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煌巨制《红楼梦》塑造了一个人间情圣贾宝玉,爱得痴心,爱得酸楚,爱得无奈,爱得迷惘而终了不知该情归何处。
一个宝玉——甄宝玉也好、贾宝玉也罢,其实是世间男子的不二化身。
人之属性有二,即社会属性和自然属性。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更多的是立足于人的自然属性来写的,他淡化了政治、阶级等等社会色彩,给我们塑造了一个千古共性的“人”——“男人”。
就人的自然属性来说,异性相吸是天然所致,是上帝造我辈之本意与原初构想。男子生来为女性花容月貌而动心,进而欲亲近之,又欲拥揽之,又欲同床共枕一番云雨之。这是一个健康人的常态心理。当然其中以萌生并贯穿一条“情”的红线为至美,非此虽不可不谓之恋,但趣味就大不可同日而语。——当今之大款、美眉,貌似两情相悦,实则肉体媾和,此一类也。人间男女这种色而情、情而欲、欲而性事的交往之链,是冥冥中的铁律。虽常将女子比作鲜花,但女子终不是那物之花团,——如此比喻,不过是男子赏玩女性之一趣也。——女子毕竟是男子面前一具活生生的异体,毕竟是伊甸园里上帝安排来的与己交媾的唯一对象,毕竟是这浩浩宇宙中与我辈共撑一片蓝天的另一半。因此上说,人类两性间的情与性,是一项正常、必然、合理、必须的活动,男子追慕女子求爱、求欢或反之,乃天然的生理常态。所谓单纯的“情爱”亦即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虽不能否认它的客观存在,但那是人类情爱生活的残缺图像,是两性情爱于无可奈何状态下的聊以自慰之说,是开放于原野上的病态之花。反过来讲,将人类两性情爱定格在纯精神的层面,而不让其随自然之势、情感之流发展下去、走向性爱——情爱的更高境界,那人性必然遭到了无情地扭曲。
人类两性互恋进而寻欢交媾既是本能,上帝当初又并未给我们设置“一对一”的桎梏。没有了束缚,灵动的人类无师自通,这便出现了凡花皆入我眼、凡色皆可动情的局面。一花独得众人赏,一人遍采眼前花,就成为人间不乏的景观。失落与悲叹的根源正在于此,新花赏罢、还有嫩芽,秋扇见捐、春去春又来,采不完的花蕊,阅不尽的春色,催生了人类欲望的无涯和到头来赏花人自身春不再来、无缘春意、无力春情的自我落寞心境。雪芹如此,昔日的皇阿玛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当今豪门之情人、二奶、一夜幽情者,盖人性使然也,千古明月,如出一辙。
一部《红楼梦》,正是雪芹历尽情色、遍采异花之后,悟得几许悲凉人生而欲唤醒世间花痴的醒世之作;是游历过后,疲惫于河边遥望对岸众多摩拳擦掌跃跃欲泳者,而发出的经验性的规劝、提醒与呐喊。《红楼梦》如镜子般让不同时代的人阅之便见“我”影,盖源于此。雪芹用文字揭示了人间情爱的本质,雕刻了千古情爱的真相,痛陈了欢爱背后的失落与虚空。所谓“醉里秋波,梦中朝雨,都是醒时烦恼”(宋
时彦)
让我们看看贾宝玉的情感世界吧,不经意间你就会宛若看到大唐皇帝、大宋书生、大清文人墨客乃至当今芸芸众生。
在曹雪芹的笔下,贾宝玉是个年仅十几岁的孩子,然而他却是“古今意*第一人”。
雪芹从自己的生命体验出发,断定男子恋色好色是与生俱来的。男子若不好色,女性便失去了赏者,失去了知己,进而失去为自己美容艳姿得意自豪的前提,更可怕的是,终将失去男女生存于这个世界的意义。
好则好矣,在人类自身设置的道德门槛约束下,专情、专爱成为一种美德,而烂情泛爱常被同类不齿。雪芹塑造的贾宝玉完全无视这种不齿。贾宝玉是一个集专爱与泛爱于一身的人物。他既痴心于黛玉,又倾慕于宝姐姐,同时还不加约束地播撒情意于众女儿。贾宝玉是“可心领而不可口传,可神会而不可语达”的天下第一“意*”人,是纯情的化身,是诠释人类因情欢愉、为情伤困的典型中典型。
作者不无夸张地在《红楼梦》第二回就将主人公的“花痴”脾性预告给读者:“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气逼人。’”年方周岁,便口吐此言,或者作者性急了些,如若不是上一回中有顽石幻化凡间作铺垫,读者定会质疑的。但从另一方面看,作者的人生感悟就是要借宝玉这个人物来阐释的,真理何须顾忌负载者?我们这里还在为雪芹用笔夸张急促而抱憾,他那里又急急抛出个“甄宝玉”来叠床架屋再次强调男子之生而好色,美色于男人的奇特心理效用:“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识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贵无比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是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每挨打时,只叫“姐姐”、“妹妹”,或可解疼。瞧瞧,女子在男人心目中何等受用,几乎到了神奇的心理暗示的地步。假作真时真亦假,真假“宝玉”,盖一人也,——男人也。
