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将引妻小并使女锦儿,也转出廊下来,只见智深提着铁禅杖,引着那二三十个破落户,大踏步抢入庙来。林冲见了,叫道:“师兄那里去?”智深道:“我来帮你厮打。”林冲道:“原来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智深道:“你却怕他本官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林冲见智深醉了,便道:“师兄说得是。林冲一时被众人劝了,权且饶他。”智深道:“但有事时,便来唤洒家与你去。”众泼皮见智深醉了,扶着道:“师父,俺们且去,明日再得相会。”智深提着禅杖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话。阿哥,明日再会。”智深相别,自和泼皮去了。
大约在冬季,林冲上了梁山。翻过年来,到了五月间,杨志在黄泥冈被劫了生辰纲,便与鲁智深联手打下了二龙山。这期间,也可以如题主所言,梁山上的林冲与肯定与鲁智深疏远了。
后来,三山聚义打青州,鲁智深上了梁山,与林冲重逢。从书中的情节看,林冲确实和鲁智深显得十分疏远、冷淡了。
那么,这一对有着世交之谊的结拜兄弟,在经历了各自的磨难后,重逢之时为何会变得如此疏远呢?我想,施耐庵这样写,有两个意思。具体怎么讲呢?
林冲千真万确的出卖了鲁智深
却说鲁智深看管大相国寺的菜园子,每日与张三李四等泼皮喝酒讲武。这一天,花和尚正在菜园子演练禅杖,林冲不期而至,站在缺墙处喝彩。
经泼皮们介绍,喝彩之人就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冲。鲁智深于是把林冲请了进来,两下一寒暄,鲁智深说,他小时候到过东京,见过林冲的父亲林提辖。两人越说越近,意气十分相投,便在菜园子里喝酒拜把子。当时,林冲是三十五岁,鲁智深年长为兄。
后来发生的故事不用多讲,林冲被开封府脊杖二十,刺配沧州。鲁智深义薄云天,在林冲误入白虎堂之后,便四处打探消息,得知两个解差不怀好意,要在途中结果林冲性命,便一路暗中护送。果然,在野猪林,董超、薛霸动手了。
林冲命在顷刻之间,鲁智深忽然杀出,救了林冲,还要一路护送去沧州。
董超、薛霸收了陆虞候的银子,又是高太尉的差使,一见没有机会再对林冲下黑手,便试图打听鲁智深的来历,以便回去交差。
在一家酒店里,董超、薛霸当着林冲的面问鲁智深是哪个庙里的,却被鲁智深一顿抢白:
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甚么?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洒家?别人怕他,俺不怕他。洒家若撞着那厮,教他吃三百禅杖。
鲁智深这话显然是没好气的骂人,声音不会小,同在一桌的林冲必定是听到很清楚的。但是,当一行四人来到沧州大道时,鲁智深说自己已经打听清楚,前面并无僻静处,两个恶差再无机会下手害人,便告辞而去。
临行前,鲁智深一禅杖打断了路边的一颗松树,警告董超、薛霸,如果再有歹心,便如此树。董超、薛霸当时吓得吐出了舌头,鲁智深走后,这两人直说好个莽和尚,一下就打折了这颗松树。林冲立即接过话头,说:“这个值什么,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出来。”林冲一句话,就把鲁智深的来历告诉了董超薛霸。
金圣叹说,林冲这是无心之失,说出了也不要紧,因为董超、薛霸早就猜出了鲁智深的来历。
我却认为,金圣叹是强词夺理,林冲的行为就是赤裸裸的出卖。为什么?
《水浒》在明末时就已经是四大奇书之一。与《西游记》《三国演义》《金瓶梅》《红楼梦》等相比,《水浒》别开生面,以盗贼的视角入手,描写的是兄弟义气。
但义气深重、义薄云天、重义轻利的《水浒》语言环境之中,也有一些不甚和谐的因素。诸如鲁智深与林冲关系的虎头舌尾、劫生辰纲八人组感情的淡化,都令人很难理解。
我们且一一看来。
一、鲁智深与林冲的塑料兄弟情
鲁智深之与林冲的兄弟情,起初有着非常合乎情理的发展过程。
鲁智深初来东京,在大相国寺刚刚扎下脚,四周两眼一抹黑。东京城藏龙卧虎,结交朋友是刚需。
这时来了一个在武艺上见识非凡的禁军教头,并且对自己赞赏有加。鲁智深自然而然地在感情上对林冲颇为亲近。
见第一面时,鲁智深就把自己的底细脱口而出:“洒家是关西鲁达的便是。只为杀的人多,情愿为僧。”
真是恨不得把肠子翻出来给人看。
这边厢刚一结拜,林冲老婆在东岳庙被欺负,鲁智深就带人去帮忙打架。林冲被刺配,鲁智深更是急公好义地全程护送,救了林冲一条性命。鲁智深好好的大相国寺也就无法继续栖身了,而是被迫流落江湖,去夺了邓龙的二龙山宝珠寺,和武松、杨志厮混在一处。
鲁、林都是纯粹的好汉,手中没有乌七八糟的人命案。二人之好,是纯乎自然的惺惺相惜。又有过命的交情,照理来说,鲁林应当是最铁的兄弟。
然而自从野猪林分手之后,鲁、林的关系突然间断线了。
鲁智深占据二龙山,与梁山泊遥相呼应。三山聚义打青州时,鲁智深让孔亮去梁山泊搬救兵,鲁智深言必称宋公明如何了得,对他的心腹兄弟林冲却绝口不提。
不提倒也罢了,毕竟宋江是重量级人物。但是及至鲁智深归了梁山,与林冲再见之时,一切都不是原来那个味道了。
鲁智深没有表现出多么热络的感情,只是“动问”了一下林冲的家人情况。
林冲更是生份异常,连称呼都变了,自称“小可”。他当年与鲁智深是结拜过的,就算不叫声“兄弟”,官方一点,称智深为师兄也算尽了情谊。
小可是什么意思嘛!那是半熟不熟之人的叫法。当年的救命之恩,一声“小可”,算是彻底冲散了。
到了后来,林冲和鲁智深各走各的路,在梁山上无甚交集。征方腊时更是各管各。鲁智深在镇江坐化圆寂,林冲当时尚未病故,但并未单独来祭拜鲁智深。
什么原因呢?
