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鲍尔吉·原野:不知不觉,风吹薄了人

散文 | 鲍尔吉·原野:不知不觉,风吹薄了人,第1张

不知不觉,风吹薄了人

文丨鲍尔吉·原野

风里有什么

世上有好多事情弄不清,最弄不清者一为风,二为云。人遇到风。呼来了,呼走了。啥来了,啥走了?不知道。感受过,但一辈子没见过此物。“风”这个词也是听别人说的。对风,我们是盲人。就像我们在爱情里是盲人。男人只见过女人,谁见过爱情?

树林里,栎树的小圆叶子微微摇动,是风来了吗?人还没感受到风,树叶却已经招手了。走上山岗,传来巨大的风声,树叶像潮水一样喧哗。一棵树身上不知有多少叶子,而每一张叶子都在动并发出声音。

风穿越绿叶的隧道。而人却没觉得有什么风。细听,听不出清林中的风声从何而来。树叶和树枝只是在抖晃俯仰,竟发出深沉的低音。在主旋律“呜——”结束之后,才是树叶子“刷拉拉”的后伴音。说!“呜——”是谁的声音?

盲人如果来到呼伦贝尔游历,他大脑收获的图景跟明眼人会完全不同,大不同。他看不到雨后的草原在深蓝城堡般的云层下透出的新绿,看不到像刷了石灰粉一样的白桦树互相斜倚,宛如等人来合影,看不到莫尔格勒河如盘肠一般,一里地弯十个弯。陡立的河床上长满了青草。

盲旅人看不到这些,他被呼伦贝尔的风抱在怀里,风拉住他的手旅行。风是另一位盲人,它用一种叫作“风”的手势识别盲旅人的脸,摸他的眼睛、鼻子、脖子和头发。草原的风打扫他浑身上下,衣裤簇簇作响。盲人听到,季风弹拨落叶松的松针,声音似蜂蜜的丝。风捧不起河流的水,却把水的腥气塞进人的鼻子里。

风里有什么?大兴安岭南麓和北麓的气味不一样,盲人的脑部地图定位着白桦林的清甜气味,奔跑结束的马群的骚汗味,被露水打倒的青草的气味,还有风。

风并没有风味,风里只有远方的味。风里混合着高山岩石的苔藓味,低洼地带的泉水、动物粪便和草原上不同的野花的气味。风大度地、悠然地把各处的气味带到各处,又把各处的气味带到其它各处。对野生动物来说,这些气味是博物馆,气味里有所有动物的表情,花和河流的意思。风里的气味是野生动物的生存依据。

小鸟身上有什么味吗?不知道,它们笔直地飞进蒙古栎树林,不知道给树林带去了什么气味。去呼伦贝尔 旅游 的人可能忘记了,小鸟始终在他们头顶飞翔鸣唱。

我提醒自己,每到一个新地方,先听听有没有鸟鸣。事实上,每一个地方都有小鸟的歌唱,除非下雨或刮大风。我听到这些歌唱,满自负,以为别人没听到。他们盯着草原上的野花,笨拙地迈进,忘了鸟鸣。

我闭眼倾听鸟的歌唱,它们的歌声光溜溜的,音节或长或短,歌词不相同。别人告诉我,大部分是云雀和百灵的歌声。然而看不到这些鸟儿,草原上没有树,它们在我头顶什么地方唱呢?只好说,呼伦贝尔有数不清的鸟,边唱边飞,我听到了它们路过时的那一段音频。

又起风了

在树林里走,忽而起风了。这风不算弱,却明净无尘。仰面看绿意连绵的树冠,听到咯嚓的折枝声。一会儿,地上散布断枝。

被风摧折的悉是枯枝,黄褐色,像死蛇一样。但杈桠伸张,仿佛不甘心于坠弃。周围的大树那么茁壮,叶子在枝上一片片相互摩拳,在风里把低缓的呼吸声传得很远。

我感到一点悲凉,白杨树粗壮向上的躯干泛着生命的青色,枯枝卧在它的脚下,枯枝已经不能叫作树了。

风止息,在宁静中,我又想到枯枝,也许勿庸替它悲悼。它或许正在感谢于风,将其从弥留中解脱,送还地上,得到盼了许久的安然。它刚刚开始枯干那会儿,树干的汁液已经渐少,枯枝瞅着叶子片片发黄,不知何时飞旋而走。它也许就盼望回到俯瞰了许久的土地上。

