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她的小说来,散文显得更加有人气些,生活的气息浓浓的溢出来,像是刚盛出来的米饭的热气,不像小说那么的苍凉。张爱玲,此时只是个聪明,有些慈悲又有些刻薄的上海女人,对着你说,甚至,有时还非常的幽默。是的,这个集子,还有着张爱玲的可爱,她和姑姑、朋友一起,生活得热热闹闹。
不过,这毕竟不是张爱玲真正吸引人的地方,整个集子里,最让人难忘的几篇,却都是典型的张爱玲的风格,一个苍凉的手势。
一是《私语》。追忆的是童年琐事,但是却不是普通的童年,写到他的父亲和弟弟,“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写到父亲和母亲离婚后的情况,一个敏感倔强的小女孩,还有她癫狂的父亲。“我父亲扬言说要用手枪打死我。我暂时被监禁在空房里,我生在里面的这座房屋忽然变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面的,癫狂的”。并没有斥责和控诉,只是在多年之后,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慢慢说当年自己的事,平静的语调掩盖了一切。
还有那篇流传甚广的小故事,《爱》,“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1、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
张爱玲有那么多的小说,我却觉得《爱》最有意味。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修饰,也没有曲折的情节,但是那轻轻地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却又代表了所有--所有的开始,所有的结局,和所有的人生……
爱情在动静之间:缘分在聚散之间。
如果说爱情是源源不断的小溪,缘分则是偶尔投到溪水中荡起阵阵涟漪的石子。如果说爱情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缘分则是偶尔光顾的浪迹四方的旅人,有缘人自会发现,无缘者任他寻千百度也会错过。
2、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
中毒里,洁尘说:所有的爱情里面都有卑微,份量不一而已!因为爱上一个人、在乎一个人,就有妥协,妥协自然就有卑微的感觉。在对等的情感关系中,这种卑微是相互的,是男女双方对一份情感的努力和付出。
可惜现实生活中的爱情并不是那么的对等。当你爱的更多,付出更多的时候,你自己都会发觉自己的卑微!
3、因为爱过,所以慈悲;因为懂得,所以宽容。
也许爱玲就是这样子的,她之于胡兰成,不过就是怀着一颗慈悲的心去对待,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容忍,只是,我不知道因她的慈悲,她是否就真的拥有了所想得到的爱情?爱情不是一种宽容,更不是一种容忍。爱情是绝对的自私、绝对的拔扈、绝对不容一粒沙子的。
只是女人天性的柔弱,注意她们的爱情掺和了太多的纵容和被纵容的成份。回头看看,所有学不会慈悲的女人一个个走了。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就是这样死的,夺走她生命的是心病,是她的计较。而只有慈悲的女人,依旧会在爱情的殿堂里做自欺欺人的梦。
4、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缘分依旧,而情已不再。这是失散了十几年的恋人顾曼桢与沈世钧,别后重逢时说的最动人最素朴,也最凄艳的一句话!人世的苍凉,全括在了其中。这也该张爱玲小说个性的极致处:一句话,几个字,足以引出世间的万千苦辣,肝肠寸断却仍不能言说的酸楚。
是的,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因为他们之间隔着涛涛不尽的似水光阴。涛涛不尽的似水光阴。一段感情延续了十五年,一次等待也已经有了十五年。十五年,已经足够一场轰轰烈烈的爱,尘埃落定。问世间,有多少爱可以重来?请珍惜眼前人。
因为,你以为日子既然这样一天一天过来。当然也应该这样一天一天过去,昨天,今天,明天应该是没有什么不同的。但是,就会有那么一次,在你放手,一转身的一刹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变了。太阳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以前,有些人,就从此和你永远分开了。
于是,只能独自呼唤你的名字。在冬夜里取暖,空守一份寂寞,也是独处时淡淡地回味。想你的时候,把你的名字写在手心。摊开的是思念,紧握的是幸福。
在心痛时疗伤,静静的品味一份孤独,也是遥望时浓浓地陶醉。牵挂的夜晚,把你的名字挂在窗前,凝视的是温情,感怀的是甜蜜。
5、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致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这是张爱玲书里那段对男人最写实精辟的描写,虽然我是男人,也不得不佩服她可以将男人的心理描写的如此透彻!
