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莫高窟对面,是三危山。《山海经》记,“舜逐三苗于三危”。可见它是华夏文明的早期屏障,早得与神话分不清界线。那场战斗怎么个打法,现在已很难想像,但浩浩荡荡的中原大军总该是来过的。当时整个地球还人迹稀少,哒哒的马蹄声显得空廓而响亮。让这么一座三危山来做莫高窟的映壁,气概之大,人力莫及,只能是造化的安排。
2、公元三六六年,一个和尚来到这里。他叫乐樽,戒行清虚,执心恬静,手持一枝锡杖,云游四野。到此已是傍晚时分,他想找个地方栖宿。正在峰头四顾,突然看到奇景:三危山金光灿烂,烈烈扬扬,像有千佛在跃动。是晚霞吗不对,晚霞就在西边,与三危山的金光遥遥相对应。
3、三危金光之迹,后人解释颇多,在此我不想议论。反正当时的乐樽和尚,刹那时激动万分。他怔怔地站着,眼前是腾燃的金光,背后是五彩的晚霞,他浑身被照得通红,手上的锡杖也变得水晶般透明。他怔怔地站着,天地间没有一点声息,只有光的流溢,色的笼罩。他有所憬悟,把锡杖插在地上,庄重地跪下身来,朗声发愿,从今要广为化缘,在这里筑窟造像,使它真正成为圣地。和尚发愿完毕,两方光焰俱黯,苍然幕色压着茫茫沙原。
4、不久,乐樽和尚的第一个石窟就开工了。他在化缘之时广为播扬自己的奇遇,远近信士也就纷纷来朝拜胜景。年长日久,新的洞窟也一一挖出来了,上自王公,下至平民,或者独筑,或者合资,把自己的信仰和祝祈,全向这座陡坡凿进。从此,这个山峦的历史,就离不开工匠斧凿的叮当声。
5、工匠中隐潜着许多真正的艺术家。前代艺术家的遗留,又给后代艺术家以默默的滋养。于是,这个沙漠深处的陡坡,浓浓地吸纳了无量度的才情,空灵灵又胀鼓鼓地站着,变得神秘而又安详。
6、从哪一个人口密集的城市到这里,都非常遥远。在可以想像的将来,还只能是这样。它因华美而矜持,它因富有而远藏。它执意要让每一个朝圣者,用长途的艰辛来换取报偿。
7、我来这里时刚过中秋,但朔风已是铺天盖地。一路上都见鼻子冻得通红的外国人在问路,他们不懂中文,只是一叠连声地喊着:“莫高!莫高!”声调圆润,如呼亲人。国内游客更是拥挤,傍晚闭馆时分,还有一批刚刚赶到的游客,在苦苦央求门卫,开方便之门。
8、我在莫高窟一连呆了好几天。第一天入暮,游客都已走完了,我沿着莫高窟的山脚来回徘徊。试着想把白天观看的感受在心头整理一下,很难;只得一次次对着这堵山坡傻想,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9、比之于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山奇大塔,古罗马的斗兽场遗迹,中国的许多文化遗迹常常带有历史的层累性。别国的遗迹一般修建于一时,兴盛于一时,以后就以纯粹遗迹的方式保存着,让人瞻仰。中国的长城就不是如此,总是代代修建、代代拓抻。长城,作为一种空间蜿蜒,竟与时间的蜿蜒紧紧对应。中国历史太长、战乱太多、苦难太深,没有哪一种纯粹的遗迹能够长久保存,除非躲在地下,躲在坟里,躲在不为常人注意的秘处。阿房宫烧了,滕王阁坍了,黄鹤楼则是新近重修。成都的都江堰所以能长久保留,是因为它始终发挥着水利功能。因此,大凡至今轰转的历史胜迹,总有生生不息、吐纳百代的独特秉赋。
10、莫高窟可以傲视异邦古迹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一千多年的层层累聚。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终活着,血脉畅通、呼吸匀停,这是一种何等壮阔的生命!一代又一代艺术家前呼后拥向我们走来,每个艺术家又牵连着喧闹的背景,在这里举行着横跨千年的游行。纷杂的衣饰使我们眼花撩乱,呼呼的旌旗使我们满耳轰鸣。在别的地方,你可以蹲下身来细细玩索一块碎石、一条土埂,在这儿完全不行,你也被裹卷着,身不由主,踉踉跄跄,直到被历史的洪流消融。在这儿,一个人的感官很不够用,那干脆就丢弃自己,让无数双艺术巨手把你碎成轻尘。
