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 链
世上的漂亮动人的女子,每每像是由于命运的差错似地,出生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我们现在要说的这一个正是这样。她没有陪嫁的资产,没有希望,没有任何方法使得一个既有钱又有地位的人认识她,了解她,爱她,娶她;到末了,她将将就就和教育部的一个小科员结了婚。
不能够讲求装饰,她是朴素的,但是不幸得像是一个降了等的女人;因为妇女们本没有阶级,没有门第之分,她们的美,她们的丰韵和她们的诱惑力就是供她们做出身和家世之用的。她们的天生的机警,出众的本能,柔顺的心灵,构成了她们唯一的等级,而且可以把民间的女子提得和最高的贵妇人一样高。
她觉得自己本是为了一切精美的和一切豪华的事物而生的,因此不住地感到痛苦。由于自己房屋的寒伧,墙壁的粗糙,家具的陈旧,衣料的庸俗,她非常难过。这一切,在另一个和她同等的妇人心上,也许是不会注意的,然而她却因此伤心,又因此懊恼,那个替她照料琐碎家务的布列塔尼省的小女佣人的样子,使她产生了种种忧苦的遗憾和胡思乱想。她梦想着那些静悄悄的接待室,如何蒙着东方的帏幕,如何点着青铜的高脚灯檠,如何派着两个身穿短裤子的高个儿侍应生听候指使,而热烘烘的空气暖炉使得两个侍应生都在大型的圈椅上打盹。她梦想那些披着古代壁衣的大客厅,那些摆着无从估价的瓷瓶的精美家具;她梦想那
些精致而且芬芳的小客厅,自己到了午后五点光景,就可以和亲切的男朋友在那儿闲谈,和那些被妇女界羡慕的并且渴望一顾的知名男子在那儿闲谈。
然而事实上,她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就在那张小圆桌跟前和她的丈夫对面坐下了,桌上盖的白布要三天才换一回,丈夫把那只汤池的盖子一揭开,就用一种高兴的神气说道:“哈!好肉汤!世上没有比它更好的……”因此她又梦想那些丰盛精美的筵席了,梦想那些光辉灿烂的银器皿了,梦想那些满绣着仙境般的园林和其间的古装仕女以及古怪飞禽的壁衣了;她梦想那些用名贵的盘子盛着的佳肴美味了,梦想那些在吃着一份肉色粉红的鲈鱼或者一份松鸡翅膀的时候带着朗爽的微笑去细听的情话了。
而且她没有像样的服装,没有珠宝首饰,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偏偏只欢喜这一套,觉得自己是为了这一套而生的。她早就指望自己能够取悦于人,能够被人羡慕,能够有诱惑力而且被人追求。
她有一个有钱的女朋友,一个在教会女学里的女同学,可是现在已经不再想去看她,因为看了之后回来,她总会感到痛苦。于是她由于伤心,由于遗憾,由于失望并且由于忧虑,接连她要不料某一天傍晚,她丈夫带着得意扬扬的神气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
“瞧吧,”他说:“这儿有点儿东西是专门为了你的。”她赶忙拆开了信封,从里面抽了一张印着这样语句的请帖:
“教育部长若尔日
项 链
世上的漂亮动人的女子,每每像是由于命运的差错似地,出生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我们现在要说的这一个正是这样。她没有陪嫁的资产,没有希望,没有任何方法使得一个既有钱又有地位的人认识她,了解她,爱她,娶她;到末了,她将将就就和教育部的一个小科员结了婚。
不能够讲求装饰,她是朴素的,但是不幸得像是一个降了等的女人;因为妇女们本没有阶级,没有门第之分,她们的美,她们的丰韵和她们的诱惑力就是供她们做出身和家世之用的。她们的天生的机警,出众的本能,柔顺的心灵,构成了她们唯一的等级,而且可以把民间的女子提得和最高的贵妇人一样高。
她觉得自己本是为了一切精美的和一切豪华的事物而生的,因此不住地感到痛苦。由于自己房屋的寒伧,墙壁的粗糙,家具的陈旧,衣料的庸俗,她非常难过。这一切,在另一个和她同等的妇人心上,也许是不会注意的,然而她却因此伤心,又因此懊恼,那个替她照料琐碎家务的布列塔尼省的小女佣人的样子,使她产生了种种忧苦的遗憾和胡思乱想。她梦想着那些静悄悄的接待室,如何蒙着东方的帏幕,如何点着青铜的高脚灯檠,如何派着两个身穿短裤子的高个儿侍应生听候指使,而热烘烘的空气暖炉使得两个侍应生都在大型的圈椅上打盹。她梦想那些披着古代壁衣的大客厅,那些摆着无从估价的瓷瓶的精美家具;她梦想那
些精致而且芬芳的小客厅,自己到了午后五点光景,就可以和亲切的男朋友在那儿闲谈,和那些被妇女界羡慕的并且渴望一顾的知名男子在那儿闲谈。
然而事实上,她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就在那张小圆桌跟前和她的丈夫对面坐下了,桌上盖的白布要三天才换一回,丈夫把那只汤池的盖子一揭开,就用一种高兴的神气说道:“哈!好肉汤!世上没有比它更好的……”因此她又梦想那些丰盛精美的筵席了,梦想那些光辉灿烂的银器皿了,梦想那些满绣着仙境般的园林和其间的古装仕女以及古怪飞禽的壁衣了;她梦想那些用名贵的盘子盛着的佳肴美味了,梦想那些在吃着一份肉色粉红的鲈鱼或者一份松鸡翅膀的时候带着朗爽的微笑去细听的情话了。
而且她没有像样的服装,没有珠宝首饰,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偏偏只欢喜这一套,觉得自己是为了这一套而生的。她早就指望自己能够取悦于人,能够被人羡慕,能够有诱惑力而且被人追求。
她有一个有钱的女朋友,一个在教会女学里的女同学,可是现在已经不再想去看她,因为看了之后回来,她总会感到痛苦。于是她由于伤心,由于遗憾,由于失望并且由于忧虑,接连她要不料某一天傍晚,她丈夫带着得意扬扬的神气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
“瞧吧,”他说:“这儿有点儿东西是专门为了你的。”她赶忙拆开了信封,从里面抽了一张印着这样语句的请帖:
“教育部长若尔日•郎波诺暨夫人荣幸地邀请骆塞尔先生和骆塞尔太太参加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在本部大楼举办的晚会。”
她丈夫希望她一定快活得很,谁知她竟带着伤心而且生气的样子把请帖扔到桌上,冷冰冰地说:
“你叫我拿着这东西怎么办?”
“不过,亲人儿,我原以为你大概是满意的。你素来不出门,并且这是一个机会,这东西,一个好机会!我费了多少力才弄到手。大家都想要请帖,它是很难弄到手的,却又没有
多少份发给同事们。将来在晚会上看得见政界的全部人物。”
她用一种暴怒的眼光瞧着他,后来她不耐烦地高声说:
“你叫我身上穿着什么到那儿去?”
他以前原没有想到这一层;支吾地说:
“不过,你穿了去看戏的那件裙袍。我觉得它很好,我……”
瞧见他妻子流着眼泪,他不说话了,吃惊了,心里糊涂了。两大滴眼泪慢慢地从她的眼角向着口角流下来;他吃着嘴说:
“你有点怎样?你有点怎样?”
但是她用一种坚强的忍耐心镇住了自己的痛苦,擦着自己那副润湿了的脸蛋儿,一面用
一道宁静的声音回答:
“没有什么。不过我没有衣裳,所以我不能够去赴这个晚会。你倘若有一个同事,他的妻子能够比我打扮得好些,你就把这份请帖送给他。”
他发愁了,接着说道:
“这么着吧,玛蒂尔蒂。要花多少钱,一套像样的衣裳,以后遇着机会你还可以再穿的,简单一些的?”
她思索了好几秒钟,确定她的盘算,并且也考虑到这个数目务必可以由她要求,不至于引起这个节俭科员的一种吃惊的叫唤和一个干脆的拒绝。
末了她迟迟疑疑地回答:
“细数呢,我不晓得,不过我估计,有四百金法郎,总可以办得到。”
他的脸色有点儿发青了,因为他手里正存着这样一个数目预备去买一枝枪,使得自己在今年夏天的星期日里,可以和几个打猎的朋友们到南兑尔那一带平原地方去打鸟。
然而他却回答道:
“就是这样吧。我给你四百金法郎。不过你要想法子去做一套漂亮的裙袍。”
晚会的日期已经近了,骆塞尔太太好像在发愁,不放心,心里有些焦躁不安。然而她的新裙袍却办好了。她丈夫某一天傍晚问她:
“你有点怎样?想想吧,这三天以来,你是很异样的。”于是她说:
“没有一件首饰,没有一粒宝石,插的和戴的,一点儿也没有,这件事真教我心烦。简直太穷酸了。现在我宁可不去赴这个晚会。”
他接着说道:
“你将来可以插戴几朵鲜花。在现在的时令里,那是很出色的。花十个金法郎,你可以买得到两三朵很好看的玫瑰花。”她一点也听不进去。
“不成……世上最教人丢脸的,就是在许多有钱的女人堆里露穷相。”
但是她丈夫高声叫唤起来:
“你真糊涂!去找你的朋友伏来士洁太太,问她借点首饰。你和她的交情,是可以开口的。”
她迸出了一道快活的叫唤:
“这是真的。这一层我当初简直没有想过。”
第二天,她到她这位朋友家里去了,向她谈起了自己的烦闷。
伏来士洁太太向着她那座嵌着镜子的大衣柜跟前走过去,取出一个大的盒子,带过来打开向骆塞尔太太说:
“你自己选吧,亲爱的。”
她最初看见许多手镯,随后一个用珍珠镶成的项圈,随后一个威尼斯款式的金十字架,镶着宝石的,做工非常精巧。她在镜子跟前试着这些首饰,迟疑不决,舍不得丢开这些东西,归还这些东西。她老问着。
“你还有没有一点什么别的?”