二、大聚义盖过了小聚义
兄弟聚义,是水浒的主题。
但这个主题之下,又是泾渭分明的层次感。
聚义的终级宗旨是替天行道、走向招安的体制化道路。
在这个大旗之下,兄弟聚义未免变了味。宋江的路线是,求大,求强,兼并。
固然人多了更热闹,固然108人看起来气势更盛大一些。然而这是政治套路,而非以义相聚。
当一叶浮萍归大海,诸路兄弟都汇入梁山后,那些原本可歌可泣的、感人至深的兄弟情,在108人的大义之下,反而显得微弱而苍白。
比如说劫生辰纲八人组的分崩离析。
晁盖死后,公孙胜过得越来越寡淡,在梁山大小事务中一言不发。虽然身为四大首领之一,却从来不主动发表对时局的意见。甚至中途还以探母为名回了老家,如果不是梁山遇到高廉这个硬茬子,估计公孙胜都不会再上梁山。
这样一个仙风道骨、没了人间烟火气的道长,你很难想象他再与吴用、三阮等人有什么交集。
吴用则向更积极的一面转化了。他完全融入宋江的政治体系之中,成为梁山决策层的核心之一,他的意志也完全被宋江左右,一门心思谋划怎样与朝廷对抗、媾和。至于原本上山的初心,估计也忘的差不多了。
刘唐、三阮与白胜这几位劫纲老兄弟,没有得到吴用任何照顾。甚至在108将大排位时,三阮被李俊、张横、张顺挤到后面,也没见吴用站出来说些什么。
李和二张是宋江的嫡系兄弟,吴用即便想说,也说不出口。
三阮村俗之辈,白胜人微言轻,更是无力应对大聚义的潮流。随波伏沉已经不错了,想要独树一帜、维护旧日的兄弟义气,真是无法可想。
所以看看后来,刘唐在杭州被铁闸压死:
宋江听得又折了刘唐,被候潮门闸死,痛哭道:“屈死了这个兄弟!自郓城县结义,跟着晁天王上梁山泊,受了许多年辛苦,不曾快乐。大小百十场,出战交锋,出百死得一生,未尝折了锐气。谁想今日却死于此处!”
作为刘唐昔日的生死弟兄,目睹了刘唐战死过程的吴用,却不加一语之评,没有一丝悲哀,反倒是镇定如恒地继续为宋江筹划攻打杭州的办法。
可叹,可悲。
大义之下无小义,大概就是梁山聚全108将后的基本形态。
三、林冲的小心思
林冲的形象,虽说原著描写的是豹头环眼,一幅张飞再世的模样。但林冲的为人气度,却一点也不似张飞。
妻子当众受辱于高衙内,他提起拳头却打不下去。当面遭遇上级领导的儿子,感情上为难倒也可以理解。
但林冲后来的表现却令人大失所望。
王进只被高俅整治了一次,便毅然决然地作出逃离东京的决定。同样是禁军教头,王进的待遇不会比林冲差,他同样也不舍得丢弃这份来之不易的教头之职。
但王进看得清世事,他明白正邪不同炉的道理,也不愿向高俅低头。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决定逃奔延安府。这既是王进的聪明之处,更是凭本事从头再来的底气。
林冲显然没有。
他忍着妻子被辱,甘心委曲求全,希望苟且地继续在高俅手下过下去,保住一家衣食。
被发配沧州,于路被两个公人欺负,按作其他人,受一点腌臜气都要瞪眼杀人,林冲却甘愿被欺负。内心所存的想法,无非是遇赦还乡,重新过上良民生活。
到柴进府上作客,一个乡野鄙俗的洪教头,侮辱到头上了,林冲仍是小心陪话。
风雪山神庙后上了梁山,为了一个栖身之地,再次忍气吞声地向王伦妥协。
他的一生,处处都想维护眼前能看到的利益,为了这点利益,一点迈开步子另辟新路的胆气也没有。
他或许是聪明的,但正是这份聪明让他看到另辟新路的艰难,故而越发不敢挑战新东西。
归结到他和鲁智深的关系,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上梁山后的鲁林关系,已经不是当年大相国寺开怀畅聊、切磋武艺的鲁智深和林冲,更不是野猪林里救命的鲁智深和林冲。
林冲敏锐地看出梁山大义与小义的关系,他比谁都明白,鲁智深带着二龙山、桃花山的人马到来,相当于一派之主,宋江自然急于消化、溶解鲁智深的地位,让他回归一个普通的好汉兄弟,而非山头代表。
那么这种情况之下,谁敢热乎乎地上来就提当年的结拜之义、救命之恩,岂不是给宋江上眼药?
