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荒山重逢
茫茫黑暗的苦海尽头有一座到处裸露着白石的荒山。在这里,你不会寻到一点绿色生机,空气是寂静的。抬眼远望,只见荒山白石之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土丘,土丘里散发一缕缕灰黑色的烟丝。瞎眼的陈婆婆顶着鼻尖的巨大肿瘤,嗅到了远处苦海里传来的恶臭气息。突然心中一悸,隔着一层白翳的紫色瞳孔瞬间放大,一种难以置信的惊讶,褶皱的黑脸顿时被憋得通红。
云娃子,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来这里。
只见来人神情呆滞,暗淡的双眼细长无光,肥胖的两颊布满了紫红色的尸斑。身着蓝色的对襟刺绣上衣,下配黑色长裤,长长地拖到脚底,脚上的黑色浅口布鞋,犹如被套上了一层纸衣。他低着头,没有言语……不顾一切地缓缓地走向一座新隆起的泛着红色沙壤的土丘。
与这座簇新的红色沙丘比邻而居的还有大大小小灰败冒着若有若无青烟丝儿的土丘。其中就有陈婆婆的一个土丘。
婆子显然还没从震惊中反应快来,圆睁着的双双瞎眼与隆起的鼻瘤构成了一个畸形的倒三角形,十分狰狞。还没等瞎婆子反应过来。对面的来人一转眼化作了一缕青烟,消失在了荒山的凝滞的空气里。
晴天霹雳
东南的台风还没来到,太阳刚来北回归线不久,地处南北中间的内陆腹地异常炎热,全身整天湿腻腻的犹如从水中捞出一般。徐建业围着火盆,很认真地朝蜡烛点燃了黄纸,再一点一点仔细地放入火盆。红色的火苗温柔地舔舐,随后弥漫,火势腾地往上窜。
此刻的徐建业内心也犹如这熊熊被点燃的野火,他回忆起刚过的这个新年。他多么希望他们父子能安静地坐下来,聊聊天,说说话。他想起更遥远的记忆,古话说三十而立,他四十岁离开农村的庄稼地,去城里打工闯荡,由原来的身无长计,到现在的技术精湛,离开土地的这二十年,他跑过很多地方,他所受的劳累并不比原先侍弄庄稼的少。在努力获得技艺的日子里,他还得慢慢学着忍受背井离乡的孤独。他也考虑过等情况稳定一点,把老婆接过来。可是撇弃两个年幼的孩子,他是多么的不舍。
旁边躺着一摞厚厚的黄纸,然而徐建业根本不着急着快速把它烧完。他无比留恋地甚至是带着考究般欣赏意味地在烧这些冥界的货币。在这过程里,他的脑里又闪现出了很多印象。
你他妈是猪头脑子,拿老子的钱在开玩笑。150分的卷子就考这么点分。
想复读就复读吧!我和你妈在学习上一定竭尽全力地给你们提供一个好条件。至于你们应该怎么做,你看着办好了。
今晚我就坐火车回家了。大学是人生的新起点,好好上学,别舍不得钱,该花花,不够打电话给我!
一天到晚就盯着那他妈的游戏,我就搞不懂了,那就那么好玩吗?
老子不指望你一年挣多少钱,就是今年过年能带个老婆回来就好了,你也老大不小了。
宝宝真乖啊!爷爷来给你拨糖吃!
过年回来就这么几天,陪我喝杯酒吧!……那别走,陪我吃饭聊聊天……
阿爸,你不知道,他妈的今年生意真难做!价格压得低,店铺房租、人工成本还高,真的让人没法活了。
唉!他妈的今天又白做了!
我好累,我不想说话,我要打会儿游戏休息一下,哎呦!别烦我,把他抱走,烦死了!
阿爸,你快回来!阿哥出事了!
一定不要舍不得钱,救他救他!千万要救他!
……
记忆犹如洪水决堤,崩溃的情绪仿若失控的困兽。徐建业撕心裂肺,泪如泉涌,这个平常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此刻悲痛难遏,捶胸顿足,痛诉自己的悔意!
秋菊曾是他儿子最喜爱的植物。读书的时候,屋子里的院子里被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菊花。每次夏季回家时,看到长得茂盛的菊花丛里没有一根杂草,可惜徐建业一次也看到过这些菊花盛开的样子,只是每次从过年时的残枝里想象出曾经盛开时的景象。
如今秋菊在郁热的酷暑里为他的儿子盛开,在这方寸的黑色天地里,黄的纸钱,白的菊花,红的烛火,还有果盘里盛放着各色新鲜水果,都像染了一层灰的暗,连同那明晃晃的日光,也像被笼罩了一层白纱布,雾蒙蒙,看不清,只有长桌上那明媚的一抹笑容,是那样的温暖、沁人心脾!多么希望能揽入胸怀,揉碎融进血液里,永远珍藏!