“有的是,你自己找吧。我不晓得哪件合得上你的意思。”她忽然在一只黑缎子做的小盒子里,发现了一串用金刚钻镶成的项链,那东西真地压得倒一切;于是她的心房因为一种奢望渐渐跳起来。她双手拿着那东西发抖,她把它压着自己裙袍的领子绕在自己的颈项上面了,对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出了半天的神。
后来,她带看满腔的顾虑迟疑地问道:
“你能够借这东西给我吗,我只借这一件?”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她跳起来抱着她朋友的颈项,热烈地吻了又吻,末后,她带着这件宝贝溜也似地走了。
晚会的日子到了,骆塞尔太太得到极大的成功,她比一般女宾都要漂亮,时髦,迷人,不断地微笑,并且乐得发狂。一般男宾都望着她出神,探听她的姓名,设法使人把自己引到她跟前作介绍。本部机要处的人员都想和她跳舞,部长也注意她。
她用陶醉的姿态舞着,用兴奋的动作舞着,她沉醉在欢乐里,她满意于自己的容貌的胜利,满意于自己的成绩的光荣;满意于那一切阿谀赞叹和那场使得女性认为异常完备而且甜美的凯歌,一种幸福的祥云包围着她。所以她什么都不思虑了。
她是清晨四点钟光景离开的。她丈夫自从半夜十二点钟光景,就同着另外三位男宾在一间无人理会的小客厅里睡着了;这三位男宾的妻子也正舞得很快活。
他对她的肩头上披上了那些为了上街而带来的衣裳,家常用的俭朴的衣裳,这些东西的寒伧意味是和跳舞会里的服装的豪华气派不相称的。她感到了这一层,于是为了避免另外那些裹着珍贵皮衣的太太们注意,她竟想逃遁了。
骆塞尔牵住了她:
“等着吧。你到外面会受寒。我去找一辆出租的街车来吧。”
不过她绝不听从他,匆匆忙忙下了台阶儿。等到他俩走到街上竟找不着车了;于是他俩开始去寻觅,追着那些他们远远地望得见的车子。
他俩向着塞纳河的河沿走下去,两个人感到失望,浑身冷得发抖。末了,他俩在河沿上竟找着了一辆像是夜游病者一样的旧式轿车——这样的车子白天在巴黎如同感到自惭形秽,所以要到天黑以后才看得见它们。
车子把他俩送到殉教街的寓所大门外了,他俩惆怅地上了楼。在她,这算是结束了。而他呢,却想起了自己明天早上十点钟应当到部。
她在镜子跟前脱下了那些围着肩头的大氅之类,想再次端详端详无比荣耀的自己。但是陡然间她发出了一声狂叫。她已经没有那串围着颈项的金刚钻项链了!
她丈夫这时候已经脱了一半衣裳,连忙问:
“你有点怎样?”
她发痴似地转过身来向着他:
“我已经……我已经……我现在找不着伏来士洁太太那串项链了。”
他张皇失措地站起来:
“什么!……怎样!……哪儿会有这样的事!”
于是他俩在那件裙袍的衣褶里,大氅的衣褶里,口袋里,都寻了一个遍。到处都找不到它。
他问道:
“你能够保证离开舞会的时候还挂着那东西吗?”
“对呀,我在部里的过道里还摸过它。”
“不过,倘若你在路上失掉了它,我们可以听得见它落下去的声响。它应当在车子里。”
“对呀。这是可能的。你可曾记下车子的号码?”
“没有。你呢,你当初也没有注意?”
“没有。”
他俩口呆目瞪地互相瞧着。末了,骆塞尔重新着好了衣裳。
“我去,”他说,“我去把我俩步行经过的路线再走一遍,去看看是不是可以找得着它。”
于是他出街了。她呢,连睡觉的气力都没有,始终没有换下那套参加晚会的衣裳,就靠在一把围椅上面,屋子里没有生火,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她丈夫在七点钟回家。什么也没有找得着。
他走到警察总厅和各报馆里去悬一种赏格,又走到各处出租小马车的公司,总而言之,凡是有一线希望的地方都走了一个遍。
她对着这种骇人的大祸,在惊愕状态中间整整地等了一天。
骆塞尔在傍晚的时候带着瘦削灰白的脸回来了;他一点什么也没有发现过。
“应当,”他说,“写信给你那个女朋友说你弄断了那串项链的搭钩,现在正叫人在那里修理。这样我们就可以有周转的时间。”
她在他的口授之下写了这封信。
一星期以后,他们任何希望都消失了。并且骆塞尔像是老了五年,高声说道:
“现在应当设法去赔这件宝贝了。”
第二天,他们拿了盛那件宝贝的盒子,照着盒子里面的招牌到了珠宝店里,店里的老板查过了许多账簿。
“从前,太太,这串项链不是我店里卖出去的,我只做了这个盒子。”
于是他俩到一家家的首饰店去访问了,寻觅一件和失掉的那件首饰相同的东西,凭着自己的记忆力做参考,他俩因为伤心和忧愁都快要生病了。
他们在故宫街一家小店里找到了一串用金刚钻镶成的念珠,他们觉得正像他们寻觅的那一串。它值得四万金法郎。店里可以作三万六千让给他俩。
他们所以央求那小店的老板在三天之内不要卖掉这东西。并且另外说好了条件:倘若原有的那串在二月底以前找回来,店里就用三万四千金当郎收买这串回去。
骆塞尔本存着他父亲从前留给他的一万八千金法郎。剩下的数目就得去借了。
他动手借钱了,向这一个借一千金法郎,向那个借五百,向这里借五枚鲁意金元,向另一处又借三枚。他签了许多借据,订了许多破产性的契约,和那些盘剥重利的人,各种不同国籍的放款人打交道。他损害了自己后半生的前程,他不顾成败利钝冒险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姓,并且,想到了将来的苦恼,想到了就会压在身上的黑暗贫穷,想到了整个物质上的匮乏和全部精神上的折磨造成的远景,他感到恐怖了,终于走到那个珠宝商人的柜台边放下了三万六千金法郎,取了那串新项链。
在骆塞尔太太把首饰还给伏来士洁太太的时候,这一位用一种不高兴的神情向她说:
“你应当早点儿还给我,因为我也许要用它。”
她当时并没有打开那只盒子,这正是她的女朋友担忧的事。倘若看破了这件代替品,她将要怎样想?她难道不会把她当做一个贼?
骆塞尔太太尝到了穷人的困窘生活了。此外,突然一下用英雄气概打定了主意,那笔骇人的债是必须偿还的。她预备偿还它。他们辞退了女佣;搬了家;租了某处屋顶底下的一间阁楼下。
她开始做种种家务上的粗硬工作了,厨房里可厌的日常任务了。她洗濯杯盘碗碟,在罐子锅子的油垢底子上磨坏了那些玫瑰色的手指头。内衣和抹布都由她亲自用肥皂洗濯再晾到绳子上;每天早起,她搬运垃圾下楼,再把水提到楼上,每逢走完一层楼,就得坐在楼梯上喘口气。并且穿着得像是一个平民妇人了,她挽着篮子走到蔬菜店里、杂货店里和肉店里去讲价钱,去挨骂,极力一个铜元一个铜元地去防护她那点儿可怜的零钱。
每月都要收回好些借据,一面另外立几张新的去展缓日期。
她丈夫在傍晚的时候替一个商人誊清账目,时常到了深夜,他还得抄录那种五个铜元一面的书。
末后,这种生活延长到十年之久。
十年之末,他俩居然还清了全部债务,连同高利贷者的利钱以及由利上加利滚成的数目。
骆塞尔太太像是老了。现在,她已经变成了贫苦人家的强健粗硬而且耐苦的妇人了。乱挽着头发,歪歪地系着裙子,露着一双发红的手,高声说话,大盆水洗地板。但是有时候她丈夫到办公室里去了,她独自坐在窗前,于是就回想从前的那个晚会,那个跳舞会,在那里,她当时是那样美貌,那样快活。
倘若当时没有失掉那件首饰,她现在会走到什么样的境界?谁知道?谁知道?人生真是古怪,真是变化无常啊。无论是害您或者救您,只消一点点小事。
然而,某一个星期日,她正走到香榭丽舍大街兜个圈子去调剂一周之中的日常劳作,这时候忽然看见了一个带着孩子散步的妇人。那就是伏来士洁太太,她始终是年轻的,始终是美貌的,始终是有诱惑力的。
骆塞尔太太非常激动。要不要去和她攀谈?对的,当然。并且自己现在已经还清了债务,可以彻底告诉她。为什么不?她走近前去了。
“早安,约翰妮。”
那一位竟一点儿也不认识她了,以为自己被这个平民妇人这样亲热地叫唤是件怪事,她支支吾吾地说:
“不过……这位太太!……我不知道……大概应当是您弄错了。
“没有错。我是玛蒂尔德•骆塞尔呀。”
她那个女朋友狂叫了一声:
“噢!……可怜的玛蒂尔德,你真变了样子!……”
“对呀,我过了许多很艰苦的日子,自从我上一次见过你以后;并且种种苦楚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这是怎样一回事?”
“从前,你不是借了一串金刚钻项链给我到部里参加晚会,现在,你可还记得?”
“记得,怎样呢?”
“怎样,我丢了那串东西。”
“哪儿的话,你早已还给我了。”
“我从前还给你的是另外一串完全相同的。到现在,我们花了十年工夫才付清它的代价。像我们什么也没有的人,你明白这件事是不容易的……现在算是还清了帐,我是结结实实满意的了。”
伏来士洁太太停住了脚步:
“你可是说从前买了一串金刚钻项链来赔偿我的那一串?”