11、因此,我不能不在这暮色压顶的时刻,在山脚前来回徘徊,一点点地找回自己,定一定被震撼了的惊魂。晚风起了,夹着细沙,吹得脸颊发疼。沙漠的月亮,也特别清冷。山脚前有一泓泉流,汩汩有声。抬头看看,侧耳听听,总算,我的`思路稍见头绪。
12、白天看了些什么,还是记不大清。只记得开头看到的是青褐浑厚的色流,那应该是北魏的遗存。色泽浓沉着得如同立体,笔触奔放豪迈得如同剑戟。那个年代战事频繁,驰骋沙场的又多北方骠壮之士,强悍与苦难汇合,流泻到了石窟的洞壁。当工匠们正在这洞窟描绘的时候,南方的陶渊明,在破残的家园里喝着闷酒。陶渊明喝的不知是什么酒,这里流荡着的无疑是烈酒,没有什么芬芳的香味,只是一派力、一股劲,能让人疯了一般,拔剑而起。这里有点冷、有点野,甚至有点残忍;色流开始畅快柔美了,那一定是到了隋文帝统一中国之后。衣服和图案都变得华丽,有了香气,有了暖意,有了笑声。
13、这是自然的,隋炀帝正乐呵呵地坐在御船中南下,新竣的运河碧波荡漾,通向扬州名贵的奇花。隋炀帝太凶狠,工匠们不会去追随他的笑声,但他们已经变得大气、精细,处处预示着,他们手下将会奔泻出一些更惊人的东西;色流猛地一下涡漩卷涌,当然是到了唐代。人世间能有的色彩都喷射出来,但又喷得一点儿也不野,舒舒展展地纳入细密流利的线条,幻化为壮丽无比的交响乐章。这里不再仅仅是初春的气温,而已是春风浩荡,万物苏醒,人们的每一缕筋肉都想跳腾。
14、这里连禽鸟都在歌舞,连繁花都裹卷成图案,为这个天地欢呼。这里的雕塑都有脉搏和呼吸,挂着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娇嗔。这里的每一个场面,都非双眼能够看尽,而每一个角落,都够你留连长久。这里没有重复,真正的欢乐从不重复。这里不存在刻板,刻板容不下真正的人性。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人的生命在蒸腾。一到别的洞窟还能思忖片刻,而这里,一进入就让你燥热,让你失态,让你只想双足腾空。不管它画的是什么内容,一看就让你在心底惊呼,这才是人,这才是生命。人世间最有吸引力的,莫过于一群活得很自在的人发出的生命信号。这种信号是磁,是蜜,是涡卷方圆的魔井。没有一个人能够摆脱这种涡卷,没有一个人能够面对着它们而保持平静。唐代就该这样,这样才算唐代。我们的民族,总算拥有这么个朝代,总算有过这么一个时刻,驾驭哪些瑰丽的色流,而竟能指挥若定;色流更趋精细,这应是五代。
15、唐代的雄风余威未息,只是由炽热走向温煦,由狂放渐趋沉着。头顶的蓝天好像小了一点,野外的清风也不再鼓荡胸襟;终于有点灰黯了,舞蹈者仰首到变化了的天色,舞姿也开始变得拘谨。仍然不乏雅丽,仍然时见妙笔,但欢快的整体气氛,已难于找寻。洞窟外面,辛弃疾、陆游仍在握剑长歌,美妙的音色已显得孤单,苏东坡则以绝世天才,与陶渊明呼应。大宋的国土,被下坡的颓势,被理学的层云,被重重的僵持,遮得有点阴沉;色流中很难再找到红色了,那该是到了元代。
16、这些朦胧的印象,稍一梳理,已颇觉劳累,像是赶了一次长途的旅人。据说把莫高窟的壁画连起来,整整长达六十华里。我只不信,六十华里的路途对我轻而易举,哪有这般劳累
17、夜已深了,莫高窟已经完全沉睡。就像端详一个壮汉的睡姿一般,看它睡着了,也没有什么奇特,低低的,静静的,荒秃秃的,与别处的小山一样。
余秋雨散文《苏东坡突围》全文
住在这远离闹市的半山居所里,安静是有了,但寂寞也来了,有时还来得很凶猛,特别在深更半夜。只得独个儿在屋子里转着圈,拉下窗帘,隔开窗外壁立的悬崖和翻卷的海潮,眼睛时不时地瞟着床边那乳白色的电话。
它竟响了,急忙冲过去,是台北《中国时报》社打来的,一位不相识的女记者,说我的《文化苦旅》一书在台湾销售情况很好,因此要作越洋电话采访。问了我许多问题,出身、经历、爱好,无一遗漏。最后一个问题是:“在中国文化史上,您最喜欢哪一位文学家”
