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要表达的思想感情

《断章》要表达的思想感情,第1张

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汇评〕

它是以两组具体物象构成的图景中主客位置的调换,隐藏了诗人关于人生、事物、社会等存在的相对关联关系的普遍性哲学的思考。在诗人看来,一切事物都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与其它事物相对关联而存在的。事物相对关联与运动的变化是永恒的规律。(孙玉石《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

〔赏析〕

《断章》写于1935年10月,原为诗人一首长诗中的片段,后将其独立成章,因此标题名之为《断章》。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文字简短、然而意蕴丰富而又朦胧的著名短诗。

李健吾先生曾经认为,这首诗“寓有无限的悲哀,着重在‘装饰'两个字”,而诗人自己则明确指出“我的意思也是着重在‘相对'上”。对于自己和诗人的分歧,李健吾先生又说:“我的解释并不妨害我首肯作者的自白。作者的自白也并不妨害我的解释。与其看做冲突,不如说做有相成之美”(李健吾《答〈鱼目集〉作者》)。实际上,无论是诗人所自陈的“相对”,还是李健吾所指出的互相“装饰”,都是对于“确定性”的消解。“你站在桥上看风景”,这里的“你”,无疑是在从确定的主体视角观看“风景”,有着一定的“确定性”或“主体性”;而在“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这一诗句中,“明月”在“向你”或“为你”而存在,这里的“你”,无疑亦有着明确的“确定性”或“主体性”。很显然,该诗两节中的首句,都显示出某种确定性的“喜悦”。而每节中的第二句,却又是对“确定性”的消解。“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你”在首句所获得的“确定性”与“主体性”,却又被这两个诗句所“相对化”与“客体化”,“确定性”的“喜悦”演变为“相对性”的“悲哀”。如此种种,却又落入了“诗人”的“观看”之中,诗作以“你”这样的第二人称写成,又使前面的一切落入了另一重的“相对”。从这首诗中,我们无疑能够领略到悲哀、感伤、飘忽、空寂与凄清的复杂情绪。但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能从这首诗中领悟到宇宙万物包括现实人生息息相关、互为依存的哲理性思考,却又能够获得某种人生的欣慰……。短短的四行诗句,给了我们相当丰富的感受与启示!

在艺术上,这首诗所表现的主要是抽象而又复杂的观念与意绪,但是诗人并未进行直接的陈述与抒情,而是通过客观形象和意象的呈现,将诗意间接地加以表现。诗作有着突出的画面感与空间感,意境深邃悠远,又有着西方诗歌的暗示性,使得诗歌含蓄深沉,颇具情调。(南京师范大学何言宏)

《断章》的主旨曾引起歧义的理解。刘西渭开始解释这首诗,着重“装饰”的意思,认为表现了一种人生的悲哀。诗人卞之琳自己撰文回答不是这样。他说:“‘装饰'的意思我不甚着重,正如在《断章》里的那一句‘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我的意思也是着重在‘相对'上。”看来,诗的“言外之旨”是不能字面上一两句话完全捕捉到的。它的深层内涵往往隐藏在意象和文字的背后。诚然如作者说明的那样,表达形而上层面上“相对”的哲学观念,是这首《断章》的主旨。

这首短短的四行小诗,所以会在读者中产生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至今仍给人一种很强的美感,首先是因为诗人避去了抽象的说明,而创造了象征性的美的画面。画面的自然美与哲理的深邃美达到了水乳交融般的和谐统一。诗分两段独立的图景并列地展示或暗喻诗人的思想。第一幅是完整的图画:“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你”是画面的主体人物,画的中心视点。围绕他,有桥、有风景、有楼上看风景的人。作者把这些看来零乱的人和物,巧妙地组织在一个框架中,构成了一幅水墨丹青小品或构图匀称的风物素描。这幅画没有明丽的颜色,画面却配置得错落有致,透明清晰。当你被这单纯朴素的画面所吸引时,你不会忘记去追寻这图画背后的象征意义,这时才惊讶地发现作者怎样巧妙地传达了他的哲学沉思:这宇宙与人生中,一切事物都是“相对”的,而一切事物又是互为关联的。是啊,当“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的时候,“你”理所当然的是看风景的主体,那些美丽的“风景”则是被看的“客体”;到了第二行诗里,就在同一个时间与空间里,人物与景物依旧,而他们的感知地位却发生了变化。同一时间里,另一个在楼上“看风景人”已经变成了“看”的主体,而“你”这个原是看风景的人物此时又变成被看的风景了,主体同时又变成了客体。为了强化这一哲学思想,诗人紧接着又推出第二节诗,这是现实与想象图景的结合:“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是画面,但已不再是一个构架里,但就大的时间与空间还是一样的。两句诗里的“装饰”,只是诗歌的一种独特的修辞法,如果写成“照进”,“进入”,就不成为诗的句子了。也许是看风景归来的人,或许径是无关的另外的人,总之这“你”可以是“他”,也可以换成“我”,这些不关重要。重要的仍是主客位置的互换所表现的相对性。第一句诗,“你”是这幅“窗边月色”图中的主体,照进窗子的“明月”是客体,殊不知就在此时此夜,你已进入哪一位朋友的好梦之中,成为他梦中的“装饰”了。那个梦见你的“别人”已成为主体,而变为梦中人的“你”,又扮起客体的角色了。诗人在隽永的图画里,传达了他智性思考所获得的人生哲理,即超越诗人情感的诗的经验:在宇宙乃至整个人生历程中,一切都能是相对的,又都是互相关联的。在感情的结合中,一刹那未尝不可以是千古;在玄学的领域里,如诗人布莱克(W·Blake)讲的“一粒砂石一个世界”,在人生与道德的领域中,生与死、喜与悲、善与恶、美与丑……等等,都不是绝对的孤立的存在,而是相对的、互相关联的。诗人想说,人洞察了这番道理,也就不会被一些世俗的观念所束缚,斤斤计较于是非有无,一时的得失哀乐,而应透悟人生与世界,获得自由与超越。

这首《断章》完全写的是常见物、眼前景,表达的人生哲学也并非诗人的独创,读了之后却有一种新奇感,除了象征诗的“意寓象外”这一点之外,秘密在哪里呢?我以为,关键在于诗人以现代意识对人们熟悉的材料(象征寓体),作了适当的巧妙安排。诗人说过:“旧材料,甚至用烂了的材料,不一定不可以用,只要你能自出心裁,安排得当。只要是新的、聪明的安排,破布头也可以造成白纸。”诗人所说的“新的、聪明的安排”也就是新颖的艺术构思和巧妙的语言调度。《断章》中的事物都是常见的,甚至是古典诗歌中咏得烂熟的:人物、小桥、风景、楼房、窗子、明月、梦……经过作者精心的选择、调度安排,组织在两幅图景中,就产生了一种内在的关联性。两节诗分别通过“看”、“装饰”,把不相关的事物各自联在一起,内容与时序上,两节诗之间又是若即若离,可并可分,各自独立而又互相映衬,充分发挥了现代艺术的意象迭加与**蒙太奇手法的艺术功能。一首《断章》实是一个完整的艺术世界。

《断章》中语言形式的安排与内容的暗示意义有一种协调的不可分离的关系。这使我们想起了一些古典诗歌名句。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有“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李商隐《子夜郊墅》中有:“看山对酒君思我,听鼓离城我访君”。清人陆昆曾在评解后两句用了“对举中之互文”这个说法,这两个人的两行诗,都有这种“对举互文”的特征,即前后两句主宾语在内涵上相同而在功能上却发生了互换的倒置。卞之琳《断章》语言安排即用了这样的方法。“你站在桥上看风景”和“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看”这一动词没有变,而看的主体与客体却发生了移位;“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和“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也是同样的句法。这样做的结果,不单句子的首尾相联,加强了语言的密度,主语和宾语、主体意象与客体意象的互换,增强了诗画意境的效果,在视觉与听觉上都产生了一种音义回旋的美感效果,隐喻的相对关联的哲理也得到了形象的深邃性和具体性。