男人初始时,大多是喜欢淡雅清丽的白玫瑰,皎洁的清香,象是冰凉的高山之雪,值得付出一生的代价,求得在这冰凉水流中的沉沦。
然而,在度过如醉如痴欣喜若狂之后,男人渐渐变的不满足。他开始想要一个快乐的艳丽梦幻,妖娆的浓艳,摇曳在月的黄昏。红色的玫瑰,芳香弥散,辛辣魅惑。
其实,女人的美,从来蕴涵着千个面目,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到它。在一个足够聪明的男子面前,它会展露给你世上最微妙的色彩。彼刻,纯白艳红,呈现另番甜美的面貌。那样曼妙的花朵,需要刻骨的爱怜,聪慧的温情,才可以灌溉。
每一个女子的灵魂中都同时存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但只有懂得爱的男子,才会令他爱的女子越来越美,即便是星光一样寒冷的白色花朵,也同时可以娇媚地盛放风情。
可惜世间,懂得爱的男子实在是太少!在男人心里真正完美的女人,总是随着时间,阅历的变化,不断地变化着!你永远达不到的。所以,不管是红玫瑰,还是白玫瑰,都永远有不能让人满足的遗憾和欠缺,所以男人总是永远地渴望别的玫瑰媚惑的来临。
6、回忆永远是惆怅的!愉快的使人觉得,可惜已经完了;不愉快的,想起来还是伤心。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再继续做的;有很多人你以为一定可以再见到面的,于是,在你暂时放下手,或者暂时转过身的时候,你心中所有的,只是明日又重聚的希望,有时候甚至连这点希望也不会感觉到!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再继续做的;有很多人你以为一定可以再见到面的,于是,在你暂时放下手,或者暂时转过身的时候,你心中所有的,只是明日又重聚的希望,有时候甚至连这点希望也不会感觉到!
因为,你以为日子既然这样一天一天过来。当然也应该这样一天一天过去,昨天,今天,明天应该是没有什么不同的。但是,就会有那么一次,在你放手,一转身的一刹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变了。太阳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以前,有些人,就从此和你永远分开了
于是,只能独自呼唤你的名字。在冬夜里取暖,空守一份寂寞,也是独处时淡淡地回味。想你的时候,把你的名字写在手心。摊开的是思念,紧握的是幸福。
在心痛时疗伤,静静的品味一份孤独,也是遥望时浓浓地陶醉。牵挂的夜晚,把你的名字挂在窗前,凝视的是温情,感怀的是甜蜜。
7、生于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所谓的唯美只存在于剧情里。因为不唯美,我们才会去苦苦追寻;因为不唯美,让我们知道还有一种东西叫做希望。可是,其实感情不能贪心,“如果有谁认为有十全十美的爱情,他不是诗人,就是白痴。”所以,不要求爱的完美,只求实实在在的一种真实的、踏实的爱情来涤荡心情,才是正确的感情态度。
即使当它真的千疮百孔的时候,也不要刻意挽留,因为每段感情开始的时候都有他存在的理由,结束时也有他结束的必然。写出这句话时,又想到了《东邪西毒》中,黄药师那句经典的台词:当你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以前不知出处,总觉得这话精辟,也只有她这样锦心绣口的女人才能道得出来。虽然公布于世的她的感情只几桩,但她却象是个老于世故的人,娓娓说出这样一句话,直让人感叹。现在终于知道了,这句话出于短篇小说《留情》!