它竟响了,急忙冲过去,是台北《中国时报》社打来的,一位不相识的女记者,说我的《文化苦旅》一书在台湾销售情况很好,因此要作越洋电话采访。问了我许多问题,出身、经历、爱好,无一遗漏。最后一个问题是:“在中国文化史上,您最喜欢哪一位文学家”
我回答:苏东坡。她又问:“他的作品中,您最喜欢哪几篇”我回答:在黄州写赤壁的那几篇。记者**几乎没有停顿就接口道:“您是说《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我说对,心里立即为苏东坡高兴,他的作品是中国文人的通用电码,一点就着,哪怕是半山深夜、海峡阻隔、素昧平生。
放下电话,我脑子中立即出现了黄州赤壁。去年夏天刚去过,印象还很深刻。
记得去那儿之前,武汉的一些朋友纷纷来劝阻,理由是著名的赤壁之战并不是在那里打的,苏东坡怀古怀错了地方,现在我们再跑去认真凭吊,说得好听一点是将错就错,说得难听一点是错上加错,天那么热,路那么远,何苦呢
我知道多数历史学家不相信那里是真的打赤壁之战的地方,他们大多说是在嘉鱼县打的。但最近几年,湖北省的几位中青年历史学家持相反意见,认为苏东坡怀古没怀错地方,黄州赤壁正是当时大战的主战场。
对于这个争论我一直兴致勃勃地关心着,不管争论前景如何,黄州我还是想去看看的,不是从历史的角度看古战场的遗址,而是从艺术的角度看苏东坡的情怀。大艺术家即便错,也会错出魅力来。
懊像王尔德说过,在艺术中只有美丑而无所谓对错。
于是我还是去了。
这便是黄州赤壁。赭红色的陡峭石坡直逼着浩荡东去的大江,坡上有险道可以攀登俯矙,江面有小船可供荡桨仰望,地方不大,但一俯一仰之间就有了气势,有了伟大与渺小的比照,有了视觉空间的变异和倒错,因此也就有了游观和冥思的价值。
客观景物只提供一种审美可能,而不同的游人纔使这种可能获得不同程度的实现。苏东坡以自己的精神力量给黄州的自然景物注入了意味,而正是这种意味,使无生命的自然形式变成美。因此不妨说,苏东坡不仅是黄州自然美的发现者,而且也是黄州自然美的确定者和构建者。
但是,事情的复杂性在于,自然美也可倒过来对人进行确定和构建。苏东坡成全了黄州,黄州也成全了苏东坡,这实在是一种相辅相成的有趣关系。苏东坡写于黄州的那些杰作,既宣告着黄州进入了一个新的美学等级,也宣告着苏东坡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两方面一起提升,谁也离不开谁。
苏东坡走过的地方很多,其中不少地方远比黄州美丽,为什么一个僻远的黄州还能给他如此巨大的惊喜和震动呢他为什么能把如此深厚的历史意味和人生意味投注给黄州呢黄州为什么能够成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生驿站呢这一切,决定于他来黄州的原因和心态。
他从监狱里走来,他带着一个极小的官职,实际上以一个流放罪犯的身份走来,他带着官场和文坛泼给他的浑身脏水走来,他满心侥幸又满心绝望地走来。他被人押着,远离自己的家眷,没有资格选择黄州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朝着这个当时还很荒凉的小镇走来。
他很疲倦,他很狼狈,出汴梁、过河南、渡淮河、进湖北、抵黄州,萧条的黄州没有给他预备任何住所,他只得在一所寺庙中住下。他擦一把脸,喘一口气,四周一片静寂,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完成了一次永载史册的文化突围。黄州,注定要与这位伤痕累累的突围者进行一场继往开来的壮丽对话。
苏东坡评价
苏轼在文、诗、词三方面都达到了极高的造诣,堪称宋代文学最高成就的代表。而且苏轼的创造性活动不局限于文学,他在书法、绘画等领域内的成就都很突出,对医药、烹饪、水利等技艺也有所贡献。苏轼典型地体现着宋代的文化精神。