卞之琳很喜欢晚唐五代诗人、词家李商隐、温庭筠、冯延巳等人的作品。他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创造性吸收与转化的能力。翻开俞平伯先生的《唐诗选释》,我们读到冯延巳的《蝶恋花》后半阙:“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不禁惊讶地发现,《断章》中的立桥眺望、月色透窗两幅图画的意境,与冯词的“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之间,有着多么神似的联系啊!但是,卞之琳毕竟是现代诗人,他的创造性吸收与转化达到了不露痕迹的程度。我们不能简单地判断《断章》即是冯延巳《蝶恋花》中两句诗的现代口语的“稀释”,正如不能简单地认为戴望舒的《雨巷》就是李璟的“丁香空结雨中愁”的现代口语的“稀释”一样。冯词《蝶恋花》写别情愁绪,没有更幽深的含义,《断章》拓展成意境相联的两幅图,画中的人物、桥头、楼上、风景、明月、以及想象中的梦境,不仅比原来两句词显得丰富多姿,且都在这些景物的状写之外寄托一种深刻的哲理思考,自然景物与人物主体的构图,造成了一种象征暗示境界。每句诗或每个意象都是在整体的组织中才起到了象征作用,甚至“断章”这个题目本身都蕴有似断似联的相对性内涵。这种幽深的思考与追求,是现代诗人所特有的。其次,冯词“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还是以写情为主,友人别后(“平林新月”之时),一种无法排遣的忧愁含于诗句之中,而卞之琳的《断章》则以传智为主,诗人已将感情“淘洗”与“升华”结晶为诗的经验,虽然是抒情诗,却表现了极大的情感的“克制”,淡化了个人的感情色彩,增添了诗的智性化倾向。诗并不去说明哲学观念,《断章》却于常见的图景中暗示了大的哲学。它包蕴了诗人对宇宙人生整体性思考的哲学命题,而“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精致、优美,却陷入了个人窄小的感情天地,不能与《断章》的意境与思想层次相比拟。第三,由于诗人“淘洗”了个人感情,即实践诗的“非个人化”,而增强了诗的普遍性。如作者说明的,由于“非个人化”,诗中的“你”可以代表或换成“我”或“他”(她),就与读者更为亲切,因为用了“你”,又使读者有一定的欣赏距离,诗人于是跳出了艺术境界的小我,诗本身的思想境界也具有了更大的开放性,为读者美丽的想象留下了更开阔的创造空间。一旦读懂了《断章》,哪一个富于想象的读者不会在自己的精神空间升起一座“灵魂的海市蜃楼”呢?(孙玉石文,见《中国现代诗导读》)

  卞之琳(1910—2000),祖籍江苏溧水,生于江苏海门汤家镇。近代诗人、学者。曾任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1949—1952),中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二级)享受终身制待遇;曾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一、二届外国文学评议组成员;中国莎士比亚研究会副会长;历任中国作家协会理事,现任顾问;曾作客英国牛津(1947—1949)。抗日战争初年曾访问延安从事临时性教学工作、并访问太行山区前方、随军;回西南大后方后在昆明西南联大,任讲师,副教授,定级教授,1946复员至天津南开大学任职一年。

  [编辑本段]卞之琳生平

  14岁第一次买了一本冰心的诗集《繁星》,从此对新诗发生兴趣。

  1929年毕业于上海浦东中学,考入北京大学英文系。

  1930年开始写诗,此后不断发表新诗和翻译文章。

  1933年出版诗集《三秋草》。

  1935年出版《鱼目集》。

  1936年与李广田、何其芳合出《汉园集》,因此三人又被合称为汉园三诗人。

  以后,卞之琳担任了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中国莎士比亚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理事等职务,是莎士比亚和英诗翻译名家。诗作讲究音节的整饬,追求文字的奇巧,表现出当时青年知识份子对现实的不满与思考。

  抗日战争时期,卞之琳先后在四川大学、西南联合大学任教。

  1938—1939年去延安和太行山区抗日民主根据地访问,并一度任教于鲁迅艺术文学院。此行促成他创作诗集《慰劳信集》与报告文学集《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作品歌颂了抗日战士和群众,记叙了抗日根据地部队的生活。

  1940年在昆明西南联大任教。

  1942年《十年诗草》出版。

  1946年到南开大学任教。次年应英国文化委员会邀请,赴牛津从事研究。

  1947年赴英国牛津大学做研究员。

  1949年回到北京,先后任职于北京大学、北大文学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等机构,主要从事外国文学的研究、评论和翻译。

  1951年出版诗集《翻一个浪头》。1979年出版自选诗集《雕虫纪历1930~1958》。

  1949年起,任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1953年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1964年后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长期从事W莎士比亚等外国作家作品的翻译、研究,著译有《莎士比亚悲剧论痕》、《英国诗选》等。此外还出版诗论集《人与诗:忆旧说新》。

  [编辑本段]卞之琳:人在风景中

  ----------文/童道明

  卞先生去世前好几年就不出家门了。热心的年轻人张晓强倒不时去看望看望他,回来还告诉我们一个他的发现:"卞先生喜欢吃炸马铃薯片。""为什么?""他喜欢听马铃薯片咬碎时发出的响声。"我听了一怔,心想:卞先生真寂寞。

  写过冯至、李健吾后,还想说一说卞之琳。这三位都是人也好学问也好的老前辈,但"文革"前年轻人对他们的称呼是不一样的。我们不管当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的冯至叫冯所长,而是亲切地叫他冯至同志;李健吾是党外人士,我们尊敬地叫他李先生,或健吾先生;卞之琳呢,我们干脆叫他老卞,可是他是老前辈中最能和青年人打成一片的。

  卞先生很规矩谦和,但也常常出人意外。他是莎士比亚专家,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却写了一部很有分量的研究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的著作---《布莱希特印象记》;他是诗人,但六十年代初他投寄给《北京晚报》的却是杂文《漏室铭》。这篇分两天登完的文章,讲述他遭遇的居室漏雨之苦,行文诙谐,怨而不怒。《北京晚报》是当时北京唯一的一家晚报,发行量极大,卞先生一时间也因此在北京老百姓中间获得了知名度。一次到医院看病,医生见到病历上的名字,就问:"您就是写《漏室铭》的吧?"卞先生哭笑不得。

  卞先生很方正、耿直,但说话爱绕弯子,有人因此觉得他说话啰嗦,但牛汉先生说:"卞先生即使啰嗦也啰嗦得可爱。"这是因为卞先生这个人可爱。

  照我说,"绕弯子"是卞先生的一个独特的思维方式。他的文章,如上边提到的《布莱希特印象记》、《漏室铭》,都被他"绕弯子"绕出了深刻的精彩。我现在想,就是他的那首名篇《断章》,好像也是有卞之琳式的"绕弯子"痕迹。

  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有了"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这一"绕",就默契了人与自然的联系,在桥上看风景的人,也就进入了风景之中,卞之琳于是给我们拓开了一个新的审美空间。从此我们再读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就有了"人在风景中"的联想,因为"相看两不厌"的诗人与敬亭山,都成了我们的审美物件。

  《断章》是卞之琳不朽的代表作。卞先生去世,有家报纸的标题是《写〈断章〉的人去世了》。

  [编辑本段]卞之琳《断章》诗赏析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节选四句精巧短小、明白如话,乍一看并不难懂,细思量却觉得意味无穷。诗人通过简单的几个对象:人、明月、窗子、梦,表达了世间万物相互关联、平衡相对、彼此依存的哲理。

  断章写于1935年10月,原为诗人一首长诗中的片段,后将其独立成章,因此标题名之为《断章》。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文字简短、然而意蕴丰富而又朦胧的著名短诗。

  李健吾先生曾经认为,这首诗“寓有无限的悲哀,着重在‘装饰'两个字”,而诗人自己则明确指出“我的意思也是着重在‘相对'上”。对于自己和诗人的分歧,李健吾先生又说:“我的解释并不妨害我首肯作者的自白。作者的自白也并不妨害我的解释。与其看做冲突,不如说做有相成之美”(李健吾《答〈鱼目集〉作者》)。实际上,无论是诗人所自陈的“相对”,还是李健吾所指出的互相“装饰”,都是对于“确定性”的消解。“你站在桥上看风景”,这里的“你”,无疑是在从确定的主体视角观看“风景”,有着一定的“确定性”或“主体性”;而在“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这一诗句中,“明月”在“向你”或“为你”而存在,这里的“你”,无疑亦有着明确的“确定性”或“主体性”。很显然,该诗两节中的首句,都显示出某种确定性的“喜悦”。而每节中的第二句,却又是对“确定性”的消解。“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你”在首句所获得的“确定性”与“主体性”,却又被这两个诗句所“相对化”与“客体化”,“确定性”的“喜悦”演变为“相对性”的“悲哀”。如此种种,却又落入了“诗人”的“观看”之中,诗作以“你”这样的第二人称写成,又使前面的一切落入了另一重的“相对”。从这首诗中,我们无疑能够领略到悲哀、感伤、飘忽、空寂与凄清的复杂情绪。但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能从这首诗中领悟到宇宙万物包括现实人生息息相关、互为依存的哲理性思考,却又能够获得某种人生的欣慰……。短短的四行诗句,给了我们相当丰富的感受与启示!

