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辛弃疾的生平与创作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历城(今山东济南)人。他比陆游小十五岁,出生时北方久已沦陷于女真人之手。他的祖父辛赞虽在金国任职,却一直希望有机会“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并常常带着辛弃疾“登高望远,指画山河”(《美芹十论》),同时,辛弃疾也不断亲眼目睹汉人在女真人统治下所受的屈辱与痛苦,这一切使他在青少年时代就立下了恢复中原、报国雪耻的志向。而另一方面,正由于辛弃疾是在金人统治下的北方长大的,他也较少受到使人一味循规蹈矩的传统文化教育,在他身上,有一种燕赵奇士的侠义之气。
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在其后方的汉族人民由于不堪金人严苛的压榨,奋起反抗。二十二岁的辛弃疾也聚集了二千人,参加由耿京领导的一支声势浩大的起义军,并担任掌书记。当金人内部矛盾爆发,完颜亮在前线为部下所杀,金军向北撤退时,辛弃疾于绍兴三十二年(1162)奉命南下与南宋朝廷联络。在他完成使命归来的途中,听到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所杀、义军溃散的消息,便率领五十多人袭击敌营,把叛徒擒拿带回建康,交给南宋朝廷处决。辛弃疾惊人的勇敢和果断,使他名重一时,“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洪迈《稼轩记》)。宋高宗便任命他为江阴签判,从此开始了他在南宋的仕宦生涯,这时他才二十三岁。
辛弃疾初来南方,对朝廷的怯懦和畏缩并不了解,加上宋高宗赵构曾赞许过他的英勇行为,不久后即位的宋孝宗也一度表现出想要恢复失地、报仇雪耻的锐气,所以在他南宋任职的前一时期中,曾热情洋溢地写了不少有关抗金北伐的建议,像著名的《美芹十论》、《九议》等。尽管这些建议书在当时深受人们称赞,广为传诵,但已经不愿意再打仗的朝廷却反映冷淡,只是对辛弃疾在建议书中所表现出的实际才干很感兴趣,于是先后把他派到江西、湖北、湖南等地担任转运使、安抚使一类重要的地方官职,去治理荒政、整顿治安。这显然与辛弃疾的理想大相径庭,虽然他干得很出色,但由于深感岁月流驰、人生短暂而壮志难酬,内心却越来越感到压抑和痛苦。
然而现实对辛弃疾是严酷的。他虽有出色的才干,他的豪迈倔强的性格和执着北伐的热情,却使他难以在畏缩而圆滑、又嫉贤妒能的官场上立足。他也意识到自己 “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论盗贼札子》),所以早已做好了归隐的准备,并在江西上饶的带湖畔修建了园榭,以便离职后定居。果然,淳熙八年(1181)冬,辛弃疾四十二岁时,因受到弹劾而被免职,归居上饶。此后二十年间,他除了有两年一度出任福建提点刑狱和安抚使外,大部分时间都在乡闲居。
辛弃疾一向很羡慕啸傲山林的隐逸高人,闲居乡野同他的人生观并非没有契合之处;而且,由于过去的地位,他的生活也尽可以过得颇为奢华。但是,作为一个热血男儿、一个风云人物,在正是大有作为的壮年被迫离开政治舞台,这又使他难以忍受。所以,他常常一面尽情赏玩着山水田园风光和其中的恬静之趣,一面心灵深处又不停地涌起波澜,时而为一生的理想所激动,时而因现实的无情而愤怒和灰心,时而又强自宽慰,作旷达之想,在这种感情起伏中度过了后半生。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破阵子》),“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鹧鸪天》),在这些词句中,埋藏了他深深的感慨。宁宗嘉泰三年(1203),主张北伐的韩侂胄起用主战派人士,已六十四岁的辛弃疾被任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年迈的词人精神为之一振。第二年,他晋见宋宁宗,激昂慷慨地说了一番金国“必乱必亡”(《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并亲自到前线镇江任职。
但他又一次受到了沉重打击,在一些谏官的攻击下被迫离职,于开禧元年(1205)重回故宅闲居。虽然后两年都曾被召任职,无奈年老多病,身体衰弱,终于在开禧三年秋天溘然长逝。
虽然,自中原失陷以来,表现对于民族耻辱的悲愤,抒发报国热情,已经成为文学的中心主题,辛弃疾的词在其中仍然有一种卓尔不群的光彩。这不仅因为辛弃疾生长于被异族蹂躏的北方,恢复故土的愿望比一般士大夫更为强烈,而且因为他在主动承担民族使命的同时,也在积极地寻求个人生命的辉煌,在他的词中表现出不可抑制的英雄主义精神。
在抒发报国之志时,辛弃疾的词常常显示出军人的勇毅和豪迈自信的情调,像“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水调歌头》),“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满江红》),“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
等等,无不豪情飞扬,气冲斗牛。对那些与自己一样勇于报国的志士,他由衷地加以赞美,与之同声相应,彼此勉励,如《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的慷慨热情,全然不同于一般俗滥的祝寿词: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
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而对于庸俗圆滑、面对民族危亡无所作为的官僚,辛弃疾有一种出于本能的厌恶,在《千年调》中他勾勒了这类人物的丑态:“卮酒向人时,和气先倾倒。最要然然可可,万事称好。”
然而正是这样的人充斥官场,把持权位,引导着一条苟且偷安的道路。他愤慨地写道:“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卜算子》)
当辛弃疾带领不多的人马冲过战场烽火来到南方时,怀着满腔热血,渴望一展宏图,却不料从此陷落在碌碌无为的境地,这使他感到难以忍受的苦闷和悲愤。在他南归的第十二年重游当年南归的首站建康时,他写下了著名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是对山河破碎的悲哀,对壮志成空的悲哀;岁月无情地流去,因这种悲哀更显得怵目惊心。然而即使词人在写他的孤独和悲哀,写他的痛苦和眼泪,我们仍然看到他以英雄自许、绝不甘沉没的心灵。而直到他晚年出任镇江知府时,所作《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仍是一面浩叹“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一面追忆自己青年时代的战斗生涯,表示出不甘衰老、犹有可为的壮烈情怀: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种永远不能在平庸中度过人生的英雄本色,伴随了辛弃疾的一生,也始终闪耀在他的词中。它奏响了宋词的最强音。