早期无对象、无目的的喜脂粉、爽女色,构成了宝玉性格的基础。泛爱是贾宝玉与生俱来的劣根,是流淌在他血液里的习性。抛开他与秦可卿的“儿女之事”属警幻仙姑的蓄意安排不提,他和柔媚娇俏的袭人懵懵懂懂可以偷试云雨;他将晴雯比作海棠,他探视晴雯时的言谈举止,惊喜想见、含泪执手、亲伺茶水、互换小袄、互诉衷肠,俨然一对情深意切男女的生离死别;他所作的《芙蓉诔》,无异于追忆红颜知己、悼念恩爱亡妻的深情文字;他要吃鸳鸯嘴上的胭脂,“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綾子袄儿,青缎子坎肩儿,下面露着玉色绸袜……,宝玉便把脸凑在她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到:‘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他情不自禁会跟王夫人的丫鬟彩霞闹,拉住彩霞的手,“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他见了金钏儿,就恋恋不舍,拉着人家的手,悄悄笑到:“我和太太讨了你,咱们在一处罢。”;他因话语伤及香菱遭冷脸,“便怅然若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来。”;迎春出嫁,他扫兴而每日痴痴呆呆;他甚至会在别人赏戏欢快之时,惦念起小书房内墙上挂着的一轴美人,“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她一回。”
恋色慕艳,在贾宝玉这里,既是人生快意的享受,又不知不觉演变一种责任和负担,他的悲喜系于红颜的悲喜,他的哀乐源于女子的哀乐,他将自身生命的全部,交给了眼前的诸艳群芳,他的精神世界唯一的渴盼,就是永远百花盛开、春色永驻。人间是非、天上风雨的摧残,都让他骨寒心碎。黛、钗固然是他情感的重心,但宝玉的心底埋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那就是,他要让所有的美人娇娃都能因他而喜而乐而畅心快意而恒久姹紫嫣红、香气四溢。“他所独有的是超越常人的敏悟与非常高度的情感要求,永远是一个陷身于女子重围的孤独者,热闹环境中的寂寞人。他日夜为了无聊空虚而不停地忙乱着,他实在不堪其灵魂的流浪之苦。”(王昆仑)。为此他不惜用自己的死来交换,“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原始的近乎动物性的泛爱,既是贾宝玉人生悲剧结局的根源,当然也就成了他与黛、钗爱情以凄惨不得圆满收场的祸根。我们已经清楚地看到宝玉“情种”、“花痴”的秉性,既是“花痴”,一旦于群芳中陡见“花中仙子”,那如醉如痴、如癫似狂、欲亲欲近、欲独霸专享、愿为之肝脑涂地舍却一切的形状,便些许不足为怪了。《红楼梦》第三回的“摔玉”,是宝玉对“神仙似的妹妹”传递情感的第一波。当双方眼中“似曾相识”般顿生倾慕之情的时候,行动是最能传情达意的,胜过了任何语言。宝玉异乎寻常、出人意料地将那等同于其命根子的“劳什子”摔下地,这给黛玉心灵所带来的震撼何其巨大?“花痴”的眼里是有众女儿,但此时此刻,“病如西子胜三分”、宛若天外来客的林妹妹,在宝玉的心底掀起狂澜,这排山倒海般的激荡,是任何女儿都难以企及的。从此,这个“花仙子”般的妹妹就占据了宝玉情感世界的舞台中央。偏偏这仙子妹妹也是个不粘俗气、超然物外、撩拨哥哥情感琴弦的高手,棋逢对手,自然演绎一场忽阴忽晴、忽冷忽热、荡气回肠、跌宕起伏的世间男欢女爱的大戏。
如若独有妩媚“仙子”黛玉,也许宝、黛二人不过是联手奉献给读者一出单调而愁肠百结的情感剧。可惜雪芹所体验的人生、雪芹所欲表现的人间情爱真相才初露端倪,宝玉面前将出现的另一朵奇葩随之绽放开来,“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的宝钗、宝姐姐,在宝玉情感的地盘上又辟出一块园地去。原本宝、黛二人亲密友爱相处,“回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之所不及。”这一“两峰对峙”、三角恋爱的格局,乃上帝的安排,非雪芹的蓄意,溯根求源在于宝玉——男人的劣根所决定。人间仙境无数,何不闭上眼睛?芳草遍及天涯,谁愿独衔一枚?