  在艺术上,这首诗所表现的主要是抽象而又复杂的观念与意绪,但是诗人并未进行直接的陈述与抒情,而是通过客观形象和意象的呈现,将诗意间接地加以表现。诗作有着突出的画面感与空间感,意境深邃悠远,又有着西方诗歌的暗示性,使得诗歌含蓄深沉,颇具情调。(南京师范大学何言宏)

  《断章》的主旨曾引起歧义的理解。刘西渭开始解释这首诗,着重“装饰”的意思,认为表现了一种人生的悲哀。诗人卞之琳自己撰文回答不是这样。他说:“‘装饰'的意思我不甚着重,正如在《断章》里的那一句‘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我的意思也是着重在‘相对'上。”看来,诗的“言外之旨”是不能字面上一两句话完全捕捉到的。它的深层内涵往往隐藏在意象和文字的背后。诚然如作者说明的那样,表达形而上层面上“相对”的哲学观念,是这首《断章》的主旨。

  这首短短的四行小诗,所以会在读者中产生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至今仍给人一种很强的美感,首先是因为诗人避去了抽象的说明,而创造了象征性的美的画面。画面的自然美与哲理的深邃美达到了水乳交融般的和谐统一。诗分两段独立的图景并列地展示或暗喻诗人的思想。第一幅是完整的图画:“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你”是画面的主体人物,画的中心视点。围绕他,有桥、有风景、有楼上看风景的人。作者把这些看来零乱的人和物,巧妙地组织在一个框架中,构成了一幅水墨丹青小品或构图匀称的风物素描。这幅画没有明丽的颜色,画面却配置得错落有致,透明清晰。当你被这单纯朴素的画面所吸引时,你不会忘记去追寻这图画背后的象征意义,这时才惊讶地发现作者怎样巧妙地传达了他的哲学沉思:这宇宙与人生中,一切事物都是“相对”的,而一切事物又是互为关联的。是啊,当“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的时候,“你”理所当然的是看风景的主体,那些美丽的“风景”则是被看的“客体”;到了第二行诗里,就在同一个时间与空间里,人物与景物依旧,而他们的感知地位却发生了变化。同一时间里,另一个在楼上“看风景人”已经变成了“看”的主体,而“你”这个原是看风景的人物此时又变成被看的风景了,主体同时又变成了客体。为了强化这一哲学思想,诗人紧接着又推出第二节诗,这是现实与想象图景的结合:“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是画面,但已不再是一个构架里,但就大的时间与空间还是一样的。两句诗里的“装饰”,只是诗歌的一种独特的修辞法,如果写成“照进”,“进入”,就不成为诗的句子了。也许是看风景归来的人,或许径是无关的另外的人,总之这“你”可以是“他”,也可以换成“我”,这些不关重要。重要的仍是主客位置的互换所表现的相对性。第一句诗,“你”是这幅“窗边月色”图中的主体,照进窗子的“明月”是客体,殊不知就在此时此夜,你已进入哪一位朋友的好梦之中,成为他梦中的“装饰”了。那个梦见你的“别人”已成为主体,而变为梦中人的“你”,又扮起客体的角色了。诗人在隽永的图画里,传达了他智性思考所获得的人生哲理,即超越诗人情感的诗的经验:在宇宙乃至整个人生历程中,一切都能是相对的,又都是互相关联的。在感情的结合中,一刹那未尝不可以是千古;在玄学的领域里,如诗人布莱克(W·Blake)讲的“一粒砂石一个世界”,在人生与道德的领域中,生与死、喜与悲、善与恶、美与丑……等等,都不是绝对的孤立的存在,而是相对的、互相关联的。诗人想说,人洞察了这番道理,也就不会被一些世俗的观念所束缚,斤斤计较于是非有无,一时的得失哀乐,而应透悟人生与世界,获得自由与超越。

  这首《断章》完全写的是常见物、眼前景,表达的人生哲学也并非诗人的独创,读了之后却有一种新奇感,除了象征诗的“意寓象外”这一点之外,秘密在哪里呢?我以为,关键在于诗人以现代意识对人们熟悉的材料(象征寓体),作了适当的巧妙安排。诗人说过:“旧材料,甚至用烂了的材料,不一定不可以用,只要你能自出心裁,安排得当。只要是新的、聪明的安排,破布头也可以造成白纸。”诗人所说的“新的、聪明的安排”也就是新颖的艺术构思和巧妙的语言调度。《断章》中的事物都是常见的,甚至是古典诗歌中咏得烂熟的:人物、小桥、风景、楼房、窗子、明月、梦……经过作者精心的选择、调度安排,组织在两幅图景中,就产生了一种内在的关联性。两节诗分别通过“看”、“装饰”,把不相关的事物各自联在一起,内容与时序上,两节诗之间又是若即若离,可并可分,各自独立而又互相映衬,充分发挥了现代艺术的意象迭加与**蒙太奇手法的艺术功能。一首《断章》实是一个完整的艺术世界。

  《断章》中语言形式的安排与内容的暗示意义有一种协调的不可分离的关系。这使我们想起了一些古典诗歌名句。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有“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李商隐《子夜郊墅》中有:“看山对酒君思我,听鼓离城我访君”。清人陆昆曾在评解后两句用了“对举中之互文”这个说法,这两个人的两行诗,都有这种“对举互文”的特征,即前后两句主宾语在内涵上相同而在功能上却发生了互换的倒置。卞之琳《断章》语言安排即用了这样的方法。“你站在桥上看风景”和“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看”这一动词没有变,而看的主体与客体却发生了移位;“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和“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也是同样的句法。这样做的结果,不单句子的首尾相联,加强了语言的密度,主语和宾语、主体意象与客体意象的互换,增强了诗画意境的效果,在视觉与听觉上都产生了一种音义回旋的美感效果,隐喻的相对关联的哲理也得到了形象的深邃性和具体性。

  卞之琳很喜欢晚唐五代诗人、词家李商隐、温庭筠、冯延巳等人的作品。他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创造性吸收与转化的能力。翻开俞平伯先生的《唐诗选释》,我们读到冯延巳的《蝶恋花》后半阙:“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不禁惊讶地发现,《断章》中的立桥眺望、月色透窗两幅图画的意境,与冯词的“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之间,有着多么神似的联系啊!但是,卞之琳毕竟是现代诗人,他的创造性吸收与转化达到了不露痕迹的程度。我们不能简单地判断《断章》即是冯延巳《蝶恋花》中两句诗的现代口语的“稀释”,正如不能简单地认为戴望舒的《雨巷》就是李璟的“丁香空结雨中愁”的现代口语的“稀释”一样。冯词《蝶恋花》写别情愁绪,没有更幽深的含义,《断章》拓展成意境相联的两幅图,画中的人物、桥头、楼上、风景、明月、以及想象中的梦境,不仅比原来两句词显得丰富多姿,且都在这些景物的状写之外寄托一种深刻的哲理思考,自然景物与人物主体的构图,造成了一种象征暗示境界。每句诗或每个意象都是在整体的组织中才起到了象征作用,甚至“断章”这个题目本身都蕴有似断似联的相对性内涵。这种幽深的思考与追求,是现代诗人所特有的。其次,冯词“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还是以写情为主,友人别后(“平林新月”之时),一种无法排遣的忧愁含于诗句之中,而卞之琳的《断章》则以传智为主,诗人已将感情“淘洗”与“升华”结晶为诗的经验,虽然是抒情诗,却表现了极大的情感的“克制”,淡化了个人的感情色彩,增添了诗的智性化倾向。诗并不去说明哲学观念,《断章》却于常见的图景中暗示了大的哲学。它包蕴了诗人对宇宙人生整体性思考的哲学命题,而“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精致、优美,却陷入了个人窄小的感情天地,不能与《断章》的意境与思想层次相比拟。第三,由于诗人“淘洗”了个人感情,即实践诗的“非个人化”,而增强了诗的普遍性。如作者说明的,由于“非个人化”,诗中的“你”可以代表或换成“我”或“他”(她),就与读者更为亲切,因为用了“你”,又使读者有一定的欣赏距离,诗人于是跳出了艺术境界的小我,诗本身的思想境界也具有了更大的开放性,为读者美丽的想象留下了更开阔的创造空间。一旦读懂了《断章》,哪一个富于想象的读者不会在自己的精神空间升起一座“灵魂的海市蜃楼”呢?