另一方面,无可奈何的处境和同样无可奈何的心境,使辛弃疾和陆游一样,不得不在乡居生活中寻求排遣苦闷的途径。他是受老庄思想影响很深的,曾自述“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感皇恩》)。老庄哲学让他暂时忘怀世间的烦恼,贴近自然与日常生活,感受并在词中表现“一壑一丘”中所蕴涵的哲理与美感。而由于个性和审美趣味的不同,他的这一类词作不像陆游诗那样偏向于古朴淡雅,而是清新秀丽、活泼灵动。如《清平乐》写农家生活的情调: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西江月·遣兴》写自己放旷的生活: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功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但这类词作,并不意味着辛弃疾悲愤的心境随着年岁的增长与生活的闲适而谈化。这只是一时的忘情,也是悲愤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只要读一下著名的《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就可以知道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正是因为他经历了许多世事沧桑,积蓄了太多太深的苦闷,深知人生的无奈,才“欲说还休”。他只能在恬静的田园乡村中为自己的感情寻找寄寓,抚慰饱受创伤的心灵,这是一个英雄人物在一个平庸苟且的社会中的不得已的选择。理解这一点,才能明白辛弃疾写这一类词时真正的心态。
二、辛词的艺术创造
宋词在苏轼手中开创出一种豪放阔大、高旷开朗的风格,却一直没有得到强有力的继承发展。直至南渡之初张元干、张孝祥、叶梦得、朱敦儒等人以抗金雪耻为主题的词,才较多继承了苏轼的词风,起到一种承前启后的作用。但他们的这一类词作,主要是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为内心激情所支配的结果,而没有成为有意识的艺术追求,也没有更大幅度地向其他题材拓展,所以成就不是很高。到辛弃疾出现在词坛上,他不仅沿续了苏词的方向,写出许多具有雄放阔大的气势的作品,而且以其蔑视一切陈规的豪杰气概,和丰富的学养、过人的才华,在词的领域中进行极富于个人特色的创造,在推进苏词风格的同时也突破了苏词的范围,开拓了词的更为广阔的天地。
辛词和苏词都是以境界阔大、感情豪爽开朗著称的,但不同的是:苏轼常以旷达的胸襟与超越的时空观来体验人生,常表现出哲理式的感悟,并以这种参透人生的感悟使情感从冲动归于深沉的平静,而辛弃疾总是以炽热的感情与崇高的理想来拥抱人生,更多地表现出英雄的豪情与英雄的悲愤。因此,主观情感的浓烈、主观理念的执着,构成了辛词的一大特色。在他的词中,如“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贺新郎》),“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贺新郎》),乃至“恨之极,恨极销磨不得。苌弘事、人道后来,其血三年化为碧” (《兰陵王》),都是激愤不能自已的悲怨心声,如“天风海雨”,以极强烈的力度震撼着读者的心灵。辛弃疾也信奉老庄,在词中作旷达语,但他并不能把冲动的感情由此化为平静,而是从低沉甚至绝望的方向上宣泄内心的悲愤,如“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水龙吟》),“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贺新郎》),“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浪淘沙》),这些表面看来似旷达又似颓废的句子,却更使人感受到他心中极高期望破灭成为绝望时无法销磨的痛苦。
而他的英雄的豪壮与绝望交织纽结,大起大落,反差强烈,更形成瀑布般的冲击力量。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从开头起,一路写想象中练兵、杀敌的场景与气氛,痛快淋漓,雄壮无比。但在“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之后,突然接上末句“可怜白发生”,点出那一切都是徒然的梦想,事实是白发无情,壮志成空,犹如一瓢冰水泼在猛火上,令人不由得惊栗震动。
在意象的使用上,辛弃疾也自有特点。他一般很少采用传统词作中常见的兰柳花草及红粉佳人为点缀;与所要表达的悲凉雄壮的情感基调相吻合,在他的笔下所描绘的自然景物,多有一种奔腾耸峙、不可一世的气派。如“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水龙吟》),“谁信天峰飞堕地,傍湖千丈开青壁”(《满江红》);他所采摭的历史人物,也多属于奇伟英豪、宕放不羁,或慷慨悲凉的类型,如“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的李广(《八声甘州》),“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刘裕(《永遇乐》),“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的孙权(《南乡子》)等等。这种自然和历史素材的选用,都与词中的感情力量成为恰好的配合,令人为之感奋。
所以,同属于豪放雄阔的风格,苏轼词较偏于潇洒疏朗、旷达超迈,而辛词则给人以慷慨悲歌、激情飞扬之感。
不过,以上只是指辛弃疾词中主流部分的艺术风格而言。
辛弃疾在词史上的一个重大贡献,就在于内容的扩大,题材的拓宽。他现存的六百多首词作,写政治,写哲理,写朋友之情、恋人之情,写田园风光、民俗人情,写日常生活、读书感受,可以说,凡当时能写入其他任何文学样式的东西,他都写入词中,范围比苏词还要广泛得多。而随着内容、题材的变化和感情基调的变化,辛词的艺术风格也有各种变化。虽说他的词主要以雄伟奔放、富有力度为长,但写起传统的婉媚风格的词,却也十分得心应手。如著名的《摸鱼儿·淳熙己亥……》,上阕写惜春,下阕写宫怨,借一个女子的口吻,把一种落寞怅惘的心情一层层地写得十分曲折委婉、回肠荡气,用笔极为细腻。他的许多描述乡村风光和农人生活的作品,又是那样朴素清丽、生机盎然。如《鹧鸪天》的下阕: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以及《西江月》的下阕:“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于简朴中见爽利老到,是一般人很难达到的境界。所以刘克庄《辛稼轩集序》说:“公所作,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其秾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这是比较全面也比较公允的评价。