从文学史的范围来说,苏轼的意义主要有两点:首先,苏轼的人生态度成为后代文人景仰的范式:进退自如,宠辱不惊。由于苏轼把封建社会中士人的两种处世态度用同一种价值尺度予以整合,所以他能处变不惊,无往而不可。
当然,这种范式更适用于士人遭受坎坷之时,它可以通向既坚持操守又全生养性的人生境界,这正是宋以后的历代士人所希望做到的。其次,苏轼的审美态度为后人提供了富有启迪意义的审美范式,他以宽广的审美眼光去拥抱大千世界,所以凡物皆有可观,到处都能发现美的的存在。
这种范式在题材内容和表现手法两方面为后人开辟了新的世界。所以,苏轼受到后代文人的普遍热爱,实为历史的必然。
余秋雨:《莫高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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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对面,是三危山《山海经》记,“舜逐三苗于三危”可见它是华夏
文明的早期屏障,早得与神话分不清界线那场战斗怎么个打法,现在已很难想像
,但浩浩荡荡的中原大军总该是来过的当时整个地球还人迹稀少,哒哒的马蹄声
显得空廓而响亮让这么一座三危山来做莫高窟的映壁,气概之大,人力莫及,只
能是造化的安排
公元三六六年,一个和尚来到这里他叫乐樽,戒行清虚,执心恬静,手持一
枝锡杖,云游四野到此已是傍晚时分,他想找个地方栖宿正在峰头四顾,突然
看到奇景:三危山金光灿烂,烈烈扬扬,像有千佛在跃动是晚霞吗不对,晚霞
就在西边,与三危山的金光遥遥相对应
三危金光之迹,后人解释颇多,在此我不想议论反正当时的乐樽和尚,刹那
时激动万分他怔怔地站着,眼前是腾燃的金光,背后是五彩的晚霞,他浑身被照
得通红,手上的锡杖也变得水晶般透明他怔怔地站着,天地间没有一点声息,只
有光的流溢,色的笼罩他有所憬悟,把锡杖插在地上,庄重地跪下身来,朗声发
愿,从今要广为化缘,在这里筑窟造像,使它真正成为圣地和尚发愿完毕,两方
光焰俱黯,苍然幕色压着茫茫沙原
不久,乐樽和尚的第一个石窟就开工了他在化缘之时广为播扬自己的奇遇,
远近信士也就纷纷来朝拜胜景年长日久,新的洞窟也一一挖出来了,上自王公,
下至平民,或者独筑,或者合资,把自己的信仰和祝祈,全向这座陡坡凿进从此
,这个山峦的历史,就离不开工匠斧凿的叮当声
工匠中隐潜着许多真正的艺术家前代艺术家的遗留,又给后代艺术家以默默
的滋养于是,这个沙漠深处的陡坡,浓浓地吸纳了无量度的才情,空灵灵又胀鼓
鼓地站着,变得神秘而又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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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哪一个人口密集的城市到这里,都非常遥远在可以想像的将来,还只能是
这样它因华美而矜持,它因富有而远藏它执意要让每一个朝圣者,用长途的艰
辛来换取报偿
我来这里时刚过中秋,但朔风已是铺天盖地一路上都见鼻子冻得通红的外国
人在问路,他们不懂中文,只是一叠连声地喊着:“莫高!莫高!”声调圆润,如
呼亲人国内游客更是拥挤,傍晚闭馆时分,还有一批刚刚赶到的游客,在苦苦央
求门卫,开方便之门
我在莫高窟一连呆了好几天第一天入暮,游客都已走完了,我沿着莫高窟的
山脚来回徘徊试着想把白天观看的感受在心头整理一下,很难;只得一次次对着
这堵山坡傻想,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比之于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山奇大塔,古罗马的斗兽场遗迹,中国的许多文