8、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象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前者因了岁月沧海,洞悉。后者因了岁月荣华,天真。
夫妻原来都是极相爱的人,才有勇气决定共度一生,但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总会腻的,不分手也只是如亲人一样生活在一起。可如果是亲人,又何必再做夫妻呢?你没有答案,我也没有。同样张爱玲没有。
时候乐听童话,以为王子和灰姑娘走上红地毯,一切都美满了。故事的美好,在与人为的停驻了时间,有意识忽略之后几十年的人生岁月。长大后,发现上当了。童话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张爱玲以旁观之清的凛然姿态,告诉我们,生命被无休止的琐事填充,像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无数憎恨的虱子。
9、爱你值不值得,其实你应该知道,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
张爱玲在自己23岁的时候曾经如痴如醉地爱上一个38岁的男人—胡兰成。他是个有妻室的人,且是个地地道道的汉奸。
我相信对于胡兰成的品性、为人、政治立场,张爱玲自然是十分清楚的,可是她却没有办法不让自己陷入与胡的那场爱情深渊,也是她一生痛苦的深渊。恋爱的女人是管不住自己的,就仿佛吸烟的人明知吸烟有害照样吞云吐雾一样。
所以说,爱情是盲目的,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问题。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还会理性的思考吗?如果是,那只能说明这不是爱情!
10、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如赐予女人的一杯毒酒,心甘情愿的以一种最美的姿势一饮而尽,一切的心都交了出去,生死度外!
而男人若爱上一个女人,如发现了自己一直寻找的光环!光环的美丽让他陶醉其中,他为她献出了很多的温柔,女人被男人的温柔所感,义无返顾的把自己献给了男人,终于这个光环紧紧的套在自己的身上……
时光漫漫的流逝了去,光环慢慢的变的灰暗,男人的脸也渐显些苍老,在光环的陪伴下,男人也渐成熟了读懂了很多世事!可是同时他也感觉到女人老了,失却了往日的光华……
这篇小说很短,讲述的故事也很简单。
一个十四五岁的美丽的女孩子与邻家的大哥哥相遇,一见倾心。很多次他们都没有说话,直到有一天他走过来淡淡的说:"噢,你也在这里吗?”没有更多的言语甚至连敷衍的问候都省略了。但这已足以让她怀恋一辈子。后来这个女孩被人拐卖,落入风尘。无止境的羞辱和寂寞没有毁灭她。岁月无情,当她老了,她还会记得那样一个日子,和那样一个男孩的相遇。
故事末尾有这样一段话:"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读完这样一个故事,没有流泪,没有惋惜,涌上心头的只是淡淡的哀伤。她的痴心,她的坚忍,他都知道吗?默默的爱着一个只跟她说过一句话的人并为此终其一生,这样值得吗?他走了,她的故事也就结束了,她走了,但他的故事还长着呢!男人的一分钟,女人的一辈子!我曾一厢情愿的认为或许那个男孩也是爱过她的吧,最起码在那一天那一时刻,面对一个少女深情又羞涩的目光他怎能不心动?当辽阔的天地和岁月的长河交织重合在一起时,遇上了那样一个人,或许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但这一句又何尝不是包含了千言万语、百种情愁?缘分的青睐让他们相遇,四目对视时的惊艳与喜悦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他爱过她!这样的爱来得如闪电般迅速,既不汹涌也不猛烈,却一直贯穿在女孩生命的始终。她会遗憾吗?在人生最低落的时候,她会不会憧憬着他们相遇最后又相知、相恋?又或者能够让彼此相遇已经让她感谢上苍的眷顾了,她还能要求些什么呢?伴着爱情随之而来的还有无尽的等待和命运的捉弄,一切都是那么无声无息,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她爱过了,用她的一生去爱!难道这还需要什么人什么事来证明吗?什么也不需要!
忽然想起泰戈尔的一首诗:"天空不留下一丝痕迹,但我已飞过。”就像她的爱情一样!
