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再看你一眼
———一个匆匆过客对南极的思念
李仁臣
“大力神”昂首奋翼,划破无边的冷寂,冲天而起,载着一群身着鲜艳科考服的访问者,告别地球最南端这片极地冻土。
我俯身舷窗上,痴望渐渐远去的南极乔治王岛,在绿色的机翼下,在白色的云海里……
我是南极洲一个匆匆过客,只有短短十一天与它相处,离别时竟有万千情丝,无限思念。
南极———让我再看你一眼!
南极,最动人的是那份独有的清纯。造型优美的冰山,出没于大海波涛里;险峻厚重的冰盖,绵延于地平线深远处;远古遗存的火山口,雄立于苍茫天地间……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完好保存着原生状态。在它苍凉蛮荒的躯壳里,冻存着最原始、最丰富、最宝贵的信息,成为窥察自然嬗变、生物进化、地球变迁的窗口。要想知道自然界的昨天、今天和明天,要想知道生命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要想知道人类赖以生存的星球的奥秘,请作一次南极之旅。
六十亿地球人,有几人能作南极行?
我是为数极少的幸运者之一,在中国传统的除夕夜,踏上了这块神奇的土地。几乎所有造访南极大陆的人,都有一种莫名的激动。这激动,来自大自然伟力撞击的震撼,来自精神解放的酣畅,来自灵魂放逐的自由。南极之夏,夜短昼长。我们这批造访者珍惜每寸光阴,追逐冰山,追逐荒原,追逐企鹅;在每一次经历中感受圣洁,感受永恒,感受美丽,唯恐错失了什么。依依离别时,当冰山隐去了,荒原隐去了,企鹅隐去了,唯有精神的内核搏动着,像心脏跳动,一下比一下更清晰地让人深切体验什么是生命本来的意义,什么是人类追求的精神家园。
在南极的日子里,我们足登笨重的防水靴,艰难跋涉。当脚板打起血泡,谁不想减轻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负重。然而,一位年近花甲的中国科考队员,却总是一路加重负担,将所见的废弃物———电池、胶卷盒、矿泉水瓶,一一捡进自己的背囊。人类无度的享受,污染了多少自然之美。南极,是最后一片净土。这跋涉中的老者,捡拾的分明是人类的良知!物欲横流,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克隆被人践踏的纯真与美丽。南极拒绝克隆,地球拒绝克隆,人类拒绝克隆!当年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酿成冰海沉船悲剧,冰山是无辜的,被撞碎的是人的狂妄自大。南极用她最后一份清纯,警示人类反思自重。
人类在南极这片共有的土地上,构建自己的精神家园。一旦来到这里,成为一名“南极村”人,就会处处感受到家的温馨,时时意识到主人的责任。在乔治王岛菲尔德斯半岛上,有中国南极长城站,还有六七个国家的科考站。这里的人们,或驱车,或步行,相遇尽管不相识,都会“嗨,嗨”地打招呼,亲热如老友。南极无锁,南极无枪,南极无国界,每一扇门都会为你洞开,每个站的旗杆上,都会飘扬他国的旗帜。只要有客人到访,必定升旗欢迎,设宴款待。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有饭同吃,有难同当,困境中总有援手相助。南极是一个友善的世界,南极不设防。微笑、拥抱,是南极通用的语言。无处不在的情谊,使人恍如置身桃花源。
我们去纳尔逊冰盖,要横渡一个海峡,风急浪高,一只单引擎的橡皮艇载了我们七个人,行至怒海,忽而高耸波峰,忽而跌落浪谷,惊险无比。我忽然发现驾驭皮艇的队员没穿救生衣,不免为他担心,事后问他,他说:那玩意儿碍事,不穿它手脚利索,我要保证航程万无一失。
在中国科考队里有一对年轻夫妻,我在不经意间拍下他们两幅照片———两朵情爱之花。“一朵”是渡海去访韩国站,狂风乍起,妻子帮助丈夫系好防风雨帽的带子,“一朵”是冒雪去攀柯林斯冰盖,丈夫坐在冰上,让妻子坐在自己膝盖上整理防水靴。“一朵”是女性的关爱,“一朵”是男性的呵护。爱情,不仅是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的浪漫,更是手与手的牵携、心与心的温存,平淡中蕴藏着故事,艰难时尤见真情。
在南极这个最不适宜生命存活的地方,却最能感受到生命的美丽。
这份美丽来自顽强。在长城站西边的山麓中,有一座湖,也叫西湖,美丽如同西子,是长城站的水源。一天早晨,我去西湖边散步,下雪了,长在石头上的地衣平时灰蒙蒙的,这时顶着丛丛雪花,煞是好看。我真想采一丛留作纪念,但马上为这个念头而自责,因为科考队员告诉我:它每生长一毫米,需要一百年。这丛地衣高约四五厘米,算来已有几千年高寿。比起人来是“老祖宗”了,岂敢动它一指!
