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11年入侵伊比利亚半岛的阿拉伯人实际上是阿拉伯化历史不久的一支北非民族,被西班牙称为摩尔人,它依然带着北非民族的文化基因,混同了阿拉伯文化后,一同带进了伊比利亚半岛。而被他们征服的这个地区在此之前就早已经融合了不同的文化形态,有长达500年的时间里它作为罗马帝国的一个省,除了建设城市,罗马统治给这个地区建立的最重要的社会基础是拉丁语言和基督教。公元409年从俄国西南平原地区迁移而来的西哥特人入侵,建立了新的王国,罗马帝国分裂时,这个半岛被遗弃了,拉丁文化和基督教却一直沿袭下来。摩尔人打败的就是已经被当地同化了的西哥特国王,随后阿拉伯军队进入。占领者以哈里发的名义,宣布西班牙并归伊斯兰帝国。
此后的800年,阿拉伯人与西班牙人之间持续着政治军事的冲突,其中却也有文化上的复杂纠缠。
由于阿拉伯人的侵入纷纷逃进北部山区的基督徒很快就组织起来,在不到25年的时间里,已经有几个天主教公国在北部建立了一系列要塞,与阿拉伯君主对峙,这个防线尽管脆弱,但是它维持着天主教王国的象征性存在。
不过几十年时间,阿拉伯人就开始应付王朝换代的危机,新来的统治者阿布德拉赫曼定居在科尔多瓦,同时宣布独立,不再隶属伊斯兰帝国。最初的阿拉伯征服者曾在这里设有一座清真寺,位于基督教圣文森特教堂里,殿堂一分为二,一半给天主教徒做礼拜,一半给穆斯林举行仪式。这个阿布德拉赫曼用重金买下天主教堂的那一半,在原址上翻建了一个与哈里发身份相符的清真寺。但它仍然遵从了原教堂的轮廓,只是后殿改为壁室,尖塔取代了钟楼,圆柱来自基督教化的非洲,石板由拜占庭工匠凿制,泥瓦工是从北方抓来的俘虏,而历史学家发现,这座清真寺散发出的气息更像犹太人的理性哲思。这座建筑中的混合性质在天主教光复西班牙后的重建中依然得到尊重,负责翻建的建筑师没有把清真寺全部拆毁,在它的基地上建造了新教堂,尽管如此,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还指责他说:“你建造的东西别人在别处也能建造,而你毁掉的东西却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阿布德拉赫曼二世不但在政治方面继续与伊斯兰帝国争雄,他还要以文学和音乐来征服西班牙,改变他们的性格。到阿布德拉赫曼三世时,阿拉伯人的文化,几乎全部移植到了西班牙。当时的科尔多瓦、托莱多、塞维利亚、马拉加和格拉纳达等城市都开办了大学,西班牙学者和学生可以到埃及、叙利亚、伊拉克、波斯甚至中亚留学,也有东方学者到西班牙讲学。仅科尔多瓦城内的图书馆就有70座。
从阿拉伯人在西班牙定居开始,他们占领的地区一直没有深入到底,即使他们有时突入北部和东北部,却从来没能阻止基督教在那些地区建成的一连串小王国。拉赫曼王朝期间,基督教小王国之间时有纷争,卡斯蒂利亚国王打不过他的对手,竟然会请求拉赫曼援助,拉赫曼也会帮助他重登王位,条件是得到10座城堡。在穆斯林内部的争执中,拉赫曼也持同样的策略。比阿拉伯人更早来到西班牙的犹太人,在争战中始终在夹缝中左右逢迎,也在文化融合中渗透着他们的影响。
到了10世纪,真正的阿拉伯人随着岁月流逝越来越少,这个种族稀释的过程最初是改宗不久的摩尔人与阿拉伯君主的隔阂导致,他们对宗教问题本来就漠然视之,更关心的是在瓜分西班牙土地时的利益,阿拉伯人分得的是安达卢西亚和阿拉贡地区的肥沃土地,分给摩尔人的是卡斯蒂利亚干旱的高原和沙漠地带,这样的利益分配激怒了率先踏上西班牙海岸的摩尔人,促使他们与当地的基督教居民形成合作,合作和通婚促成了一部分摩尔人与西班牙人的种族融合。更好地区分西班牙人与阿拉伯人的标准,不再是种族,而是基督教与穆斯林的区别。科尔多瓦的阿拉伯君主统治时期,对待基督教相对宽容,基督教徒只要不敲钟,不组织仪式队伍,按章交税,就可以与穆斯林相安无事,他们中间有一些人或者因为职业所需,或者不够虔诚,出现了阿拉伯化的倾向,甚至在知识青年中有一种时尚,一方面信守基督教,一方面赞赏阿拉伯文化。
