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 肯
央珍和她的作品看上去是两个人,你不读她的作品根本不可能了解她。她是如此的安静,话少,默默地存在,简直看不出她是个作家。加上与央珍不多的几次见面都与龙冬(央珍的丈夫——编者注)有关,她是配角,虽认识很多年也感觉从未走进她。甚至仔细想也想不起跟她说过什么话,她跟我说过什么话。如果她的作品不是出得那么早,1994年就出来了,而且那么少,几乎只这一部长篇,如果我们有过稍许交谈,比如关于文学或创作,我想我会早一点走进她,不会像最近这些天这么遗憾。
在央珍去世一周年之际,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她的两本纪念文集,一本是长篇小说《无性别的神》,一本是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拉萨的时间》,读这两本书,一个如此强大、过去仿佛始终隐在云雾中、从未露面的央珍慢慢矗立起来。她过去的安静,优雅,无声,也是因为有如此隐逸的作品的存在。她的安静并不多余,而是像空气一样自在,像雪山一样有云挡着,存在也是一种不存在,不存在又存在着。看她的书如同拨开云雾,让蒙面人说话。
《无性别的神》让我惊讶,即使放在整个当代中国文学的层面也是不可多得的优秀长篇小说,仅仅把其定义为少数民族文学语境,诸如一部藏族优秀长篇小说,哪怕前面再放置“里程碑”之类的字眼,我认为都是不够的,是一种习惯性的狭窄定义或身份定义。老实说,当代小说具有正典性质的并不多,即使一些名头响亮的作品在某种意义上都尚不知文学为何物,都在门外。央珍创作《无性别的神》有这样几个背景,首先,接受了正典的文学教育,1981年18岁的央珍从西藏考入了北京大学中文系,这在当时西藏的女大学生中绝无仅有。1981年正是读名著的时代,经典的时代,据央珍的大学室友、如今已是北大教授的李简女士说,“她读的全是中外名著,全是经典”。而且是在北大读的,多有名师指点——这两点即使不强调其意义也不言自明,可见在央珍文学奠基之时其文学的营养是怎样坚实丰厚,并构成了她对文学根本的理解,这在她写《无性别的神》时充分体现出来。其次,在完整正典的文学教育基础之上,央珍又来自雪域高原西藏,两者如同两种极致一样,相映成趣,“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构成了央珍卓尔不群的写作。
西藏是“特殊”的,甚至至今都是“特殊”的,而央珍始终反对西藏的“特殊”。西藏的“特殊”来自两个方面,一是“香巴拉”式的,浪漫的,天堂的,一是《农奴》式的,野蛮的,恐怖的。现在“香巴拉”式多一点,而1981年《农奴》式的认知占据着几乎所有内地人对西藏的认知,央珍由西藏来到北京遭遇到极大的心理冲击。人们对她非常好奇,不相信她是藏族,问的都是不可思议的问题,正如改革开放后中国人到美国,许多美国人问“中国人现在还梳不梳辫子”,其对国人心理冲击可想而知。央珍创作《无性别的神》很大的一个心理势能就是要让人们认识真实的西藏,正常的而非“特殊”的西藏。
什么是正常?就是人类所拥有的一切——喜怒哀乐美丑善恶七情六欲是人所有西藏都有,和任何地方或文明是一样的,包括西藏 历史 文化宗教哲学虽有特性,但也更有人类的共性,普遍性;真实包含了一切,真实的即是正常的,只有真实才能表达正常,也只有正常才能表达真实。这既是西藏固有的,也是文学对生活正典的认识,是所有伟大文学作品所表达的。所以在《无性别的神》里所表达的正是这种正典的认识,不回避丑陋,虚伪,恶,但它们不是特殊的,是普遍的,可理解的,人类所共有的,并非要批判什么揭露什么,正如作品中所表达美、善也并不过分,自自然然,自自在在,没有因为《农奴》式的存在就跑到另一端:“香巴拉”式的表现。这点特别值得敬佩,和她在北京大学所受的正典的文学教育有关系,文学的谱系在她脑子里非常清晰,超越了立场、身份,甚至意识形态,文学或者说人性是本体。这点甚至在当下许多所谓优秀小说家那里也并不明晰,不时会看到名噪一时的作品偏离本体。
《无性别的神》采用童年视角,以德康庄园的二**央吉卓玛在家庭中特殊的命运、经历为线索,通过央吉卓玛美丽的眼睛和善良的心灵,从侧面展现了20世纪初、中叶西藏嘎厦政府、贵族家庭及寺院的种种状况,再现了西藏 历史 巨变的时代风貌。小说描述了身为女孩的央吉卓玛在家中因种种陋习而受到冷遇,生活孤寂。她在德康庄园、帕鲁庄园、贝西庄园之间迁徙流浪、寄人篱下,后又遁入空门一心事佛,以求心灵解脱。然而当西藏开始迈进一个新的 历史 阶段时,更新的理想追求敲开了她年轻的心扉。注意,这里的关键之处在于“童年视角”,这也是这部作品的“正典”表现之一,是文学的本体,没有这一视角,所谓表现了时代、 社会 生活、 历史 诸如此类的都是 社会 学,而非文学。这点央珍把握得特别准,牢靠。童年视角即是以人为中心——以人的感觉、情绪、心灵、意识活动、行为为中心,这点在《无性别的神》体现得特别坚固、充分、丰盈, 社会 、 历史 影影绰绰,而央吉卓玛活灵活现。小说没有完整的故事,主要以细节、描写、氛围构成,但人物却可感可触,跃然纸上,如生活本身。这又是小说特别是现代小说的正典特征之一。相比之下,有多少长篇在堆砌故事?
读央珍的作品一个最大的遗憾是,她作品太少了,写得太少了,她带走了太多的秘密,特别是关于世界的秘密。读她的书、她的文字才觉得她真正熟悉起来,能感到她在和你说话,她说得那么好,只不过是以沉默的方式、心灵的方式。生前跟她不熟悉,走后才这么熟悉,让人不由得唏嘘、遗憾。读她的书就像拨开云雾,看到她的真容,雪山一样的真容。
如果一个民族、一段 历史 ,没有一部重要的叙事作品,人们对这个文化、对这个民族的理解,就只能处在两端,政治的、宗教的一端,或者无知偏见的一端。只有巨大的文学作品,特别是长篇小说,全场景地表现,才能把这个民族的真正状态呈现给大家。人们对西藏的误读有种种原因,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缺少央珍《无性别的神》这样的文学作品。(宁 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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