但枯枝必须经历萧索的整个过程,不能加快,亦不能减慢。那么,就在风不期然而来之际,这个时刻就叫作大限,也许还是一个庆典。枯枝在离开树的刹那,总要断然一响,清脆之声远远近近都听得见。这声音的脆亮,是痛苦的最后一吼,还是欢愉的意外之音,我不清楚。或许这两种情态都包含其中了。

我不清楚的事情,就不再思索了。人的毛病之一,在于喜欢设出两种结论,然后选择其一。这就导致更深的迷惑。

就在我快要走出这片树林的时候,身后又传来四面八方的簌簌之音。我回头看起伏如浪的树冠,又起风了。

在这样的风里

如果世上有一双抚爱的巨手,那必是草原上透明的风。

风是草原自由的子孙,它追随着马群、草场、炊烟和歌唱的女人。在塞上,风的强劲会让初来的人惊讶。倘若你坐在车里,透过玻璃窗,会看到低伏的绿草像千万条闪光的蛇在爬行,仿佛拥向一处渴饮的岸。

这是风,然而蓝天明净无尘,阳光仍然直射下来,所有的云都在天边午睡。这是一场感受不到的哗变。在风中,草叶笔直地向前冲去,你感到它们会像暴躁的油画家的笔触,一笔一笔,毫不犹疑,绿的边缘带着刺眼的白光。

风就是这样抚爱着草叶。蒙古人的一切都在这些柔软的草叶的推举下变成久远的生活。没有草,就没有蒙古包、勒勒车和木碗里的里面的粮食。因此“嘎达梅林”所回环祷唱的歌词,其实只有一句话:土地。每天,土地被风无数次地丈量过,然后传到牧马人的耳边。

到了夏季,在流水一般的风里,才会看到马的俊美。马群像飞矢一样从眼前穿过时,尾鬃飘散如帜,好像系在马身的白绸黑绸。而这样的风中,竟看不到花朵摇摆,也许它们太矮了,只是微微颤着,使劲张开五片或六片的花瓣。

在风里,姑娘的蒙古袍飘飘翻飞,仿佛有一只手拽她去山那边的草场。这时,会看出蒙古袍的美丽,由于风,它在苍茫的草地上抖搂亮丽。而姑娘的腰身也像在水里一般鲜明。

背手的老汉前倾着身子勉力行进,这是草原上最熟悉的身影。外人不明白在清和天气,他走得何以如风中跋涉。风,透明的风吹在老汉脸上,似乎要把皱纹散开,把灰色的八撇胡子吹成小鸟的翅膀。

在这样的风里,河流仍然徐徐而流,只是水面碎了,反映不出对岸的柳树。百灵鸟像子弹一样“嗖”地射向天空,然后直上直下与风嬉戏,接着落在草丛里歌唱。它们从来都是逆风而翔,歌声传得很远。

风吹草动

五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天,我骑车去辽宁大学操场跑步,没按惯常路线走,转道从礼堂那边绕行。接近篮球场时,看到方形草坪上,草叶闪闪发光,马兰在树墙外悄悄开放蓝花。老校工在剪树。

草坪的草是咱们说的进口品种,娇嫩翠绿如染织的地毯。而比地毯更高明处在于草们在风的驱赶下作出的精致舞蹈。洋草修长柔韧,色泽是画家笔下才有的晶莹的浅绿,而草叶背面在绿中衬一抹银灰。

透明的风在这里和草开展欢愉的 游戏 。有时草叶急急如“之”字蛇行;有时像波纹一圈圈荡开,仿佛投入了石子,或者如 体育 场上的观众臂膀相牵此起而彼伏的场面。面对这些美丽不知疲倦的草叶,你尽可以想像它们在骑马、哗变、演习八卦掌(团体项目)与诺曼低登陆。

谁知“风吹草动”四字在此竟有如此生动的演示。这与我在草原和乡村看到的草景都不同。后者是民众,这边是草舞蹈团。我甚至想冒着挨骂的危险说:“还是外国的草好啊!”或“还是外国劳动人民的草好!”

