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的最后一场雪

昨宵忘记下帘钩，吹得梅花满竹楼。

午夜兰衾清似水，梦凉酒醒雪盈头。

苦等了一个冬季，又苦等了一个冬日，“雪来了，门躲着，一切都很温暖，有一些事要静静地想想，一些和过去和将来的事情……”

我在小城里等待一场雪，思绪焦虑而散漫，倒是适合静静地想一些事情，想一些人。

有些事过去了就永远过去了，有些人离开了就永远离开了。

有些事将要发生但可能与自己无关，有些人在路上，可能永远在路上。

越是年底，我的心里就越慌张，想那些还没有收到的信息，想那些还没到帐的款子，想那些还没有归来的人……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雪后，阳光很好，懒在被窝里读沈复的《浮生六记》，读张岱的《陶庵梦忆》，读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袁枚的《随园诗话》。

既没有鸡汤、凉白开的淡，也没有江小白、二锅头的辣，读这些明清小品，仿佛故友的重逢，仿佛爱情的失而复得，仿佛迷路时候的柳暗花明。

是贴心贴肺的暖，是豁然开朗的悟，是惺惺相惜的疼。

雪很固执，站在高楼的窗户边，我能看到小区里小平房上的积雪，风吹不走它，太阳也暖不透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在等待什么？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扫雪的、铲雪的、堆雪人的、打雪仗的、拍照的、直播的、滑倒的、批发蔬菜的、摆摊的、卖早点的、头班的公交、出远门的小车、经过小城的高铁……

谁面对一场大雪能无动于衷？

谁面对一场大雪能不蠢蠢欲动？

谁面对一场大雪能不纠结彷徨？

听说，江南也下雪了，也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那遥远的京城呢？是否依旧触目秋色？还是也皑皑雪白？

“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如果天黑之前来得及，我要忘了你的眼睛，穷极一生，做不完一场梦……”

谁能说，南山南的爱情不是爱情的一种常态？

我们除了接受，还是接受。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人到中年，终于学会了接受而不是抱怨，学会了忍耐而不是冲动，学会了欣赏而不是挑剔。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该不该？值不值？能不能？敢不敢？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人到中年，看天心闲。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人到中年，看花心动。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人到中年，看霞心宽。

看镜已成双白鬓，名山踏破几青鞋，人到中年，看鞋心冷。

山之妙在峰回路转，水之妙在风起波生，人到中年，看山心安。

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绝，人到中年，看雪才心静。

岑参的雪“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太苦寒；

卢纶的雪“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太暴力；

韦庄的雪“钟陵风雪夜将深，坐对寒江独苦吟”，太落魄；

苏北小城的雪却有白居易那种“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的静，有杜牧那种“窗外正风雪，拥炉开酒缸”的暖，也有杜甫那种“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明，更有了柳宗元那种“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雅……

说起来让人心生暖意，读起来让人望峰息心，这才是冬天的雪。

落寞中带有几丝安慰，岑寂中带有几许热闹。

出外办事，雪天路滑，打个滴滴，听车轧在雪上的“嘎吱”声，和司机大哥聊天。

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走遍了大江南北，连新疆西藏都去过，儿子成家立业了，有个可爱的孙子，五十大几了，在外面漂够了，想回家了，安安稳稳的含怡弄孙，陪陪爱人，闲着没事就开开滴滴打打小牌喝喝小酒吹吹牛皮。

天呐！这不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羡慕嫉妒恨呐！

垂钓板桥东，雪压蓑衣冷。

江寒水不流，鱼嚼梅花影。

枝丫间的积雪簌簌落下，阳台晾衣架上有融化的雪水滴落，有风从楼顶刮过，带起一片白雾，远处的田野里一个人一条狗踽踽独行，有一大一小两行足印。

这雪花铺天盖地的日子——

有人欢天喜地在洞房花烛，

有人貌离神合在同床异梦，

有人独坐愁城在心乱如麻，

有人睹物思人望在穿秋水，

有人破釜沉舟在孤注一掷……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说白了，都是不甘，都是不舍，都是“白日梦”。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被大雪遮蔽的小城，落叶的银杏，雪堆边的流浪狗，忙碌的蔬菜店老板，被雪覆盖的野地上的兽迹，零星的鞭炮声，模糊的脸，渐渐昏黄的太阳……

不必是枫桥夜泊的张继，

不必是商山早行的温飞卿，

无须早行，无须夜泊，这个天只能赖在被窝里，觉得温暖就行。

想起了汪曾祺《故人往事》里那个收字纸的老人——粗茶淡饭，怡然自得……门外长流水，日长如小年。

忽然就有了该过年的味道。

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冬月十七了，接下来不就是年吗？

冬日游，雪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总以为还有菊花开着，

总以为还有河水流着，

总以为还有树叶挂着……

柿树、枣树、椿树、槐树、杨树、榆树、松树、广玉兰、金合欢……

落叶的、不落叶的树木，都一脸雪花，不言不语，静静等待和谁的重逢。

和谁呢？

我不知道她们在等谁，但我骚动的心，的确是在等待一场雪后的邂逅和欢聚。

日暮苍山远，绿蚁新醅酒。

风雪夜归人，能饮一杯无？

暮色渐浓，天寒地冻，屋内酒暖，炉火正旺，凭君满酌酒，听我醉中吟，把酒仰问天，少忧多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