这份美丽来自和谐。踏上南极的第一天,在西海岸的礁石上,巧遇渴慕已久的企鹅,尽管它是孤身一只,却给我们带来极大的欢乐。一位女考察队员“呀、呀”地惊呼着,恨不得把那只小精灵拥在怀里。小企鹅落落大方,穿着黑色的“燕尾服”,恰到好处地“吻”着女队员的手指,一派南极主人的优雅风度。
喜爱企鹅,岂止是感情丰富的女性。我的镜头,也时时追逐着它们的倩影。为了拍企鹅,我会忘记自己在风雪中已站了几个小时。我拍下了企鹅踏冰,企鹅卧雪,企鹅戏水,企鹅情侣,企鹅团队……镜头里的企鹅百态,尽透着它们的怡然自得,它们的温饱无忧。生命对于它们,同样有那么多层的意义。它们昂首阔步、旁若无人地行走在海滩上、礁石间,有一个岛屿就是以企鹅的名字命名,因为这里是它们的家园。它们在自己的属地上繁衍儿女,颐养天年。作为南极的主人,它们与自己的同伴和谐相处,与初来乍到的人类结交朋友,共享天趣。人与动物,共同诠释着一个理念———“生命是平等的”。
这份美丽来自奉献。我们进南极那天,从“大力神”运输机上下来的还有一个须发花白的外国老头,和我们一起到了长城站。长城站上的中国人都认识他。开始,我并没有十分在意。后来,我们访问捷克站,才对他肃然起敬。他是捷克站站长,一家大学的教授。他的捷克站与众不同,不仅地处海峡深处,交通十分不便,环境非常严酷,而且经费极度短缺,因为他们是一个民间考察站,得到的是政府道义上的支持。他和他的伙伴生活在严寒中,没有电热器,靠风力发电照明,灯光如豆。物质的匮乏,更是捉襟见肘,当家食品是一粒粒黑豆。我们到别的站访问,带的礼物是长城挂毯。到捷克站,长城站的管理员说给老头来点实的,背去了一编织袋的洋葱、土豆、苹果。老教授选择的课题,是人类在南极的生存极限,他是用自身来作实验!尽管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他是美丽的。生命因这种精神而美丽。老教授的捷克站,没有电视,没有音乐,没有充足的补给,唯有海风,唯有天籁,唯有纯净。在这样一个苦地方,老教授还不忘用海石垒成路标,路标以内不准践踏,因为那里长满苔藓,要是在这些苔藓上踩一脚,它们会停止生长二十年!
在纳尔逊冰盖脚下,捷克老教授预支着自己的生命,用来证明人对自然可以减少索取,演算人对自然索取与给予的正确比例。这是一种真正的科学精神。
在南极纯净的水中,科学家已检测出DDT、666等有害物质的踪迹,这是从北半球飘过来的大气沉降物,是滥施农药的结果。人们自私的需求,已经危及南极的美丽。保护南极,已经写在人类共同的旗帜上。我们要张扬这面旗帜,保护南极,保护地球,保护人类,保护人与世上万物共同拥有的家园。
南极诞生诗人。在我们考察队里,有一位法学家,嗜烟,好诗。每次外出考察,抽了烟必将烟蒂装入兜内带回;外出归来,必以诗记之。离开南极那天,有人叠了一对纸鹤,留在长城站作纪念。诗人为之感慨,诗情泉涌:
放飞一对洁白的纸鹤
捎去一个灵魂寄托
一缕春天的气息
一个美丽传说
一团冬之火
一片冰心
一首歌
纸鹤寄情,留下对南极无尽的思念。
南极———让我再看你一眼!
看一眼你的宁静,看一眼你的古朴,看一眼你的美丽……
(本文系作者《灵性南极》一书的后记,广州出版社出版)
《人民日报》(2001年11月15日第十二版)
http://wwwpeoplecomcn/GB/wenyu/66/134/20011115/60569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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