  论诗者大都把卞之琳的《断章》看作是一首意蕴艰深的哲理诗,其实作为言情诗来读,诗味才足呢!那优美如画的意境,那浓郁隽永的情思,那把玩不尽的戏味,那独出机杼的题旨,细细品来,的确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诗是这样的: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诗的上节撷取的是一幅白日游人观景的画面。它虽然写的是"看风景",但笔墨并没有挥洒在对风景的描绘上,只是不经意地露出那桥、那楼、那观景人,以及由此可以推想得出的那流水、那游船、那岸柳……它就像淡淡的水墨画把那若隐若现的虚化的背景留给读者去想像,而把画面的重心落在了看风景的桥上人和楼上人的身上,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了这两个看风景人在观景时相互之间所发生的那种极有情趣的戏剧性关系上。

  那个"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你",面对著眼前的美景,显然是一副心醉神迷之态,这从他竟没有注意到"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的侧面烘托上就可看出。耐人寻味的是,那个显然也是为"看风景"而来的楼上人,登临高楼,眼裏所看的竟不是风景,而是那个正"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你"。这楼上人为何不看风景专看"你",是什么深深迷住了那双眼,是什么深深打动了那颗心?这耐思耐品的一"看",真可谓是风流蕴藉,它使那原本恬然怡然的画面顿时春情荡漾、摇曳生姿,幻化出几多饶有情趣的戏剧性场面来:那忘情于景的"你"定是个俊逸潇洒、云游天下的少年郎,那锺情于人的楼上人定是个寂寞思春、知音难觅的多情女,一个耽于风光,憨态可掬,孰不知一举一动搅乱了几多情丝;一个含情脉脉、痴态可怜,可心中情眼中意羞言谁知?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在人生旅途上又有多少这样的萍水相逢、一见锺情、转瞬即逝而又经久难忘的一厢恋情啊!而诗人正是以这短短的两行诗给那电石火花般的难言之情、难绘之景留下了永恒的小照,引人回忆,激人遐想。

  诗的上节以写实的笔法曲曲传出了那隐抑未露的桥上人对风景的一片深情,以及楼上人对桥上人的无限厚意,构成了一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剧性场景。但多情总被无情恼,那无情的风景,那忘情于景的桥上人能否会以同样的深情厚意,来回报那锺情于己的多情之人呢?面对着生活中这司空见惯的、往往是以无可奈何的遗憾惋惜和不尽的怅惘回忆而告终的一幕,诗人在下节诗裏以别开生面的浪漫之笔给我们作了一个充溢奇幻色彩、荡漾温馨情调的美妙回答。

  时间移到了月光如洗的夜晚。桥上人和楼上人都带着各自的满足与缺憾回到了自己的休憩之所。可谁又能想到,在这一片静谧之中,白日裏人们所作的感情上的投资竟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回报。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这不就是自然之景对桥上人白日裏忘情于景的知遇之恩的热情回报吗?从"你"的那扇被"明月装饰了"的视窗上,我们可以想见到,此刻展现于桥上人眼际的会是一幅多么美丽迷人的月夜风光图啊!那桥、那水、那楼、那船、那柳……那窗外的一切一切都溶在这一片淡雅、轻柔、迷朦、缥缈的如织月色之中,与白日艳阳照耀下的一切相比,显得是那么神秘,那么奇妙,那么甜蜜,那么惬意。面对这月光下的美景,怎能让人相信自然之景是冷漠无情、不解人意的呢?怎能不唤起人们对大自然的强烈锺爱呢?你爱自然,自然也会同样地爱你--这就是诗的理趣所在吧!

  自然之景以其特有的方式回报了桥上人的多情,而桥上人又该以怎样的方式来回报楼上人的一片美意呢?诗以"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一想像天外的神来之笔对此作了饶有情致的回答,从而使楼上人那在现实生活中本是毫无希望的单恋之情得到了惬意的宣泄。

  这个被"装饰"了的梦对於它的主人来说无疑是一次心灵奥秘的深切剖白,它再明白不过地显示了那被各种外部因素所压抑的单恋之情是多么地强烈灼人。而那桥上人之所以能由眼中人变为梦中人,不正因为他是意中人的缘故吗?诗裏虽然没有一句爱情的直露表白,但这个玫瑰色的梦又把那没有表白的爱情表现得多么热烈、显豁,而由这个梦再来反思白日裏的那一"看",不是更觉得那质朴无华的一"看"缠裹了多少风情,又是多麼激人遐思无尽吗?

  如果仅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构图来表现单恋之情的奇妙迷人,那就显得太平庸一般,流于俗套了。诗的精妙新奇之处就在于,这个梦的主人不仅仅是梦的主角,而且还从这场爱情角逐的主动者位置上退居下来,而那个桥上人也已不再是毫无知觉的爱的承爱者,他是以主人的姿态在梦裏扮演了一个爱的施予者的角色,他在尽其所能地"装饰"着这梦,而且,他也是在按着楼上人的心愿来"装饰"着这个梦的。我们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去详尽地描绘出这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奇妙梦境,但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这被"装饰"了的梦一定是无比甜蜜、无比美满、无比浪漫、无比美丽的。总之,楼上人那一片落花之意,终于得到了桥上人那流水之情的热烈的、远远超过希望值的丰盛回报。在这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句千百年来伴随人生长河,永远给人以惋惜、懊丧的格言也失去了它真理的意义。

  但梦毕竟是梦,它代替不了现实;装饰也只是装饰,它总会露出虚幻的面目。当第二天红日高照,酣梦醒来,那楼上人"梳洗罢,独倚望江楼"时,又该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了呢?但相信,那已经尽情地领略了"落花若有意,流水亦含情"的甜蜜梦境的楼上人,定会从常人所有的那淡淡愁绪之中解脱出来,定会以更美好的憧憬,更深沉的爱心,投入到新的生活中去的。

  [编辑本段]诗歌选集

  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雨同我

  "天天下雨,自从你走了。"

  "自从你来了,天天下雨。"

  两地友人雨,我乐意负责。

  第三处没消息,寄一把伞去?

  我的忧愁随草绿天涯:

  鸟安於巢吗?人安於客枕?

  想在天井裏盛一只玻璃杯,

  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几寸。

  入梦

  设想你自己在小病中

  (在秋天的下午)

  望著玻璃窗片上

  灰灰的天与疏疏的树影

  枕著一个远去了的人

  留下的旧枕,

  想著枕上依稀认得清的

  淡淡的湖山

  仿佛旧主的旧梦的遗痕

  仿佛风流云散的

  旧友的渺茫的行踪,

  仿佛入往事在褪色的素笺上

  正如历史的陈迹在灯下

  老人面前昏黄的古书中……

  你不会迷失吗

  在梦中的烟水?

  灯虫

  可怜以浮华为食品,

  小蠓虫在灯下纷坠,

  不甘淡如水,还要醉,

  而抛下露养的青身。

  多少艘艨艟一齐发,

  白帆篷拜倒於风涛,

  英雄们求的金羊毛,

  终成了海化的秀发。

  赞美吧,芸芸的醉仙,

  光明下得了梦死地,

  也画了佛顶的圆圈

  晓梦后看明窗净几,

  待我来把你们吹空,

  像风扫满阶的落红。

  鱼化石

  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

  我往往溶于水的线条。

  你真象镜子一样的爱我呢,

  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

  墙头草

  五点钟贴一角夕阳

  六点钟挂半轮灯光

  想有人把所有的日子

  就过在做做梦,看看墙

  墙头草长了又黄了

  古镇的梦

  小镇上有两种声音

  一样的寂寥∶

  白天是算命锣,

  夜里是梆子。

  敲不破别人的梦,

  做着梦似的

  瞎子在街上走,

  一步又一步。

  他知道哪一块石头低,

  哪一块石头高,

  哪一家姑娘有多大年纪。

  敲沉了别人的梦,

  做着梦似的

  更夫在街上走,

  一步又一步。

  他知道哪一块石头低,

  哪一块石头高,

  哪一家门户关得最严密。

  「三更了,你听哪,

  毛儿的爸爸,

  这小子吵得人睡不成觉,

  老在梦里哭,

  明天替他算算命吧?」

  是深夜,

  又是清冷的下午∶

  敲梆的过桥,

  敲锣的又过桥,

  不断的是桥下流水的声音。

  〖妆台(古意新拟)

  世界丰富了我的妆台,

  宛然水果店用水果包围我,

  纵不废气力而俯拾即是,

  可奈我睡起的胃口太弱?

  游丝该系上左边的担角。

  柳絮别掉下我的盆水。

  镜子,镜子,你真是可憎,

  让我先给你描两笔秀眉。

  可是从每一片鸳瓦的欢喜

  我了解了屋顶,我也明了

  一张张绿叶一大棵碧梧——

  看枝头一只弄喙的小鸟!