辛弃疾和苏轼在词的语言技巧上都是有力的开拓者。前人说苏轼是以诗为词,辛弃疾是以文为词,这当然有些简单化,但确实也指出:到了辛弃疾手中,词的语言更加自由解放,变化无端,不复有规矩存在。在辛词中,有非常通俗稚拙的民间语言,如“些底事,误人那。不成真个不思家”(《鹧鸪天》),“近来愁似天来大,谁解相怜?谁解相怜,又把愁来做个天”(《丑奴儿》),也有夹杂许多虚词语助的文言句式,如“不知云者为雨,雨者云乎”(《汉宫春》),“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贺新郎》);有语气活跃的对话、自问自答乃至呼喝,如“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南乡子》),“杯,汝来前!”(《沁园春》)也有相当严整的对句,如“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破阵子》)
……。概括起来说,辛词在语言技巧方面的一大特色,是形式松散,语义流动连贯,句子往往写得比较长。文人词较多使用的以密集的意象拼合成句、跳跃地连接句子构成整体意境的方式,在辛词中完全被打破了。但并不是说,辛弃疾的所谓“以文为词”不再有音乐性的节奏。在大量使用散文句式、注意保持生动的语气的同时,他仍然能够用各种手段造成变化的节奏。如《水龙吟》中“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意义联贯而下,在词中是很长的句子,但却是顿挫鲜明,铿锵有力,决不是把一段文章套在词的形式中而已。
辛词在语言技巧方面的又一大特色,是广泛地引用经、史、子各种典籍和前人诗词中的语汇、成句和历史典故,融化或镶嵌在自己的词里。这本来很容易造成生硬艰涩的毛病,但是以辛弃疾的才力,却大多能够运用得恰到好处、浑成自然,或是别有妙趣,正如清人刘熙载《艺概》所说:“任古书中理语、廋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以《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一篇为例,百余字的篇幅,叙及孙权、刘裕、刘义隆、拓跋焘、廉颇五个历史人物的事迹,而与作者所要表达的主观情感、意念丝丝入扣;不仅内涵极为丰厚,而且语气飞动,神情毕露,实在是不容易的事情。
当然,辛弃疾的词时常也有过分散文化、议论太多,以及所谓“掉书袋”即用典用古语太多的毛病,但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把词大大地改造了;他的词不仅是“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而且是任何“意”和“事”都能表达得很自由很充分。这样,词的创作才完全摆脱了羁绊,进入了自由的境界。
二、辛词的艺术创造
宋词在苏轼手中开创出一种豪放阔大、高旷开朗的风格,却一直没有得到强有力的继承发展。直至南渡之初张元干、张孝祥、叶梦得、朱敦儒等人以抗金雪耻为主题的词,才较多继承了苏轼的词风,起到一种承前启后的作用。但他们的这一类词作,主要是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为内心激情所支配的结果,而没有成为有意识的艺术追求,也没有更大幅度地向其他题材拓展,所以成就不是很高。到辛弃疾出现在词坛上,他不仅沿续了苏词的方向,写出许多具有雄放阔大的气势的作品,而且以其蔑视一切陈规的豪杰气概,和丰富的学养、过人的才华,在词的领域中进行极富于个人特色的创造,在推进苏词风格的同时也突破了苏词的范围,开拓了词的更为广阔的天地。
辛词和苏词都是以境界阔大、感情豪爽开朗著称的,但不同的是:苏轼常以旷达的胸襟与超越的时空观来体验人生,常表现出哲理式的感悟,并以这种参透人生的感悟使情感从冲动归于深沉的平静,而辛弃疾总是以炽热的感情与崇高的理想来拥抱人生,更多地表现出英雄的豪情与英雄的悲愤。因此,主观情感的浓烈、主观理念的执着,构成了辛词的一大特色。在他的词中,如“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贺新郎》),“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贺新郎》),乃至“恨之极,恨极销磨不得。苌弘事、人道后来,其血三年化为碧”(《兰陵王》),都是激愤不能自已的悲怨心声,如“天风海雨”,以极强烈的力度震撼着读者的心灵。辛弃疾也信奉老庄,在词中作旷达语,但他并不能把冲动的感情由此化为平静,而是从低沉甚至绝望的方向上宣泄内心的悲愤,如“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水龙吟》),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贺新郎》),“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浪淘沙》),这些表面看来似旷达又似颓废的句子,却更使人感受到他心中极高期望破灭成为绝望时无法销磨的痛苦。
而他的英雄的豪壮与绝望交织纽结,大起大落,反差强烈,更形成瀑布般的冲击力量。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从开头起,一路写想象中练兵、杀敌的场景与气氛,痛快淋漓,雄壮无比。但在“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之后,突然接上末句“可怜白发生”,点出那一切都是徒然的梦想,事实是白发无情,壮志成空,犹如一瓢冰水泼在猛火上,令人不由得惊栗震动。
在意象的使用上,辛弃疾也自有特点。他一般很少采用传统词作中常见的兰柳花草及红粉佳人为点缀;与所要表达的悲凉雄壮的情感基调相吻合,在他的笔下所描绘的自然景物,多有一种奔腾耸峙、不可一世的气派。如“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水龙吟》),“谁信天峰飞堕地,傍湖千丈开青壁” (《满江红》);他所采摭的历史人物,也多属于奇伟英豪、宕放不羁,或慷慨悲凉的类型,如“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的李广(《八声甘州》),“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刘裕(《永遇乐》),“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的孙权(《南乡子》)等等。这种自然和历史素材的选用,都与词中的感情力量成为恰好的配合,令人为之感奋。