“对呀,你从前简直没有看出来,是吗?那两串东西原是完全相同的。”
说完,她用一阵自负而又天真的快乐神气微笑了。
伏来士洁太太很受感动了,抓住了她两只手:
“唉。可怜的玛蒂尔德,不过我那一串本是假的,顶多值得五百金法郎!……”
项 链 [法]莫泊桑
世上的漂亮动人的女子,每每像是由于命运的差错似地,出生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我
们现在要说的这一个正是这样。她没有陪嫁的资产,没有希望,没有任何方法使得一个既有
钱又有地位的人认识她,了解她,爱她,娶她;到末了,她将将就就和教育部的一个小科员
结了婚。
不能够讲求装饰,她是朴素的,但是不幸得像是一个降了等的女人;因为妇女们本没有
阶级,没有门第之分,她们的美,她们的丰韵和她们的诱惑力就是供她们做出身和家世之用
的。她们的天生的机警,出众的本能,柔顺的心灵,构成了她们唯一的等级,而且可以把民
间的女子提得和最高的贵妇人一样高。
她觉得自己本是为了一切精美的和一切豪华的事物而生的,因此不住地感到痛苦。由于
自己房屋的寒伧,墙壁的粗糙,家具的陈旧,衣料的庸俗,她非常难过。这一切,在另一个
和她同等的妇人心上,也许是不会注意的,然而她却因此伤心,又因此懊恼,那个替她照料
琐碎家务的布列塔尼省的小女佣人的样子,使她产生了种种忧苦的遗憾和胡思乱想。她梦想
着那些静悄悄的接待室,如何蒙着东方的帏幕,如何点着青铜的高脚灯檠,如何派着两个身
穿短裤子的高个儿侍应生听候指使,而热烘烘的空气暖炉使得两个侍应生都在大型的圈椅上
打盹。她梦想那些披着古代壁衣的大客厅,那些摆着无从估价的瓷瓶的精美家具;她梦想那
些精致而且芬芳的小客厅,自己到了午后五点光景,就可以和亲切的男朋友在那儿闲谈,和
那些被妇女界羡慕的并且渴望一顾的知名男子在那儿闲谈。
然而事实上,她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就在那张小圆桌跟前和她的丈夫对面坐下了,桌上
盖的白布要三天才换一回,丈夫把那只汤池的盖子一揭开,就用一种高兴的神气说道:
“哈!好肉汤!世上没有比它更好的……”因此她又梦想那些丰盛精美的筵席了,梦想那些
光辉灿烂的银器皿了,梦想那些满绣着仙境般的园林和其间的古装仕女以及古怪飞禽的壁衣
了;她梦想那些用名贵的盘子盛着的佳肴美味了,梦想那些在吃着一份肉色粉红的鲈鱼或者
一份松鸡翅膀的时候带着朗爽的微笑去细听的情话了。
而且她没有像样的服装,没有珠宝首饰,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偏偏只欢喜这一套,觉得
自己是为了这一套而生的。她早就指望自己能够取悦于人,能够被人羡慕,能够有诱惑力而
且被人追求。
她有一个有钱的女朋友,一个在教会女学里的女同学,可是现在已经不再想去看她,因
为看了之后回来,她总会感到痛苦。于是她由于伤心,由于遗憾,由于失望并且由于忧虑,
接连她要不料某一天傍晚,她丈夫带着得意扬扬的神气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
“瞧吧,”他说:“这儿有点儿东西是专门为了你的。”她赶忙拆开了信封,从里面抽
了一张印着这样语句的请帖:
“教育部长若尔日·郎波诺暨夫人荣幸地邀请骆塞尔先生和骆塞尔太太参加一月十八日
星期一在本部大楼举办的晚会。”
她丈夫希望她一定快活得很,谁知她竟带着伤心而且生气的样子把请帖扔到桌上,冷冰
冰地说:
“你叫我拿着这东西怎么办?”
“不过,亲人儿,我原以为你大概是满意的。你素来不出门,并且这是一个机会,这东
西,一个好机会!我费了多少力才弄到手。大家都想要请帖,它是很难弄到手的,却又没有
多少份发给同事们。将来在晚会上看得见政界的全部人物。”
她用一种暴怒的眼光瞧着他,后来她不耐烦地高声说:
“你叫我身上穿着什么到那儿去?”
他以前原没有想到这一层;支吾地说:
“不过,你穿了去看戏的那件裙袍。我觉得它很好,我……”
瞧见他妻子流着眼泪,他不说话了,吃惊了,心里糊涂了。两大滴眼泪慢慢地从她的眼
角向着口角流下来;他吃着嘴说:
“你有点怎样?你有点怎样?”
但是她用一种坚强的忍耐心镇住了自己的痛苦,擦着自己那副润湿了的脸蛋儿,一面用
一道宁静的声音回答:
“没有什么。不过我没有衣裳,所以我不能够去赴这个晚会。你倘若有一个同事,他的
妻子能够比我打扮得好些,你就把这份请帖送给他。”
他发愁了,接着说道:
“这么着吧,玛蒂尔蒂。要花多少钱,一套像样的衣裳,以后遇着机会你还可以再穿
的,简单一些的?”
她思索了好几秒钟,确定她的盘算,并且也考虑到这个数目务必可以由她要求,不至于
引起这个节俭科员的一种吃惊的叫唤和一个干脆的拒绝。
末了她迟迟疑疑地回答:
“细数呢,我不晓得,不过我估计,有四百金法郎,总可以办得到。”
他的脸色有点儿发青了,因为他手里正存着这样一个数目预备去买一枝枪,使得自己在
今年夏天的星期日里,可以和几个打猎的朋友们到南兑尔那一带平原地方去打鸟。
然而他却回答道:
“就是这样吧。我给你四百金法郎。不过你要想法子去做一套漂亮的裙袍。”
晚会的日期已经近了,骆塞尔太太好像在发愁,不放心,心里有些焦躁不安。然而她的
新裙袍却办好了。她丈夫某一天傍晚问她:
“你有点怎样?想想吧,这三天以来,你是很异样的。”于是她说:
“没有一件首饰,没有一粒宝石,插的和戴的,一点儿也没有,这件事真教我心烦。简
直太穷酸了。现在我宁可不去赴这个晚会。”
他接着说道:
“你将来可以插戴几朵鲜花。在现在的时令里,那是很出色的。花十个金法郎,你可以
买得到两三朵很好看的玫瑰花。”她一点也听不进去。
“不成……世上最教人丢脸的,就是在许多有钱的女人堆里露穷相。”
但是她丈夫高声叫唤起来:
“你真糊涂!去找你的朋友伏来士洁太太,问她借点首饰。你和她的交情,是可以开口
的。”
她迸出了一道快活的叫唤:
“这是真的。这一层我当初简直没有想过。”
第二天,她到她这位朋友家里去了,向她谈起了自己的烦闷。
伏来士洁太太向着她那座嵌着镜子的大衣柜跟前走过去,取出一个大的盒子,带过来打
开向骆塞尔太太说:
“你自己选吧,亲爱的。”
她最初看见许多手镯,随后一个用珍珠镶成的项圈,随后一个威尼斯款式的金十字架,
镶着宝石的,做工非常精巧。她在镜子跟前试着这些首饰,迟疑不决,舍不得丢开这些东
西,归还这些东西。她老问着。
“你还有没有一点什么别的?”
“有的是,你自己找吧。我不晓得哪件合得上你的意思。”她忽然在一只黑缎子做的小
盒子里,发现了一串用金刚钻镶成的项链,那东西真地压得倒一切;于是她的心房因为一种
奢望渐渐跳起来。她双手拿着那东西发抖,她把它压着自己裙袍的领子绕在自己的颈项上面
了,对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出了半天的神。
后来,她带看满腔的顾虑迟疑地问道:
“你能够借这东西给我吗,我只借这一件?”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她跳起来抱着她朋友的颈项,热烈地吻了又吻,末后,她带着这件宝贝溜也似地走了。
晚会的日子到了,骆塞尔太太得到极大的成功,她比一般女宾都要漂亮,时髦,迷人,
不断地微笑,并且乐得发狂。一般男宾都望着她出神,探听她的姓名,设法使人把自己引到
她跟前作介绍。本部机要处的人员都想和她跳舞,部长也注意她。
她用陶醉的姿态舞着,用兴奋的动作舞着,她沉醉在欢乐里,她满意于自己的容貌的胜
利,满意于自己的成绩的光荣;满意于那一切阿谀赞叹和那场使得女性认为异常完备而且甜
美的凯歌,一种幸福的祥云包围着她。所以她什么都不思虑了。
她是清晨四点钟光景离开的。她丈夫自从半夜十二点钟光景,就同着另外三位男宾在一
间无人理会的小客厅里睡着了;这三位男宾的妻子也正舞得很快活。
他对她的肩头上披上了那些为了上街而带来的衣裳,家常用的俭朴的衣裳,这些东西的
寒伧意味是和跳舞会里的服装的豪华气派不相称的。她感到了这一层,于是为了避免另外那
些裹着珍贵皮衣的太太们注意,她竟想逃遁了。
骆塞尔牵住了她:
“等着吧。你到外面会受寒。我去找一辆出租的街车来吧。”
不过她绝不听从他,匆匆忙忙下了台阶儿。等到他俩走到街上竟找不着车了;于是他俩
开始去寻觅,追着那些他们远远地望得见的车子。
他俩向着塞纳河的河沿走下去,两个人感到失望,浑身冷得发抖。末了,他俩在河沿上
竟找着了一辆像是夜游病者一样的旧式轿车——这样的车子白天在巴黎如同感到自惭形秽,
所以要到天黑以后才看得见它们。
车子把他俩送到殉教街的寓所大门外了,他俩惆怅地上了楼。在她,这算是结束了。而
他呢,却想起了自己明天早上十点钟应当到部。
她在镜子跟前脱下了那些围着肩头的大氅之类,想再次端详端详无比荣耀的自己。但是
陡然间她发出了一声狂叫。她已经没有那串围着颈项的金刚钻项链了!
她丈夫这时候已经脱了一半衣裳,连忙问:
“你有点怎样?”
她发痴似地转过身来向着他:
“我已经……我已经……我现在找不着伏来士洁太太那串项链了。”
他张皇失措地站起来:
“什么!……怎样!……哪儿会有这样的事!”
于是他俩在那件裙袍的衣褶里,大氅的衣褶里,口袋里,都寻了一个遍。到处都找不到
它。
他问道:
“你能够保证离开舞会的时候还挂着那东西吗?”
“对呀,我在部里的过道里还摸过它。”
“不过,倘若你在路上失掉了它,我们可以听得见它落下去的声响。它应当在车子
里。”
“对呀。这是可能的。你可曾记下车子的号码?”
“没有。你呢,你当初也没有注意?”