  给那件新袍子一个风姿吧。

  “装饰的意义在失却自己,”

  谁写给我的话呢?别想了——

  讨厌!“我完成我以完成你。”

  卞之琳:生死桥上看风景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2000年12月2日,在90大寿临近之时,又一位历史老人——卞之琳先生——溘然长逝。在“毛宁丑闻”的喧嚣中,这条新闻在报纸的一角静默地立着,仿佛先生那双冷静睿智的眼睛,看着尘世人来人往的“风景”。

  也许在新一代的年轻人中,卞之琳完全是个陌生的名字,只有中文系的学生才会在教科书上读到属于他的那短短几行文字。但我始终记得当年还是一个“文青”的时候,偶然从“诗探索”上读到他的诗歌时的狂喜。

  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忘却当初的狂喜,但听到卞先生的仆闻,那些被现实遗弃的梦想和激情,一点点地浮出记忆……

  卞之琳在天国看风景 最后一次见到卞之琳先生

  亲爱的卞先生,您走好

  可敬的人品

  悼念诗

  一首美妙的诗

  心底的热流

  追忆卞之琳先生请这边

  卞之琳(1910年12月8日—2000年12月2日):

  生于江苏海门汤家镇。

  14岁第一次买了一本冰心的诗集《繁星》,从此对新诗发生兴趣。

  1929年毕业于上海浦东中学,考入北京大学英文系。

  1930年开始写诗,此后不断发表新诗和翻译文章。

  1933年出版第一部诗集《三秋草》,1935年出版《鱼目集》,1936年与李广田、何

  望君安

  消失宾妮

  上大学之前,我从不关心一本书的印次、出版社、译者,但现在总是记得。也不是记得,或者说,是留意。我越来越喜欢记一些细枝末节,并用之与人较劲,然而这全然是一种不自知的行为。比方说,我知道福楼拜大的《包法利夫人》有许多译本,译者良多,李健吾的译版与周克希的译版,以及哪年出了新装帧,平装还是精装,字字斟酌。

  但是我大学念的不是图书出版,只是普普通通的戏剧文学。即便沾染“戏剧”二字,也不过是文学系。大一时老师同样开出一长串的书单,数百本书籍剧本,让我们统统拿下。为防止我们应付了事,甚至布置我们本本书籍都要写下详尽的阅后笔记。

  那习惯就是那时留下的。

  其实也是老师特意叮嘱,每本书的译本与版次都要注明。起初我不明因果,后来才知道译本与版次间的不同直接影响阅读感觉。而老师们对书极挑剔,首先是原著,而后是译者。文本选择了,而后是不同版次的排版印刷也列入对比项目。久而久之我也有了这习惯,同一本书买了许多不同版本,有的爱上翻译,有的倾心于装帧设计,以至于我每年都得煞费苦心的想,如何再在家中安置一处书架。

  然每每此时,与我一同心思费劲的总是杨。我思索着如何在十七平方米的出租屋再塞书架,而他则关心如何劝我卖掉不再喜欢的旧书。

  杨说,你永远像过冬的小动物,囤许多以备不时之需,可你囤的东西都够过几辈子了。嗯。他呶呶嘴,故意孩子一样惹我笑,难道你预备再家苦练魔功,做一位长命百岁的老妖婆?我若不笑,他就摸摸下巴,伪装一副长胡子老道的样子,手持书本枉作利剑状,朝我刺来,嘴里还振振有词,妖精,你多年来吸取书中精气修炼,妄图成仙,我劝你速速改邪归正,与我双宿双栖。

  他说七戏词来脸不红心不跳,又利落又潇洒,一点也不儿戏。我也奇怪,世上人千千万万,每日轮番在生活里演戏作别番模样,但总能看见些惺惺作态的端倪。可,唯他不是。我这样像时,凌宝却总会适时点破我:“其实你们俩,他爱你,你爱他,是各自都看对了眼,可就是走不到一起。”

  是。即使走不到一起。我也不妨一开场便揭晓全景——这故事的主角悉数登场,唯此三人,却没有任何桥段发生。没有相爱,没有完满,亦没有苦情,更没有美艳的好友横刀夺爱,哪怕凌宝真的生得那样美,她与杨看起来那样般配。他们不过是与我相交集的两处空集,遥遥相望,却从不相近。

  认识杨的时候,我大四,单身,学校六人一间的宿舍只剩我一个,曾经纷纷扰扰却也有过相濡以沫的空间此刻盛满宽忧,于是我也打算搬出去。但那时我收入微薄,还租不起一套房子,只好与人合租。只是一串房子看下来,无一合适,或者环境简陋,或者租金惊人。我找来凌宝替我盘算,她不以为意,张口便是两套方案。方案一,她借我一笔钱;方案二,放弃只与女生合租的念头,把视野扩张至男女合租。

  我白了她一眼,问她:“你猜我选哪种?”

  聪明如她,其实比我更看得清自己:“我当然希望你选第一种,可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你忍不了对人亏欠。”

  就这样认识了杨。

  原本我对第二方案也没有好感,凭什么男女合租就能称心如意?但凌宝心里有一套盘算,她逻辑缜密,朝我一一推论。我租不了只因为两点,或者房价不如意,或者环境不行,但追其根本,仍旧是希望租便宜又环境好的,那么,“环境”的标准既然既定,也就只能在租金上做手脚了。凌宝说话时总爱比画,钝钝的,却魄力惊人,我总被她得声势唬住,大气也不敢出,她也白我一眼,然后笑眯眯地,一副老油条的样子盯着我:“同性相斥,女人向女人砍价成功率太低,所以嘛……”

  她解释得清楚明白,其实我也赞同。但她藏了一些端倪,比如说,在凌宝这等高人的金睛火眼里,倘若男生愿意在此情境下对女生忍让,至少代表三条,第一,他对她有好感;第二,他并非那么在乎钱;第三,既然不在乎钱,那么家境便差不到哪儿去。

  --如此三条,都够造出一个登门女婿了。

  可凌宝还嫌不够,她反复叮嘱我一定要娇嗲着还价,尽量柔弱无能,因为吃这套的男生好掌控,找了这样的合租方,你就能一直有主动权。

  然而这一套盘算筛选下来,出现的那个人,便是杨。

  杨。他那时样子其实我至今也难忘却。高高的,合着从落地窗涌来的阳光,一副普照万物的样子,我都忍不住将那画面收入记忆底片。

  但那时我已走了好几家住处,无一不是冷遇或者小心盘算。人与人之间,若不是惺惺相惜的好感,便也只剩机关算尽的攻击了。杨是那天我去的倒数第二户,累积上之前的失望,我放弃贯彻凌宝交代的方法,只是冷言冷语、自暴自弃道:“能否便宜?”

  我等着看他的阳光普照变成乌云漫天,但杨只是一歪头,皱了皱眉:“为什么?”

  那一刻,我忽然生出庞大的厌倦。我向人解释了一整天,我的诚、我的困惑、我的不便,但我也悉数明白,没有人有替我排忧解难的义务。看着杨皱眉哑然,也不怪,也不厌,我忽然没了底气,想了好一会儿,张口只有一句:“没事,打扰了,再见。”

  很久之后,杨对我说,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懦弱不争,还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如果我假意相求,兴许他也就直接答应下来,因为那一整天,他也不知见了多少斤斤计较的来客。后来杨便告诉自己,假若避免不了压价,那总得找个合眼缘的房客才不亏。

  可问题是,谁也不知你的坚持过后,遇见的是良人还是恶棍,是泥潭还是明媚。

  只是我碰得巧,我走出大楼时扭了脚,只好坐在一旁的花园小歇,而杨的房间刚好对着那片花园。他看着我背影寂寥,又无能又可怜地坐在冬天的街道,觉得这姑娘傻里傻气不像是能坑住他的主儿,然后披了件大衣就追了出来。我还记得他走过来对我说的那句“喂,你打算出多少”,甚至还有点“怒其不争”的意思,假作责备。但更可气的是,我却还要对他说“我付不起房租,谢谢你,你还是租给别人吧”。气得杨对我咬牙切齿。

  但他也就是那时决定跟我较上劲儿。

  我们一直如此,许多年许多年,以至于在许多年后,他摸清了我的脾气,我也知了他的底细,我们相爱却不能走至一起,他怨我恨我,终于对我质问:“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可恨?永远受害者的样子。但你将自己封闭在那个高不胜寒的位置,不过是为了理所当然地享有拒绝他人、伤害他人的权益。”那是他唯一一次冲我生气,他捏着我的手腕,逼我看向他,可我一点也不疼,他的盛气凌人仍然带着难舍的优柔,“韦,我不怕你这样,不怕你拒绝我、伤害我,但这不是因为我懂你,而是因为我爱着你。可如果有一天,我不爱你了,韦,那你该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

  杨,如果你不再爱我,那便再无他法。

  因为我一直认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简单,就像二进制的算法,非一即零,有即上位,无即归本。即便人与人再过不同,但追其根本也只能如此。爱便进,不爱便归零。没有折中的方式。

  可我是不能有这样的念头的,这念头于我如同“毁灭”。

  因为我以笔为生。

  那时我每月写些小情小爱的故事给杂志。写男女如何相近、如何因误会离间,而结果也如二进制——“分开”、“在一起”。基调是二进制——“悲剧”、“喜剧”。于是,剩下的过程不过是一道殊途同归的证明题。

  有时我也讨厌自己的逻辑分明,把一切都区分得妥帖无误。其实这是人的本能,我的本能是把一切区分归类,然而之后再不愿重蹈覆辙。凌宝的本能是清晰明白地看透旁人,但要兴致盎然地融入他们,一面融入,一面吃透,她总觉得“掌握”与“凌驾一切”才是人生乐趣。

  可杨哪样都不是,我对杨说:“你是游戏人间的顽生,你的本能应该是‘快乐’。”

  杨也不上当。他不反问我“快乐是否应当”,而是一招击中我的要害:“所以我比你快乐得多。”

  于是,换我被他气得咬牙切齿,急冲冲地对他定位道“俗人。”

  “韦,这没什么关系,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俗人。”他笑得唇红齿白,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

  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是我服输:“那,世界上最大多数的那种人,不如你帮我个忙?”