所以,同属于豪放雄阔的风格,苏轼词较偏于潇洒疏朗、旷达超迈,而辛词则给人以慷慨悲歌、激情飞扬之感。
不过,以上只是指辛弃疾词中主流部分的艺术风格而言。
辛弃疾在词史上的一个重大贡献,就在于内容的扩大,题材的拓宽。他现存的六百多首词作,写政治,写哲理,写朋友之情、恋人之情,写田园风光、民俗人情,写日常生活、读书感受,可以说,凡当时能写入其他任何文学样式的东西,他都写入词中,范围比苏词还要广泛得多。而随着内容、题材的变化和感情基调的变化,辛词的艺术风格也有各种变化。虽说他的词主要以雄伟奔放、富有力度为长,但写起传统的婉媚风格的词,却也十分得心应手。如著名的《摸鱼儿·淳熙己亥……》,上阕写惜春,下阕写宫怨,借一个女子的口吻,把一种落寞怅惘的心情一层层地写得十分曲折委婉、回肠荡气,用笔极为细腻。他的许多描述乡村风光和农人生活的作品,又是那样朴素清丽、生机盎然。如《鹧鸪天》的下阕: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以及《西江月》的下阕:“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于简朴中见爽利老到,是一般人很难达到的境界。所以刘克庄《辛稼轩集序》说:“公所作,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其秾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这是比较全面也比较公允的评价。
辛弃疾和苏轼在词的语言技巧上都是有力的开拓者。前人说苏轼是以诗为词,辛弃疾是以文为词,这当然有些简单化,但确实也指出:到了辛弃疾手中,词的语言更加自由解放,变化无端,不复有规矩存在。在辛词中,有非常通俗稚拙的民间语言,如“些底事,误人那。不成真个不思家”(《鹧鸪天》),“近来愁似天来大,谁解相怜?谁解相怜,又把愁来做个天”(《丑奴儿》),也有夹杂许多虚词语助的文言句式,如“不知云者为雨,雨者云乎”(《汉宫春》),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贺新郎》);有语气活跃的对话、自问自答乃至呼喝,如“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南乡子》),“杯,汝来前!”(《沁园春》)也有相当严整的对句,如“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破阵子》)
……。概括起来说,辛词在语言技巧方面的一大特色,是形式松散,语义流动连贯,句子往往写得比较长。文人词较多使用的以密集的意象拼合成句、跳跃地连接句子构成整体意境的方式,在辛词中完全被打破了。但并不是说,辛弃疾的所谓“以文为词”不再有音乐性的节奏。在大量使用散文句式、注意保持生动的语气的同时,他仍然能够用各种手段造成变化的节奏。如《水龙吟》中“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意义联贯而下,在词中是很长的句子,但却是顿挫鲜明,铿锵有力,决不是把一段文章套在词的形式中而已。
辛词在语言技巧方面的又一大特色,是广泛地引用经、史、子各种典籍和前人诗词中的语汇、成句和历史典故,融化或镶嵌在自己的词里。这本来很容易造成生硬艰涩的毛病,但是以辛弃疾的才力,却大多能够运用得恰到好处、浑成自然,或是别有妙趣,正如清人刘熙载《艺概》所说:“任古书中理语、廋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以《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一篇为例,百余字的篇幅,叙及孙权、刘裕、刘义隆、拓跋焘、廉颇五个历史人物的事迹,而与作者所要表达的主观情感、意念丝丝入扣;不仅内涵极为丰厚,而且语气飞动,神情毕露,实在是不容易的事情。
当然,辛弃疾的词时常也有过分散文化、议论太多,以及所谓“掉书袋”即用典用古语太多的毛病,但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把词大大地改造了;他的词不仅是 “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而且是任何“意”和“事”都能表达得很自由很充分。这样,词的创作才完全摆脱了羁绊,进入了自由的境界。
辛弃疾的《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此词通过对古代英雄人物的歌颂,表达了作者渴望像古代英雄人物那样金戈铁马,收复旧山河,为国效力的壮烈情怀,但也流露出作者报国无门的无限感慨,蕴含着对苟且偷安、毫无振作的南宋朝廷的愤懑之情。
原文欣赏:
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辛弃疾 〔宋代〕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南乡子·何处淬吴钩》词人用历史古迹的满眼苍凉来说明霸业也好,封侯也罢,最终不过被历史的尘埃湮没,抒发了世事无常、兴亡无据、古今同梦的悲慨。
原文欣赏:
纳兰性德 《南乡子·何处淬吴钩》
何处淬吴钩?一片城荒枕碧流。曾是当年龙战地,飕飕。塞草霜风满地秋。
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
《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表达了作者为国效力的壮烈情怀,报国无门的无限感慨,以及对苟且偷安、毫无振作的南宋朝廷的愤懑之情
南乡子 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作者:辛弃疾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衮衮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檐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此词上片忆旧,下片感今上片追摹青年时代一段得意的经历,激昂发越,声情并茂下片转把如今废置闲居、髀肉复生的情状委曲传出前后对照,感慨淋漓,而作者关注民族命运,不因衰老之年而有所减损,这种精神也渗透在字里行间
这是辛弃疾晚年的作品,那时他正在家中闲居
一个老英雄,由于朝廷对外坚持投降政策,只落得投闲置散,避世隐居,心情的矛盾苦闷当然可以想见忽然有人在他跟前慷慨激昂地大谈功名事业,这位老英雄禁不住又慨叹又有点好笑了想起自己当年何尝不是如此满腔热血,以为天下事情容易得很,哪里知道并非如此呢!