城市,陌生的地方,他曾到过一个又一个。二十多年了,这样的生活,他早已厌倦,眼看着的结束,如今似乎又变得遥遥无期。他心想着他的孩子终于可以落叶归根了,尽管以这样的结局,但无论如何,以后他们都得在一起。
汽车跋涉了五个多小时,一路向南,离开了北方的平川原野,闯入了南方的褶皱天地。到达村口时,四方的村邻乡党都来了。个个凝重着神情,悲伤写满了这个整座小山村。七年前,这个年轻人作为全村第一位大学生走出了这个贫穷的山脚小村,七年后,他又默默地不带一物的回来了!
他的新家是他的阿爸和伯伯叔叔精心挑选的。背靠青山,坐北朝南,周围视野开阔,是个绝好风水之地。往下不远之处是一连串的坟丘,那是老徐家的祖坟。之所以选择这里,主要是考虑未来他也会长眠于此。徐建业早已打算,父子一场,生不能一起,但愿死后能够相互陪伴。
路过祖坟,有一个坟异常夺目,矮矮的坟丘布满野草,在荒芜杂乱的野草中却生长了一棵极为秀丽的冬青。三岁的冬宝朝着那个方向指去:那是什么?
抱着孙子的徐建业搂了搂怀里的小人,和蔼地回答到,那是二奶奶的家。
二奶奶?她为什么不回家,要住这里呢?
因为她的鼻子里住着一个很大的癌,把她的眼睛弄瞎了,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爷爷,我爸爸是不是也是这样,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归去来兮
陈婆婆口里的云娃子有另外一个名字:徐青云。24岁大学毕业,去了矿山采煤,一年后回家创业。一年不到赔了他父亲徐建业给他借来了所有的十几万。
就像他在读书时代的坎坷崎岖一样,凭着他做事的韧劲儿,最终居然也闯出了一番天地,不到三年,所有的负债全部还清,在这个城市也算立稳了脚跟,建立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而如今,荒山居民的云娃子躲在了土丘之内,他是那么的疲惫,万分渴求来一次彻底的长眠,想不明白,也不愿再多想。可是耳畔不时发出强烈的呼唤声,搅扰得他不得安生,头痛欲裂。
啊!一声大叫,一缕青烟,飘跃苦海岸畔,茫茫苦海,笼罩在一层青色雾中,一片死寂,平静的玄色的海水深不可测,,只听有什么声音愈来愈近,慢慢地看到一只泛着绛红色锈迹斑驳的小破船一点点向这里靠近,是掀起的哗啦啦的水声。只见一个人罩着一件玄色黑袍人背对着他,看不清来人的脸。
你是谁? 徐青云惊奇地问道。
我听到你在找我。一个沙哑的苍老的声音幽幽答道。
我要回家!请带我回家,什么条件我都愿意答应。徐青云十分激动地请求道。
你不是刚从你的家里出来!
我的妈妈在喊我,我能听到她在叫我,我要回去看看。我走的时候,她不在家。我回去看一眼,只看一眼。眼眶早已湿润,可是徐青云不知道他永远不会流泪了,他的眼角溢出的是线状的黑色血液,长期熬夜的眼圈深深凹陷,呈现出了乌黑乌黑的颜色。相比之前,如今的模样实在恐怖得吓人。
只见那人慢慢地转过身来。徐青云这才看清来人模样,黑色的液汁从他的双眼流线式溢出,犹如雨滴般,落入船里,深陷的双眼,圆圆的脸庞,紫黑色的脸颊。
徐青云只觉在哪里见过,一时怔住,只见那人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狡黠的阴笑。
徐青云再一次回到了熟悉的家。客厅里打游戏的那台电脑仍然摆在那里,家里没有人,像白天这个时间在家里,今天是头一回,毕业后创业,除了过年几天回老家过年,他没有一天不在店里的。没办法,他也想休息,店里开销太大,舍不得!他继承了父亲老徐吃苦耐劳的精神,他曾嘲笑老头子是头只会闷声死劲地干活的老黄牛。现在想想,自己何尝不也是这样一种人。
突然门里响起了开锁的声音,是奶奶推着孙子从外面回来了。徐青云呆呆地立在那里,几个月没见儿子了,又长大了。
冬宝!冬宝!冬宝!他用力地喊道,却感觉嗓子一紧,他无论如何用力,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绝望地痛苦地望着。小家伙乖巧伶俐,回到家一个人坐在客厅地毯上玩玩具。
徐青云此时无比地悔恨过去,以前小家伙粘着他,缠着他,可他总没耐心,说实话,孩子三岁了,陪伴他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那时候总觉得有他妈妈、奶奶、姑姑、爷爷,来日方长,爸爸偷懒也没什么。世事难料。徐青云心如刀割。