化遗迹常常带有历史的层累性别国的遗迹一般修建于一时,兴盛于一时,以后就
以纯粹遗迹的方式保存着,让人瞻仰中国的长城就不是如此,总是代代修建、代
代拓抻长城,作为一种空间蜿蜒,竟与时间的蜿蜒紧紧对应中国历史太长、战
乱太多、苦难太深,没有哪一种纯粹的遗迹能够长久保存,除非躲在地下,躲在坟
里,躲在不为常人注意的秘处阿房宫烧了,滕王阁坍了,黄鹤楼则是新近重修
成都的都江堰所以能长久保留,是因为它始终发挥着水利功能因此,大凡至今轰
转的历史胜迹,总有生生不息、吐纳百代的独特秉赋
莫高窟可以傲视异邦古迹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一千多年的层层累聚看莫高窟
,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终活着,血脉
畅通、呼吸匀停,这是一种何等壮阔的生命!一代又一代艺术家前呼后拥向我们走
来,每个艺术家又牵连着喧闹的背景,在这里举行着横跨千年的游行纷杂的衣饰
使我们眼花撩乱,呼呼的旌旗使我们满耳轰鸣在别的地方,你可以蹲下身来细细
玩索一块碎石、一条土埂,在这儿完全不行,你也被裹卷着,身不由主,踉踉跄跄
,直到被历史的洪流消融在这儿,一个人的感官很不够用,那干脆就丢弃自己,
让无数双艺术巨手把你碎成轻尘
因此,我不能不在这暮色压顶的时刻,在山脚前来回徘徊,一点点地找回自己
,定一定被震撼了的惊魂晚风起了,夹着细沙,吹得脸颊发疼沙漠的月亮,也
特别清冷山脚前有一泓泉流,汩汩有声抬头看看,侧耳听听,总算,我的思路
稍见头绪
白天看了些什么,还是记不大清只记得开头看到的是青褐浑厚的色流,那应
该是北魏的遗存色泽浓沉着得如同立体,笔触奔放豪迈得如同剑戟那个年代战
事频繁,驰骋沙场的又多北方骠壮之士,强悍与苦难汇合,流泻到了石窟的洞壁
当工匠们正在这洞窟描绘的时候,南方的陶渊明,在破残的家园里喝着闷酒陶渊
明喝的不知是什么酒,这里流荡着的无疑是烈酒,没有什么芬芳的香味,只是一派
力、一股劲,能让人疯了一般,拔剑而起这里有点冷、有点野,甚至有点残忍;
色流开始畅快柔美了,那一定是到了隋文帝统一中国之后衣服和图案都变得
华丽,有了香气,有了暖意,有了笑声这是自然的,隋炀帝正乐呵呵地坐在御船
中南下,新竣的运河碧波荡漾,通向扬州名贵的奇花隋炀帝太凶狠,工匠们不会
去追随他的笑声,但他们已经变得大气、精细,处处预示着,他们手下将会奔泻出
一些更惊人的东西;
色流猛地一下涡漩卷涌,当然是到了唐代人世间能有的色彩都喷射出来,但
又喷得一点儿也不野,舒舒展展地纳入细密流利的线条,幻化为壮丽无比的交响乐
章这里不再仅仅是初春的气温,而已是春风浩荡,万物苏醒,人们的每一缕筋肉
都想跳腾这里连禽鸟都在歌舞,连繁花都裹卷成图案,为这个天地欢呼这里的
雕塑都有脉搏和呼吸,挂着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娇嗔这里的每一个场面,都非双眼
能够看尽,而每一个角落,都够你留连长久这里没有重复,真正的欢乐从不重复
这里不存在刻板,刻板容不下真正的人性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人的生命在蒸
腾一到别的洞窟还能思忖片刻,而这里,一进入就让你燥热,让你失态,让你只
想双足腾空不管它画的是什么内容,一看就让你在心底惊呼,这才是人,这才是
生命人世间最有吸引力的,莫过于一群活得很自在的人发出的生命信号这种信
号是磁,是蜜,是涡卷方圆的魔井没有一个人能够摆脱这种涡卷,没有一个人能
够面对着它们而保持平静唐代就该这样,这样才算唐代我们的民族,总算拥有
这么个朝代,总算有过这么一个时刻,驾驭哪些瑰丽的色流,而竟能指挥若定;
色流更趋精细,这应是五代唐代的雄风余威未息,只是由炽热走向温煦,由
