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16周日阴D16
“志道乐学·国学经典”D524
《庄子》外篇 秋水
五
原文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1];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2];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3],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4]。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5],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注释
[1]反衍:向相反的方向伸展,转化。[2]谢施(yì):意思同“反衍”。[3]繇繇(yóu):悠然自得。[4]畛(zhěn)域:界限。[5]举:跨越,追赶。
译文
河神说:“既然这样,那么我什么应该做?什么又不应该做呢?对于进退取舍,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海神回答:“从道的角度出发,什么是贵什么是贱,可以说贵与贱是向本身相反的方向发展的;不要拘束你的心志,而与大道相背离。什么是少什么是多,可以说多与少是相互转换的;不要偏执于事物的某一方面行事,而跟大道不相一致。端庄、威严的样子像是一国之君,对待人民没有一点偏私;优游自得的样子像是祭祀中的土地神,确实没有任何偏私的赐福;浩瀚周遍的样子像是通达四方而又旷远无穷,确实没有什么区分界限;兼蓄并且包藏万物,难道谁专门有所承受或者有所庇护?这就称作不偏执于事物的任何一个方面。宇宙万物本是浑同齐一的,有什么长短之分呢?大道是无始无终的,而万物却是有死有生,因而不能以一时的成就而骄傲。时而空虚时而充实,万物从不固守于某一不变的形态。岁月不可以挽留,时间从不会停息,消退、生长、充实、空虚,宇宙万物终结便又有了开始。这样也就可以谈论大道的准则,评说万物的道理了。万物的生长,犹如马在奔驰,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着,没有什么时刻不在迁移。应该做些什么呢?又不应该做什么呢?万物本来就在不断地自行变化着!”
20220117周一阴D17
“志道乐学·国学经典”D525
《庄子》外篇 秋水
六
原文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1];蹢躅而屈伸[2],反要而语极。”
曰:“何谓天?何谓人?”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3],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予不见乎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4]?吾安用足哉!”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 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5],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注释
[1]位:居于,处在。得,自得。[2]蹢躅(zhí zhú):同“踯躅”。进退不定,左右为难的样子。[3]趻踔(chěn chùo):跳着走路。[4]易:改变,变动。[5]蜚:通“飞”,掀翻,吹倒。
译文
河神说:“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还要那么看重大道呢?”
海神回答:“懂得大道的人必定通达事理,通达事理的人必定明白应变,明白应变的人定然不会因为外物而损伤自己。道德修养高尚的人烈焰不能烧灼他们,洪水不能沉溺他们,严寒酷暑不能侵扰他们,飞禽走兽不能伤害他们。不是说他们逼近水火、寒暑的侵扰和禽兽的伤害而能幸免,而是说他们明察安危,安于祸福,慎处离弃与追求,因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他们。所以说:‘天然蕴含于内里,人为显露于外在,高尚的修养则顺应自然。懂得人的行止,立足于自然的规律,居处于自得的环境,徘徊不定,屈伸无常,也就返归大道的要冲而可谈论至极的道理。’”
河神说:“什么是天然?什么又是人为?”
海神回答:“牛马生就四只脚,这就叫天然;用马络套住马头,用牛鼻绾穿过牛鼻,这就叫人为。所以说,不要用人为去毁灭天然,不要用有意的作为去毁灭自然的禀性,不要为获取虚名而不遗余力。谨慎地持守自然的禀性而不丧失,这就叫返归本真。”
独脚的夔羡慕多脚的蚿,多脚的蚿羡慕无脚的蛇,无脚的蛇羡慕无形的风,无形的风羡慕明察外物的眼睛,明察外物的眼睛羡慕内在的心灵。夔对蚿说:“我依靠一只脚跳跃而行,没有谁再比我简便的了。现在你使用上万只脚行走,竟是怎么样的呢?”蚿说:“不对哩。你没有看见那吐唾沫的情形吗?喷出唾沫大的像珠子,小的像雾滴,混杂着吐落而下的不可以数计。如今我启动我天生的机能而行走,不过我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这样。”
蚿对蛇说:“我用众多的脚行走反倒不如你没有脚,这是为什么呢?”蛇说:“仰赖天生的机能而行动,怎么可以改变呢?我哪里用得着脚呢!”