辛弃疾二十二岁时,投入山东忠义军耿京幕下任掌书记那是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这一年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宋金两军战于江淮之间明年春,辛弃疾奉表归宋,目的是使忠义军与南宋政府取得正式联系不料他完成任务北还时,在海州就听说叛徒张安国已暗杀了耿京,投降金人辛弃疾立即带了五十余骑,连夜奔袭金营,突入敌人营中,擒了张安国,日夜兼程南奔,将张安国押送到行在所,明正国法这一英勇果敢的行动,震惊了敌人,大大鼓舞了南方士气
上片追述的就是这一件事“壮岁”句说他在耿京幕下任职(他自己开头也组织了一支游击队伍,手下有两千人
“锦檐突骑”,也就是锦衣快马,属于侠士的打扮“渡江初”,指擒了张安国渡江南下
然后用色彩浓烈的笔墨描写擒拿叛徒的经过:
“汉箭朝飞金仆估”,自然是指远途奔袭敌人大抵在这次奔袭之中,弓箭(“金仆姑”是古代有名的箭,见《左传》)曾发挥过有力的作用,所以才拿它进行艺术概括
至于“夜娖银胡”,却要费一些考证
胡是装箭的箭筒古代箭筒多用革制,它除了装箭之外,还另有一种用途,夜间可以探测远处的音响
唐人杜佑《通典》卷一五二《守拒法》说:“令人枕空胡禄卧,有人马行三十里外,东西南北皆响见于胡禄中名曰地听,则先防备”
宋人《武经备要前集》卷六说法相同:“犹虑探听之不远,故又选耳聪少睡者,令卧地枕空胡鹿——必以野猪皮为之——凡人马行在三十里外,东西南北皆响闻其中”胡禄、胡鹿、胡,写法不同,音义则一“娖”《集韵》:“谨也”是小心翼翼的意思这里作动词用,可以释为戒备着“燕兵”自然指金兵燕本是战国七雄之一,据有今河北北部、辽宁西部一带地方五代时属契丹,北宋时属辽,沦入异族已久所以决不是指宋兵由于辛弃疾远道奔袭,擒了叛徒,给金人以重大打击,金兵不得不加强探听,小心戒备(这两句若释为:“尽管敌人戒备森严,弃疾等仍能突袭成功”也未尝不可)“夜娖银胡”便是这个意思
这是一段得意的回忆作者只用四句话,就把一个少年英雄的形象生动地描绘出来
下片却是眼前情况,对比强烈“春风不染白髭须”,人已经老了但问题不在于老,而在于“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本来,自己有一套抗战计划,不止一次向朝廷提出过(现在他的文集中还存有《美芹十论》《九议》等,都是这一类建议,也就是所谓“平戎策”)却没有得到重视如今连自己都受到朝廷中某些人物的排挤,平戎策换来了种树的书(暗指自己废置家居)少年时候那种抱负,只落得一场可笑可叹的结果了
由于它是紧紧揉和着对民族命运的关怀而写的,因此就与只是个人的叹老嗟卑不同正如陆游所说的:“报国欲死无战场”,是爱国者共同的悲慨
辛弃疾(1140-1207),南宋词人。字幼安,号稼轩,历城(今山东济南)人。出生时,山东已为金兵所占。二十一岁参加抗金义军,不久归南宋。历任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东安抚使等职。
任职期间,采取积极措施,招集流亡,训练军队,奖励耕战,打击贪污豪强,注意安定民生。一生坚决主张抗金。在《美芹十论》、《九议》等奏疏中,具体分析当时的政治军事形势,对夸大金兵力量、鼓吹妥协投降的谬论,作了有力的驳斥;要求加强作战准备,鼓励士气,以恢复中原。他所提出的抗金建议,均未被采纳,并遭到主和派的打击,曾长期落职闲居江西上饶、铅山一带。
晚年一度起用,不久病卒。其词抒写力图恢复国家统一的爱国热情,倾诉壮志难酬的悲愤,对南宋上层统治集团的屈辱投降进行揭露和批判;也有不少吟咏祖国河山的作品。艺术风格多样,而以豪放为主。热情洋溢,慷慨悲壮,笔力雄厚,与苏轼并称为“苏辛”。辛词继承了苏轼豪放词风和南宋初期爱国词人的战斗传统,进一步开拓了词的境界,扩大了词的题材,几乎达到无事无意不可入词的地步,又创造性地融汇了诗歌、散文、辞赋等各种文学形式的优点,丰富了词的表现手法,形成了辛词的独特风格。辛词以豪放为主,但又不拘一格,沈郁、明快、激励、妩媚,兼而有之。他善于运用比兴手法和奇特想象,对自然界的山、水、风、月、草、木都赋予情感和性格,并有所寄托。他还善于吸收民间口语入词,尤其善于用典、用事和引用前人诗句、文句,往往稍加改造而别出新意。但也有些作品因用典、议论过多而显得晦涩、呆滞。《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突起,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吴衡照《莲子居词话》说:辛稼轩别开天地,横绝古今,论、孟、诗小序、左氏春秋、南华、离骚、史、汉、世说、选学、李、杜诗,拉杂运用,弥见其笔力之峭。”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等均有名。但部分作品也流露出抱负不能实现而产生的消极情绪。有《稼轩长短句》。今人辑有《辛稼轩诗文钞存》。
辛弃疾是“一世之豪。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范开《稼轩词序》)。和陆游一样,是南渡后坚决主张北伐恢复的代表人物。他还能用以民为本的思想看待北伐事业,他说:“恢复之事,为祖宗,为社稷,为生民而已,此亦明主所与天下智勇之士所共也,顾岂吾君吾相之私哉!”(《九议》)他还能用战略家的眼光,根据敌我双方的实际情况,提出抗敌救国的三原则:“一日无欲速,二日宜审先后,三日能任败。”(《九议》)
