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杭老字号 九华银楼轶事
九华银楼,熠熠生辉的金字招牌,每字用一钱金叶子贴成。四个大字,加上康有为的落款,一块招牌,足足用半两黄金做成。据祖母说,我的祖父暴病过世时,我父尚在幼年。祖母董氏,余杭百年老店董家豆腐店的大**,平时不问家政,不理银钱,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教子读书上。一旦栋梁摧折,不知所措。手头无现银可以支配,亲友袖手旁观,欠帐收不起来,殡殓竟无着落。一气之下,叫伙计摘下九华银楼的金字招牌, 抬往复号当店去当钱。有人劝祖母金字招牌动不得,祖母言道:“吾家信誉在人心里,横匾虽去,尚有竖匾(指青龙招牌),不愁顾客走错门路。”
光绪年间,余杭有声望的大当店有同和、复号等三家。招牌抬到复号当门口,同和当派出伙计拦截,说他们的东家愿出三两黄金收当。复号当老板闻之激怒,走出墙门来,当街拍胸:“伯母大人今后要用银钱,一概由本当垫付,等贤弟立业,再结此帐不迟。”又请来怀德堂(慎记)、博爱堂(汪记)两家声望卓著的国药号签押见证。九华银楼的金字招牌,就此抬进了余杭复号大当店的库房(复号当郑姓,坐落在赫灵寺即今建筑公司东首)。
九华银楼当掉金字招牌,一时传遍余杭城里城外。不久,四乡农民也得知消息,赶来还欠还贷的人不断。从前农民打造金银首饰,多是为了婚嫁急用,平时手头少有银钱,因此都挂在账上,要到田稻收割或蚕茧出售后,才有现钱清偿债务。有些亲朋好友,熟不知礼,拖欠日久,也就不了了之。此时闻知九华银楼质当招牌,窘困到无力举办丧事的地步,思量店主在世之日,重义轻财,乐善好施,歉意油然而生,主动上门还债,账上有记录的,当堂勾销;账上无记录的,凭欠方说了算。这样一来,办丧事不愁无钱可调度了。更有始料不及的是:自九华银楼当掉金字招牌的传闻一出,旧日顾主萌生同情之心,生意竟一日好似一日。在吃清明会酒的筵席上,满堂举杯祝酒,方万华的方老板,郑万华的郑老板,都伸出大拇指,赞扬祖母德高望重,胜过男子汉。寡母孤儿,从此商界不敢冷眼相觑。
相传余杭的九万华楼、方万华楼、郑万华楼,三家银楼原属一家,是祖上祭产。同治四年才一分为三,因此店名多带有“万华楼”字样。至于为何一分为三,以及我祖父手里又为何将九万华楼改名为九华银楼,这些缘由,我就说不清了。祖母光绪十七年时三十五岁,含辛茹苦支掌店务,兼顾蚕桑,实非容易。祖母在除夕夜,用红头绳穿成两串各一百文的铜钱,放在儿子枕边压岁,告之:“这是‘当头钱’(意为质当来的钱),我家的金字招牌还在别人手中,要靠你去赎回来!”言毕,母子抱头而泣。三天后压岁钱收起放回衣箱底,到来年再拿出来压岁。
祖母教导有方,我父吴子炎先生,十三岁时拜对门邻居教育家路清士先生为师,与杨乃武等文士结忘年之交。他读书刻苦,习字用功,黎明即起,待人接物,谦恭端庄。在祖母的指点下,掌管起了店务。所售金银首饰,质纯量足,上面镌有“九华银”三个字的印记,以示对商品售后负责到底。小件修补,有求必应,不取分文。寒门嫁娶,手头拮据者,寻个铺保,秋后结账,一样货真价实。当时在余杭农村,特别是老年人群中,提到九华银楼,都有一种相依相托的亲情,把子炎先生引为知己。直到店铺被日寇焚毁几十年后的今天,还有人对九华银楼心生怀念之情。在黄金白银严禁私人交易的年月,金银首饰在农村暗中流通,要是有人拿出“九华银”三字的老金,其价都要增二、三成。长辈若能用“九华银”老金做见面礼,会脸面生光,引来亲友羡慕。