钗黛之争是历来红学家的热门话题,也是万千大众纷论不休的焦点,拥薛还是拥黛,说到底,其实只是一个阅读者的审美感受层面的问题,与作者的创作题旨毫无关系。我们必须承认,不仅仅是在贾宝玉眼中,在我们所有人看来,宝钗和黛玉都是各具千秋的大美人。只因其环肥燕瘦、情趣不同、喜好各异,才出现了后世鉴赏者的喜黛厌薛或喜薛厌黛。何况这其中还不知参杂了多少论评家们人为做作的成分。
在曹雪芹的主观世界里,他就是要历尽千言塑造两个各具其妙的“美人”,“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当代著名红论学者白盾先生曾仔细地研究了《红楼梦》前八十回的情节结构特点,发现了书中“写黛玉,跟着必写宝钗;写宝钗,接着必写黛玉”,“林、薛并称”,“纤柳”、“春花”双喻,“咏絮才”对“停机德”,“风露清愁”对“艳冠群芳”,“潇湘碎影”对“蘅芷清芬”。这样的“两峰对峙、双水分流”,清楚地表露了在雪芹及其塑造的主角贾宝玉的内心世界里,钗、黛的难分伯仲、缺一不可。
黛、钗的各具其美,是男性世界梦寐以求而又难以兼得、得陇望蜀而又情难独钟的执着的迷途,宝玉的苦痛是千千万万男人的苦痛,宝玉的遗恨是千千万万男人的遗恨。
我们倾慕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娇羞妩媚,何等撩人;我们又神驰宝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品格端方,容貌丰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盘,眼如水杏。”秀丽端庄,何等养眼。黛玉是病仙子,宝钗是丰美人;黛柔媚,钗丰盈;黛娇羞,钗贤淑;黛灵秀,钗端庄;黛孤傲,钗随和;黛洁,钗静;黛直,钗曲;黛脆弱敏感,钗持重大气;黛撩人、刺人,钗容人、谅人;黛令人生趣,钗使人自在;黛是捉摸不定的尤物,适远赏而难亲昵,钗是祥和敦实的美妇,适居家而乏情趣;宝、黛是浪漫精神之旅,宝、钗是美好世俗之姻。“注重现实生活的人们,你去喜欢薛宝钗吧!倾向灵性生活的人们,你去爱慕林黛玉吧!人类中间永远存在着把握现实功利与追求艺术境界的两派;一个人自己也常常陷在实际福利与意境憧憬的矛盾之中;……”(王昆仑语)
。贾宝玉年轻的生命煎熬、徘徊、寻觅、抉择着,他“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又“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他挣扎着,苦闷着,最终也逃不出千古情爱遗恨绵绵的结局,到头来,身为贵胄的他,也不得不“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黛死钗嫁”,则是曹雪芹生硬的选择、无奈的选择、自戕又伤及读者心肺的悲剧式的选择,这样的选择,是雪芹游历花径之后的虚招,是暗藏痛楚、哭诉与启迪用心的蓄意安排。
在男性的眼中,女子是审美的对象。我们带着完美的理想和愿望出发,走马观花,拖着疲惫与落魄的身体回归,喟然落幕。品味过、醒悟过来的曹雪芹力图唤醒世人:“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但他忘却了上帝的存在和它那无边的魔法,更不识开辟鸿蒙,人皆为情种。他那里“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旧,寂寥时,试遣愚衷。”岂不知,这边厢不肖子,初怀春,弄花丛,翻云播雨意正浓。人若在,心就在,还有情,还有恨,还有血,还有泪,生生不息,爱恨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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