辛弃疾虽没留下系统明确的文学主张,但从一些词句中也能看出他的一些文学倾向。他说:“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鹧鸪天》)说明他不但重视文学作品的感情作用,而且强调文学应反映重大的社会内容。又说:“诗在经营惨淡中”(《鹧鸪天)》,“诗句得活法,日月有新工。”(《水调歌头》)说明他提倡严肃的写作态度。又说:“有意雄华泰,无意巧玲珑。”(《临江仙》)说明他特别推崇豪放风格。他还对陶渊明在静穆恬淡之中带有一股兀傲不乎之气深表推崇。这种审美情趣也直接影响了他的词风。
二 辛词的思想内容
辛词的内容比苏词更为广阔,真正达到了“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刘熙载《艺概·词曲概》)的地步。
辛词中思想内容最集中、最进步的当属爱国词。辛弃疾具有一般作家所不具备的戎马生涯,他首先是一个爱国斗士,然后才是一个词人,因而他的爱国词最自然真切,“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其词。”(徐釚《词苑丛谈》卷4)
因此,在爱国词中尤值得重视的是那些表现自我经历、自我形象、自我感触的作品。
那些记录自己战斗生涯,或借助追念自己战斗生活而抒发感慨的词,当属词史上独一无二的作品,如: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鹧鸪天》)
这首词上阕所描写的正是“粤辛巳岁,逆亮南寇,中原之民屯聚蜂起,臣尝鸠众二千,隶耿京,为掌书记,与图恢复,共籍兵二十五万,纳款于朝”(《美芹十论·序》)的经历。下阕写因追念往事而引发的理想落空的悲哀与感慨。但辛弃疾痛苦悲愤,却不消沉,在苦闷时依然能保有昂扬奋进的精神,如在与另一爱国志士陈亮的酬唱中,他既道出了自己不被重用的悲愤心情,又道出了他的坚定信念: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
辛弃疾还有很多评议时局,议论世事,关心国家命运,陈述恢复大业,批判投降苟和势力的词。在这些词中,他不是空泛地去议论、陈诉,而是用全身心的感情去倾诉、哭泣、呼号、鼓动。如《菩萨蛮》: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以“无数山”比兴抗金事业的重重阻力,以江水东流比兴抗敌救国力量是阻挡不住的,真可谓忠愤之气,拂拂指端。
辛弃疾的爱国词是通过各种题材加以表现的,最主要的一是酬唱词。辛在酬唱词中很少写尔汝相思的陈词,而多以北伐恢复大业共勉,使酬唱词内容为之一新。仅以祝寿词为例,他写道:“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
二是登临写景词。辛词中许多爱国名著,如《念奴娇·我来吊古》、《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丑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永遇乐·千古江山》、《南乡子·何处望神州》都是这类作品。如《水龙吟》曰: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共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勾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三是怀古词。如被杨慎评为辛词第一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词,上阕“意在恢复,故追述孙刘”(宋翔凤《乐府余论》);追述孙刘,即是批判“三国两晋形势与今日不同”,“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中原”,“天下无事,须南自南,北自北”的苟和派论调。下阕意在慎兵,故感慨宋文帝;感慨宋文帝即是提醒当局不要重蹈草率用兵而失败的覆辙。最后感伤廉颇,感伤廉颇即是感伤自己生不逢时,不得重用。由于借助了咏古,使讽今具有了更深沉的内含。
除爱国词外,辛弃疾还有许多其它题材的词。直接或间接描写农村的约有三四十首。如《清平乐·茅檐低小》、《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等都是词史上难得的农村词。辛弃疾曾赋闲家居近20年,因此又写有很多闲适词,但闲适非其所愿,故尔这类词又常包含着怨艾的感情,成为表现其爱国思想的一种变调。辛弃疾也偶作情词,但“绝不作妮子态”《毛晋《稼轩词跋》),更有一种他人难以企及的高远之怀,如: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青玉案》)
与其说是写对情人的追求,不如说是“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艺衡馆词选》引梁启超语)的自白。
辛弃疾一生的四个阶段
一、青少年时期。止于23岁南渡以前。这是他一生最为意气风发的时期。
1161年,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22岁的辛弃疾聚众二千人树起抗金旗帜。未几,率部归耿京起义军,并力劝耿京归宋,以图大业,1162年,辛弃疾奉命南渡,联系起义军的归宋问题。不料叛徒张安国杀了耿京,率部投金。辛弃疾在返回途中得知此消息。辛弃疾率领五十余名骑兵,奇袭金营,生擒叛徒张安国。此举“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从此辛弃疾投奔南宋,官为江阴签判。