“没有。”
他俩口呆目瞪地互相瞧着。末了,骆塞尔重新着好了衣裳。
“我去,”他说,“我去把我俩步行经过的路线再走一遍,去看看是不是可以找得着
它。”
于是他出街了。她呢,连睡觉的气力都没有,始终没有换下那套参加晚会的衣裳,就靠
在一把围椅上面,屋子里没有生火,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她丈夫在七点钟回家。什么也没有找得着。
他走到警察总厅和各报馆里去悬一种赏格,又走到各处出租小马车的公司,总而言之,
凡是有一线希望的地方都走了一个遍。
她对着这种骇人的大祸,在惊愕状态中间整整地等了一天。
骆塞尔在傍晚的时候带着瘦削灰白的脸回来了;他一点什么也没有发现过。
“应当,”他说,“写信给你那个女朋友说你弄断了那串项链的搭钩,现在正叫人在那
里修理。这样我们就可以有周转的时间。”
她在他的口授之下写了这封信。
一星期以后,他们任何希望都消失了。并且骆塞尔像是老了五年,高声说道:
“现在应当设法去赔这件宝贝了。”
第二天,他们拿了盛那件宝贝的盒子,照着盒子里面的招牌到了珠宝店里,店里的老板
查过了许多账簿。
“从前,太太,这串项链不是我店里卖出去的,我只做了这个盒子。”
于是他俩到一家家的首饰店去访问了,寻觅一件和失掉的那件首饰相同的东西,凭着自
己的记忆力做参考,他俩因为伤心和忧愁都快要生病了。
他们在故宫街一家小店里找到了一串用金刚钻镶成的念珠,他们觉得正像他们寻觅的那
一串。它值得四万金法郎。店里可以作三万六千让给他俩。
他们所以央求那小店的老板在三天之内不要卖掉这东西。并且另外说好了条件:倘若原
有的那串在二月底以前找回来,店里就用三万四千金当郎收买这串回去。
骆塞尔本存着他父亲从前留给他的一万八千金法郎。剩下的数目就得去借了。
他动手借钱了,向这一个借一千金法郎,向那个借五百,向这里借五枚鲁意金元,向另
一处又借三枚。他签了许多借据,订了许多破产性的契约,和那些盘剥重利的人,各种不同
国籍的放款人打交道。他损害了自己后半生的前程,他不顾成败利钝冒险地签上了自己的名
姓,并且,想到了将来的苦恼,想到了就会压在身上的黑暗贫穷,想到了整个物质上的匮乏
和全部精神上的折磨造成的远景,他感到恐怖了,终于走到那个珠宝商人的柜台边放下了三
万六千金法郎,取了那串新项链。
在骆塞尔太太把首饰还给伏来士洁太太的时候,这一位用一种不高兴的神情向她说:
“你应当早点儿还给我,因为我也许要用它。”
她当时并没有打开那只盒子,这正是她的女朋友担忧的事。倘若看破了这件代替品,她
将要怎样想?她难道不会把她当做一个贼?
骆塞尔太太尝到了穷人的困窘生活了。此外,突然一下用英雄气概打定了主意,那笔骇
人的债是必须偿还的。她预备偿还它。他们辞退了女佣;搬了家;租了某处屋顶底下的一间
阁楼下。
她开始做种种家务上的粗硬工作了,厨房里可厌的日常任务了。她洗濯杯盘碗碟,在罐
子锅子的油垢底子上磨坏了那些玫瑰色的手指头。内衣和抹布都由她亲自用肥皂洗濯再晾到
绳子上;每天早起,她搬运垃圾下楼,再把水提到楼上,每逢走完一层楼,就得坐在楼梯上
喘口气。并且穿着得像是一个平民妇人了,她挽着篮子走到蔬菜店里、杂货店里和肉店里去
讲价钱,去挨骂,极力一个铜元一个铜元地去防护她那点儿可怜的零钱。
每月都要收回好些借据,一面另外立几张新的去展缓日期。
她丈夫在傍晚的时候替一个商人誊清账目,时常到了深夜,他还得抄录那种五个铜元一
面的书。
末后,这种生活延长到十年之久。
十年之末,他俩居然还清了全部债务,连同高利贷者的利钱以及由利上加利滚成的数
目。
骆塞尔太太像是老了。现在,她已经变成了贫苦人家的强健粗硬而且耐苦的妇人了。乱
挽着头发,歪歪地系着裙子,露着一双发红的手,高声说话,大盆水洗地板。但是有时候她
丈夫到办公室里去了,她独自坐在窗前,于是就回想从前的那个晚会,那个跳舞会,在那
里,她当时是那样美貌,那样快活。
倘若当时没有失掉那件首饰,她现在会走到什么样的境界?谁知道?谁知道?人生真是
古怪,真是变化无常啊。无论是害您或者救您,只消一点点小事。
然而,某一个星期日,她正走到香榭丽舍大街兜个圈子去调剂一周之中的日常劳作,这
时候忽然看见了一个带着孩子散步的妇人。那就是伏来士洁太太,她始终是年轻的,始终是
美貌的,始终是有诱惑力的。
骆塞尔太太非常激动。要不要去和她攀谈?对的,当然。并且自己现在已经还清了债
务,可以彻底告诉她。为什么不?她走近前去了。
“早安,约翰妮。”
那一位竟一点儿也不认识她了,以为自己被这个平民妇人这样亲热地叫唤是件怪事,她
支支吾吾地说:
“不过……这位太太!……我不知道……大概应当是您弄错了。
“没有错。我是玛蒂尔德·骆塞尔呀。”
她那个女朋友狂叫了一声:
“噢!……可怜的玛蒂尔德,你真变了样子!……”
“对呀,我过了许多很艰苦的日子,自从我上一次见过你以后;并且种种苦楚都是为了
你!……”
“为了我……这是怎样一回事?”
“从前,你不是借了一串金刚钻项链给我到部里参加晚会,现在,你可还记得?”
“记得,怎样呢?”
“怎样,我丢了那串东西。”
“哪儿的话,你早已还给我了。”
“我从前还给你的是另外一串完全相同的。到现在,我们花了十年工夫才付清它的代
价。像我们什么也没有的人,你明白这件事是不容易的……现在算是还清了帐,我是结结实
实满意的了。”
伏来士洁太太停住了脚步:
“你可是说从前买了一串金刚钻项链来赔偿我的那一串?”
“对呀,你从前简直没有看出来,是吗?那两串东西原是完全相同的。”
说完,她用一阵自负而又天真的快乐神气微笑了。
伏来士洁太太很受感动了,抓住了她两只手:
“唉。可怜的玛蒂尔德,不过我那一串本是假的,顶多值得五百金法郎!……”
珠宝
莫泊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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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郎丹先生在他的副科长家里的晚会上遇见了那个青年女子,他就堕入了情网。
那是一个去世好几年的外省税务局长的女儿。父亲死后,她和母亲到了巴黎,母亲时常到本区几个资产阶级人家往来,目的是要给年轻女儿找配偶。
母女俩都是贫穷而可敬的,安静而温和的。那年轻女儿像是一位贤妻良母的典范,明哲的青年男子是梦想把自己的生活托付给这种典型人物的。她那种带着含羞意味的美,具有一种安琪儿式的纯洁风韵,那阵绝不离开嘴角的无从察觉的微笑仿佛是她心弦上的一种反射。
大家全赞美她。凡是认识她的人都不住地重复说:“将来娶她的那一个真有福气。我们找不出更好的了。”
郎丹先生当时是内政部的一个主任科员,每年的薪水是三千五百金法郎,他向她求婚,娶了她。
最初和她在一块儿,他过着一种令人难于相信的幸福生活。她用一种那般巧妙的经济手腕治家,两个人好像过得很阔气。她对待丈夫的注意,细心,体贴,真是罕有的;并且她本身的诱惑力非常之大,以至于在他俩相遇6年之后,他之爱她更甚于初期。
他仅仅责备她两个缺点:爱看戏和爱假的珠宝。
她的女朋友们(她认识三五个小官儿的妻子)随时替她找得到包厢去看流行的戏,甚或去看那些初次上演的戏;而她呢,不管好歹总要拉着丈夫同去散心,不过他在整天工作之后,这类的散心事是教他骇然感到疲乏的。于是他央求她跟着熟识的太太们去看戏并且由她们送她回家。她认为这种办法不大相宜,经过长久的时间不肯让步。末了她由于体恤才答应了他,他因此对她十分感激。
谁知这种看戏的兴趣,不久就在她身上产生了装饰的需要。她的服装固然始终是简单的,真是具有风雅的趣味的,不过究竟朴素;而她的幽娴的媚态,她的不可抵抗的、谦逊的和微笑的媚态,仿佛由于她那些裙袍上的简洁获得一种新的丰姿,但是她养成了习惯,爱给自己挂上一双假充金刚钻的大颗儿莱茵石的耳环,并且佩上人造珍珠的项圈,人造黄金的镯子,嵌着冒充宝石的五彩玻璃片儿的押发圆梳。
这种恋恋于浮光的爱好引起了丈夫的不满,他时常说:“亲爱的,一个人在没有方法为自己购买种种真的珠宝的时候,那么只能靠着自己的美貌和媚态来做装饰了,这是举世无双的珍品。”
但是她从容地微笑着说:“你教我怎样?我爱的是这个。这是我的毛病。我明明知道你有理由,不过人是改变不了本性的。我当然更爱真的珠宝,我!”