狂放渐趋沉着头顶的蓝天好像小了一点,野外的清风也不再鼓荡胸襟;
终于有点灰黯了,舞蹈者仰首到变化了的天色,舞姿也开始变得拘谨仍然不
乏雅丽,仍然时见妙笔,但欢快的整体气氛,已难于找寻洞窟外面,辛弃疾、陆
游仍在握剑长歌,美妙的音色已显得孤单,苏东坡则以绝世天才,与陶渊明呼应
大宋的国土,被下坡的颓势,被理学的层云,被重重的僵持,遮得有点阴沉;
色流中很难再找到红色了,那该是到了元代; ……
这些朦胧的印象,稍一梳理,已颇觉劳累,像是赶了一次长途的旅人据说把
莫高窟的壁画连起来,整整长达六十华里我只不信,六十华里的路途对我轻而易
举,哪有这般劳累
夜已深了,莫高窟已经完全沉睡就像端详一个壮汉的睡姿一般,看它睡着了
,也没有什么奇特,低低的,静静的,荒秃秃的,与别处的小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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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一早,我又一次投入人流,去探寻莫高窟的底蕴,尽管毫无自信
游客各种各样有的排着队,在静听讲解员讲述佛教故事;有的捧着画具,在
洞窟里临摹;有的不时拿出笔记写上几句,与身旁的伙伴轻声讨论着学术课题他
们就像焦距不一的镜头,对着同一个拍摄对象,选择着自己所需要的清楚和模糊
莫高窟确实有着层次丰富的景深(depth of field),让不同的
游客摄取听故事,学艺术,探历史,寻文化,都未尝不可一切伟大的艺术,都
不会只是呈现自己单方面的生命它们为观看都存在,它们期待着仰望的人群一
堵壁画,加上壁画前的唏嘘和叹息,才是这堵壁画的立体生命游客们在观看壁画
,也在观看自己于是,我眼前出现了两个长廊:艺术的长廊和观看者的心灵长廊
;也出现了两个景深:历史的景深和民族心理的景深
如果仅仅为了听佛教故事,那么它多姿的神貌和色泽就显得有点浪费如果仅
仅为了学绘画技法,那么它就吸引不了那么多普通的游客如果仅仅为了历史和文
化,那么它至多只能成为厚厚著述中的插图它似乎还要深得多,复杂得多,也神
奇得多
它是一种聚会,一种感召它把人性神化,付诸造型,又用造型引发人性,于
是,它成了民族心底一种彩色的梦幻、一种圣洁的沉淀、一种永久的向往
它是一种狂欢,一种释放在它的怀抱里神人交融,时空飞腾,于是,它让人
走进神话、走进寓言,走进宇宙意识的霓虹在这里,狂欢是天然秩序,释放是天
赋人格,艺术的天国是自由的殿堂
它是一种仪式、一种超越宗教的宗教佛教理义已被美的火焰蒸馏,剩下了仪
式应有的玄秘、洁净和高超只要知闻它的人,都会以一生来投奔这种仪式,接受
它的洗礼和熏陶
这个仪式如此宏大,如此广甚至,没有沙漠,也没有莫高窟,没有敦煌仪
式从海港的起点已经开始,在沙窝中一串串深深的脚印间,在一个个夜风中的账篷
里,在一具具洁白的遗骨中,在长毛飘飘的骆驼背上流过太多眼泪的眼睛,已被
风沙磨钝,但是不要紧,迎面走来从那里回来的朝拜者,双眼是如此晶亮我相信
,一切为宗教而来的人,一定能带走超越宗教的感受,在一生的潜意识中蕴藏蕴
藏又变作遗传,下一代的苦旅者又浩浩荡荡为什么甘肃艺术家只是在这里撷取了
一个舞姿,就能引起全国性的狂热为会么张大千举着油灯从这里带走一些线条,
就能风靡世界画坛只是仪式,只是人性,只是深层的蕴藏过多地捉摸他们的技
法没有多大用处,全心全意的成功只在于全身心地朝拜过敦煌蔡元培在本世纪初
提出过以美育代宗教,我在这里分明看见,最高的美育也有宗教的风貌或许,人
类的将来,就是要在这颗星球上建立一种有关美的宗教
4
离开敦煌后,我又到别处旅行
我到过另一个佛教艺术胜地,那里山清水秀,交通便利思维机敏的讲解员把
佛教故事与今天的新闻、行为规范联系起来,讲了一门古怪的道德课程听讲者会
