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是这样写成的┃路遥自传散文随笔集《早晨从中午开始》

路遥带着他的《早晨从中午开始》，为我们娓娓道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的创作历程。

1991年，《平凡的世界》获第三届矛盾文学奖，国家最高文学奖。作品被誉为“茅盾文学奖皇冠上的明珠，激励万千青年的不朽经典”。这部巨作影响了几代人，一大批读者。

他用了6年时间完成《平凡的世界》，1982年至1988年，3年准备，3年写作。

他像历史书记官那样，书写出1975年后10年间中国城乡变迁的全景式史诗性小说，三部六卷100万字。

翻开《早晨从中午开始》，我们看到了新生儿《平凡的世界》孕育的辛路历程：

轰动的人生。

《人生》成功后的轰动，路遥一下成了名人，又顺利进入省作协领导班子。这时的他，完全可以靠着这部作品，一辈子躺在功劳簿上当个“白白胖胖的文学编辑”。

活动的脑细胞。

享受了一段时间，路遥就开始反省了，这辈子就这么下去？

他一直觉得劳动是作家义无反顾的唯一选择，是人生的目标。

人不仅要战胜失败，更要超越成功。

当时有论断，《人生》已经是路遥再也无法逾越的横杆了。

他坚决不相信，所以焦虑痛苦，无数个不眠之夜。

他，突然想起一个遥远的梦。

维特时期的梦想。

在40岁之前，要写一部规模很大的书，如果不是最满意的作品，也起码是规模最大的。

这个有点悬的决定，源于路遥少年时一个偶然的梦想。

是命运之神的暗示，唯有这个诺言此时鲜活的来到他的心间，早年的梦幻苏醒并复活起来了。

人和社会的某个重大变化，往往源于一个偶然微小的因由，如一次世界大战的起因就是在一条街巷里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

重山的困难。

幻想与决断容易，变成现实却是无比的困难。这是要在平地上堆起理想的大山。

路遥所面临的困难是多种多样的：

没有写长篇作品的经验。迄今为止，最长的作品就是《人生》，13万字。

曾经的写作体会是痛苦的。以往写作体会最深的是巨大的痛苦而不是欢乐，每一次都像被绑缚刑场走向写字台，每一部作品的完成都像得了一场大病，还长时间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要远离温柔乡。首先就要从眼前《人生》暖融融的气氛中退出，再一次踏进冰天雪地且不能预知结果的远征。

走向高山难退回平地易。要在文学界混一生多的是榜样，有的是因一部作品吃一辈子或什么也没有却混得有滋有味的。可路遥认为，一个作家来说真正的不幸和痛苦也莫过如此。

不能退回去！前进固然艰难且代价惨重。如果不能投入严峻的牛马般的劳动，不论作为作家还是作为一个人，真正的生命也就将终结，路遥如是想。

最后一条企图逃避的路被他自己给堵死了，他想起了沙漠。

沙漠，是路遥人生禅悟的净土。他对故乡毛乌素大沙漠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每当面临人生的重大抉择和生活及精神严重危机时，都会不由自主的走向她，去接受其精神的沐浴。

无边的苍茫，无边的寂寥，此间，你会真正用大宇宙的角度来关照生命历史和现实。在这单纯的天地间，思维常常像洪水一样泛滥，生活事业的蓝图都能明了。

此行朝拜意义非同往常。虽一切想法都已确定，可将要进行的是一次青春也或生命的赌博，要么秋收要么失败，可又别无选择，这是路遥的执着。

一个农民春种夏耘，到头一场灾害颗粒无收，他第二年仍然会心平气静去耕种，而不管秋天的收成如何。

他起誓要忘掉过去的一切。写过《人生》，得过奖，荣誉、鲜花和红地毯。

当他走出沙漠时，精神获得了大解脱，大宁静。保证了以后6个年头，无论多么艰难困苦，路遥都能矢志不移的坚持工作下去。

只有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人，才有可能成就某种事业。

1982年开始。

思想准备。 此时中国文学形式已经发生了十分巨大的变化，路遥干脆不面对文学界、批评界，而直接面对读者，坚定的用现实主义方式结构这部作品。他迎风而立，不畏挑战。

读书。 阅读了近100部的中外长篇小说，读诸如哲学经济农业养蜂施肥煤矿等几十种类别的书和小册子。试着解构拆卸大师们的作品，体察他们是怎样巧费匠心建造起来的这些大厦。

收集作品的背景材料。 找来了十年间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一种省报、一种地区报和《参考消息》的全部合订本。基本想法，要用历史和艺术的眼光来观察在社会大背景下人们的生存状态，而作者本人明确和坚定的生活态度一定要渗透在整个作品中。