于是她拿着珍珠软项圈在手指头儿之间转动,又教宝石棱角间的小切面射出回光,一面不断地说:“赶紧瞧吧,这制造得真好。简直就像真的。”
他在微笑中高声说:“你真有波希米女人的风趣。”
偶尔到晚上,他俩坐在火炉角儿上相伴的时候,她就在他俩喝茶的桌子上摆出她那只收藏郎丹先生所谓“劣货”的小羊皮匣子来;接着她用热烈的专心态度来着手细看那些人造的珠宝,俨然是玩味着什么秘密而深刻的享受;末了她固执地把一个软项圈绕在她丈夫的脖子上,随即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嚷着:“你的样子真滑稽!”后来扑到了他的怀里,并且兴奋过度地吻着他。
某一个冬天夜里,她到大歌剧院看戏,回家的时候她冻得浑身发抖。
第二天,她咳嗽了。8天之后,她害肺炎死了。
郎丹几乎跟着她到坟墓里去了。他的失望是非常惊人的,以至于在一个月之间头发全变成了白的。他整天从早哭到晚,心灵被一种不堪忍受的痛苦撕毁了,亡妻的回忆,微笑,声音和一切娇憨姿态始终缠绕着他。
光阴绝没有减少他的悲恸。每每在办公钟点之内,同事们谈着点儿当日的事情,他们忽然看见了他的腮帮子鼓起来,他的鼻子收缩起来,他的眼睛满是眼泪;他做出一副苦相,随即开始痛哭起来。
他把他伴侣的卧房保留得原封不动,为了思念她,他每天把自己关在卧房里面;并且一切家具,甚至于她的衣着,也同样如同她去世那天的情形一般留在原来的地方。
不过生活对于他是困难的了。他的薪水,从前在他的妻子手里,够得应付一家的种种需要,而现在应付他一个人的用途反而变成不够的了。后来他发呆地问自己:她从前用什么巧妙方法教他一直喝上等的酒和吃鲜美的东西,而目下他自己竟不能够依靠菲薄的财源去备办从前的饮食。
他借过债,并且千方百计想法子弄钱。终于某天早上,他连一个铜子儿都没有了,而且和月底发薪的日子相距还有整整一周,他想起要卖掉一点儿东西了;接着立刻动了念头要把他妻子的“劣货”卖掉一点,因为他的内心深处,对于从前那些害得他生气的冒牌假货早已是怀着一种憎恨的。甚至于那些东西的影子,使他每天对他至爱至亲的亡妻的回忆,也多少损害了一点。
他在她遗留下来的那堆假货里找了许久,因为直到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还始终固执地买进过许多,几乎每天晚上,她必定带回来一件新的东西,现在,他决定卖掉她仿佛最心爱的那只大项圈了,他以为它很可以值得六个或者八个法郎,那固然是假东西,不过也的确是下过一番很细致的功夫的。他把它搁在衣袋里,后来他沿着城基大街向他部里走,想找一家使他感到有信用的小珠宝店。
末了他看见了一家就走进去了,因为如此表白自己的穷困而设法出卖一件很不值钱的物事,他免不得有点儿难为情。“先生,”他对那商人说,“我很想知道您对这件小东西的估价。”
那个人接了东西,左看右看了好一阵,掂着它的轻重,拿起一枚放大镜,教他手下的店员过来,低声给他讲了几句,他把项圈搁在柜台上边了,并且为了格外好好儿鉴定它的印象,他又远远地瞧着它。
郎丹先生被这一套程序弄得不好意思,开口正预备说:“唉!我很知道这东西没有一点价值。”然而珠宝商人先说话了:“先生,这值得一万二千到一万五千金法郎;不过,倘若您能够正确地教我知道这东西的来源,我才能够收买它。”
那个丧偶的人睁着一双大眼睛并且一直张着嘴,他弄不清楚了。末了他吃着嘴问:“您说?……您可有把握。”另一个误解了他的惊讶,后来,干脆地说:“您可以到旁的地方问问是不是多给价钱。在我看来,顶多值得一万五千。倘若您找不着更好的买主,将来您可以再来找我。”
郎丹先生简直成了傻子了,收回了自己的项圈并且走了,他心里只模模糊糊觉得应该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了。
然而一走出店门,他简直忍不住大笑了,他暗自说道:“低能儿!唉!低能儿!倘若我真地照他说的去做!眼见得那是一个不知道分辨真假的珠宝商人!”
后来他又走到另一家珠宝店里了,地点正在和平街口上。那商人一看见那件珠宝就高声说:
“哈!不用多说,我很认识它,这个项圈;它是我店里卖出去的。”
郎丹先生被人弄得很糊涂了,他问:
“它值多少?”
“先生,从前我卖了两万五千金法郎。倘若您为了服从政府的命令,能够把这东西怎样到您手里的来由告诉我,我可以立刻用一万八千金法郎收回来。”
这一次,郎丹先生由于诧异而呆呆地坐下了。他接着又说:“不过,……不过请您仔仔细细看一看这东西吧,先生,直到现在,我一直以为它是……假的。”
珠宝商人问:
“可愿意把尊姓大名告诉我,先生?”
“愿意,我姓郎丹,是内政部科员,住在舍身街十六号。”
那商人打开了他的好些本帐簿,寻了一阵就高声说道:
“这项圈从前的确是送往郎丹太太家里去的,地点是舍身街16号,时间是1876年7月20日。”
后来这两个人都定住眼光彼此互相瞅着,科员吃惊得发昏,老板觉得遇见了一个扒儿手。
后者接着说:
“您可愿意暂时把这东西在我店里搁24点钟?我立刻给您一张收据。”
郎丹吃着嘴说:
“有什么不愿意,当然。”
后来他折起收条搁在自己衣袋里就一面走出店门了。随后他穿过街面,朝着上坡道儿走,发见自己弄错了路线,又朝着杜勒里宫走下来,过了塞纳河,认出了自己又走错了路,重新回到了香榭丽舍大街,头脑里连一个主意也没有了。他极力去推测,去了解。他妻子从前原没有能力去买一件这样大价钱的东西。——没有,自然。——但是那么一来,那是一件馈赠品了!一件馈赠品!一件谁送给她的馈赠品?为的是什么?
他停住脚步了,并且立在大街当中不动了。他微微地感到骇人的疑问了。——她?——那么其余所有的珠宝也全是馈赠品了!他觉得天旋地转了;觉得一株大树对着他正面倒下来;他张开了一双胳膊并且失去知觉跌倒了。
他被路过的人抬到了一家药房里才醒过来。他请人送他回家,后来就关起门躲着。
一直到深夜,他始终神经错乱地哭着,口里咬着一块手帕,免得自己号啕出来。随后,他疲劳而且悲恸地上了床,终于沉沉地睡着了。
一道日光照醒了他,后来他慢慢地起了床,正想到部里去。在那样一番精神打击之后再去工作是困难的。于是他考虑自己可以在科长跟前要求原谅;接着他写了信给他。随后他想起自己应当再到珠宝店里去了;然而一阵羞耻之心教他脸上发红。他思索了好半天。可是他不能把项圈留在那个汉子那里。他穿好了衣裳走到了街上。
天气是和暖的,蔚蓝的晴空展开在这座微笑着似的城市顶上。好些闲逛的人双手插在衣袋里向前走过去。
郎丹瞧着他们经过一面对自己说:“一个人有点儿财产的时候,真是舒服!有了钱,可以连伤心的事都扫得干干净净,要到哪儿就到哪儿,旅行,散心,全做得到!哈!倘若我是一个富人!”
他发觉自己饿了,从前天夜晚起就没有吃过什么。不过他衣袋是空的,于是他重新记起了项圈。一万八千金法郎!一万八千金法郎!数目不小呀,那笔款子!
他走到了和平街,于是开始在珠宝店对面的人行道上一来一往地散步了。一万八千金法郎!他几乎有一二十次要走进店里去,只是羞耻之心始终阻住了他。
然而他饿了,很饿了,而且没有一个铜子儿。他突然一下打定了主意,跑着穿过了街面,教自己没有思索的功夫,接着就扑到了珠宝店里。
一下望见了他,那珠宝商人就忙个不住。他用一种微笑的礼貌对他献了一个座儿。店员们本来在一旁望着郎丹,现在都自动地走过来,眼睛里面和嘴唇上面全露出快活的神气。掌柜的高声说道:
“我已经打听明白了,先生,因此倘若您始终没有改变意思,我可以立刻照我从前和您说起过的数目兑价。”
科员支吾地说:
“当然可以。”
掌柜从一只抽屉里取出了十八张大钞票,数了一遍,交给了郎丹。郎丹签了一张收条,然后用一只抖抖嗦嗦的手儿把钱搁在自己的衣袋里。
随后,正当走出去的时候,他重新向那个始终微笑的商人回过来,低着眼睛对他说:
“我有……我有……许多旁的珠宝……那全是我从……那全是我从……同样的继承权得来的。您可愿意也从我手里收买那些东西吗?”
掌柜欠着身子说道:
“当然愿意,先生。”
可是一个店员为了放声大笑跑出了店门;另一个使劲用手帕擤着鼻涕。
镇静的郎丹脸色绯红了,不过神情很沉着,他高声向他说:
“我就去把那些东西带到您这儿来。”
于是他叫了一辆马车坐回去取那些珍贵的首饰了。等到一小时之后赶到珠宝店里的时候,他还没有吃午饭。
他们着手一件一件地审查那些东西了,估量每一件的价值。几乎全是从前由那家店里卖出去的。
郎丹呢,现在争论那些估定的价值了,以至于发脾气了,坚决地教店里把销货的帐簿翻给他看,并且遇着数目增高的时候,他说话的声音也愈来愈高了。
耳环上的那些大的金刚钻共值两万金法郎,手镯共值三万五千,扣针,戒指和牌子之类共值一万六千,一件用翡翠和蓝宝石镶成的头面值一万四干;独粒头大金刚钻悬在金项链底下做坠子的值四万;全部的数目一共达到十九万六千金法郎。
掌柜用一种带嘲笑意味的正经态度高声说:“这是由一个把全部积蓄都搁在珠宝上面的人遗下来的。”
郎丹郑重地发言了:
“这是存钱的一个方法,正和其他的方法一样。”
后来,他在和买主决定到明天举行一次复验之后就走开了。
等得走到街上的时候,他瞧着旺多姆纪念柱,把它看成了一枝爬高竞赛的桅竿,很想攀到它的尖端。他觉得自己浑身轻松了,可以跨过那座高入云端的大皇帝铜像的顶上和它表演“跳羊”的游戏。
他到伏瓦珊大饭店吃了午饭,并且喝了一瓶价值二十金法郎的葡萄酒。
随后,他叫了一辆马车,在森林公园兜了一个圈子。他用一种颇为轻蔑的态度瞧着公园里的那些华丽的私人马车,恨不得要向着游人叫唤:“我现在也是富人了,我。我现在得了二十万金法郎!”