此时是下午,天边摆满五月的白云。雨才歇,蝴蝶和蜜蜂都没有出来,楼角上的广播喇叭里传出学生播发的知识稿件——海洋资源远远多于陆地资源。

与“草舞蹈团”隔一道树墙的是一排马兰,开着淡蓝的花。它们像一群蹑足而走的乡村姑娘,十七八岁,想引人注意又怕异样的目光。

我忽地想起萧娴笔下的兰花,也是这样轻盈淡雅。此画是一本杂志的封底,20年前糊在我家裂缝的门板上挡风。我为想起这幅画以及萧娴的名字而惊讶。

在都市里,一个人被裹胁于车马人流之间,偶尔脱身却见马兰花静姝一隅,你甚至不好意思自己的东奔西走。我蹲下,专注于花草。老校工环臂持大铁剪“嗒嗒”开合,然后俯察,如理发师侧首找寻那人头上杂毛。我恍然,马兰花、老校工弯腰的姿态和草的舞蹈,是一幅让人屏息而视的画面。

在平静的生活中,天地间会突然出现美不可言的胜境。我庆幸看到了它。

这时,老校工回头看我,汗里的盐使他眼角眯着,表情似有不悦。一人站在另一劳动者身后无理由地观望,当然令人不悦。其实我想多看一会儿。老校工二度一瞥,我走了,美丽的草和马兰都是他的。

日常景色在朴素的外表下会突然爆裂内里的美,明灿高扬。与之遭逢已经很难,而遭逢之后无法勾留是另一无奈。人们跋山涉水去拜谒天下名景,譬如泰山峨嵋时,究竟有多少人看到了它真正摄人魂魄的美?美像闪电一样,不可能总是出现。

它的出现,必有晨夕,明暗乃至风与雨的交关组合,像盛妆的大师出现在舞台上。而多数人在泰山峨嵋所遇,仅是一场没有演出的空寂剧场而已。

有人说,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刻,只在某年某月的几天,至多一个星期便寂落了。人们娶来的妻子,多数已经不包含这几天了。如同花朵在空谷里的绽放,它的美属于神,而非男人或女人。

这么小的小风

最小的小风俯在水面,柳树的倒影被蒙上了马赛克,像电视上的匿名人士。亭子、桑树和小叶柞的倒影都有横纹,不让你看清楚。而远看湖面如镜,移着白云。

天下竟有这么小的风,脸上无风感(脸皮薄厚因人而异),柳枝也不摆。看百年柳树的深沟粗壑,想不出还能发出柔嫩的新枝。人老了,身上哪样东西是新的?手足面庞、毛发爪牙,都旧了。

在湖面的马赛克边上,一团团鲜红深浅游动,红鲤鱼。一帮孩子把馒头搓成球儿,放鱼钩上钓鱼。一条鱼张嘴含馒头,吐出,再含,不肯咬钩。孩子们笑,跺脚,恨不能自己上去咬钩。

此地亭多,或许某一届的领导读过醉翁亭记,染了亭子癖。这里的山、湖心岛、大门口,稍多的土积之成丘之地,必有一亭。木制的、水泥的、铁管焊的亭翘起四个角,像裙子被人同时撩起来。

一个小亭子四角飞檐之上,又有三层四角,亭子尖是东正教式的洋葱头,设计人爱亭之深,不可自拔。最不凡的亭,是在日本炮楼顶上修的,飞檐招展,红绿相间,像老汉脖上骑一个扭秧歌的村姑。

干枯的落叶被雨浇得卷曲了,如一层褐色的波浪。一种不知名的草,触须缠在树枝上。春天,这株草张开枣大的荚,草籽带着一个个降落伞被风吹走。

伞的须发洁白晶莹,如蚕丝,比蒲公英更漂亮。植物们,各有各的巧劲儿。深沟的水假装冻着,已经酥了,看得清水底的草。我想找石头砸冰,听一下“噗”或“扑通”,竟找不到。

出林子见一红砖甬道,两米宽。道旁栽的雪松长得太快,把道封住了,过不去人。不知是松还是铺甬道的人,总之有一方幽默。打这儿往外走,有一条小柏油路,牌子上书:干道。更宽的大道没牌子。

