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①。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②。 【注释】①田田:莲叶浮水之貌。 ②这四句是明写鱼游,隐喻青年男女在劳动过程中的友好嬉戏。 【赏析】 读《江南》这首汉乐府民歌,我们很容易想起《庄子·秋水》篇中一个有名的故事,不禁感叹它们所表现的美感经验是如此相似。那故事说,庄子和惠子这一对好抬扛的朋友某日在濠水边游玩,庄子说:“像鱼在水中游来游去,真是快乐啊!”惠子诘问道:“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庄子反驳说:“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鱼的快乐”过后他又申明:“我知之濠之上也。”这一场争论,从逻辑上说,庄子分明是诡辩。因为同样作为人,惠子能够懂得人类的情绪和鱼类是无法相通的;但他的错误,却在于拿理性的逻辑来衡量感性的活动。关键的话庄子已经说了:他是从濠水之上、即自我的感觉中体会到鱼的快乐的。 这里面牵涉到一些美学同时也是心理学的问题。人们在观察外部事物的运动时,往往在其内心产生相应的模仿活动,或进而把自身的情志投射到这事物上,经过回环往复的交流,达到物我化一的境界。比如我们注视着苍鹰在空中滑翔,内心中就会产生一种流利、畅快、均衡的运动感,于是觉得这鹰成了自我的化身,好像我们自己如此逍遥自由地盘旋干高空。这种现象美学家称之为“内模仿”和“移情”。此外,有些心理学家还指出:某些运动形态、节律能够直接引发相应的情绪。比如一个人未必总是快乐时才去跳舞,但在舞蹈的节律中却可以滋生快乐的情绪。这样,我们就可以明白庄子所说“鱼乐”是怎么一回事。鱼是否真的快乐实际是无法知道的,但它在水中轻快而自由地游动,却可以在观鱼者的心中引起类似的运动感,这种运动的形态、节律令人感到愉快。在人、鱼化一的感觉世界中,似乎鱼也是快乐的了。 于是再说《江南》。这诗在乐府分类中属《相和歌辞》。“相和歌”原是一人唱多人和的,所以有的学者认为“鱼戏莲叶东”以下四句是和声。从诗的结构来看,这种可能性很大。不管怎么说,前三句是诗的主体,后四句只是敷演第三句“鱼戏莲叶间”,起到渲染、烘托的作用。 主体部分的三句,描绘江南采莲风光,实际着重于表现采莲人的快乐。开头“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首先把读者引入一个碧叶鲜丽、小舟穿行的画面。“何田田”流露出感叹、赞美的语气,本身是带有情绪的。虽然没有写人,人已在其中。它令我们想到:如此良辰美景,旖旎风光,采莲的人们自然免不了一场嬉闹。何况,采莲的活儿,习惯上总是由年轻的女孩子干的,她们平日拘束得紧,如今似鸟出笼,更兼结伴成群,欣喜活泼,自是如水荡漾。然而诗在这里逗了一逗,却不再写下去,转笔落到“鱼戏莲叶间”。“戏”是嬉戏取乐。开头两句之后,本该有人的“戏”,作者却将它转嫁为鱼的“戏”。这就是移情的表现。但虽是写鱼,“戏”的情绪却是从上二句流贯而来的。所以,你不必想清楚这里暗蕴着什么,凭直感就能体味到采莲人的情趣正在其中。不过,这里也并不是比喻、象征的手法,“鱼戏”也是实景,是一个完整画面中的一部分。采莲人本是快乐的,看到成群的鱼儿倏忽往来,潜沉浮跃,似乎自己也同鱼一样,轻松活泼,自由自在,无挂无碍。 至此,诗意本已完足。后四句只是将“鱼戏莲叶间”逐一铺展为鱼戏莲叶之东、西、南、北。然而缺此四句,全诗即索然无味。因为诗的功效,主要在于给读者以美的感动。而“鱼戏莲叶间”一句,叙述的意味重于描写,又是孤零零一句,实在无法造成足以感动读者的浓郁气氛,必待于后四句的铺排渲染。这四句真是稚拙而又神奇。第一,它就这么简简单单地东、西、南、北一路写下来,却让你好像眼见到一群鱼儿倏忽往来、轻灵活泼的样子。第二,这种简单的重复,造成了明快的节奏感。因此诗的形象、情绪,不仅通过语言的意义作用呈现出来,而且在语言的节奏中流泻出来。如果你想起这本就是一支歌曲,后四句又是合唱的和声,这种感受更是强烈。第三,一个简单而完整的旋律,经过歌唱、诵咏,会在人的感觉中形成自我重复,长久地萦回不息。所以,有了这四句,鱼群,也是采莲人的活泼轻快,才表现得淋漓尽致。更重要的是在读者这一面,感受语言所体现的画面形象和音乐节奏。好像在自己的内心里也有一群生气盎然的鱼儿自由自在地嬉戏游玩着,他不免要像庄子在濠上一般,感叹说:“这鱼儿真是快乐啊!”于是他也成了鱼,成了采莲人。感情就这么沟通起来,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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