牛
禄兴衔着旱烟管,叉着腰站在门口。雨才停,屋顶上的湿茅草亮晶晶地在滴水。地下,高高低低的黄泥潭子,汪着绿水。水心里疏疏几根狗尾草,随着水涡,轻轻摇着浅栗色的穗子。迎面吹来的风,仍然是冰凉地从鼻尖擦过,不过似乎比冬天多了一点青草香。
禄兴在板门上磕了磕烟灰,紧了一紧束腰的带子,向牛栏走去。在那边,初晴的稀薄的太阳穿过栅栏,在泥地上匀铺着长方形的影和光,两只瘦怯怯的小黄鸡抖着粘湿的翅膀,走来走去啄食吃,牛栏里面,积灰尘的空水槽寂寞地躺着,上面铺了一层纸,晒着干菜。角落里,干草屑还存在。栅栏有一面磨擦得发白,那是从前牛吃饱了草颈项发痒时磨的。禄兴轻轻地把手放在磨坏的栅栏上,抚摸着粗糙的木头,鼻梁上一缕辛酸味慢慢向上爬,堵住了咽喉,泪水泛满了眼睛。
作者:独永无止境 2008-10-5 18:19 回复此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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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回复:推荐张爱玲十六岁短篇作品——《牛》
他吃了一惊——听见背后粗重的呼吸声,当他回头去看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禄兴娘子已经立在他身后,一样也在直瞪瞪望着空的牛栏,头发被风吹得稀乱,下巴颏微微发抖,泪珠在眼里乱转。他不响,她也不响,然而他们各人心里的话大家看得雪亮。
瘦怯怯的小鸡在狗尾草窝里簌簌踏过,四下里静得很。太阳晒到干菜上,随风飘出一种温和的臭味。
“到底打定主意怎样?”她兜起蓝围裙来揩眼。
“……不怎样。”
“不怎样!眼见就要立春了,家家牵了牛上田,我们的牛呢?”
“明天我上三婶娘家去借,去借!”他不耐烦地将烟管托托敲着栏。
“是的,说白话倒容易!三婶娘同我们本是好亲好邻的,去年人家来借几升米,你不肯,现在反过来求人,人家倒肯?”
他的不耐烦显然是增进了,越恨她揭他这个忏悔过的痛疮,她偏要揭。说起来原该怪他自己得罪了一向好说话的三婶娘,然而她竟捉住了这个屡次作嘲讽的把柄——
“明天找蒋天贵去!”他背过身去,表示不愿意多搭话,然而她仿佛永远不能将他的答复认为满足似的——
“天贵娘子当众说过的,要借牛,先付租钱。”
他垂下眼去,弯腰把小鸡捉在手中,翻来覆去验看它突出的肋骨和细瘦的腿;小鸡在他的掌心里吱吱地叫。
“不,不!”她激动地喊着,她已经领会到他无言的暗示了。她这时似乎显得比平时更苍老一点,虽然她只是三十岁才满的人,她那棕色的柔驯的眼睛,用那种惊惶和恳求的眼色看着他,“这一趟我无论如何不答应了!天哪!先是我那牛……我那牛……活活给人牵去了,又是银簪子……又该轮到这两只小鸡了!你一个男子汉,只会打算我的东西——我问你,小鸡是谁忍冻忍饿省下钱来买的?我问你哪——”她完全失掉了自制力,把蓝布围裙蒙着脸哭起来。
作者:独永无止境 2008-10-5 18:19 回复此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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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回复:推荐张爱玲十六岁短篇作品——《牛》
“闹着要借牛也是你,舍不得鸡也是你!”禄兴背过脸去吸烟,拈了一块干菜在手里,嗅了嗅,仍旧放在水槽上。
“就我一人舍不得——”她从禄兴肩膀后面竭力地把脸伸过来。“你——你大气,你把房子送人也舍得!我才犯不着呢!何苦来,吃辛吃苦为人家把家握产,只落得这一句话!皇天在上头——先抢走我那牛,又是银簪子,又该轮到鸡了!依你的意思,不如拿把刀来把我身上肉一片片剁下去送人倒干净!省得下次又出新花样!”
禄兴不做声,抬起头来望着黄泥墙头上淡淡的斜阳影子,他知道女人的话是不必认真的,不到太阳落山她就会软化起来。到底借牛是正经事——不耕田,难道活等饿死吗?这个,她虽然是女人,也懂得的。
黄黄的月亮斜挂在茅屋烟囱口上,湿茅草照成一片清冷的白色。烟囱里正蓬蓬地冒炊烟,薰得月色迷迷蒙蒙,鸡已经关在笼里了,低低地,吱吱咯咯叫着。
茅屋里门半开着,漏出一线桔红的油灯光,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门口把整个的门全塞满了,那是禄兴,叉着腰在吸旱烟,他在想,明天,同样的晚上,少了鸡群吱吱咯咯的叫声,该是多么寂寞的一晚啊!