心微笑,时露愧色我还到过一个山水胜处,奇峰竞秀,美不胜收一个导游指着
几座略似人体的山峰,讲着一个个贞节故事,如画的山水立时成了一座座道德造型
听讲者满怀兴趣,扑于船头,细细指认
我真怕,怕这块土地到处是善的堆垒,挤走了美的踪影 为此,我更加思念莫高窟
什么时候,哪一位大手笔的艺术家,能告诉我莫高窟的真正奥秘日本井上靖
的《敦煌》显然不能令人满意,也许应该有中国的赫尔曼.黑塞,写一部《纳尔齐
斯与歌德蒙》(Narziss und Goldmund),把宗教艺术的产生
,刻划得如此激动人心,富有现代精神
不管怎么说,这块土地上应该重新会聚那场人马喧腾、载歌载舞的游行
我们,是飞天的后人
赏析
余秋雨先生的散文是一种典型的文化散文,在我们看惯了标榜散文的精巧灵活之作后,它呈现在我们眼前一道亮丽清新的风景线,如一股罡风劲吹它摆脱了沉湎于自我小天地的小家子气,而表现为一种情怀更为慷慨豪迈的大散文,当然不是篇幅冗长之大,而是体现在一种沉甸甸的历史感和沧桑感,一种浩然而衮毫不矫情的雍容与大气,一种俯仰天地古今的内在冲动与感悟,一种涌动着激情与灵性的智慧与思考余秋雨先生的散文,在丰富的文化联想与想象中完成对所表现的对象的理性阐释,融合了庄子哲学散文的天马行空,汪洋恣肆的思维与两汉赋体铺叙夸饰,华美凝重的修辞方式,从而表现出浸润了理性精神与内在理趣的诗化特征落笔如行云流水,舒卷之间灵性激溅,有博雅的文化内涵,笔端饱蘸着深切的民族忧患意识,字里行间充盈着越迈千年的睿智哲思
余秋雨,当代中国文化史学者,文学家,散文家,我国当代著名艺术理论家,“2006第一届中国作家富豪榜”首富。下面是我整理的余秋雨的《苏东坡突围》原文,及余秋雨的语录,供大家欣赏。
《苏东坡突围》原文
苏东坡到黄州来之前正陷于一个被文学史家称为“乌台诗狱”的案件中,之后,他从监狱里走来,被人押着,远离自己的家眷,没有资格选择黄州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朝着这个当时还很荒凉的小镇走来。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完成了一次永载史册的文化突围,他写于黄州的那些杰作,既宣告着黄州进入了一个新的美学等级,也宣告着苏东坡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
我非常喜欢读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但每次总觉得语堂先生把苏东坡在黄州的境遇和心态写得太理想了。语堂先生酷爱苏东坡的黄州诗文,因此由诗文渲染开去,由酷爱渲染开去,渲染得通体风雅、圣洁。其实,就我所知,苏东坡在黄州还是很凄苦的,优美的诗文,是对凄苦的挣扎和超越。
苏东坡在黄州的生活状态,已被他自己写给李端叔的一封信描述得非常清楚。信中说: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我初读这段话时十分震动,因为谁都知道苏东坡这个乐呵呵的大名人是有很多很多朋友的。日复一日的应酬,连篇累牍的唱和,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基本内容,他一半是为朋友们活着。但是,一旦出事,朋友们不仅不来信,而且也不回信了。他们都知道苏东坡是被冤屈的,现在事情大体已经过去,却仍然不愿意写一两句哪怕是问候起居的安慰话。苏东坡那一封封用美妙绝伦、光照中国书法史的笔墨写成的信,千辛万苦地从黄州带出去,却换不回一丁点儿友谊的信息。我相信这些朋友都不是坏人,但正因为不是坏人,更让我深长地叹息。总而言之,原来的世界已在身边轰然消失,于是一代名人也就混迹于樵夫渔民间不被人认识。本来这很可能换来轻松,但他又觉得远处仍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自己,他暂时还感觉不到这个世界对自己的诗文仍有极温暖的回应,只能在寂寞中惶恐。即便这封无关宏旨的信,他也特别注明不要给别人看。日常生活,在家人接来之前,大多是白天睡觉,晚上一个人出去溜达,见到淡淡的土酒也喝一杯,但绝不喝多,怕醉后失言。