二、青壮年时期:
1162年至1181年,从辛弃疾23岁到42岁,是一生中游宦时期。这一时期的辛弃疾,雄心勃勃,壮志凌云。他先后上了一系列奏疏,力陈抗金抚国方略。但他的意见并未被当权者采纳。
在此期间,他由签判到知州,由提点刑狱到安抚使,虽然宦迹无常,但政绩卓著。他出任滁州知州仅半年,当地“荒陋之气”一洗而空。他在湖南帅任,创置“飞虎军”,“军成,雄镇一方,为江上诸军之冠。”他不失为一个有清醒政治头脑忧国忧民的好官。
三、中晚年时期:
1182年至1202年,从43岁到63岁。这期间除了53岁至55岁一度出任闽中外,两次遭弹劾,有18年在江西家中度过,是他一生被迫归隐时期。在长期隐居生活中,他寄情田园,留恋山水,追慕陶渊明,写了大量田园词,山水词,有浓郁的乡土气息。他的爱国激情在某些唱和赠答词中,也有强烈表达。
四、晚年时期:
1203年至1207年,辛弃疾64岁到68岁四年间。辛弃疾64岁高龄时,仍不以久闲为念,不以家事为怀,奉令出任。但事未成就又遭罢免。
辛弃疾自66岁秋,罢居铅山后,虽屡见封召,乃至授以兵部侍郎,枢密院都城旨要职,但总以年老多病,力辞未就,卒年68岁。
辛弃疾留下的词作,有620多首。无论数量之富,质量之优,皆雄冠两宋。词评家曰:嫁轩者,人中之杰,词中之龙。
辛弃疾的词,继承苏东坡豪放词风而有所发展。后人把苏辛并称,魄力之大,苏不如辛;气体之高辛不如苏。
光复故土,还我山河,是那个时代的最强音,在辛弃疾的词作里也得到充分的表现。
由于辛弃疾被迫长期在乡村隐居,所以以农村生活,田园风光入词,使词作中洋溢着新鲜的生活气息,散发着沁人的泥土芳香,也是辛弃疾词作的一大特色。
和其他文人一样,辛弃疾非常喜欢喝酒,经常喝得醉醺醺的。他曾下决心戒过酒,但半途而废。他的饮酒词写得深刻、幽默,极富生活气息。
与辛弃疾同时代的人陈亮,字陈同父,也叫陈同甫(1143~1194),是南宋杰出的思想家。为人才气豪迈,喜谈兵,主抗战,因此屡遭迫害,曾三次被诬入狱。与辛弃疾志同道合,交往甚密。1188年冬辛弃疾在上饶罢居时,陈亮从浙江东阳来拜访辛弃疾,两人甚是情投志和。辛弃疾写了一首词《贺新郎》,记述他们这次交往。词前有序:
陈同父自东阳来过余,留十日,与之同游鹅湖,且会朱晦庵于紫溪,不至,飘然东归。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鹚林,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独饮方村,怅然久之,颇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楼,闻邻笛悲甚,为赋《乳燕飞》以见意。又五日,同父书来索词,心所同然者如此,可发千里一笑。
词开头回叙在驿亭把酒话别的情况,辛弃疾对执友陈亮很是赞赏,把他比作隐居的陶渊明和诸葛亮。何处飞来林间鹊,鹊踏松梢,雪落破帽,引起对满头白发,报国无门,岁月蹉跎的感叹。冬日的原野没有生气,几枝疏梅,点缀风景。天空掠过两三只大雁,更显得凄凉萧瑟。这也是南宋王朝苟且偷安的结果。
下片又回叙别情,佳人指陈亮,既赞扬他重约来相会,又微怨他急于回归的轻别。这是本词的主题,点到为止。叫人惆怅的是因天寒,清江的水深冰合,行人无法渡过,雪深泥滑,道路艰阻,车轮像长了角似的不能转动。在这种时候离去,叫行人消魂蚀骨。设问是谁使君来愁绝?不仅是离别,更主要是国家危亡的形势和不被朝廷重用的现实。由于作者与陈亮的情谊极深,这次相会,犹如费尽人间之铁,铸就人间相思错。夜深人静,长笛声声,更激起对好友的无限相思情。
辛弃疾还有一首词《破阵子》,小序是:“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表达他日夜梦求收复大好河山的壮志,原以此词与陈亮共勉。
醉里挑灯看剑,
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
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
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人们本来是借酒消愁,一醉万事休。可是作者喝醉了酒,愁也未消,一心想着收复失地。他挑亮了灯,欣赏他的宝剑,思考着如何排上用场,发挥作用。在睡梦里,一个军营连着一个军营,响起一片号角声。八百里军营,将士们欢欣鼓舞,分享将军发给他们的烤肉。军中的乐器演奏雄浑悲壮的军乐。正当秋高马壮的时候,点兵沙场,准备出征。
“的卢”是马奔跑时发出的马蹄声。将军统率的铁骑,风驰电挚般冲向敌人,弓如霹雳,万箭齐发,敌人纷纷落马,残兵败将,狼狈逃窜。将军身先士卒,乘胜追击。凯歌入云,欢声动地。既了却君王天下事,又为自己赢得生前身后名,这是词人梦寐以求的壮举。但在投降派把持的朝政里,作者“报国欲死无战场”,只能感叹冷酷的现实:可怜白发生。
1176年至1178年,不足两年时间,辛弃疾调动频烦,宦迹江西、湖北等古称楚地。调离江西豫章时(今江西南昌市),他写了一首《鹧鸪天》词。序言是:离豫章,别司马汉章大监。
辛弃疾闲居江西上饶带湖时,写了一首词《丑女儿近》,序言是: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
千峰云起,
骤雨一霎儿价。
更远树斜阳风景,
怎生图画!