看惯了亭子,恍然想起这里有十几座仿古建筑,青砖飞檐,使后来的修亭人不得不修亭,檐到处飞。

我想在树林里找到一棵对早春无动于衷的树,那是杨树。杨树没有春天的表情,白而青的外皮皲裂黑斑,它不飘舞枝条,也不准备开花。野花开了,蝴蝶慢吞吞地飞,才是春天,杨树觉得春天还没到。杨树腰杆太直,假如低头看一下,也能发现青草。青草于地,如我头上的白发,忽东忽西,还没连成片。杨树把枝杈举向天空,仿佛去年霜降的那天被冻住了,至今没缓过来。

鸟儿在鹰不落的上空飞,众多的树,俯瞰俱是它的领地。落在哪一棵上好呢?梨树疏朗透光,仪态也优雅,但隐蔽性差;柏树里面太挤了,虽然适合调情;小叶柞树的叶子还不叶,桑树也未桑。小鸟飞着,见西天金红,急忙找一棵树歇息。天暗了,没看清这是一棵什么树。

风到底要吹走什么

湖水的波纹一如湖的笑容,芭蕉叶子转身洒落了一夜的露水。晃动的野菊花仿佛想起难以置信的梦境;旗帜用最大的力气抱住旗杆,好像要把旗杆从土地里拔出——它们遇到了风。

风同时用最大和最小的力量吹拂万物。它吹花朵的气流与人吹笛子的气流仿佛,风竟有如此温柔的心,这样的心让湖水笑出皱纹。水原本没有皮,风从湖的脸上揪出一层皮,让它笑。

风到底想干什么呢?风让森林的树梢涌动波涛,让树枝和树叶彼此抚摸,树枝抽打树枝,树叶在风里不知身在何处。风在树梢听到自己的声音变为合唱,哗——,哦——。

这声音如同发自脚下,又像来自远方,风想干什么?风不让旗帜休息。旗的耳边灌满扑拉拉的声响,以为自己早已飘向南极。

风从世界各地请来云彩,云把天空挤的满满当当。风是非物质遗产手艺人,为云彩正衣冠,塑身材,让云如旧日城堡、如羊圈、如棉花地、如床、如海上的浪花、如悬崖、如桑拿室、如白轮船。

风让云的大戏次第上演,边演边混合新的场景。剧情基本莎士比亚化,复仇、背叛和走向悲剧的恋爱在云里实为风里爆发。而风,没忘记在地面铺一条光滑的气流层,让燕子滑翔。风喜欢看到燕子不扇翅膀照样飞翔与转弯,风更喜欢燕子一头冲进农舍房梁的泥巢里。秋毫无犯啊,秋毫无犯。这是风对燕子的赞词。

风吹麦地有另一付心肠。它摩挲麦子金黄的皮毛,像抚摸宠物。麦子是大地养育的奇迹之一,黄金不过之二。大地原本无好恶,无美丑,无奇迹。大地养育毒蛇猛兽,还会分别万物吗?可是麦子不同,麦穗藏的孩子太多,每条麦穗都是一大家子人。

麦粒变成白面之后,世上就有了馒头面条。上天喜看饥饿人吞吐吃馒头面条比皇帝满足。人虽坏,也得活,是五谷而非金融衍生品养育着他们。

植物里,麦子举止端庄,麦穗的纹样被人类提炼到徽章上。风吹麦地,温柔浩荡。风来麦地,又来麦地,像把一盆水泼过去,风的水在麦芒上滚成波浪。风一盆一盆泼过去。麦浪开放、聚拢、一条起伏的道路铺向天边。麦穗以为自己坐在大船上,颠簸航行。

风从鲜卑利亚向南吹拂。春天,风自苔原的冻土带出发,吹绿青草,吹落桃与杏花的花瓣,把淡红色的苹果花吹到雪白的梨花身上,边跑边测量泥土的温度。

风过黄河不需桥梁,它把白墙黑瓦抚摸一遍,吹拂江南蛋黄般的油菜花,继续向南。风听过一百种叽哩呱啦的方言,带走无数植物的气息,找到野兽和飞鸟的藏身地。风扑向南中国海,辨识白天的岛屿和黑夜的星星,最终到达澳大利亚的最南端。