他真的害怕了吗也是也不是。他怕的是麻烦,而绝不怕大义凛然地为道义、为百姓,甚至为朝廷、为皇帝捐躯。他经过“乌台诗案”已经明白,一个人蒙受了诬陷即便是死也死不出一个道理来,你找不到慷慨陈词的目标,你抓不住从容赴死的理由。你想做个义无反顾的英雄,不知怎么一来把你打扮成了小丑;你想做个坚贞不屈的烈士,闹来闹去却成了一个深深忏悔的俘虏。无法洗刷,无处辩解,更不知如何来提出自己的抗议,发表自己的宣言。这确实很接近有的学者提出的“酱缸文化”,一旦跳在里边,怎么也抹不干净。苏东坡怕的是这个,没有哪个高品位的文化人会不怕。
这是一种真正精神上的孤独无告,对于一个文化人,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那阙著名的《卜算子》,用极美的意境道尽了这种精神遭遇: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正是这种难言的孤独,使他彻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闹,去寻找无言的山水,去寻找远逝的古人。在无法对话的地方寻找对话,于是对话也一定会变得异乎寻常。像苏东坡这样的灵魂竟然寂然无声,那么,迟早总会突然冒出一种宏大的奇迹,让这个世界大吃一惊。
然而,现在他即便写诗作文,也不会追求社会轰动了。他在寂寞中反省过去,觉得自己以前最大的毛病是才华外露,缺少自知之明。一段树木靠着瘦瘤取悦于人,一块石头靠着晕纹取悦于人,其实能拿来取悦于人的地方恰恰正是它们的毛病所在,它们的正当用途绝不在这里。我苏东坡三十余年来想博得别人叫好的地方也大多是我的弱项所在。
苏东坡的这种自省,不是一种走向乖巧的心理调整,而是一种极其诚恳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个真正的自己。在这一过程中,佛教帮了他大忙,使他习惯于淡泊和静定。艰苦的物质生活,又使他不得不亲自垦荒种地,体味着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
这一切,使苏东坡经历了一次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也使他的艺术才情获得了一次蒸馏和升华,他,真正地成熟了,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幸好,他还不年老,他在黄州期间,是四十四岁至四十八岁,对一个男人来说,正是最重要的年月,今后还大有可为。中国历史上,许多人觉悟在过于苍老的暮年,换言之,成熟在过了季节的年岁,刚要享用成熟所带来的恩惠,脚步却已踉跄蹒跚;与他们相比,苏东坡真是好命。
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颜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细流汇成了湖,结果引导千古杰作的前奏已经鸣响,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黄州,《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马上就要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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