  杨眯着眼睛打量我。

  我喜欢看杨打量我时的眼睛,深邃得如同深夜的海岸,悠长,却又看不见端倪。其实他不是个俗人,他总让我想起些大隐隐于市的隐士,我相信所有隐士都披着一张俗人的皮囊,并且比俗人更加愿意承认自己俗气。

  但每当我这样想,杨都会惊异地打消我的幻想:“韦,你为什么总想给人定位?你好像总想把各式各样根本不同的人剖开来,然后留下其根本,再归类。你总觉得人的多面性格只是他们给自己的伪装,所以你要一针见血地挑开他们的脸面?但是韦,灵魂其实是单一的,而性格是灵魂的衣裳,我们换不同的衣服不一定是为了伪装,而只是一种习惯,当我们感到灵魂受到侵犯,就总会想裹得更厚一点、更严实一点,不让灵魂被人发现罢了。”

  那时的杨总是仗着我有求于他而无耻地赖在我床上。

  其实杨有一米八二的身高,又瘦又长,在家里总穿着运动短裤和T恤上衣,肆无忌惮地露出长毛的小腿,趴在床上的姿势也像个小孩子。但孩子般的性格也许也只是他的一层“衣裳”,而他的灵魂被他裹得太完好。

  我从来看不透他,就好像我从来看不透世界上大多数的那些人。

  杨问:“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帮我看看我写给俗人看的那些小说,是不是真的那么难看?”

  我给他看我的小说,也给他看一些读者十分热衷的小说。

  “你喜欢哪篇?”

  我没告诉杨,哪篇是我写的,等着他给我一个结果,我好宣判他归于哪边阵营。

  “这篇。”他选择了多数人的阵营,“结果哪篇是你的?”

  我白了他一眼:“结果证明你果然是俗人。”

  他笑着在我床上伸了伸懒腰,一副好不愉快的样子,压坏了我铺的平整的床单。我们时常一起分析因果,分析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我问杨为什么不喜欢我的小说,杨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别人的故事。

  “你先回答我!”我真想掐他的脖子。

  “你先回答我!”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没有办法,我总是输给大多数人。于是我想了想,说:“因为很模式化,通常是男女主角不知道为什么就互相看顺了眼,而后因为一个极小、极巧合的误会不能互相表达。结果就是绕了一圈,误会解除——这是喜剧大团圆结尾,或者误会没有解除、反而导致了一个更深更远的误会——这就是悲剧结尾。”我歪头看了他一眼,“都是这个套路,是不是呢?”

  “可是,韦,也没有别的方式了。”杨笑了笑,“人和人相爱的过程,不都是这样吗?”

  “不,有很多种。就像你说的性格是灵魂的衣裳,人与人之间最歇斯底里的碰撞应该是由灵魂间的不同引发的,一切情节故意迫使的偶然性矛盾,都是属于‘模式’的东西。”

  “难道你觉得爱一个人也是由性格决定的?”杨问我。

  “我相信。”我很坚持,“或者说,至少不是因为对方是俊男靓女就一眼看上了。这种东西,我不信。”

  “可是,韦,我相信一见钟情。”杨对我说,“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爱情本来就是一种冲动。”

  “可罗密欧与朱丽叶也是有因果的。莎士比亚在前一场就交代了罗密欧对另一个女子的爱,那就是他的性格。他是冲动的,并且易于恋爱的那一类人。所以当他在舞会上遇见朱丽叶,他爱上了朱丽叶。”我继续说,“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朱丽叶会被罗密欧吸引?为什么从万万千千参加舞会的人当中看上罗密欧?杨,爱情不是巧合,莎士比亚笔下的爱情也不是巧合。”

  “为什么朱丽叶会爱上罗密欧?”

  “因为罗密欧吻了她。”我回忆起剧本中的那一幕,“而且是两次。这个花心少爷靠近这位美貌的**,他想让她对他动情,但朱丽叶起先是很抵触罗密欧的,她让罗密欧走开,但罗密欧花言巧语一心求吻,甚至将朱丽叶比做神明,用吻比做接受神明的恩赐。罗密欧第一次吻了朱丽叶,罗密欧说‘我的罪孽已被洗涤’,但朱丽叶有些生气,她说‘但你的罪却沾染上我的唇’,然后罗密欧俯身吻了朱丽叶第二次,对她说‘那请允许我领回我的罪孽’。”我继续说,“第一吻是轻浮,是碰撞,是罗密欧的小伎俩与试探,那第二吻就足以将朱丽叶尘封内心的冰面压碎,露出内心温柔与激情的一记补充。杨,你看,这些爱情不是毫无逻辑的冲撞,而是一步一步细细厮磨的后果。”

  “你是说,罗密欧如果算是对朱丽叶一见钟情,但朱丽叶不是,她是被两个吻逐步俘虏的吗?”

  我点了点头。

  “好。”然后杨靠过来,在我毫无防备之际非常轻柔地吻了我,“韦,这是第一次,其实我原本想告诉你,我爱你如同罗密欧初逢朱丽叶,他一眼就看见了她,他一眼就能确定自己爱上了她。但她没有办法平白无故爱上他,所以他只好给她两个吻,第一吻,让她注意他,然后——”

  他捉住我的手,不由分说地再次贴近我。

  我终于记住他嘴唇的味道,是近似果冻般香甜的味道。

  “——第二吻,是为了让她从万千记忆中,唯独对他,永远不能遗忘。”

  是呀。

  永远不能遗忘。

  不能忘记我怔怔的面孔和他张扬的、故意的笑。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扬手想打他,他却举起我的枕头抵挡。可一切至此又能如何,再没有下一步了。我已经破败了,我破败于那两个吻真的击碎了我内心的冰面,摧毁了我苦心建立起的防备和逻辑。他只是爱我,没有逻辑的爱我。可爱究竟有没有逻辑?倘若没有逻辑,那我便需要承认他的爱是合理的。倘若爱有逻辑,那我便需要承认他的两个吻带给我的永不能遗忘。

  我总是这样输给这世上的大多数人。

  我输给不喜欢我小说的读者。输给爱我的杨。

  可这故事至此便再无过程了。

  没有相爱,没有完满,没有两面三刀或钩心斗角的过程。

  只有杨爱我,我也爱杨。他是这世上的大多数人,肆意簇拥在我身边最广阔的领地,因为庞大而可以理直气壮地不理会我,也可以理直气壮地爱我。他常常爬到我房间看我写作,他安静地听着MP3在我床上凝视着我,头抵着墙,目光软软地打量。他也会在我因写稿日夜颠倒的岁月里,每天做好一桌饭菜等我睡眼蒙眬地走出房间。他像是个淘气的小鬼,要什么便是什么,执意赖在我床上不肯走,理由是“你的被子比较香”,于是我只好在他抱着被子睡着后,换到他的房间。我们表面如此和平,以至于连杨都会趁我写稿时独自在我身后低吟:“韦,我们算是在一起了吗?”

  我戴着耳机,电脑里的音乐很小声,甚至盖不过他在我身后的细语声。

  “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可我们这样究竟算什么?”

  他究竟是自言自语,或者希望我能听见,我不得而知。

  可当我反复在键盘上敲下一些字符,又咬着牙删除,再重复,再删除,反反复复,而后我终于沉默着转过身,却只看见我那张已空空荡荡的床。杨不知何时已经回去自己的房间。只有床单上一小片褶皱的凹陷证明,我听到的那一切不是幻觉。

  现在,我常常听人说起这样的故事,诸如男孩女孩在一起很愉快也很幸福,但仍然分开。人们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分手,也不能明白。因为在那之后,男孩承认无论如何他最爱的还是女孩,而女孩不管身在何方、与谁相伴,却始终在心里保留一个给男孩的位置。人世繁复,可无人猜得透为什么男孩与女孩会如此。

  就像多数人也猜不透为什么我们这般要好,你如此得天独厚在我身边,我心里明明已经盛满你,你我之间也许连一步之遥也未曾有过,但我们永远无法在一起。

  只有凌宝知道。

  在某些夜里,我曾经因为你把被子围在腰上跳草裙舞的傻样子无可奈何大笑后,曾经因为你胡乱演我剧本里的角色却因为你滑稽的言行责备不了你后,曾经因为你干预我写的小说、执意让我把男主角写成现实里永远不存在的那类完美的人,却意外地受到读者好评之后,我发觉我爱你如此深,却也恨你如此深。

  我也不明白,是什么让我无法接受你。

  但凌宝搂住我的肩,告诉我:“他很好,你也很好,你们只是不适合。”

  对,是不适合。

  我们在一起住了两年零四个月,从没吵过架。杨,你有一张天真单纯的脸,你的天真是你最好的武器,让我无法责备你的无理、你的傲慢。你总是想给我惊喜,在我忙于在键盘上敲击编纂时带我离开房间,你推开你的床,街道上的烟花盈满眼眶。我想怪你的无理,却止于你的天真。你总用你自以为是的欢愉去袭击我的沉闷。你从不知道我每个月赚钱赚得有多辛苦,因为没有多余的预算吃饭,所以每天省到一顿。但是我的肚子时常饿得不行,后来我想出一个法子,如果感到饥饿就去睡一会儿。所以我日夜颠倒,因为我正压制我的窘迫与无可奈何。

  你从来不知道。

  你开心了便会来找我。你想我了便会让我知道。你知道我每月多焦急地在写那些稿子,我日复一日地坚持我的信念,我以为写一篇真诚得哪怕少有人懂的小说会获得人的尊重,可,杨,连你的手也选择了对方的阵营。

  我说:“难道你不觉得那些故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吗?不过是为了满足人的基本情感去编造的美好罢了。”

  但你再次选择了对方:“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快乐?快乐原本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干吗要想得很复杂。既然有简单的,不用理会复杂也可以愉快地活着的方式,那我们为什么要去看那些晦涩的、说一些人性阴暗的东西?”你眯着眼,拉起我的手,想把我从那间狭小的、黑暗的房间里带出来,“是不是?”