他想到他的部里了,于是教马车载了他到部里去,毅然决然走进了他科长的办公室说道:
“我来向您辞职,先生。我现在得了一份三十万金法郎的遗产。”
他和他旧有的同事们握过了手,又把自己的新生活计划告诉了他们;随后他在英吉利咖啡馆吃夜饭。
一个被他看做出众的绅士正坐在旁边,郎丹忍不住心里的痒,要把事情告诉他,于是用一种相当卖弄的姿态说自己新近继承了四十万金法郎遗产。
他第一次在戏院里感到不厌烦,后来又和女孩子们过了夜。
半年之后,他续娶了。他的第二个妻子是个很正派的,但是脾气不好。她使他很感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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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 链
莫泊桑
她也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好像由于命运的差错,生在一个小职员的家里。她没有陪嫁的资产,也没有什么法子让一个有钱的体面人认识她,了解她,爱她,娶她;最后只得跟教育部的一个小书记结了婚。
她不能够将就打扮,只好穿着朴素,但是她觉得很不行,好像这降低了她的身份似的。因为在妇女,美丽、风韵、娇媚,就是她们的出身;天生的聪明,优美的资质,温柔的性情,就是她们唯一的资格。
她觉得她生来就是为着过高雅和奢华的生活,因此她不断的感到痛苦。住宅的寒伧,墙壁的暗淡,家具的破旧,衣料的粗陋,都使她苦恼。这些东西,在别的跟她一样地位的妇人,也许不会挂在心上,然而她却因此痛苦,因此伤心。她看着那个替她做琐碎家事的勃雷大涅省的小女仆,心里就引起悲哀的感慨和狂乱的梦想。她梦想那些优雅的厅堂,那里装饰着东方的帷幕,点着高脚的青铜灯,还有两个穿短裤的仆人,躺在宽大的椅子上里,被暖炉的热气烘得打盹儿。她梦想那些宽敞的客厅,那里张挂着古式的壁衣,陈设着精巧的木器,珍奇的古玩。她梦想那些华美的香气扑鼻的小客室,在那里,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她跟最亲密的男朋友闲谈,或者跟那些一般女人所最仰慕最乐意结识的男子闲谈。
每当她在铺着一块三天没洗的桌布的圆桌边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对面,她的丈夫揭开汤锅的盖子,带着惊喜的神奇说:“啊!好香的肉汤!在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这时候,她就梦想到那些精美的晚餐,亮晶晶的银器;梦想到那些挂在墙上的壁衣,上面绣着古装人物,仙境般的园林,奇异的禽鸟;梦想到盛在名贵的碟盘里的佳肴;梦想到一边吃着粉红色的鲈鱼或者松鸡翅膀,一边带着迷人的微笑听客人密谈。
她没有漂亮的服装,没有珠宝,什么也没有。然而她偏偏只爱这些,她觉得自己生在世上就是为了这些。她一向就想望着得人欢心,被人羡慕,具有诱惑力而被人追求。
她有一个有钱的女朋友,教会女校里的同学,可是她再不想去看她了,因为看望回来,就会感到十分痛苦。由于伤心、悔恨、失望、痛苦,她常常好几天整天的哭着。
然而,有一天傍晚,她的丈夫得意扬扬地回家来,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
“看呀,”他说,“这里有点东西给你。”
她高高兴兴地拆开信封,抽出一张请柬,上面印着这些字:
“教育部部长乔治•郎伯诺及夫人,恭请路瓦栽先生与夫人于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光临教育部礼堂,参加晚会。”
她不像丈夫预料的那样高兴,她懊恼地将请柬丢在桌上,咕哝着:
“你叫我拿着这东西怎么办呢?”
“但是,亲爱的,我原以为你一定会喜欢。你从来不出门,这是一个机会,这个,一个好机会!我费了多大力气才弄到手。大家都希望得到,可是很难得到,一向很少发给职员。你在那儿可以看见所有的官员。”
他用恼怒地眼睛瞧着他,不耐烦的大声说:
“你打算让我穿什么去呢?”
他没有料到这个,结结巴巴地说:
“你上戏园子穿的那件衣裳,我觉得就很好,依我……他住了口,惊惶失措,因为看见妻子哭起来了,两颗大大的泪珠慢慢的顺着眼角流到嘴角来了。他吃吃地说: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她费了很大的力,才抑制住悲痛,擦干那湿润的两腮,用平静的声音回答:
“没有什么。只是,没有件像样的衣服,我不能参加这个晚会。你的同事,谁的妻子打扮的比我好,就把这请柬送给谁去吧。”
他难受了,接着说:
“好吧,玛蒂尔德。做一身合适的衣服,你在别的场合也能穿,很朴素的,得多少钱呢?”
她想了几秒钟,合计出一个数目,考虑到这个数目可以提出来,不会招致这个俭省的书记立刻的拒绝和惊骇的叫声。
末了,她迟迟地答道:
“准数呢,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有四百法郎就可以办到。”
他的脸色有点发白了。他恰恰存着这么一笔款子,预备买一杆猎枪,好在夏季的星期天,跟几个朋友到南代尔平原打云雀。
然而他说:
“就这样吧,我给你四百法郎。不过你的把这件长衣裙做得好看些。”
晚会的日子近了,但是路瓦栽夫人显得郁闷,不安,忧愁。她的衣服却做好了。她丈夫有一天晚上对她说:
“你怎么了?看看,这三天来你非常奇怪。”
她回答说:
“叫我发愁的是一粒珍珠,一块宝石都没有,没有什么戴的。我处处带着穷酸气,很想不去参加这个晚会。”
他说:
“戴上几朵鲜花吧。在这个季节里,这是很时新的。花十个法郎,就能买两三朵别致的玫瑰。”
她还是不依。
“不成……在阔太太中间露穷酸相,再难堪也没有了。”
她丈夫大声说:
“你多么傻啊!去找你的朋友佛来思节夫人,向她借几样珠宝。你跟她很有交情,这点事满可以办到。”
她发出惊喜的叫声。
“真的!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
第二天,她到她的朋友家里,说起自己的烦闷。
佛来思节夫人走近她那个镶着镜子的衣柜,取出一个大匣子,拿过来打开了,对路瓦栽夫人说:
“挑吧,亲爱的。”
她先看了几副镯子,又看了一挂珍珠项圈,随后又看了一个威尼斯式的镶着珠宝的金十字架,做工非常轻巧。她在镜子前面试着这些首饰,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拿起哪件,放下哪件。她不断的问着:
“在没有别的了吗?”
“还有呢。你自己找吧,我不知道哪样合你的意。”
忽然她在一个青缎子盒子里发现一挂精美的钻石项链,她高兴的心也跳起来。她双手拿着那项链发抖。她把项链绕着脖子挂在她那长长的高领上,站在镜前对着自己的影子出神好半天。
随后,她迟疑而焦急的问:
“你能借给我这件吗?我只借这一件。”
“当然可以。”
她跳起来,搂住朋友的脖子,狂热的亲她,接着就带着那件珠宝跑了。
晚会的日子到了,路瓦栽夫人得到成功。她比所有的女宾都漂亮,高雅,迷人,她满脸笑容,兴高采烈。所有的男宾都注视她,打听她的姓名,求人给介绍;部里机要处的人员都想给她跳舞,部长也注意她了。
她狂热的兴奋的跳舞,沉迷在欢乐里,什么都不想了。她陶醉于自己的美貌胜过一切女宾,陶醉于成功的光荣,陶醉在人们对她的赞美和羡妒所形成的幸福的云雾里,陶醉在妇女们锁认为最美满,最甜蜜的胜利里。
她是早晨四点钟光景离开的。她丈夫从半夜起就跟着三个男宾在一间冷落的小客室里睡着了。那时候,这三个男宾的妻子也正舞得快活。
她丈夫把那件从家里带来预备给他临走时候加穿的衣服,披在了肩上。这是件朴素的家常衣服,这件衣服的寒伧味儿跟舞会上的衣服的豪华气派不相称。她感觉到这一点,为了避免那些穿着珍贵皮衣的女人看见,就赶快逃走。
路瓦栽把她拉住,说:
“等一等,你到外边要着凉的。我去叫一辆马车来。”
但是她根本不听,匆忙走下台阶。到了街上,一辆车也没有看见,他们到处找,远远的看见车夫就喊。
他们在失望中顺着塞纳河走去,冷得发抖,终于在河岸上找着一辆破马车。这种车,巴黎只有在夜间才看得见;白天,它们好像自惭形秽,不出来。
车把他们一直拉到马丁街寓所门口,他们惆怅地进了门。在她,一件大事算是完了。她丈夫呢,就想着十点钟得到部里去。
她脱下披在肩膀上的衣服,站在镜子前边,为的是趁着这荣耀的打扮还在身上,在端详一下自己。但是,她猛然喊了一声。脖子上的钻石项链没有了。
她丈夫已经脱了一半衣服,就问:
“什么事情?”
她吓昏了,转身想他说:
“我……我……我丢了佛来思节夫人的项链了。”
他惊慌失措的直起身子,说:
“什么!……怎么了!……哪儿会有这样的事情!”
他们在长衣裙里,大衣褶里寻找,在所有口袋里寻找,竟没有找到。
他问:你确实相信离开舞会的时候它还在吗?”
“是的,在教育部走廊上我还摸过它呢。”
“但是,如果是在街上丢的,我们总听得见声响。一定是丢在车里了。”
“是的,很可能。你记的车的号码吗?”
“不记得,你呢,你注意吗?”
“没有。”
他们惊惶地面面相觑。末后,路瓦栽重新穿好衣服。
“我去,”他说,“把我们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看看会不会找着。”
他出去了。她穿着那件参加舞会的衣服,连上床睡觉的力气也没有,只是倒在一把椅子里发呆,一点精神也提不起来,什么也不想。
七点钟光景,丈夫回来了。什么也没找着。
后来,他到警察厅去,到各报馆去,悬赏招寻,也到所有车行里去找。总之,凡有一线希望的地方,他都去过了。
他面对着这不幸的灾祸,整天的等候着,整天的在惊慌的状态里。
晚上,路瓦栽待着瘦削苍白的脸回来了,一无所得。
“应该给你的朋友写信,”他说,“说你把项链的搭构弄坏了,正在修理。这样,我们才有周转的时间。”
她照他说的写了封信。
过了一个和星期,他们所有的希望都断绝了。
路瓦栽,好象老了五年,他决然说:
“应该想办法赔偿这件首饰了。”
第二天,他们拿了盛项链的盒子,照着盒子上的招牌字号找到那家珠宝店。老板查看了许多账簿,说:
“太太,这挂项链不是我们卖出去的;我只卖出这个盒子。”
于是他们就从这家珠宝店到那家珠宝店,凭着记忆去找一挂同样的项链。两个人都愁苦不堪,差点就病倒了。
在皇宫街一家铺子里,他们看见一挂钻石项链,正跟他们找的那一挂一样,标价四万法郎。老板让了价,只要三万六千。
他们恳求老板,三天之内不要卖出去。他们又订了约,如果原来那一挂在二月底以前找着,那么老板就可以拿三万四千收回这一挂。
路瓦栽现有父亲遗留给他一万八千法郎。其余的,他得去借。
他开始借钱了。向这个借五百法郎,从那儿借五个路易①,从那儿借三个路易。他签了好些债券,订了好些使他破产的契约。他给许多放高利贷的人和各种不同国籍的放债人打交道。他顾不得后半世的生活了,冒险到处签着名,却不知道能不能保持信用。未来的苦恼,将要压在身上的残酷的贫困,肉体的苦楚,精神的折磨,在一切威胁之下,他把三万六千法郎放在商店的柜台上,取来那挂新的项链。
路瓦栽夫人送还相连的时候,佛来思节夫人带着一种不满意的神情对她说:
“你应该早一点还我,也许我早就要用它了。”
佛来思节夫人没有打开盒子。她的朋友正担心她打开盒子。如果他发觉是件替代品,她会怎样想呢?会怎样说呢?她不会把自己的朋友当成一个贼吗?
