的话,让大邢满脸涨得通红。
“谁说让你下岗了?”牛厂长的话一改温和透着严厉。
“没谁,没谁,只是听说。”牛厂长态度的突变让大邢乱了手脚。 “回去好好干活吧,不要听信谣言,厂里的改革我相信不会就是只知道下岗工人的。”牛厂长的话又温和起来,让大邢更加的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他那是塞搪你呢,什么不是‘下岗’,到‘下岗’的时候,他会提前通知你?一张纸往墙上一贴,你就该干嘛干嘛去,哪儿凉快哪儿去。”老婆一张嘴就堵住了大邢的侥幸心理。
“那……那。”大邢没词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现在当官的黑着呢,没有钱,你想让他记住你?!”老婆剖析时弊,一针见血的神色。
天,终于慢慢地暗下来;雪,又开始飘了;雪花,在黄昏的暗色中,闪着莹莹的亮点。大邢怀里揣着老婆给装的3000块钱,站在雪中的隐蔽处,遥望着牛厂长家窗口的灯,惴惴不安。
“是直接进去呢,还是先打个电话?”他需要考虑,但半天拿不准主意。直接进吧,有些冒昧,万一厂长家有事,岂不是打电话吧,万一被厂长拒绝为难中,雪已落满大邢的军大衣。大衣隐隐的绿,把雪的白衬得格外醒目,也渐渐地,白,有“吃掉”军绿的趋势。
“还是做个文明人吧,到别人家应该先电话约定。”大邢想起若干年前厂里的礼仪培训课。
“喂,牛厂长在吗?”电话接通,大邢听到是个女的,连忙问。
“你哪位?”女的没有回答大邢的问话,而是反问。
“哦,我是焊工邢师傅。”大邢连忙自我介绍。
“牛厂长不在家。”女的的语气明显淡下来。
“那他夫人在吗?”大邢想到传说里,说是夫人单独在家,可能更好办事的话,就坚持地继续问。
“也不在。”女的的语气更冷。
“那那”大邢楞在雪中,一时不知再该怎么说。我总不能说,我看到你家灯亮着呢,你骗人吧,大邢看着雪中昏黄的灯,跟自己赌气。
碰这个钉子,其实不是没有人提醒过他。“你未必能送得出去,现在是什么时候,廉政天天叫喊呢。”高人听了大邢的计划,摇头。
“你的意思,现在当官的真的廉政不收礼了?”大邢望着高人深不可测的眼睛,迷惑。
“那是你自己说的。”高人更高的一句话让大邢更摸不着头脑。“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高人扔下大邢,又埋头在电焊的火花中。
求已
在雪里站的时间太长了,腿已有些麻木,但大邢就是不挪地方,就那样固执地望着厂长家的灯光。
“你到底要我怎样啊?”大邢想哭,也想骂,但他都不敢。不能哭,因为他是男人,是丈夫,是父亲;不能骂,因为他是灯光后那个人的下属,命运掌握在他手中,要杀要剐全得由灯光后的那个人说了算。
“不会吧,连钱也送不出去了?这世道?”大邢的困惑如雪花乱乱地舞在他越来越空白的大脑里。
“算了,回家,拿这钱给老婆孩子好好买点吃的,穿的,咱也享受享受。”大邢一会儿狠狠地想。
“今天痛快了,明天怎么办?没有工作,没有钱,孩子上大学怎么办?”大邢又苦兮兮地想。
“没事,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大邢又恨恨地想。
“不,不,不。”突然想起的老婆的泪眼刺痛了大邢。
“灵活,如何灵活,怎么灵活啊?”大邢想着高人半隐的话,犹如困兽。
“再找个人合计合计。”大邢满脑子搜索着合适交流的人,直搜到脑子死机。
没有人,只有自己,没有人,只有找不到门道的自己,大邢傻了似地站在雪里,任雪彻底“吃”掉大衣的军绿。
傻?傻掉?不知多久,“傻”字扯亮了大邢的脑子。“对呀,我可以装傻呀,完全可以装得再像一点,甚至真的傻掉,拿到医院的精神病证明嘛。”大邢想大笑着为自己喝彩,但,脸,已僵硬。
“真的呢,求人不如求已,自己才是自己的上帝嘛,我怎么愚蠢到怀疑自己呢。”大邢还是想笑,为自己精彩的发现,为自己终于找到的出路。
“不能,不能行,脸真的僵了,不能表情了。”当大邢真的意识到这个问题,先是试着想动动自己的腿。困难,腿已动弹不得。“困难也要动。”大邢沉一口气,想用意念让腿动动。“求你,动动,动动呀,我要回家,我要大笑,我有办法了呀。”大邢心里明镜似地明白,可腿就是不配合“工作”,还是一动不动。
他只好又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上,想把手握成拳,但,同样,手也僵着,不能动弹。“动动,求你,求你动动啊。”大邢害怕了。“我会冻死吗?我会在他人的窗外冻成冰雕?”大邢惊恐得有些绝望,感觉到,冷,正慢慢蔓延向他的心脏。
终于,腿可以动一下下了,终于,有一丝暖掠过,却更锐利的疼刺过来,让大邢浑身一震,脑子一醒。“我怎么能这么死?!”质问中,焊枪的火花四溅。“不,不,不能。”眼前再度出现的老婆的泪眼让大邢再次大声否定。腰,弯下去,也很困难,但大邢坚持着一寸寸地弯下去,让手深深地插入雪中,一大把雪就“握”在大邢戴着手套冻僵了的手中。大邢把雪扑向自己的脸,一下,又一下,最后扔了手套,继续用爪子似的裸手直直地把雪一次又一次地扑向自己的脸人终于暖过来,可以笑了,可以动了,大邢脸上,却早已冰、水、雪花交融,哪里是雪?哪里是汗??哪里是泪???
后记
在冬天的数九天,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一个很偶然的叙述,雪和下岗工人就交织在了一起,让我心动,让我心痛,让我不能不在雪天写下这样一个关于雪的故事。
但愿,它仅仅就是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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