在阿德莱德的百瑟宁山,风在北方的春天见到这里的秋天。世上有二样存在之物无形,它们是时间和风。风说:世间只有速度,并无时间。风一直在对抗着时间。

风吹在富人和穷人的脸上,推着孩子和老人的后背往前走。风打散人的头发,数他们每一根发丝。风吹干人们的泪痕。风想把黑人吹成白人,把穷人吹成富人,把蚂蚁吹成骆驼,把流浪狗吹回它的家。

风一定想吹走什么,白天吹不走,黑天接着吹。风吹人一辈子和他们子孙一辈子仍不停歇。谁也不知风到底吹走了什么,记不起树木,河土和花瓣原来的位置。风吹走云彩和大地上可以吹走的一切,风最后吹走了风。

我至今尚未见过风,却时时感到它的存在。沙尘不是风,水纹不是风,旗帜不是风。风长什么样呢?一把年纪竟没见过风。风与光一样透明、一样不停歇、一样抓不住。

不知不觉,风吹薄了人,吹走了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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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雪的夜》

雪下了一天。作为春雪,一天的时间够长了。节气已经过了惊蛰和春分,下雪有点近于严肃。但老天爷的事咱们最好别议论,下就下吧。除了雨雪冰雹,天上下不来别的东西。下雪也是为了万物好。

我站在窗边盼雪停是为了跑步,心里对雪说:你跑完我跑。人未尝不可以在雪里跑,但肩头落着雪花,跑起来太像一条狗。穿黑衣像黑狗,穿黄衣像黄狗。这两种运动服正好我有,不能跑。

雪停了,在夜里11点。这里——汤岗子——让人想起俄裔旅法画家夏加尔笔下的俄罗斯乡村的春夜。汤岗子有一些苏联样式的楼房,楼顶悬挂雪后异常皎洁的月亮,有点像俄国。白天,这里走着从俄罗斯来治风湿病的患者,更像俄国。

雪地跑不快,眼睛却有机会四处看。雪在春夜多美,美到松树以针叶攥住雪不放手。松枝上形成一个个雪球,像这棵松树把雪球递给边上的松树,而边上的松树同样送来雪团。松树们高过两层楼房,剪影似戴斗笠披大氅的古代人。摩西领以色列人出埃及,是否在野地互相递雪团充饥呢?埃及不下雪。

道路两旁,曲柳的枝条在空中交集。夏天,曲柳结的小红果如碎花构成的拱棚。眼下枝头结的都是白雪,雪在枝上铺了一个白毡,路面仍积了很深的雪。哪些雪趴在树枝的白毡上,哪些雪落在地上卧底,它们早已安排得清清楚楚。

路灯橘红的光照在雪上,雪在白里透出暖色。不好说是橘色,也不好说是红色,如同罩上一层灯笼似的纱,而雪在纱里仍然晶莹。春雪踩上去松软,仿佛它们降下来就是准备融化的。道路下面有一个输送温泉的管子,热气把路面的雪融为黑色。

近12点,路面陆陆续续来了一帮人。他们男女一组,各自扫雪。他们是邻近村里的农民,是夫妻,承包了道路扫雪的任务,按面积收报酬。我在农村干过两年活儿,对劳动者的架式很熟悉。但眼前这些农民干起活来东倒西歪,一看就知道好多年不干活了。他们的地被征用,人得了征地款后无事干,连扫雪都不会了。

我在汤岗子的林中道上转圈跑,看湖上、草里、灌木都落满了雪,没落雪的只有天上澄黄的月亮。雪安静,落时无声,落下安眠,不出一丝声响。扫雪的农民回家了,在这儿活动的生物只剩我一人。我停下来,放轻脚步走。想起节气已过春分,可能这是春天最后一场雪了。而雪比谁都清楚它们是春天最后的结晶者,它们安静地把头靠在树枝上静寐。也许从明天早上开始,它们就化了。你可以把雪之融化想象成雪的死亡——虽然构成雪的水份不会死,但雪确实不存在了——所以,雪们集体安静地享受春夜,等待融化。