青旗卖酒,
山那畔别有人家。
只消山水光中,
无事过这一夏。
午睡醒时,
松窗竹户。
万千潇洒。
野鸟飞来,
又是一般闲暇。
却怪白鸥,
觑着人欲下未下。
归盟都在,
新来莫是,
别有说话。
这首词写得明白如话,又清新快活,很似李清照的风格。博山是指江西广丰县西南,远望如卢山之香炉峰。夏天的雨来得急,一会过去了。雨后斜阳,照着经一番洗尘的青山绿树,显得格外清新秀美,美如画。青旗卖酒,一说明当卖酒已商业化,偏僻的农村也有酒店;另一层意思说明作者去酒店沽酒,与下片的午醉醒来相对应。
下片写酒家周围的环境。作者酒醉后,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但见窗外松竹环绕,十分清雅幽静。因为幽静,所以有野鸟飞来,又是一道风景。那只白鸥,看着人欲下不下。怕什么?我们不是有友好同盟吗?
这首词模仿李清照“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
辛弃疾在上饶带湖闲居时,还写了一首词《念奴娇》,序言是:“赋雨岩,效朱希真体”。雨岩位于博山附近。朱敦儒,字希真,洛阳人,南北宋之交著名词人。《花间词选》谓其“天资旷远,有神仙风致”。辛弃疾这首词,“神仙风致”不足,更多的是庄子的道气。
近来何处,
有吾愁、何处还知吾乐。
一点凄凉千古意,
独倚西风寥廓。
并竹寻泉,
和云种树,
唤做真闲客。
此心闲处,
未应长籍丘壑。
休说往事皆非,
而今云是,
且把青尊酌。
醉里不知谁是我,
非月非云非鹤。
露冷松梢,
风高桂子,
醉了还醒却。
北窗高卧,
莫叫啼鸟惊着。
何处有吾愁,何处有吾乐,近来已臻愁乐两忘。独立西风,放眼天宇,惟余一点凄凉意。过着竹里寻泉,云中种树的生活,堪称真正的闲人。心境的宁闲,并非依靠山水的陶冶。
休说今是昨非,且举金樽,一醉方休。醉里忘却自我,月乎?云乎?鹤乎?一切似是而非。深夜酒醒,依然一片寂寞。惟见露涛松稍,唯闻风摇桂叶。醒了再睡,莫叫晨鸟惊梦。
《青玉案·元夕》是辛弃疾不多的婉约词之一,也是他代表词作之一,许多人即使不熟悉这个名字,却也知道“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名句,这是本词的最后一句,也是点睛之笔,若没有这句,“元夕”就只是热闹,任何人都能表现出来的热闹,甚至有些词人能够比他表现得更好,然而加上这最后一句,整首词立马就变了味,变得令人恍然大悟,变得令人扼腕叫绝,变得不由使人猫抓耳挠,“那人”究竟是谁?怎能如此孤高?
从直意来看,诗人上阙一直都在描写元宵佳节热闹的景象,下阙突然笔锋一转,夜深人为归,使人看着满城热闹的景象,千百次的寻找那个身影,他在等一个人的出现,可人山人海却怎么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在他回眸伤神之时,蓦然的灯火所不及的地方,看到了那个人,在那静静地站着,静静的站着……
我们无从知晓“那人”到底是谁,只能凭着猜测得出几个答案:
一、“那人”是作者的心上人,也是最普遍的解释,辛弃疾身上的其它光环明显掩盖了他感情上的一面,或许在他激情澎湃的内心之下,也有一颗为情所困的心,而他显然是幸福的,因为这蓦然的一回首,不知收获了多少的芳心。
二、作者希望以此明志,希望自己能够向灯火阑珊下的那人一样高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因为当时的南宋掌权者似乎毫无危机感,在这种国难当头的时刻仍有这么一副表面热闹的景象,就像清明上河图中描绘的一样,在这热闹非凡的景象之下,城上竟然没有一个士兵的影子,强敌压境,这派热闹已经有了苦中作乐之感。辛弃疾不愿与他们一样屈身降志,去凑当权者的热闹,他要的是成为灯火阑珊下的那个人,一个自甘寂寞,孤傲高洁的人。
三、作者表达了一种思想境界,那一刹那的回眸更有种“永恒”的感觉,后世国学大师王国维曾将此句作为人生三大境界中的最后一种境界,这种境界与词的本身文学性无关,其中的哲学思想,或许只有到了那种地步才能理解通透吧。我认为“词”虽是词人所写,但却可以有千万种理解,我们不是辛弃疾,没法对当时的情景感同身受,在我们努力去感受词人内心的时候,蓦然回首,可能会有那么一瞬间的感触,这种感触不来源于任何外物,纯粹是自身的一种情感,这正是诗词的美妙之处。
所以蓦然回首,“那人”可能是你,是我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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