所以然。林冲一声“小可”叫出了口,大智慧如鲁大师者,自然听出了言外之意。
你小心谨慎,我便淡然处之。
各退一步,各避三分。旧日之情,就是这样一点点淡下去。
从这个意义上讲,金圣叹腰斩《水浒传》,只保留聚义之前的章节,倒也合理。
人,谁不想要真性情!
林冲在上梁山之前,有两个兄弟。一个是自幼相交,长大后一直是同事——陆谦陆虞候是也;一个是因偶然缘分,一朝相见,互相佩服,当下便结为兄弟——鲁达鲁智深是也。林冲和鲁智深的相识和结交是在东京大相国寺的菜园。那一天,鲁智深为他的泼皮粉丝们表演禅杖,林冲正好陪夫人林娘子去岳庙上香,途经菜园,见鲁智深一根禅杖使得好,便跳过围墙相见,二人当即惺惺相惜,结为兄弟。可就在这时,林冲去上香的娘子被高衙内拦住调戏。林冲得信,撇下鲁智深,慌忙赶去,待下拳打时,认出是本官高太尉的螟蛉之子高衙内,先自软了,将人放走。这时却见鲁智深提着铁禅杖,引着那二三十个泼皮,大踏步抢入庙来,叫道:“我来帮你厮打!”刚刚相交,便两肋插刀,这是典型的中国传统江湖文化中的朋友之道。但林冲赶紧劝阻:“原来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鲁智深大声说:“你却怕他本官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这样直接批评林冲,直揭痛处和软肋,直指林冲心中的小九九,又正是传统士大夫阶层极为忌讳的“交浅言深”。鲁智深之所以胜过千千万万个猥琐的读书人,正在于此。林冲见智深醉了,便道:“师兄说得是。林冲一时被众人劝了,权且饶他。”_智深却转过来对林冲娘子说话:“阿嫂,休怪,莫要笑话。”这像是醉话吗?不是鲁智深醉了,而是林冲觉得鲁智深的话是醉话。一直谨小慎微的林冲,哪敢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他听着都怕。《水浒传》下文写道:“林冲连日闷闷不已,懒上街去。”这时,他的另一个朋友来了。这个朋友,就是陆虞候。陆虞候在高衙内那里接受了一桩重大的任务:第一,把林冲骗出家门;第二,告诉林娘子是他把林冲叫到他家里;第三,出门后,再找借口,不去家里,把林冲引到樊楼。这样做的目的,是把林冲引出家门,然后再用林冲醉酒的借口把自从受高衙内调戏之后就不再出门的林娘子骗到陆虞候家——在那里等待她的,不是丈夫林冲,而是高衙内。显然,这是一项高难度的任务。第一,陆虞候是林冲自幼相交的朋友,如此陷害朋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严峻的道德考验。第二,这样一项曲曲折折的任务,包含着三个互相矛盾的目标,要完成它,没有相应的智力,不行。陆虞候几乎没有一秒钟的犹豫,就接受了这项任务。并且,他完成得非常好。客观地说,陆虞候之所以能顺利地完成任务,有一大半的功劳应该归于林冲:林冲太信任他了。陆虞候来叫他,他马上就和陆虞候一起上街喝酒去了,而且,还敞开胸襟,吐露郁闷,直至使女锦儿来报信:他的老婆被骗关在陆虞候家,高衙内正在纠缠调戏。林冲与陆虞候的友谊,至此宣告结束。当然,陆虞候还会在林冲面前出现,不过不再是作为朋友,而是作为追杀者和被杀者:在神秘的天意的帮助下,追杀者陆虞候被林冲所杀。这完美地验证了《尚书》中的名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而鲁智深在林冲性命攸关之时也再次出现:当林冲在野猪林里,被董超、薛霸绑在树上,要加以杀害的时候,只听得松树背后一声雷鸣,一条铁禅杖飞将来,把薛霸的水火棍一隔,飞出九霄云外。松树后面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林冲睁眼一看,正是他的另一个兄弟鲁智深!鲁智深把绑林冲的绳子割断,扶起林冲,开口便是:“兄弟!”来源: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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