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小名人：写家老扁

老扁在县地方志办公室退休前，终于熬上了副科级头衔。副主任科员，尽管是非领导职务，但也是实实在在的副科级了。县里的副科级，相当于市里的副处级，相当于省里的副厅级。从这个角度来评价，老扁也算是一个跟不一般沾点边的人了。

老扁原先在县高中教语文，被一纸通知调到了县里最高层。上班第二天差一点就被县领导给撵滚蛋。起因是，一个乡下老头，祖传宅基地被村领导强行霸占了一个拐角，执拗告了十多年，一直没有解决。某天上午，老头又一次直接上了县领导所在的二楼。

老扁办公桌正对着楼梯口。老扁拿起一沓资料正要打开，老头登上了二楼，直奔县领导办公室而去，半路上被一个秘书给拦住了，并且对他说，县领导去市里开会了，不在家。

老扁看到老头上了二楼，没在意，听见阻拦声，就放下资料夹冲了出来，快步走到老头面前，说，大爷，领导在家，他骗你的。你跟我来。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到县领导办公室门前，见门从里面上了锁，抬手就敲门。敲了几下没反应，就用力砸门。砰砰砰的声音，招来了所有上班的人。大家连拉带拽地，把老扁和老头弄到了小会议室里，先是打电话叫人把老头带走，后又把老扁留下来，由老扁所在科的科长给他开讲县领导办公楼里的规矩。科长是个老蔫，说来说去就一句话，所有工作人员，都应当主动给所有县领导挡驾，绝对不许给所有县领导惹麻烦。用大白话来说就是，不管县领导是不是在办公室，必须一律都说不在。

老扁听着听着就不耐烦了，给科长讲起了大道理和小道理。大道理，都是在教科书里、报刊杂志和电视上看来的。小道理，无非就是往上数三代，谁不是农民？如果你家宅基地被村领导霸占，一二十年得不到解决，你什么感觉，你意下如何？气得科长嘴唇直哆嗦，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分管调研科的副主任解了围，挥手叫科长去办公，自己坐下来，跟老扁俩细剥葱。老扁就是副主任斡旋多次才调来的，加上他自己也是教师改行的，一来说话管用，二来也通晓教书人脾性，所以，没要几分钟，就把老扁说得眉开眼笑，俩人便嘻嘻哈哈出了会议室。

半个小时后，县领导推开副主任办公室门，张嘴就说一句话：给我把那个书呆子调走。然后，气哼哼地向楼下走去。

为了平息情绪，经过主任副主任们的一番讨论，安排调研科副科长带老扁，去某镇调研某个课题，然后去县宾馆开个房间，写出调查报告。这样可以一举多得。

调查报告摆上县领导办公桌时，已是三个星期以后了。县领导看完这篇调查报告，龙颜大悦，连连说好！并且，在签批意见里，竟然出现扁秘书人才难得这几个字，可把副主任和老扁给乐坏了！

一时间，老扁在县里最高层出了名，在全县城乡出了名。无论县乡领导，还是普通工作人员，人前人后都尊称他为写家老扁。老扁也很受用，也很享受这个尊称。

但是没想到，半年以后，老扁又惹事了。

那天上午，除留老扁值班看电话以外，所有县领导和工作人员都到凤凰山栽树去了。九点左右，一个老头上了楼，没说一句话，只是蹲在墙角抽烟。老扁有点纳闷，上前询问。老头说是来找小杰子的。问小杰子是谁，老头头一偏，不再搭理他了。

那天事情特别多。等到老扁把一大摊子迎来送往、来电来文处理个差不多时，已到下午三点多钟，这才想起来那老头。出门左找右找，没找到，也就当一阵风吹过。谁知道，到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那老头又上了楼，还蹲在原位置，还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就在老扁将要关门下楼时，在余光里看到了老头，刚要说话，某县领导上了楼，抬眼就看到了老头，惊讶地问，爹？爹，你啥时候来的？那老头也抬眼看某县领导，答道，我一大清早就来了，看大门的不让我进，我给他买包烟才让我进，还说都去栽树了，进来也办不成事。进大门后，我见人就问，没有一个人认得你。我想等到天黑等到明天，你该不栽树了吧？兴许就能见到你了。听了这话，某县领导张口结舌，看看直愣愣站着同样是目瞪口呆的老扁，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老扁毕竟经受了县里最高层半年时间的历练，多少提升了一点应酬能力，只见他迅速变脸，态度诚恳地道歉，接着，弯下身子，讨好着老头，说，大爷您先等会，我先给领导汇报一下工作，然后陪您去宾馆吃饭。紧接着，把某领导请到办公室，把从早到晚老头怎么回事，详细解释了好几遍。县领导大度地拍了拍老扁肩头，说，老前辈不识字，不会使手机，也倔犟，无论到哪里，都只叫我小名字。再说了，他怎么能不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呢？只是他不愿意叫就是了。他不叫，我也不能掰他嘴叫他硬叫啊！不过呢，别人要是多问几遍，他肯定也会说出来的。过了一会，某领导宽慰老扁，没事，真的没事，再说，这是私事，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某领导越劝他不要往心里去，老扁就越往心里去。某领导推说晚上要陪市里某检查组吃饭，对他父亲说，扁秘书会把他照顾好的。然后，用自己专车把他父亲和老扁送到宾馆去吃饭睡觉，有事晚上见面再说。

第二天上午刚上班，老扁就分别给科长、副主任汇报了此事。大家全都哭笑不得。

一个多月之后，老扁被调整到了县史志办公室，一干就是十五年，快到退休时，还只是一个股级秘书。

某天晚上，老扁老两口，提着好酒好烟和儿孙孝敬自己而自己又舍不得享用的贵重滋补佳品，敲开了另一位县领导的家门，诉说了自己的苦衷。另一位县领导曾经是老扁的学生，彼此之间还能多说几句话。

半年以后，老扁被任命为县史志办公室副主任科员。

老扁上个月当上副主任科员，下个月就退休了。从前，吃官饭的退休时，单位还给开个欢送会，发点小礼品，摆上一顿酒。酒肉穿肠过之后，退休生活便拉开序幕。最近这些年，兴起了到龄就退。上午手续移交好以后，下午就不叫你上班了，并且，连个退休本子都懒得发给你，更别提混上一顿最后的晚餐了。

为此，老扁很是伤感，孤零零一个人，用自行车驮着几捆闲书，走出了县里最高领导机关，本想到家后，叫老婆子炒几个小菜，自己狠喝几杯酒。没料想，昔日在一起教书的老师们，大家凑份子来请老扁。席间，大家不免唏嘘。老扁感慨良多，给大家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句话就是：当干部的，好比一包烟，时间越长，越会发霉。所以，年龄越大越不吃香。教师医生科技工作人员，好比一瓶酒，时间越长，味道越醇厚，喝起来越香。所以，年龄越大越值钱越有用武之地。

筵席散了以后的第三个星期天，老扁接到某高考补习班聘书，连一丝一毫也没犹豫，立刻签了合同。

重新走上讲台的老扁，讲课之前慷慨激昂地说了十几分钟开场白，把满课堂一百多名少男少女撩拨得兴奋异常，欢呼声，喝彩声，只差那么一丢丢，就把天花板给顶破了！

最令听众叫好的，是扁老师的那两句话：什么熊副科级！去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