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难遂风云志 烈士空怀报国心
——陆游《书愤》七律鉴赏
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亦即陆游第二次罢官退居故乡山阴(今浙江绍兴)的第五年春天,因抚今追昔,感壮志难酬,一腔悲愤激荡胸中,发而为诗,遂成千古绝唱的《书愤》。
律诗的结构布局,一般在四联的分配上为起、承、转、合,即首联起头发端,颔联承接申说,颈联转折顿挫,尾联总收合题。这首诗正合这种章法。
首联以感叹反问发端,使人警醒耸听,避免平铺直叙。“早岁”的青壮年时代,不懂得政治斗争的复杂,抗金收复事业的艰难险阻,全凭血气方刚的报国雄心,北望中原,收复沦陷区的壮心豪气,便有如山涌。“世事艰”三字,包含了多少丰富的潜台词:一是科场受阻,陆游生当国难偏安的南宋,从小就苦读诗书兵法,练剑习武,文武双全。29岁(1153)就考中省试进士第一,不料奸相秦桧的孙子秦埙却居其次,秦桧一心要让孙子当状元,所以殿试时陆游就被黜落了。直到秦桧死后,陆游34岁才被任用为福州宁德县主簿,又直到孝宗即位后,才赐陆游进士出身。二是主战被黜,乾道三年(1167),陆游被投降派弹劾“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而罢官三年。三是又被借故罢官两次:淳熙三年(1176)在四川因主战又被弹劾“燕饮颓放”而再次罢官两年;淳熙七年(1180)在江西提举茶盐任上第三次被弹劾罢官长达五年。
颔联承接首联“气如山”的豪情壮心而来,选择诗人一身中最值得纪念的两次亲临抗金前线火热的战斗生活典型场面,形象地具体描写出“气如山”的景象。上句“楼船夜雪瓜州渡”,《历代文学作品选》和《大学语文》两种统编教材注释都说指绍兴三十一年(1161)冬,金主完颜亮南侵,宋将刘琦、虞允文等在瓜州、采石一带奋战,结果完颜亮为部下所杀,金兵溃退……。这个注释是错误的。因为绍兴三十一年陆游还在临安任枢秘院编修官,隆兴元年(1163)5月,陆游才调镇江通判,但他又回山阴家乡一趟,实际他到任镇江是隆兴二年(1164)二月(见朱东润《陆游转》),这时苻离之战已失败,该年四月张浚也罢官。但镇江仍处于备战的僵持状态,陆游闰十一月二十九日作的《焦山题名》:“烽火未息,望风樯战舰,在烟蔼间。”即可参证。“铁马秋风大散关”句,指乾道八年(1172)诗人在四川宣抚使王炎的南郑(汉中)幕府任干办公事兼检法官,曾协助王炎筹划进兵长安、强渡渭水的军事部署,在大散关(今宝鸡市西南)边界曾与金兵打过遭遇战。陆游为侦察敌情,一次夜间骑马过渭水。后来在《岁暮风雨》中追忆:“念昔少年时,从戎何壮哉!独骑洮河马,涉渭夜衔枚。”《江北庄取米到做饭香甚有感》又说:“我曾从戎清渭侧,散关嵯峨下临贼。铁衣上马蹴坚冰,有时三日不火食。”都是大散关战斗生活的真实写照。颔联对仗精工,拓展了时空境界:上句写东南水路,下句写西北陆路。“楼船”、“铁马”写出反攻的声势;“瓜州渡”、“大散关”,写出了反攻的路线;“夜雪”“秋风”,写出了反攻的壮烈气象。两句既高度概括了诗人一生最向往、最壮烈的战斗岁月,是明写“气如山”;同时,这两次反攻不久,因皇帝动摇,主和派嚣张,张浚、王炎二帅一被罢官,一被调离,所以又隐含了朝廷坐失反攻良机的深沉感叹,是暗写“世事艰”。
颈联笔锋一转,由“早岁”转到当前,由理想转到现实,写壮志落空,而流光虚掷、年华已老的悲愤。“塞上长城”用檀道济典故精当贴切,诗人从小习兵练剑自我期许为捍卫国家、扬威边陲的良将理想:“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夜读兵书》),但用一“空”字,便顿成泡影;而今“镜中衰鬓已先斑”,岁月时不我待,与屈原“美人迟暮”一样,苍凉而又悲壮;两句蕴含了多少对朝廷苟且偷安,自己未能一展经纶、壮志难酬的悲愤。
尾联一笔宕开,赞扬诸葛亮上《出师表》北伐曹魏的气概,谓千载之下,谁可比肩?总结“书愤”而又含蓄深沉,包含了多层意思:一是明赞孔明的鞠躬尽瘁,敢于以弱小蜀国北伐强大的曹魏:“攘除奸凶,兴复汉室”;暗贬南宋虽地盘、人口、兵力都强于蜀国,却一味妥协议和,投降苟安,自然难与诸葛亮相提并论!二是南宋并非没有诸葛亮那样的人物,如岳飞不就曾经“壮怀激烈”“收拾旧山河”吗?可惜朝廷昏庸腐败,反将他召回杀害,哪里还有可比诸葛亮的人物出来领导兴汉大业了呢?岳飞十分崇拜诸葛亮,曾亲自书写《出师表》奉为座右铭;而陆游在《夜读范至能揽辔录……感其事作绝句》也有“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的诗句,正可移此作注脚。三是暗中自比诸葛亮,可惜朝廷不能识贤用贤,诗人在《观大散关图有感》中就自负“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二十抱此志,五十犹癯儒”;在《长歌行》中他要“手枭逆贼清旧京”;直到81岁所作《老马行》还说:“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仍然虎虎风生,跃跃欲试。以上三层含义贵在引而不发,大有“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妙处,深得好诗结尾三昧。
此诗用对比反衬手法高度凝练概括:“早岁”与“鬓斑”、理想与现实(“气如山”与“空自许”)、“出师表”与“谁堪伯仲”,前者对后者都起了都起了对比反衬的作用,八句56字写了一生怀抱感慨,言简意赅,概括力强。前四句高昂豪壮,后四句沉郁顿挫,中四句时空纵横开合,腾挪跌宕,深得李、杜神韵,不愧是陆游七律的名篇。(熊笃 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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