然而雪在这里安静下来,它下面的大地已经复苏了,有的草绿了,虫子在土里蠕动。雪和草的根须交流,和虫子小声谈天气。雪在复苏的大地上搭起了篷松的帐篷。

我立定,看罢月亮看星星。我感到有一颗星星与其它星星不一样,它在不断地眨眼。我几次擦眼睛、挤眼睛看这颗星星,它真的在眨眼,而它周围的星星均淡定。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说这颗星眨眼是它在飘移、晃动、隐而复现。它动感情了?因为春天最后一场雪会在明天融化?这恐怕说不通。我挪移脚步,这颗星也稳定了。哦,夜色里有一根看不清的树枝在风中微摇,挡住了我视线中的星星的身影。而我希望世上真有一颗(哪管只一颗)星星眨眼,让生活有点惊喜。

睡觉吧,春雪们,你们拱着背睡吧,我也去睡了,让月亮醒着。很久以来,夜里不睡觉的只有月亮。

你倒是说哪一句啊?

  飞 鸟 集  鸟群飞过峡谷  从山顶往下看,峡谷飞过的鸟像一群鱼游过白雾的河流。  鸟脊背黝黑,张开翅,伸出尖尖的喙。  高山顶上草叶凛立。所有的草都趟过云的河流,被云抱过又松开。山顶的草瞭望三十里外的风景。

鸟群飞过峡谷,像钻进山的口袋。悬崖的野花数不胜数,孤松的松叶是一把梳过流云的木梳。

鸟逆风而飞,气流裹着水的湿意,天空的蓝色只剩下最后一层。蓝的后面,清白无尽。

鸟群像从山顶撒下的一簸箕树叶,树叶在风里聚首,重新攒成一棵树。

高山高,风吹走了山顶多余的装饰之物。石头缝里没有土,只有树,低矮的松树抚倚巨石。被风搜索过的山顶,野花贴着地皮,花瓣小,如山的领子的钮扣。

山顶见不到鸟栖,如同见不到野果和草籽,岩石在风中眯起眼睛,鸟粪早已风干。我在山顶发现一只踉跄的野蜂,它老了,或醉在蜜里,翅膀零落如船浆,仿佛想用这只浆支起不中用的带黑道的身躯。劲风的山顶竟飞来一只野蜂,鸟飞低于峡谷,野蜂是怎样飘上来的呢?

鸟在峡谷里飞,像在隧道里赛跑。风把隧道挤出裂缝,逆风的鸟,翅膀集合着满舵的力量。从生物生理学说,胸大肌在鸟的身上占了最大的比例。鸟的胸肌牵拉翅膀,一升一拍,力量比人做单杠的引体向上大百倍。

小小的鸟们都是力量家。啄木鸟用喙敲击树的力量有几十公斤,鸟的双足从树枝弹跳起飞,力量有十几公斤。没有弹起的高速,鸟飞不起来。鸟身上没有赘肉,它们不贮存脂肪。最可喜的是鸟的羽毛,那是一片压着一片的花瓣,如绣上去的清朝官服的补子,是仿生学家至今没研究清爽的防水防寒的系统工程。

山顶的野草只有短短的叶,趴在石头上。在风里,它们习惯于匍匐的姿态,人间叫低调。自然界的事物没有一件不合理。没有哪种动植物违背环境伦理而高调,它们不会无理由地高大、绚丽、尖锐、臃肿或苗条;它们不做不近情理、不知好歹的事,它们不是人。山顶的石头如桌如凳,宛如待客之地,常来坐的只有白云。

白云携二、三子,来这里歇息,或唔谈。人想象不出云彩在一起谈一些什么话,如古人人云亦云。去白云坐过的石凳上坐一坐,有成仙的意味。凡此类可以成仙之地,风都大,裤子呼啦呼啦灌成两个面口袋,头发如水草朝一个方向漂,耳朵里灌满风声。那么,成仙之后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成,风太大。站着趴着都不适宜,看书唱歌也不适宜。成仙需要一般人不具备的坚强。小鸟们都不想成仙,从峡谷飞过去,像一群鱼。