突然,小家伙手拿着一个玩具朝厨房奔去,只见奶奶一个人坐在厨房门前的矮凳上发怔,泪水不住地夺眶而出。冬宝二话没说,转身就跑,一分钟后,只见用小手拿着面巾纸温柔地擦拭奶奶眼角的泪水。奶奶哭了,奶奶想爸爸了!逗得奶奶忍俊不禁,一把将冬宝搂入怀里。口里不住地念叨:奶奶的心肝宝贝儿。
徐青云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对祖孙。从小到大,他喜欢吃什么,冬宝的奶奶就给他做什么,他不喜欢吃的,冬宝奶奶一定不会做。这才惯得他吃饭特别挑剔。
他从不吃鱼。冬宝的奶奶在做饭,一边烧着红烧鱼,一边炒着其他的菜。只有一个锅铲,冬宝忘了用烧鱼的锅铲又去炒菜,突然想起来,嘴里自责道:我傻了,这菜弄腥了,我云娃不吃。等到她把锅铲放至水龙头下冲洗,哗哗的流水声流水声似乎才让她清醒。至今她再也没有儿子,泪水又一次泉涌。我的儿啊!你怎么就不要老妈妈了!妈妈好想你啊!
徐青云跪在母亲跟前,无言以对。他还记得去年因为打游戏,不吃饭,和母亲大吵一顿。其实他是极爱他母亲的,只是如何也没有预料父母子女,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自己的家。
走着走着,闹市依旧,车水马龙,几月不见的市场又多了几张新面孔。
你们等着,有整治你们的人!那人一边说,一边拿起手机录制视频。
徐青云霎时明白怎么回事。做生意这几年除了钱,见过最多的就属人了。就像这天地,万物有别,人虽属同类,细微而言,也是千差万别。为这,他没少烦心,赢过,也赔过。但秉承诚信经营,虽然常常自己吃亏,但整体上赢得了很好的口碑。
尽管如此,也有例外。该是捍卫自己利益时,也不能示弱,这是他的选择。然而没有了他的店,冷冷清清,冬宝妈妈挺着大肚子,现在椅子上整理货架,她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姑娘。如今这样善良体贴的姑娘是和稀缺资源,肚子里是个闺女,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她妈妈告诉他了。
他想吼她,头脑有屎,爬那么高!
以前在时,他常欺负她。他说,徐青云,你就知道欺负我,当着所有的人面,你都骂我!他舔着脸,嬉皮笑脸地回答道:我就欺负你,除了你,我还能欺负谁。她便不在说什么,她懂他,心疼他,一个人,他辛苦了!她甚至安慰自己,就喜欢打个游戏,也什么其他爱好!算了,随他玩去了,一切有我。
隆起的肚子已让她生活不便,心跳有些加速,上气不接下气,她立即用手抚住胸前,大口大口地喘息。徐青云紧张地立在跟前,面对眼前的这个女人却无比的愧疚……
徐青云离开店里,站在街角,远远地看见冬宝的妈妈趴在柜台上,两肩在剧烈地颤抖起伏……
时间转眼是深秋的十月,老家的木门乌黑紧闭,门前的黄菊又盛开在了秋日的山村里!
尾声
徐青云的时间从此进入了永夜。他出卖了自己的记忆,以此换回了一次探视的机会,他最后的记忆是他再一次乘船渡过苦海。这一次,他终于看清楚平静的青色的海面之下是什么?一个又一个在海里痛苦挣扎的溺水的人,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是,偶尔还有漂浮的尸体,黑色的、一股恶臭。
他终于把自己的记忆交给你守海人,他顿觉轻松,没有了牵挂,没有了痛苦。在荒山的新家里,痛快地玩着游戏,显示屏里极速跳跃的画面,各种升级装备,来一次彻底的狂欢吧!可是好像还有什么事,我需要休息,我很累,我需要休息……打完这一局,我就吃饭,我就休息。然而就如盗火的普罗米修斯,需要反反复复在悬崖上推那大石头,显示屏里的游戏却永不over!
陈婆婆自从第一次在荒山重逢孙子,后来又去探望过一次他。黑夜里,一个肥大的身躯对着空气,目视前方,神情紧张,两只手,十个手指不停敲打土地。周围黑洞洞的,除了关节触地的声音,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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