后天的早上,鸡没有叫,禄兴娘子就起身把灶上点了火,禄兴跟着也起身,吃了一顿热气蓬蓬的煨南瓜,把红布缚了两只鸡的脚,倒提在手里,兴兴头头向蒋家走去。
黎明的天上才漏出美丽的雨过天青色,树枝才喷绿芽,露珠亮晶晶地,一碰洒人一身。树丛中露出一个个圆圆的土馒头,牵牛花缠绕着坟尖,把它那粉紫色的小喇叭直伸进暴露在黄泥外的破烂棺材里去。一个个牵了牛扛了锄头的人唱着歌经过它们。
蒋家的牛是一只雄伟漂亮的黑水牛,温柔的大眼睛在两只壮健的牛角的阴影下斜瞟着陌生的禄兴,在禄兴的眼里,它是一个极尊贵的王子,值得牺牲十只鸡的,虽然它颈项上的皮被轭圈磨得稀烂。他俨然感到自己是王子的护卫统领,一种新的喜悦和骄傲充塞了他的心,使他一路上高声吹着口哨。
到了目的地的时候,放牛的孩子负着主人的使命再三叮咛他,又立在一边监视他为牛架上犁耙,然后离开了他们。他开始赶牛了。然而,牛似乎有意开玩笑,才走了三步便身子一沉,伏在地上不肯起来,任凭他用尽了种种手段,它只在那粗牛角的阴影下狡猾地斜睨着他。太阳光热热地照在他棉袄上,使他浑身都出了汗。远处的田埂上,农人顺利地赶着牛,唱着歌,在他的焦躁的心头掠过时都带有一种讥嘲的滋味。
“杂种畜牲!欺负你老子,单单欺负你老子!”他焦躁地骂,刷地抽了它一鞭子。“你——你——你杂种的畜牲,还敢欺负你老子不敢?”
牛的瞳仁突然放大了,翻着眼望他,鼻孔涨大了,嘘嘘地吐着气,它那么慢慢地,威严地站了起来,使禄兴很迅速地嗅着了空气中的危机。一种剧烈的恐怖的阴影突然落到他的心头。他一斜身躲过那两只向他冲来的巨角,很快地躺下地去和身一滚,骨碌碌直滚下斜坡的田陇去。一面滚,他一面听见那涨大的牛鼻孔里咻咻的喘息声,觉得那一双狰狞的大眼睛越逼越近,越近越大——和车轮一样大,后来他觉得一阵刀刺似的剧痛,又咸又腥的血流进口腔里去——他失去了知觉,耳边似乎远远地听见牛的咻咻声和众人的喧嚷声。
又是一个黄昏的时候,禄兴娘子披麻戴孝,送着一个两人抬的黑棺材出门。她再三把脸贴在冰凉的棺材板上,用她披散的乱发揉擦着半干的封漆。她那柔驯的战抖的棕色大眼睛里面塞满了眼泪;她低低地用打颤的声音告诉:
“先是……先是我那牛……我那会吃会做的壮牛……活活给牵走了……银簪子……陪嫁的九成银,亮晶晶的银簪子……接着是我的鸡……还有你……还有你也给人抬去了……”她哭得打噎——她觉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恋的东西都长了翅膀在凉润的晚风中渐渐地飞去。
黄黄的月亮斜挂在烟囱,被炊烟薰得迷迷蒙蒙,牵牛花在乱坟堆里张开粉紫的小喇叭,狗尾草簌簌地摇着栗色的穗子。展开在禄兴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一个漫漫的长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鸡声和禄兴的高大的在灯前晃来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该是多么寂寞的晚上呵!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这是张写的一篇散文随笔《爱》里面的结尾段。喜欢张的人对这篇小文的喜爱程度很高。胡兰成在他的书中提到过当时与张热恋的时候,给她讲的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胡结发妻子玉凤的庶母。原文如下: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青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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