白马寺的鸽子

在我的印象里,白马寺这个名字比别的寺名更灵秀纯朴。拜谒归来,得到的也是这个印象。由此想起平山郁夫画的淡绿调子的丝绸之路系列,想起玄奘大和尚。读他翻译的心经,偶然间,心会跳出来揣摩玄奘和尚当年从白马寺的石阶走下来,袈裟普通,手里握一卷经书。

到白马寺,和尚们正作晚课,深红的殿门里一片明黄的僧衣。诵经声和着木鱼,深情委婉,香炉烟气缭绕不散,像给黑铁大香炉包裹白纱。再往上看,一只灰鸽子立檐上,分明来听取梵唱。和尚诵经,池边金鱼汇聚来听,这是我在杭州见过的。我也见过燕子听经,这样的事其实并不神秘,许多动物喜欢听音乐。静谧的旋律,安祥的气氛会感染所有生灵。小鸽子站在一片灰瓦的檐头上,像探头往里看,又像回味经文,为古刹添一份意想不到的生气。

鸽子挺着骄傲的胸脯,仿佛经文为它而诵,这样理解也对,佛法为天下所有生灵祈福,包括鸽子。它摇动小脑瓜看古柏,看香烟缭绕。眼前这棵古柏,据说已生长一千五百多年,树身纹理拧着劲长上去。对面的松树与灵霄藤共生八百年,树枝向殿内倾探,也像听经。一千多年了,这间大殿的诵经声绵延不息,不知多少小鸟、松鼠来此闻悉。寺外的野草野花每天也在这个时候听到海浪一样扑来卷去的法音。

诵经还没结束,鸽子飞起,在木檐和柏枝间起舞。所谓起舞是它不落下,不飞远,扑棱着翅膀旋来旋去。这情景被我看到,心里感动。跳完舞,它又站到檐头。做杂役的和尚收拾庭院,落山的太阳把树枝映得像一幅黑红分明的版画。小鸽子还没打算飞走,也许今晚就住在庙里了。一片安详气氛包裹着它,睡吧,梦里香甜。

麻雀

白雪落在高耸的煤堆上,像山坡挤满了喜鹊。

每天路过煤堆,没想到雪后它这么好看。

雪花毛绒绒地趴在煤身上,不让它们再黑了;而黑色还会露出来,在雪落不到的角度,证明自己是煤,不能骗过别人的眼睛。

雪大下,煤堆消失,白茫茫的,谁也猜不出里边是煤。雪停后,麻雀在上面翩跹起舞,举行冬奥会。

麻雀爱结队,它们的飞翔不悠然,也飞不高,像受到惊吓的老鼠,忽左忽右。而雪后最显麻雀的快乐,空气清冽,它们伸张翅膀,把藏在羽毛中的沉闷散尽。屋檐下的冰凌闪闪发亮,使它们以为好东西比往常多了。

麻雀虽然邋遢,也不喜欢地上有太多的脏东西。雪降临,麻雀以为雪把一切打扫干净,比社区的保洁工还勤快。

麻雀感到高兴的事情之一,是机械局后院的煤堆没了,代之以雪堆。想不到,煤堆才一夜就被搬走了,往哪儿瞧都瞧见清洁。同此时,露天市场不卖鱼虾、水果和熏肉大饼,也没有散市的垃圾。麻雀觉得市场宜卖两样东西:米和金鱼。金鱼在落冰的铝盆里鲜艳夺目。过一会儿,人们以为它被冻死时,金鱼甩了甩尾巴。

暖日中,麻雀一天比一天失望:市场人多起来,鱼虾和大饼像平时一样多;雪在阳光的追问下,一点点交出了它藏匿的东西——幼儿园的彩色地砖、后院紫荆花牌空油漆桶、旧汽车轮胎和边上的死耗子。麻雀没想到它们还在这里,连位置都没有移动。是谁把它们搬了回来呢?