路瓦栽夫人懂得穷人的艰苦生活了。她一下子显出了英雄气概,毅然决然打定了主意。他要偿还这笔可怕的债务。她便设法偿还。她辞退了女仆,迁移了住所,租赁了一个小阁楼住下。
她懂得家里的一切粗苯活儿和厨房里的讨厌的杂事了。她刷洗杯盘碗碟,在那油腻的盆沿上和锅底上磨粗了她那粉嫩的手指。她用肥皂洗衣服,洗抹布,凉在绳子上。每天早晨,她把垃圾从楼上提到街上,再把水从楼下提到楼上,走上一层楼,就站住喘气。她穿得像一个穷苦的女人,胳膊上跨着篮子,到水果店里,杂货店里,肉铺店里,争价钱,受嘲骂,一个铜子一个铜子地节省她那艰难的钱。
悦悦都得还一批旧债,借一些新债,这样来延缓清偿的时日。
她丈夫一到晚上就给一个商人誊写账目,常常到了深夜还在抄写五个铜子一页的书稿。
这样的生活继续了十年。
第十年底,债都还清了,连那高额的利息和利上加利滚成的数目都还清了。
路瓦栽夫人现在显得老了。她成了一个穷苦人家的粗壮耐劳的妇女了。她胡乱的挽起头发,歪斜地系着裙子,露出一双通红的手,高声大气地说着话,用大桶的水刷洗地板。但是有时候,她丈夫办公去了,她一个人坐在窗前,就会想起当年那个舞会来,那个晚上,她多么美丽,多么使人倾倒啊!
要是那时候没有丢掉那挂项链,她现在是怎样的一种境况呢?谁知道呢?谁知道呢?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变幻无常啊,极细小的一件事就可以败坏你,也可以成全你!
有一个星期天,她到极乐公园走走,舒散一星期的疲劳。这时候,她忽然看见一个妇人领着一个孩子在散步。原来是佛来思节夫人,她依旧年轻,依旧美丽动人。
路瓦栽夫人无限感慨。她要上前去跟佛来思节夫人说话吗?当然,一定得去。而且现在她把债都还清,她可以告诉她了。为什么不呢?
她走上前去。
“你好,珍妮。”
那一个竟一点也不认识她了。一个平民妇人这样亲昵地叫她,她非常惊讶。她磕磕巴巴地说:
“可是••••••太太••••••我不知道••••••你一定是认错了。”
“没有错。我是玛蒂尔德•路瓦栽。”
她的朋友叫了一声:
“啊!••••••我可怜的玛蒂尔德,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是的,多年不见面啦,这些年来我忍受着许多苦楚••••••而且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这是怎么讲的?”
“你一定记得你借给我的那挂项链吧,我戴了去参加教育部晚会的那挂。”
“记得。怎么样呢?”
“怎么样?我把它丢了。”
“哪儿的话!你已经还给我了。”
“我还给你的是另一挂,跟你那挂完全相同。你瞧,我们花了十年功夫,才付清它的代价。你知道,对于我们这样什么也没有的人,这可不是容易的啊!••••••不过事情到底了结了,我倒很高兴了。”
佛来思节夫人停下脚步,说:
“你是说你买了一挂钻石项链赔给我吗?”
“对呀。你当时没有看出来?简直是一摸一样啊。”
于是她带着天真的得意的神情笑了。
佛来思节夫人感动极了,抓住她的双手,说:
“唉!我可怜的马蒂尔德!可是我那一挂是假的,至多值五百法郎!••••••”
珠宝
莫泊桑
朗丹先生在副科长家里的一次晚会上,遇到了这个年轻姑娘,从此就堕入了情网。
她的父亲是外省的一个收税官,死了已经有好几年。后来她跟着母亲来到了巴黎。她的母亲指望把她嫁出去,常常到附近几家中产阶级人家去。她们穷虽穷,可是为人正派,稳重而且和蔼。这个年轻姑娘仿佛是规矩女人的完美无缺的典型,每一个明智的年轻人都梦想着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这种典型的女人。她的纯朴美里有一种天使般的贞洁的魅力;从不离开嘴唇的那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仿佛是她心灵的回光。
人人都称赞她;凡是认识她的人都再三夸奖说:“娶她的人肯定会幸福。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了。”
朗丹先生那时在内政部里当主任科员,每年的薪水是三千五百法郎。他向她求婚,娶了她做妻子。
跟她在一起,他的幸福简直是难以用笔墨形容。她勤俭持家,精打细算,因而他们的日子好像过得很阔绰。她对丈夫无比的关心、体贴、温存。而且她本人的诱惑力又是那么大,虽然他们相遇已经有六年了,可是他比开头那些日子还要爱她。
他责备她的,只有两个嗜好:爱看戏,爱假珠宝。
她的朋友们(她认识几个小官吏的妻子)经常能够替她搞到包厢,请她去看当时风行的戏,甚至首次上演的新戏;她不管她丈夫愿意不愿意,总是拖着他一块去;不过一天工作下来,这种消遣反而增加他的疲劳。因此,他恳求她请一位她认识的太太陪她去看戏,只要能送她回来就成。她认为这个办法不太合适,所以说来说去怎么也不肯答应,直到最后才为了讨好他,勉强让了步;他对她说不出的感激。
然而,这种爱看戏的嗜好,很快地引起了她爱打扮的需要。不错,她的服装还是跟从前一样简单,既风雅而又朴素;而且她那温柔的美,她那令人倾倒的、谦逊的、含笑的美,仿佛从她朴素的打扮里得到一种新的风韵,但是她渐渐地养成了一种习惯,爱在耳朵上戴两粒冒充钻石的大莱茵石。她还戴假珍珠的项链、赛金的镯子和镶着五颜六色的、代替宝石的玻璃钻的梳子。
她的丈夫有点不满意这种对假货的爱好,常常说:“亲爱的,对一个买不起真珠宝的人来说,美丽和妩媚就是她的装饰品,再说,这也是世上最稀罕的珠宝。”
但是她露出温柔的笑容,每一次都这么回答:“有什么办法呢?我爱好这个。这是我的缺点。我也知道你说得对;可是本性难移呀。我当然更喜欢有真的珠宝!”
她一边用手指转动着珍珠项链,或者让宝石的切面放出夺目的光彩,一边不停地说:“你倒是瞧瞧呀,做得多么好。简直跟真的一样。”
他微笑着说:“你的趣味倒跟吉卜赛人一样。”
有时候,到了晚上,只有他们俩待在炉火旁边,她就把装着朗丹先生所谓“便宜货”的摩洛哥皮匣子捧到茶桌上,开始热情地细细观看那些假珠宝,好像其中有一种无穷的、秘密的乐趣似的。她还一定要把一串项链挂在她丈夫的脖子上,为的是挂上以后,好痛痛快快地笑一番,然后大声说:“瞧你有多滑稽!”接着就扑到他怀里,像发了疯似的吻他。
一个冬天的夜里,她从歌剧院回来,冻得全身直打哆嗦,第二天不停地咳嗽,一个星期以后就害肺炎死了。
朗丹差一点也跟她进了坟墓。他是那么失望,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头发都变白了。他从早哭到晚,难以忍受的痛苦撕碎了他的心灵;回忆,笑容,声音以及死者身上的种种魅力不断地出现在他的脑际。
时间并没有减轻他的悲伤。往往在上班的时候,同事们正在聊当天的新闻,会忽然看见他双颊一鼓、鼻子一皱,眼睛里含着两包泪水;他做出一副苦相,接着就呜呜地哭起来。
他让亡妻的卧室保持原状。他每天都要把自己关在里面想她;所有的家具,甚至连她的衣裳,都像她临死那天一样放在原来的地方。
但是生活对他来说越来越困难了。他的薪水在他妻子的手里,足够家里的一切开支,现在剩下他一个人,反而不够用了。他奇怪她哪儿来的那么大的本领,居然能够让他天天喝上等的酒,吃精美的食物,如今他靠他那微薄的收入再也没法弄到了。
他借了几笔债,像穷得走投无路的人一样,千方百计地想办法找钱。终于有一点早上,离着月底还有整整一个星期,手上却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于是他打主意变卖东西。他立刻想到了他妻子的那些“便宜货”,因为他心里对这些从前叫他生气的“冒牌货色”还怀着怨恨。甚至每天看见它们,都会损害到对他心爱的人的回忆。
他在她留下的那一堆假货中找来找去,找了很久,因为她一直到临死前几天还不断地买回来,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带一样新东西回来。他决定卖掉她好像特别喜欢的那串大项链,因为虽是假货,可是做工考究,想来还可以值个七八法郎。
他把它放在衣袋里,顺着一条条大街,朝部里走去,打算找一家可靠的珠宝店。
他终于看到一家,走了进去,一想到露出一副穷相,变卖这样一件不值钱的东西,他又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先生,”他对商人说,“我想请您估估这件东西。”
那个人接过来翻来覆去地仔细看了一阵儿,又掂了掂分量,拿起一个放大镜,把他的伙计叫过来,小声嘀咕了几句,然后把项链放在柜台上,瞧瞧远看的效果如何。
这样小题大做反把朗丹先生弄得很不自在,他张嘴正要说:“噢!我也知道它值不了几个钱,”那个珠宝商却先开口了:“先生,值一万五千法郎;不过您得先把它的来源告诉我,我才能够收购。”
这个鳏夫两只眼睛睁得老大,愣在那儿,一下子糊涂了。临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您说什么?您没有估错吧。”对方误会了他惊讶的原因,冷冷地说:“您可以到别处去问问,看别人是不是肯出更高的价钱。照我看,它顶多值一万五。如果您找不到更好的地方,就再来找我好了。”
朗丹先生完全变成了一个傻子;他需要一个人去好好考虑考虑,于是拿起项链走了出去。
但是一到街上,他反而想笑了。他想:“傻瓜呀!傻瓜!我要是当时就卖给他呢?居然有这么一个不辨真假的珠宝商人!”