深入真实的生活。 要全景式纵横交织的全面体察生活，路遥提着一个装满书籍的大箱子在生活中奔波，到最后箱子变成了2个。足迹遍布乡村城镇，自省委书记至普通百姓。一枝一叶都要考察详细记下常识性的东西，如，作品特定环境的农作物和野生作物，全景内所有家养飞禽走兽和民风民情民俗婚嫁丧事等等。确保全局中每一个末端小节一棵草一朵小花也力求完美准确的统一在整体中。

作品的结构：从人物开始。 从一个人到一个家庭到一个群体纵横交叉，最终织成一张人物的大网。

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就是 结构的艺术 。路遥采用开放式结构的方式而没有散架，是他能把控住中心点和主线强大的磁场效应。

读者视野中的人物主线有3条：近景两条孙少安孙少平，远景一条田福军，他们有各自的流向，最中心位置是孙少平。主要人物处于强有力的运动状态而带动其他的群体一起行动，3个咬接在一起的齿轮，又是一个完整的整体，作品向四面八方漫流，源头只是黄土高原一个叫双水村的小山庄。

构思的泥淖之中，不断否定刷新中演变 。路遥构思的习惯是从终点开始，确定了每个人物特别是主要人物的终点，就把握住了全书整体运行的内在流向，而人物运动的总轨迹会不断矫正自己的总归宿。

终点绝不是情节上的，应是全书的本质所在，即使最漫不经心的小说家，在戛然而止的地方也是煞费心机的。

有了终点，就可以对各个纵横交错弯弯绕绕来梳理，可以把这些线索绕弄得更乱些，处处设置沟壑渠道，那么读者就很难直接跨到全书的结局，不得不在拐弯处停下来细心阅览方可通行。

这种所谓沟壑拐弯处断开更是为了更好的衔接。

路遥为了设置这些路障，脑子常常是一团乱麻缠在一起，任何时候都沉迷在纷乱的思绪中，有时导向了死角某时又突然出现转机。他生活的现实世界变得虚幻，而那个虚幻的世界却成了真实的。

看，一大群人从思维的地平线渐渐地向路遥走来了，从此以后他将生活在自己组建的这个世界里，和他们一起哭一起笑，是他们的主宰也将是他们的奴隶。

动笔之前的最后一个问题：从什么地方开始？ 长篇作品的开头，主要决定人物出场的问题。所有高明的出场，应该是读者一开始就进入剧情，而人物一无遮拦的直接走向读者和他们融为一体。

路遥认为，要避免简历式介绍的出场方式，近100个人物尽可能的要早早出场。

为此，他整整苦恼了一个冬天。

某天半夜，他突然想到了：老鼠药！！

利用王满银贩老鼠药事件解决了这一难题。把老鼠药向前向后推进了7万字，全书的70多个人物合理而自然的出场了。

故事差不多是沿着原型王天乐的路，从老家、地区、煤矿到西安的曲折道路一直走向读者，从他的经历带出上百个人物。

1985年秋，路遥拎着两大箱资料几十条香烟和雀巢咖啡，来到矿务局的煤矿医院，开始创作《平凡的世界》。每天从中午到凌晨，“早晨从中午开始”。1988年5月25日，下午6点左右，一支圆珠笔，从路遥的房间扔了出来，《平凡的世界》三部诞生了。

第一部于1986年夏初完工。

第二部于1987年6月完工。

第三部于1988年5月25日收工。

其间的艰难困苦，无以言表。

创作时的身心折磨。结束时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生活自理，而要依赖弟弟王天乐。

作品开始发表时的不被认可，特别是第一部作品历尽千辛才得以和读者见面。

1986年夏初，《当代》青年编辑拒绝了第一部作品的发表。

作家出版社的编辑看了第一部的三分之一就推给路遥，说这本书不适合时代潮流，属于老一套恋土派。

那个时候意识流小说在流行，主要表现人的情欲性欲表现人的原始状态，不这样玩花样就不是好小说。

路遥的作品被认为是过时陈旧，没新意，没悬念，不打动人。

著名评论员向花城出版社推荐了路遥的作品，他们决定刊发并在京举行研讨会向社会推荐此书。

路遥脆弱的神经得到了安抚。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认为路遥这部作品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大手笔。

1986年11月《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在花城全文出版，同年12月在文联出版精装版与平装版。

作品终于有让世人评判的机会了。

1987年夏，路遥与叶咏梅在北京邂逅，赠与她《平凡的世界》第一二部。她在1983年因《人生》采访过路遥，并将其改编成同名广播剧。此次碰面促成了《平凡的世界》1988年3月27日开始播出，历时4个多月。意味着《平凡的世界》将会乘着广播的翅膀飞到千家万户，路遥几年的心血会通过听众的检验而不是几位专家的评判，先声夺人的广播把他的劳动汗水给传播出去了。

还有在商议改编成电视剧的事宜。

一切都在往好里走。

可《平凡的世界》在文学界仍然反映平平，1988年12月文学评论家蔡奎在《光明日报》发表评论，公开支持路遥。

1991年，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获第三届矛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