后来,麻雀在雪堆底下见到煤块。煤块被雪水洗得闪闪发亮,弄脏了麻雀的爪子。麻雀认为煤成心这样做,飞到树上。

在树上,麻雀看到满街稀里哗啦的泥浆和残雪,不禁忧愁。这条街以后怎么办呢?而人在泥水上匆匆来去。他们真是太能忍受了,麻雀想。

得 意

近来,我会在每早5点45分准时醒来。生物钟这么准时,让人不好意思。因为我并不是一位潜水艇的大副或执旗向过往列车行注目礼的深山小站的站长。精确是他们的天职。

鲍尔吉原野《朴素原来最有力量》阅读答案

阅读下面文章。完成14——16题。(15分)朴素原来最有力量鲍尔吉·原野

(1)大钢琴家霍洛维茨说:“我用了一生的努力,才明白朴素原来最有力量。”霍洛维茨的演奏节制,没有任何花哨与噱头。他手下的乐音宛如从心里流出来,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表情。霍洛维茨着装普通,神态像一个儿童。

(2)作为好的艺术家,其朴素何止于衣衫,更多在心灵。心灵朴素,犹如兰生幽谷,不香自香。追求朴素近于追求真理,因为真理朴素。它如此本真地显露自我,而无须在自我之外再加修饰或解释。河水、青草、太阳和月亮都没有包装,都可以用朴素或真理命名。

(3)朴素是定力,是耐力,是恒心。也可说大美隐内,不求外露。此处之“隐”与“稳”字接近,急不得。肚里有货,心里有数,不必借助各种花样。此态近于平静,朴素和平静本是孪生兄弟。它们都美。

(4)美学家宗白华说,中国文学大体上分为两路:一路是金派,咄咄逼人,急功近利,转瞬即逝;一路是玉派,含蓄蕴藉,谦冲雅静,尽得风流。宗白华说,庄子、苏轼的诗文,俱是玉质文章。

(5)玉者,有光却抑光,别人看得见温润,看不到耀眼。这是君子的味道——既有才华,又有包藏。此味可进可退,可朝可野,可收可放,近于中和之美。中,说的是中庸,不偏不倚;和,说的是和洽,凡事不勉强。朴素平静,玉质文章与中和之美,都在讲内在与外在的统一。所谓朴素,是说内在更重要。

(6)《道德经》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我们从中得知,人的老师首先是大地,最终归于自然。大地朴素而生长万物,卑下而养育众生。世间只有人做过不自然的事,大地从来不搞不自然的'名堂。所谓得道,说的是一个人不管做事还是做人,最高境界无非像大自然一样——自然而然。

 (选自2016年6月6日《人民日报》,有改动)

14.下面文段是从原文中抽取出来的,你认为放回哪两段之间最合理,请简述两条理由。(5分)

所谓包装,很多时候是心虚的表现。包装不光指衣衫华丽,那些高谈阔论的人、拍胸脯

的人都在包装自己。他们都力图以外在的修饰弥补内在的不足。他们唯恐别人不信,用豪言大话、花言巧语劝别人信,对这些话要耐住性子,不可轻信。

答:

15.阅读全文,说说我们做人做事如何才能达到“自然而然”的境界。(6分)

答:

16.品味文章标题,说说“原来”一词不宜去掉的原因。(4分)

答:

 答案:

14:第段和第③段之闻。(1分)理由:因为第②段句末提到了“包装”,这段承接第②段(2分)这段话中的“外在”对应第③段中的“隐内”,一为反面论证,一为正面论证。(2分)解析:此题考查上下文询衔接。解答时先要整体把握全文,仔细阅读原文中抽出来的段落所写的内容,把握好段落之间的关系,尤其要注意各段落的第一句和最后一句话。第②段中最后一句“河水、青草、太阳和月亮都没有包装,都可以用朴素或真理“命名”是很好的提示。

15.具有一颗童心,不要包装,平静朴素,追求内在与外在的统一,尤其追求内在的修养。(1分)解析:此题考査对文章内容的整体理解。解答时先要了解何谓“自然而然”,自然而然与作者的观点“朴素原来最有力量”之间有何关系,在此基础上,从文中找出相关论述进行概括。

16.“原来”一词,与霍洛维茨说的话“我用了一生的努力,才明白朴素原来最有力量”相照应,(2分)写出了认识变化的过程。(2分)解析:此题考査文章的炼字。解答时,要将原标题和改后的标题进行比较,体会“朴素最有力量”与“朴索原来最有力量”在表意上的不同,再联系文章内容进行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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