  是啊。扬。

  于你来说是。

  可我不是。

  我们之间的差别,不是爱与不爱,不是快乐与悲伤,也不是积极与悲观。而是你的人生准则是活得轻松愉悦便好,因为懂与不懂这世界的悲苦、都必须活着。但我不能。我不能在知道这世界的遗漏缺口之后不去理解它们,而后解决它们。我尝试去明白晦暗,并非我多悲观,而是我不能忍受有缺憾、有漏洞的情感,我怕我们自作聪明的欢愉总有一日会因那虫蛀般的缺口彻底坍塌,就此溃散。

  这便是我们的不适合。

  哪怕,你爱我,而我也爱你。

  你会因爱我而幸福。

  但我会因你爱我而感到患得患失,心神不宁。

  因为我们根本不合适。

  杨,瞧,我又写了这样无聊的故事。肯定许多人不会理解,他们觉得我始终在写些没有情节的东西,没有男主角一上来凶狠的词句与轰轰烈烈的情感,没有误会,没有曲折离奇的配角战争,没有偶然。

  在我离开你之后,有一天夜里我重新翻开李健吾译的那版《包法利夫人》,我忽然哭了起来。我想起我更喜欢李健吾的译版,可你却喜欢周克希的译版。你说李译版已经太过古旧,有些语法已经和现在不同,读着让人难受。可你所说的那些缺憾,却是我最喜爱的地方。

  于是,杨,你说:“韦,估计你就是个老派人,老派人就喜欢这样矫情的语法,但是这些句式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杨。

  这夜我在往更远的、别处的火车上。

  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翻开《包法利夫人》,某些时候,我试图更接近你一些,于是我开始念你说的矫情拗口的李译版。我轻轻地、淡淡地念着。在轰鸣着跑向黑暗的列车上,那些震耳俗聋的声音盖过我内心的希望。念至“她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爱青草只爱青草遍生于废墟之间。她必须从事物得到某种好处;凡不能直接有助于她的情感发泄的,她就看成无用之物,弃之不顾”时我忽然哭了起来。我哭泣并非因为我想起你说我“老派”,而是因为当我再次翻开李泽版的《包法利夫人》,我发现我仍然那么爱他那些老派的句式语法。过去这么多年,我仍然没有被世俗同化至能与你一般,我仍然爱这书这译版,便表示我与你之间仍然存在永远的距离。我们仍然不合适。

  我合上书别过脸,不忍再翻开。我的手指停留在序言间无法逾越。我试图平静下来,再去忘记你,然而一段一段的故事如此吻合地贴上过往。

  杨,那个著名的关于福楼拜的故事你知道不知道?

  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时,有一日他朋友去拜访他,却发现他坐在地板上痛哭。他朋友很奇怪,问他“你为什么要哭”,福楼拜说“因为包法利夫人要死了”,他的朋友笑了,对他说:“你既然不想她死,那就写她活过来嘛。”

  福楼拜却伤心地回答:“不,她非死不可,她已经无法再活下去了。她不得不死。”

  杨,你和我就像福楼拜与他的朋友。

  我所有觉得的“必然”,你都觉得“没有关系”。

  许多事,你都觉得一切能被我们掌握。

  可,杨,我们只是自以为是罢了。

  表象能够被我们篡改,如同衣服般被换下、洗净,挑选,更改,但灵魂不能。所以最后那一晚,当我告诉你我要离开这套房子后,你在我门前等了我一晚,你在我门前说了许多话,可我始终没有开门。

  那是最后一次,你在门外问我,为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能够相爱乃至共同宣誓婚姻,可我们不能?

  可是,杨,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莎士比亚的诡计。

  你吻了我,但你不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下一场戏是什么。你不知道莎翁故意设计的小把戏,那个情窦初开的朱丽叶回到房间,内心澎湃却无法言表。她有许多话想说,却又无人能言。她爱上的是宿敌之子,但她已经爱上他了。于是她在月光柔情的阳台,自言自语地描绘她对他的爱。

  ——杨,也许你不知道这一幕是多么重要,倘若不是罗密欧阴差阳错想回去找朱丽叶,她不会撞上正在表达对自己爱意的朱丽叶,也许他永远也无法知道她的爱。倘若不是以此形式,那罗密欧也永远不会有机会明白朱丽叶的爱。

  这是莎士比亚故意埋下的火种,让朱丽叶的理智被黑夜剥离,让罗密欧得以趁虚而入。否则,两家世代宿怨的他们,受困于礼教与现实的他们,永远无法逾越彼此之间的距离。

  杨,很可惜。

  你只知道两个吻的前因。

  却不知道要促成两个相隔甚远的人,究竟需要多少命运设计的巧合才行。

  至此,这个故事终于要写完。杨,我想如你一般的大多数仍然不能理解我们的故事,不能理解这样没有相爱、没有误会、没有巧合的故事有什么含义。而我也在这列驶往更远处的列车上,因为想起你,于是逐字逐句写下这段没有过程的不完满。

  一切我已悉数交付,但我明白,即使你有朝一日看见它,也未必能懂得它。

  但,无关紧要。

  有一件事是无需灵魂相通便可理解的。

  那便是祝福。

  杨。

  天涯海角,唯望君安。

社会评价

一、综合评价

在民国时期的著名才女中,林徽因的才艺比萧红和张爱玲等显得更全面一些,人生际遇也更幸运。她不仅最早加入了“新月社”,在诗歌、小说、散文、戏剧、绘画、翻译等方面成就斐然。她几乎标志一个时代的颜色,出众的才,倾城的貌,情感生活也像一个春天的童话,幸福而浪漫。

在林徽因的著作中,建筑学家的科学精神和作家的文学气质糅合得浑然一体。她的学术论文和调查报告,不仅有严谨的科学内容,而且用诗一般的语言描绘和赞美祖国古建筑在技术和艺术方面的精湛成就,使文章充满诗情画意。

而在文学作品中也常用古建筑的形象作比喻,如《深笑》一诗中,就以古塔檐边无数风铃转动的声音,比喻笑声的清脆悦耳,直上云天,既贴切,又新颖,别具一格。

由于她兼通文理,在建筑学和文学创作上都显露出惊人的才华,所以在30年代就享有“一代才女”的美誉,被列入当时出版的《当代中国四千名人录》。

二、他人评价

1、萧乾:听说徽因得了很严重的肺病,还经常得卧床休息。可她哪像个病人,穿了一身骑马装……她说起话来,别人几乎插不上嘴。徽因的健谈绝不是结了婚的妇人的那种闲言碎语,而常是有学识,有见地,犀利敏捷的批评……她从不拐弯抹角,模棱两可。

这种纯学术的批评,也从来没有人记仇。我常常折服于徽因过人的艺术悟性。(萧乾:《才女林徽因》)

2、冰心:“她很美丽,很有才气。”比较林徽因和陆小曼时,更以为林徽因“俏”、陆小曼不俏。与林徽因一起长大的堂姐堂妹,几乎都能细致入微地描绘她当年的衣着打扮、举止言谈是如何地令她们倾倒。(陈钟英:《人们记忆中的林徽因——采访札记》)

3、张幼仪:当她知道徐志摩所爱何人时,曾说“徐志摩的女朋友是另一位思想更复杂、长相更漂亮、双脚完全自由的女士”。(张邦梅:《小脚与西服》)

4、文洁若:“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曾出现过像达·芬奇那样的多面手。他既是大画家,又是大数学家、力学家和工程师。林徽因则是在中国的文艺复兴时期脱颖而出的一位多才多艺的人。

她在建筑学方面的成绩,无疑是主要的,然而在诗歌、小说、散文、戏剧等方面,也都有所建树”。(文洁若:《才貌是可以双全的——林徽因侧影》)