光绪二十八年,我父二十四岁。这一年三喜临门:九华银楼招牌复位;父亲结亲;祖母五十大寿。子炎先生合卺志喜的贺幛贺联,吴太夫人的寿幛寿联,文革中被查抄三次,三只画箱付之一炬。其中用金粉书写的寿幛,灰烬中尚见骨架,还能认出字体来。衣箱底的两串压岁铜钱,也在查抄中不知去向。同时失踪的还有一些名人字画。当时我父抱我坐在矮墙上,背对苕溪春洪,远景是战前通济桥的两帧风景照。
九华银楼坐落通济路(横街)中段,鼎和官酱园对面,坐东朝西,两开间,曲尺柜台。柜外有客座,柜上有宝笼。青龙招牌后面是客厅,中堂挂五彩牡丹图,是安乐寺冰餐大和尚的作品。中堂两边的对联是康有为的书法:莼菜鬻羹吴旧俗;竹枝度曲楚遗辞。右壁开门挂绣花门帘,左壁上杨乃武的四幅条屏举目即见。作坊在后,从右壁屋弄行走,这条走到店后的行路,今天还保留着。避日寇之难时,作坊内尚有银匠师傅王殿奎、毛贵福、国珍(其姓已佚)等三名,学徒二名。其中一位学徒,文革初期已是两鬓斑白,还来余杭寻访过旧主。可惜当时人心惶惶,自顾不暇,家母只招待他吃了一餐中饭。我在仓前得到消息赶回时,他已走了,到今不知他姓甚名谁,仙乡何方?
我有许多姐姐,她们有的是从养育堂里抱来的孤儿;有的是丢在我家店门口的弃婴,都由我祖母和母亲抚育长大。她们抱过我,背过我,手上戴着银镯子,护着我在苕溪岸边看大水,领着我到桑园地里采桑椹。抗战前夕,家里还有四位姐姐:阿娥阿姐,菊庆阿姐,采莲阿姐,小丫头阿姐。我们家种桑养蚕,卖蚕种是大户,与西门外蚕桑大户吴福清同用“牡丹为记”的牌子出售蚕纸。杨乃武在嘉兴、嘉善一带卖蚕纸,所卖的就是我们家名牌“牡丹为记”。九华银楼以店发家,又以家养店,蚕花十二分,银元进出叮当响。
祖母敦厚待人,知道避日寇之难不可免,姐姐们陆陆续续多送给田舍郎为妻,一个个戴金银、穿绸缎、备妆奁,不收一分财礼上花轿。我家抗日战争中家破人亡,只剩下母子苦度光阴,在日寇的铁蹄下,借贷无门,饥寒交迫,离乡远嫁的姐姐们远水难救近火,幸有阿娥姐姐、菊庆姐姐及姐夫们的照应,使我母子免在人前蒙羞。
一九三七年冬至节的上午,大雾弥天,日寇三艘橡皮艇从瓶窑上溯,搁浅姚村,上岸寻找村民推船,没有杀人放火;同一日,日寇从余杭西门进城,号称斯文破脚骨的王东麓、久昌老板高亨夫、仁昌腌腊店聚生麻子三人,在刘王弄口跪地焚香迎接日寇,日寇少量马队过境,第一、二两日不烧不杀。第三天日寇部队后继中断,余杭城内贼我双方不见一兵。第四天日寇大队一路烧杀,通济桥上变成火海,在桥西水面搭浮桥过队伍。火势顺四丰馆、怀德堂、博爱堂、同和当店一路延烧,逼近九华银楼。避身在作坊内的国珍师傅,走出来拉坍凉蓬,隔断火势,不料被过路日寇发现,一枪打死在店门口。当时,整条横街只有鼎和、元茂两家逃出大难。余杭的城防早在冬至前一日就撤出县城,日本强盗在占城三天以后,对手无寸铁的民众烧杀掳掠,欠下血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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