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 发表于 2004-1-13 12:48:50 [这个帖子是樱桃以前贴的,现在有朋友要求樱桃应这个节日再贴一次]
吱呀一声推开临河木窗,看见拱形石桥下炫金彩彩的日光,桥上有女子袅袅婷婷走过。白素贞唤道,小青。四壁虚虚应了一声,声音微尘般缓缓沉落。她这才想起,小青一早便以看龙舟为由避去了山中。
端午,悄无声息地隐伏在密密的岁月之丛中,然后陡然跟着蒲艾的出现如同出鞘的利剑,斜斜地挂于当空,格外炽烈,招摇着散发出兵器般的气息。
许仙在楼下唤,娘子,娘子。手里拎着羼了雄黄的酒和卤食的食盒,沉沉地踏上楼梯。
十八级木楼梯,一级级次第地响。盘居在扶手上的闲淡与静阒惊梦似地四散。
素白的手将白纨扇探至窗外,阳光清碧,一阵药艾的香气。船家在水巷里经过,船头篙下水浪清扬,船家仰起脸看住楼窗,大娘娘,要些什么。
香蒲子与艾草。
苇叶呢。
不用。
篾青篮子放下去,又拽起。近到窗口,冷不丁一倾,香蒲子和艾草翠羽般坠落,水面轻漾,绿色便浸入了河水,香气上弥,直扑白素贞的口鼻。
啊,懒懒地抽回手,白纨扇顺势搭上左肘,斜拥双臂,扇穗在玉色的袖口轻轻晃荡。扇穗上系着一簇喷喷香的白兰花。
娘子。
官人。
酒来了,有你喜欢的素菜。食盒掀开,糟油的香味细须般绕了上来。青碧的莴笋丝,糟毛豆,象牙色的笋,茭白干丝,第二层上一碟白斩鸡,桃红色的火腿片,切得极薄,最后一层打开,底下是六个紧致玲珑的鸡脚糯米粽,墨绿的竹箬叶,全用彩丝细细地缚着。
取出一对青花酒盅。峭深的壁,盏底森森,欲望水气般盘旋而上。
许仙拎着酒瓶灯笼般举着在桌面上迟疑着,青色的袖口来来回回晃着,终于将酒瓶放定在了自己左手边。那是只极普通的陶酒瓶,两耳上系着鲜艳的红纱绳,瓶上浓浓地用雄黄粉写上雄黄酒三个字。 白素贞看了酒瓶上的字,药气一点点散射过来,五月麦芒样的,摁入细细的肌纹。 眼梢轻微地跳了下,鬓角的汗珠细细沁出,白兰花的花瓣悄悄在袖底散落。
官人,你我今日不醉不休。
是啊,娘子,不醉不休。
他手指微微震颤,执起陶酒瓶,酒塞未开,便开始倒酒。眼神游荡,似足底踩着软棉,不知高低深浅,不知轻重缓急。
妖女,蛇精。他凑到她眼前,幽深瞳眸,玄机缄默。你要说什么,你想说什么。如同扣响林壑间的柴扉,无人应答,真相是那个云深不知处的隐士。
探究什么呢,是真相比表相重要,还是真实比表相重要。
她抬起纤指拔出酒塞,酒水倾泻而出,注满酒盅,然后溢于桌面,酒盅有着无法承受的酒量。它能衡量什么,是酒瓶的酒,还是酒盅的酒。
倒完酒后的酒瓶,一片空虚。
官人,你知我不善饮酒,一杯为限,干了此杯。
扬着颈脖而饮,以与自刎相似的姿态。守住真相,守住痛楚。白素贞微笑,垂首,胭脂酡色染上双颊。
相守,相依,真相与表相唇亡齿寒,无人可解的死扣。
许仙的手又开始颤抖。
娘子,待我敬你一杯。
满满的一杯,雄黄酒在杯中嘶嘶而笑,似银河冰裂的凌汛,一点点地扩展。疑云聚拢在他的眉眼之上。云色昏暗沉重。
白素贞侧过头,望了望窗外。窗外爆竹炸响,鼓声隐隐,河埠头七彩龙船开始竞赛了。 官人,那边在赛龙舟呢。
娘子,你有孕在身,怎能轧那个闹猛。娘子,我们自过我们的端午节,请。 一口酒下去,尖锐锋利的痛楚,没有回旋余地,隐秘的,无声无息的战栗。火在焚烧着心,绵绵八百里,都是红艳燎原的火,血流成河,与征战杀戳有什么区别。
一声轻咳。
娘子,呛着没有。
夹起一筷笋丝,送入她口中。他抚着她的背,心上的硬角开始柔软。西湖的碧草春波又漾现在眼前,雨丝风片里,罗衣、纸伞像花一样开放。
官人,官人,我是不胜酒力了。
眼波轻轻扫过,慵慵的,菟丝般缠了上来。如此妖媚的女子,心思叵测。道士的话挟着风沙弥留在耳边,你的精血,是最美味的食物。他的心开始瑟瑟干涸,寸寸龟裂,浅浅的河底露了出来。一切因失水而坚硬,恐惧象无际无边的火,焚尽了所有的柔情。
娘子,你说过不醉不休的。
他的手不再颤抖,将酒注入杯中,满满的,像他称量的药材,分毫不多,分毫不少。一片纸符从他的袖口悄悄飘落。
她沉沉地看住杯中琥珀色的酒,含笑将小指探入酒盏,那酒便一点点刺入指尖。传奇故事里有人探手在沸水中试图获取那枚铜钿,本来可避而不取,但偏偏有必取的理由。那怕纤纤十指全变枯骨,还是会咬咬牙探手下去,那水总是在嘶嘶沸腾。