可见矛盾不在于道德和风俗,而在于与上帝观念相关的世界观。历史学家分析,“西班牙/阿拉伯文化的诞生不利于维持天主教的正统”。西班牙境内的种族混杂和政治界限时时变动,但有一道宗教的精神壁垒从来准确,这也是伴随着阿拉伯统治一直持续的基督教光复运动的动力。在光复运动和北非穆斯林族的夹击中,科尔多瓦王朝的各个省逐渐脱离王朝要求独立,1031年,哈里发被废黜,西班牙再也没有阿拉伯王朝了。光复运动利用阿拉伯人的分裂进一步扩大地盘,此后的300年中伴随着一次次不可思议的自相残杀和政治婚姻,基督教各个王国经过相互吞并,形成了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两大王国。到14世纪,西班牙全境几乎都控制在基督教各王国手中,穆斯林统治缩减为格拉纳达一个独立王国。收复格拉纳达的天主教双王正是一桩最成功的政治婚姻,阿拉贡王子斐迪南和卡斯蒂利亚未来女王伊莎贝尔在1469年结婚,他们的婚姻给统一西班牙的愿望提供了戏剧性的确认。政权得以光复与统一,800年的多重文化浸染使西班牙不可挽回地留下了混合的色彩。
混合的色彩在西班牙南部的安达卢西亚最为浓重,这里是宗教冲突与融合的前沿,以激情和冲突、爱与死著称于史。最能表达这种气质的语言莫过于弗拉门戈。
5月24日,作为西班牙文化年的项目也要以,《一次弗拉明戈的印象之旅》的演出来带动中国观众对西班牙的想象。今天的弗拉门戈虽然已经是舞台化了的,但舞者落寞沧桑的眼神和铿锵倔强的激情以及歌手紧皱的眉头,粗粝喑哑的音调,还是保留了弗拉门戈起源时代的韵律,在音乐风格上,弗拉门戈音乐是一种忧郁哀伤与狂热奔放的混合体。
西班牙统一后,基督教国家的十字军东征运动还没有停止,西班牙的宗教战乱也在继续,战乱中很多犹太人、阿拉伯人改宗,大量进入西班牙的吉卜赛人被要求改变生活方式,很多人为了逃避战乱,逃往偏僻的山区,在艰难的生存中他们用歌曲、舞步、乐器诉说他们的生活。研究者分析flamenco(弗拉门戈)是由felag(农夫)和mengu(流浪的)组成,这个词的来源说明是流浪的农民的创造,也有分析说吉卜赛人就是弗拉门戈的创造者,经埃及至北非,带到安达卢西亚,吉卜赛人以神秘倔强的节拍诉说他们悲苦的处境和苦难也压不倒的自由与快乐天性。因为这其中有印度的节拍特点,还有吉卜赛式的长裙。即使不是吉卜赛带来的东方色彩,这时的西班牙尤其是西班牙南部人群已经渗透了东方的印记,在弗拉门戈中这一点体现在音乐中的摩尔人风格,甚至还有犹太和拜占庭的音乐元素。在弗拉门戈中散发出的那种痛苦与欢快的矛盾,也许正是西班牙人在异质文化的冲突与融合中所经历的内心矛盾,这种爱与恨、纯洁与邪恶、快乐与痛苦、放纵与收敛、甜蜜与苦涩的矛盾处境中生长出一种不可言喻的神秘与高傲。还有一种分析,说它起源于非洲享乐主义的塔提麦斯乐舞蹈,跳舞女郎在罗马时期乘船而来,赢得了舞姿精湛和*荡的双重名声,之后,经过拜占庭礼仪的圣歌洗礼,促成了弗拉门戈舞曲中的东方色彩,而穆斯林文化又增加了反复说唱的元素,构成了充分释放情感的方式。到了11世纪,在安达卢西亚充满南方风情的民间音乐作用下,正式形成了弗拉门戈舞曲。
无论它来自哪个民族,它都必定是在西班牙安达卢西亚生成,而且必定是来自处于矛盾境遇中的民众,到18世纪中叶,弗拉门戈已经在安达卢西亚风行时,上流社会仍然拒绝它,直到有一位音乐家为独幕剧《托纳蒂亚》作曲采用了吉卜赛的诗句和旋律,情况才有了改变。弗拉门戈的曲式称为palos,大约有60种,每个palos代表特定的情绪,有搭配这种情绪的歌词,据说表达孤独的solea曲式是弗拉门戈音乐的基石,它表达悲剧的情绪,描写黑暗的事物。弗拉门戈里有一个词叫做duende,意思是指演唱者的灵魂,西班牙一个诗人说,duende只能在“灵魂里最后一个鲜血四溅的地方”出现。尽管它现在被全世界赞赏,但有多少有人能了解其中的复杂性和它的情感深度?因此也可以理解行家所说的,最好的弗拉门戈不是专业演员,最好的舞者不是年轻姑娘。
但北部的巴斯克地区不跳弗拉门戈,加泰罗尼亚巴塞罗那人也不跳弗拉门戈,他们跳“萨尔达纳”,这是一种与民族觉醒有关的集体舞。800年的阿拉伯统治从来没有完全同化西班牙,北部基督徒的骑士打败穆斯林后,赢得了欧洲最佳战士的称号,象征高贵地位和中坚力量的骑士团被赋予极高的伦理地位。西班牙中部往北,散落着一连串城堡,卡斯蒂利亚的地名就是从城堡转化而来,有记录的城堡多达1200多座,这也是长久争战的遗物。
历史已经远去,穆斯林走了,在争战中坚守基督教伦理的骑士留下一卷《堂吉诃德》和静默的城堡,供读者想象供游人浏览,而安达卢西亚的弗拉门戈中流动着历史基因还在延续着,也正是这部分基因给了西班牙非同任何地方的复杂的情感方式,也给了我们关于西班牙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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