5、卞之琳:“她天生是诗人气质、酷爱戏剧,也专学过舞台设计,却是她的丈夫建筑学和中国建筑史名家梁思成的同行,表面上不过主要是后者的得力协作者,实际却是他灵感的源泉”。(卞之琳:《窗子内外——忆林徽因》)

6、费正清:沈从文眼里的林徽因是“绝顶聪明的**”,晚一代的萧离则称林徽因是“聪慧绝伦的艺术家”。费慰梅认为,林徽因“能够以其精致的洞察力为任何一门艺术留下自己的印痕”。

林徽因“喜欢热闹,喜欢被人称羡”,这一点也可以从林徽因在文学沙龙上的高谈阔论得到印证。

费正清晚年回忆林徽因就曾说,“她是具有创造才华的作家、诗人,是一个具有丰富的审美能力和广博智力活动兴趣的妇女,而且她交际起来又洋溢着迷人的魅力。在这个家,或者她所在的任何场合,所有在场的人总是全都围绕着她转”。(费正清《费正清对华回忆录》)

7、李健吾:然而,也恰恰就是这样的林徽因,既耐得住学术的清冷和寂寞,又受得了生活的艰辛和贫困。

沙龙上作为中心人物被爱慕者如众星捧月般包围,穷乡僻壤、荒寺古庙中不顾重病、不惮艰辛与梁思成考察古建筑;早年以名门出身经历繁华,被众人称羡,战争期间繁华落尽困居李庄,亲自提了瓶子上街头打油买醋;青年时旅英留美、深得东西方艺术真谛,英文好得令费慰梅赞叹,中年时一贫如洗、疾病缠身仍执意要留在祖国。

这样的林徽因,在朋友间引起的,又是另外一种评说,李健吾抗战期间闻听林徽因虽罹患重病而不离开祖国时,激动地说:“她是林长民的女公子,梁启超的儿媳。其后,美国聘请他们夫妇去讲学,他们拒绝了,理由是应该留在祖国吃苦。”(李健吾:《林徽因》)

8、陈从周:同济大学教授陈从周回忆道:“她(指林徽因)指着吴晗的鼻子,大声谴责。虽然那时她肺病已重,喉音失嗓,然而在她的神情与气氛中,真是句句是深情。”牌楼今日早已随着文化浩劫一同烟消云散,但林徽因当日的金刚怒吼,必将永远环绕在每一名具有良知血性的中国学者心头。

9、陈学勇:林徽因应该是这一群体(中国妇女先觉者)中很特别的一个。面对这样的女子,倘若还要纠缠她的情感,那么那个据说为她终身不娶的哲学家金岳霖的真诚最能够说明她情感的品质。

倘若还要记起她的才华,那么她的诗文以及她与梁思成共同完成的论著还不足以表现她才华的全部,因为那些充满知性与灵性的连珠的妙语已经绝响。

倘若还要记起她的坚忍与真诚,那么她一生的病痛以及伴随梁思成考察的那些不可计数的荒郊野地里的民宅古寺足以证明,她确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真正的女人。(陈学勇:《莲灯诗梦:林徽因》)

简介

林徽因(1904年6月10日-1955年4月1日),女,汉族,福建闽县(今福州)人,出生于浙江杭州。原名林徽音,其名出自“《诗·大雅·思齐》: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后因常被人误认为当时一作家“林微音”,故改名“徽因”。

中国著名建筑师、诗人、作家,人民英雄纪念碑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深化方案的设计者之一、建筑师梁思成的第一任妻子。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同梁思成一起用现代科学方法研究中国古代建筑,成为这个学术领域的开拓者,后来在这方面获得了巨大的学术成就,为中国古代建筑研究奠定了坚实的科学基础。

文学上,著有散文、诗歌、小说、剧本、译文和书信等,代表作《你是人间四月天》、《莲灯》、《九十九度中》等。其中,《你是人间四月天》最为大众熟知,广为传诵。

扩展资料:

文学创作

林徽因在从事建筑科学研究之余,也开始从事文学创作。1931年4月,她的第一首诗《谁爱这不息的变幻》以“徽音”为笔名,发表于《诗刊》第二期。

以后几年中,又在《诗刊》《新月》《北斗》、天津《大公报》《文学杂志》等,先后发表了几十篇作品。大部分是诗歌,也有散文、小说、戏剧和文学评论。

她的诗多数是以个人情绪的起伏和波澜为主题,探索生活和爱的哲理。诗句委婉柔丽,韵律自然,受到文学界和广大读者的赞赏,奠定了她作为诗人的地位。

当时,她曾被聘为北平女子文理学院外语系讲授《英国文学》课程,负责编辑《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还担任《文学杂志》的编委。她经常参加北平文学界读诗会等活动。1936年,平津各大学及文化界发表《平津文化界对时局宣言》,向国民政府提出抗日救亡的八项要求,林徽因是文艺界的发起人之一。

作品

《林徽因讲建筑》,南粤出版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 ISBN 978-7-5613-2946-7

其子梁从诫编选《林徽因文集》

梁从诫(编)2000《林徽音建筑文集》 台北:艺术家出版社(繁体)

陈学勇(编)2005《林徽因文存(建筑)》四川文艺出版社。

参考资料:

-林徽因

《包法利夫人》(福楼拜)电子书网盘下载免费在线阅读

链接:https://panbaiducom/s/1cfT8FLUb0WoUzAEm0Ge7Jg

提取码:l0wx     

书名:包法利夫人

作者:福楼拜

译者:李健吾

豆瓣评分:90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份:2003-1-1

页数:302

内容简介:

《包法利夫人》于1856-1857年间在《巴黎杂志》上连载,轰动文坛,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法当局对作者提起公诉,指控小说“伤风败俗、亵渎宗教”,并传唤作者到庭受审,最终以“宣判无罪”收场,而隐居乡野、籍籍无名的作者从此奠定了自己的文学声誉和在文学的地位。曾有人问福楼拜,谁是法利夫人的原型,他答道:“包法利夫人就是我自己。”

作者简介:

福楼拜(1821-1880)法国十九世纪现实主义文学代表作家之一。代表作有《法利夫人》《情感教育》《圣·安东尼的诱惑》《纯朴的心》等。

李健吾(1906-1982) 作家、戏剧家、文艺评论家、翻译家、法国文学研究专家。山西运城人。1925年考入清华大学,先在中文系,后转入西洋文学系。1931年赴法国留学,1933年回国。曾在暨南大学、北京大学、中国社科院工作。创作剧作近五十部,小说、评论集多部;著有《福楼拜评传》《汤达研究》《莫里哀的喜剧》等专著与专论;翻译莫里哀、高尔基、契诃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人的戏剧多部,以及巴尔扎克、汤达、缪塞等人的作品。

还在上学的时候一般都是外国文学的老师推荐,不然就胡乱到图书馆寻找。

之前在贴吧有收藏过一个大神的回答。

作者张佳玮

翻译的外文书,译者越年轻,翻译腔越重,锐利、寒、削。老一辈的翻译,词句都更圆润温和些,翻译腔不重,朱生豪先生的莎翁、傅雷先生的巴尔扎克之类不提,像王科一先生的《傲慢与偏见》、李健吾先生的《包法利夫人》,读来照样有午后阳光的温煦感。

李丹、方于(译作:《悲惨世界》),词气慷慨,有金石声。

管震湖(译作:《巴黎圣母院》),倜傥风流。

李健吾(译作:《包法利夫人》),闲雅潇洒。

朱生豪(译作:《莎士比亚全集》),经典到无须解释。

查良铮(即穆旦)(译作:《叶夫盖尼·奥涅金》等,另私人极喜他译的《荒原》),参看王小波《我的师承》。私以为的中国译诗第一人。本身诗歌亦佳。

陈东飙(译作:《博尔赫斯诗集》),据说有转译,但颇佳。私以为在王央乐等诸位之上。

李文俊(译作:《九故事》、大量福克纳作品),明晰。

傅雷(译作:经典如云。大堆巴尔扎克、《名人传》,等等)。

尹承东(译作:大量的马尔克斯),影响我对拉美句式看法的人。

郭宏安(译作:加缪。另私人很喜欢他译的《红与黑》)。

王科一(译作:《傲慢与偏见》等):字句老到。

韩少功(我只看过他一部译作,敦煌社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轻》)

叶谓渠、唐月梅伉俪(这两位我有点犹豫,因为不懂日文没法比照,也听过一些对于他们的议论。川端康成系列。据说他们译的三岛一般。)

草婴(译作:托尔斯泰大堆)。

汝龙(译作:大堆俄语作品)。

于晓丹(译作:《洛丽塔》,另有若干篇纳博科夫短篇极动人,比如《菲雅尔塔的春天》)。

罗念生(译作:荷马史诗)

杨宪益(译作:实在太多了。私人爱杨先生的《奥德赛》和维吉尔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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