她的理由是什么。
她慢慢地将小指放至口中,轻轻吮吸。痛苦是什么滋味? 娘子,这哪算吃酒呢,来,干了此杯。
他尽力地饮他的酒,啧啧有声。
她一仰首,也干了。她抬腕向他示了示杯底。无遮无掩的杯底清白、无辜,涓滴不剩。
他把目光从杯底移至她的眼。眼光碧清清的,幽幽艳艳,他感到了她此时的柔肠忧肺,低徊不已。细究起来,那雨季檐水般的过往,星星点点落于心潭,她怎能是人类呢。丽姿天貌的湖畔佳人,那场不曾预备的邂逅,漫天而落妖娆不已的绵绵春雨,他心间又一波波漾过桃花伞后初窥的皎洁玉颜。窃窃私语,她的声线缱绻地绕向他的耳廓,藤蔓般开遍柔丽的花。保和堂的匾子似只是她腕底生辉。轻轻招来。她柔弱地执着白纨扇,静声细气关照着药铺。药铺一天天兴旺起来了。草香缭绕中,他看得见四邻羡慕的眼光,区区许仙,何德何能呢。
夏日的天井里开着素白的凤仙花,垂下细密的帘栊,焚清淡欲无的香,衣上缝成几无痕迹的针脚,一束束苦香的药草崭崭齐齐地摆放在后厅,暖汤,凉茶,轻轻在耳后吹来的款款言语,如此精致周到的心思,人间有几个女子可及。他一行一止,她都心有所牵,官人官人官人,一刻不见,便唤得他沁骨入髓,几生几世不能忘怀。他抬手她便知他想做甚,他扬眉她便知他要说甚,他想她是知他的疑心的,也知他的用心的,只是为何还要饮这雄黄酒,用此等温柔神色,此等从容举止。若她真个是蛇妖,他如此假设,她这般苦苦遮瞒,苦苦掩饰,所为何来。
千头万绪潮般一点点汹涌来,又一点点消退去。他看她婉丽端柔的容色,心里念着她的好,她怎能害他,怎会害他。他也并非定要她饮尽这壶雄黄酒,只是他要,他蓦地明白过来,他只是想她告知他真相,没有隐瞒,没有掩饰,为何,她便不能推心置腹地信任于他呢。她便当真是蛇妖,他也想她知道,他不会变却他的心。但她却苦苦支撑,苦苦隐瞒,使得他与她成了苦斗之势。他愤愤地,苦苦地看着她,所为何来。
你如此苦苦相逼,所为何来。
白素贞张开手指,以中指与大指轻敏地在桌上小把小把地量着,她与许仙之间的距离有几许?量至酒瓶旁畔,微微犹夷了下,她的指尖便搭上了酒瓶。一卷袖,酒瓶到了她的手中。她双手捧起酒瓶子,殷殷地,向自己的杯中,许仙的杯中斟酒。
要痛便痛至极致。
她要遂他的试探之意。
肌肤内,看不见处鲜血淋漓,一寸一寸地凌迟,她早知会有这么一日。
他要她交付真相,而她不能。她怎能让他知她是蛇,她化身为人,便是要他知她千种缠绵万般风情,若他知她身是蛇,她将何以自处,真相一旦显现,教她以蛇的身份还是人的身份继续存世,明明是蛇却还行人的举止,是件多么可耻可羞的事啊。一旦他知了她的真形,她如何能再作他的妻。而她,为求作他的妻,已花了万千狡计、无穷心机。她只能苦苦守住真相,寸步不退,宁死支撑。
她已无有退路。
薄薄的酒原来也可成没顶之灾。
她痛饮,在痛楚中楚楚回顾,她曾与他的恩爱,那些个光阴,情长意浓的一寸寸,一句句,谁来丈量。
看不见的刀枪砰砰响着,一壁苦逼,一壁苦抵,两人的战局。谁会败下,谁会溃不成军?
看她一杯杯地尽饮,许仙失去勇气般,低下了头,他竟然这般催逼于她,一至于此。他伸了伸手,又缩回去,又伸了手,终于伸出了手来拦住她的手了。
他用眼睛恳请她,他抢过她的酒,一兜脑儿连酒带杯摔到了窗外的河中。 扑通扑通,几声水响,水声溅在了白素贞的眼中。
粽箬叶的香开始在午间弥漫。桥畔的桐荫里有卖唱女子用细细缈缈的嗓音唱:妾住横塘,小有天,数枝垂柳,绿如烟。深池浅岸,尽种藕,要使郎君,得见莲。一把胡琴在一边咿咿呀地伴着。
时日一如以往,和缓、清朗、平实的人间市井。
许仙在窗口听了一会儿,转身替白素贞细细地剥着粽子,一层一层把粽箬叶打开,直至白糯的粽子现出。
他苦苦追逼的不是真相,只是信任。
她竭力遮瞒的也不是真相,只是她为人妻的身份。
许仙把粽子醮了层雪白的糖霜,递与白素贞。
娘子,你有孕在身,要多爱惜身子。
官人,官人,官人。
她昵昵语着,渐至低不可闻。她昏昏然,手足疲软,巨大的痛苦中漾着细圆的柔漪。许仙将她送至卧房之时,听得她在他的耳畔浅声吟唱:深池浅岸,俱种藕,要使郎君,得见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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