他走进和平街口的另一家首饰店。老板见了这件首饰,就立刻叫了起来:
“嗳呀!我可认识这串项链,它是从我们这儿卖出去的。”
朗丹先生感到很惊慌,问:
“值多少钱?”
“先生,我是两万五千法郎售出的。我准备出一万八千法郎收回来,不过按照法律规定,您得先把这件东西弄到手的经过告诉我。”
这一次,朗丹先生惊奇得两腿发软,坐了下来。他说:“不过不过,您再好好看看,先生,我一直以为它是假的呢。”
首饰商人又问:“您愿意告诉我,您姓什么吗,先生?”
“当然愿意。我姓朗丹,我是内务部的科员,住在殉道者街十六号。”
商人打开帐薄,查了查,说:“这串项链的确是在一八七六年七月二十日送到朗丹太太的住址,殉道者街十六号去的。”
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科员惊讶得简直要发疯了,首饰商疑心他是个贼。
首饰商接着又说:“您愿意把这件东西在我这儿放二十四小时吗?我可以给您出一张收据。”
朗丹先生结结巴巴地说:“当然可以。”他把纸条折起来,放在衣袋来,走了出去。
他穿过大街,继续朝前走,走着走着发现走错了路,又转过身来往回走,走到了杜依勒里宫,过了塞纳河,一看又走错了,于是又回到香榭丽舍大街,脑子里乱得没有一点儿主意。他想好好地考虑考虑,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妻子没有力量买一件这样贵重的东西,——当然没有。那么,这是别人送的一件礼物了!礼物!谁送的?为什么送呢?
他停下来,呆呆地立在大街中间。可怕的疑窦掠过他的脑海。莫非她?这么说,其余的珠宝也都是礼物了!他觉得地上摇晃,觉得面前的一棵树倒下来;他伸出双臂,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等他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在一家药房里,原来是过路人把他抬来的。他请人送他回家,随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
他伤心地哭到天黑,咬住一块手绢,免得哭出声来。最后他又疲乏,又伤心,支持不住,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着了。
一道阳光照醒了他,他慢腾腾地起来,准备到部里去。受到这样的打击以后,再要工作是很困难的。他考虑了一下,觉得可以请求科长原谅,于是写了一封信。接着,他想到了应该再到首饰店去一次,想到这儿,臊得满脸通红。他考虑来考虑去,无论怎么说,总不能把那串项链留在那家店里;于是他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天气晴朗,蔚蓝的天空覆盖着这笑脸迎人的城市。几个无所事事的人两手插在衣袋里在街上闲逛。
朗丹先生望着他们走过,对自己说:“有财产的人多么幸福啊!一个人有了钱,甚至连忧愁都可以摆脱,他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他可以旅行,可以寻欢作乐!啊!要是我有钱就好了!”
他发觉肚子饿了,因为从前天晚上起,他就没有吃过东西。但是他的口袋空空的,于是他又想起了那串项链。一万八千法郎!一万八千法郎!这笔数目真不小呀!
他走到和平街,开始在首饰店对面的人行道上踱来踱去。一万八千法郎!一连有二十次,他都差点儿走进去,可是每次都被羞耻心拦住了。
然而,他肚子饿,饿得很厉害,而且又没有一个子儿。他突然下了决心,为了不让自己有考虑的时间,一口气奔过大街,冲进了首饰店。
商人见了他,连忙迎上前,面带笑容,彬彬有礼地搬来一把椅子。伙计们也过来了,他们眼睛里,嘴边也都带着笑意,不断地瞟着朗丹。
珠宝商开口说:“我已经打听过了,先生,如果您没有改变主意,我可以立刻照我出的价钱付款。”
科员结结巴巴地说:“当然没有改变。”
首饰商人从抽屉里取出十八张大钞票,点了一遍递给朗丹。朗丹在一张小收据上签了字,用一只颤巍巍的手把钱放在衣袋里。
我正打算出去,又转过身来,垂下眼睛,对一直在微笑的商人说:“我我还有别的珠宝都是从同一个人那儿继承来的。您都愿意收买吗?”
商人鞠了个躬,说:“当然愿意,先生。”
有一个伙计跑出去了,为的是笑个痛快。另外一个伙计使劲地擤鼻子。
满脸通红的朗丹用若无其事的严肃口吻说:“我去给您拿来。”
他叫了一辆马车,回去拿首饰。
一个钟头以后,他回到首饰店,到这时候他还没有吃早饭。他们开始一件件地研究,一件件地估价。几乎全部都是这家店里卖出的。
朗丹现在也撕破脸皮争价钱了,他发脾气,要人把帐薄给他看;随着金额的增加,他的嗓门也越提越高。
大粒的钻石耳坠两万法郎;镯子三万五千法郎;胸针、戒指和链坠儿一万六千法郎;一件用祖母绿和蓝宝石镶成的首饰一万四千法郎;一条当项链用的金链连同吊着的独粒钻石四万法郎;总数共达十九万六千法郎。
商人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这些东西的主人把所有的积蓄都存在珠宝上了。”
朗丹一本正经地说:“这也是一种存钱的方法,并不特殊。”他又和买主约好第二天还要约请行家复查,然后走了出来。
到了街上,他看见旺多姆纪念柱,恨不得跟爬夺彩竿似的爬上去。他感到自己身轻如燕,只要一纵身,就可以和柱顶上高耸入云的皇帝雕像玩玩跳背游戏。
他到瓦赞饭店吃了中饭,喝的是二十法郎一瓶的酒。
吃完饭,他叫了一辆马车,到布洛涅树林去兜风。他带着几分轻蔑的神气望着来来往往的车马,恨不得向行人嚷叫:“我也有钱。我有二十万法郎!”
他想起了内务部,连忙叫马车送他去。他大模大样走进科长办公室,说:
“先生,我是来向您辞职的。我得到了一笔三十万法郎的遗产。”他又去和老同事们握手告别,把自己将来的生活打算告诉他们;然后到英国咖啡馆去吃晚饭。
他正好坐在一位看上去好像很有身份的绅士旁边,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想炫耀一下,于是告诉这位先生,他刚刚得到了一笔四十万法郎的遗产。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对看戏不感到厌烦,他还和一些妓女混了一夜。
半年以后,他又结婚了。他的第二个妻子虽然很规矩,可是脾气难侍候,给他带来了许多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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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宝》是法国作家莫泊桑创作的短篇小说。讲述了一位丈夫发现妻子收藏的“假珠宝”是真的之后的心理转变。《珠宝》是一篇道德小说。朗丹曾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小家庭。他真诚地爱着妻子,妻子也热烈地爱着朗丹。珠宝真假之谜的开解,对朗丹是沉重地一击,“真与假”在一瞬间全部对换了位置:假珠宝变成了真珠宝,真诚的爱情变成了虚假的爱情。
这篇小说继承了莫泊桑以往一贯的写作风格:构思和布局的巧妙性,取材于平凡的日常生活,通过引人入胜的情节安排使小说生动富有吸引力。小说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金钱的罪恶一面,以及小市民在金钱面前爱慕虚荣的嘴脸,小说通过细致的人物心理描写和出乎意料的结局安排,鲜明地体现了莫泊桑的创作特点。
19世纪后期的法国社会风行的是虚伪、自私、贪婪,尽管莫泊桑对当时社会资产阶级文明的态度是矛盾的,但最痛切地认识到资产阶级文明的贫乏、卑劣和虚伪,特别让他痛心疾首的是:
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人们都“生活在酬金的独裁下”、“跪倒在金钱偶像前”,在这样的社会里,纯真的爱情毕竟是少而又少,他也曾唱出几首甜蜜的罗曼司(短篇小说《幸福》、《马丹姑娘》等)。但这位尊重现实的作家更多地是揭示资本主义制度造成的爱情和婚姻的畸形现象,《遗产》、《遗嘱》、《珠宝》等作品无一不是金钱社会里不正常婚姻的注脚。
清咸丰十年(1860)英法联军攻占北京后,于10月6日占据圆明园。中国守军寡不敌众,圆明园总管大臣文丰投福海自尽,住在园内的常嫔受惊身亡。英、法军队洗劫二天后,向城内开进。10月11日英军派出1200余名骑兵和一个步兵团,再次洗劫圆明园,英国全权代表詹姆士·布鲁斯以清政府曾将巴夏礼等囚于圆明园为借口,将焚毁圆明园列入议和先决条件。10月18日,3500名英军冲入圆明园,纵火焚烧圆明园,大火三日不灭,圆明园及附近的清漪园、静明园、静宜园、畅春园及海淀镇均被烧成一片废墟,安佑宫中,近300名太监、宫女、工匠葬身火海。成为世界文明史上罕见的暴行。
。其实,火烧圆明园的真正概念,不仅是火烧圆明园,而是火烧京西皇家三山五园。焚毁的范围远远比圆明园大得多。
这三山五园是:万寿山、玉泉山、香山三山,清漪园、圆明园、畅春园、静明园、静宜园五园。
历史上侵略军火烧圆明园曾有两次。第一次火烧圆明园是清咸丰十年(1860年),英法联军入侵北京。英法联军到处烧杀抢掠、野蛮洗劫、焚毁了举世闻名的圆明园,园内寺庙建筑也大多被毁于火。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时,本意是将其夷为平地,但是由于圆明园园子的面积太大,景点分散,而且水域辽阔,一些偏僻之处和水中景点幸免于难。据同治十二年(1873年)冬查勘,园内尚存有建筑13处。如,圆明园的蓬岛瑶台、藏舟坞,绮春园的大宫门、正觉寺等。
第二次火烧圆明园是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再次放火烧圆明园,使这里残存的13处皇家宫殿建筑又遭掠夺焚劫。
在文学作品中似乎把火烧圆明园的罪过,归咎于慈禧太后垂帘听政之无能。听起来好象也有一些道理,但并不确切。历史上的无数事实表明,一个贫穷落后、弱小的国家和民族,只能处于被压迫、被剥削、被凌辱、被掠夺的地位。火烧圆明园的历史则再次证明:国家贫穷、落后、软弱就要挨打。
现在,圆明园已辟为遗址公园,并正对遗址进行保护性维修,恢复山形水系、园林植被、桥涵闸路,部分古建筑也将重修。 我恨八国联军我恨英法联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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