蛇对风说:“我启动我的脊柱和腰胁而行走,还是像有足而行的样子。如今你呼呼地从北海掀起,又呼呼地驾临南海,却没有留下有足而行的行迹,这是为什么呢?”风说:“是的,我呼呼地从北海来到南海。可是人们用手来阻挡我而我并不能吹断手指,人们用腿脚来踢踏我而我也不能吹断腿脚。即使这样,折断大树、掀翻高大的房屋,却又只有我能够做到,而这就是细小的方面不求胜利而求获得大的胜利。获取大的胜利,只有圣人才能做到。”
《秋水》见《庄子·外篇》,可能是庄子的学生所记录。文章论述天人关系、事物的相反相成,最后归结到任自然而无为。论辩精辟,是庄子思想的代表作之一。
《秋水》全文包括河伯与北海若的对话一大段,其下还有六个短篇,思想内容与上文类似,但故事不相干。现只节选主要的大段。
秋水时至(1),百川灌河(2),泾流之大(3),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4)。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5),望洋向若而叹曰(6):“野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7),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8),吾非至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9)。”
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10),拘于虚也(11);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12);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13),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14),尔将可与语大理矣(15)。天下之水,莫大于海,百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16),不知何时已而不虚(17)。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18),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19),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20)。方存乎见少(21),又奚以自多(22)!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23)?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看样子稊米之在太仓乎(24)?号物之数谓之万(25),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26),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27),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28),终始无故(29)。是故大知观于远近(30),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31)。证曏今故(32),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33),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34)。明乎坦涂(35),故生而不说(36),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37),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38),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39)’,是信情乎(40)?”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41),故异便(42),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43)。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44);不可围也,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45)。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46)。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47)。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48)。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49)。’约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50),恶至而倪大小?”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51),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等矣(52)。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53)。以趣观之(54),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55)。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56);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57)。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58)。梁丽可以冲城(59),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60)。故曰,盖师是而无非(61),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大小之家(62)?”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63),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64)。无拘而志(65),与道大蹇(66)。何多何少,是谓谢施(67)。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68),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69),其无私福;泛泛乎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70)。兼怀万物,其孰承翼(71),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72)。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73)。年不可举(74),时不可止,消息虚盈(75),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76),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77)。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署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78),言察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德,蹢躅而屈伸(79),反要而语极(80)。”
曰:“何谓天?何谓人?”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81),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勿失,是谓反其真。”
选自郭庆藩《庄子集释》本
秋水随着时令到来,千百条川流都奔注入黄河,大水一直浩瀚地流去,遥望两岸洲渚崖石之间,辨不清牛马之形。于是乎,河伯(黄河之神)便欣然自喜,以为天下所有的美景全都在自己这里了。他顺着水流向东走,到了北海。他向东遥望,看不见水的尽处。于是,河伯才改变了他的神态,茫然地抬头对北海若(北海之神)感慨地说:“俗语说:‘自以为知道很多道理,没人能赶上自已了。’这正是说我呀。而且,我还曾经听说过有人贬低仲尼的学识,轻视伯夷的节义,开始我不相信。现在我看到你的浩瀚无穷,如果我不到你的门下,那是多么危险,我将会永远被讥笑于大方之家了。”
北海若说:“井底的蛙,不能跟它谈海之大,因为它被狭小的生活环境所局限;夏天的虫,不能跟它谈冬天的冰,因为它受到气候时令的限制;知识浅陋的曲士,不能跟他谈大道理,因为他被拘束于狭隘的教育。现在你走出了水崖河岸,看到了浩大的海,才知道你的鄙陋,你才可以同我谈论大道理了。天下所有的水,没有比海更大的了,千百条川流都归注到大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止而不溢出;从尾闾流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流尽而又不空;无论春天或秋天,大海总没有变化;无论干旱水涝,大海永远没有感觉。这就是大海胜过江河水流之处,海水不能以容量来计算,但我从来没有以此自夸,我自以为形体同于天地,气魄受于阴阳,我在天地之间,好象太山上的一块小石,一株小树,正自感到渺小,又怎么会因此自大呢。请你想想四海在天地之内,不就象一小块石头浸在大湖里吗?整个中国在四海之内,不是象太仓中的一粒细米吗?世上的物类数以万计,人只是万物之一。九州之大,住了许多人,生长了许多谷物粮食,通行着许多舟船车马,人也只是其中之一。人与万物比较起来,不是象马身上的一根毛吗?古代三王五帝所要继承和争取的,讲仁义的儒者所担忧的,讲任劳的墨家所努力的,都是这些东西。可是伯夷却为了节义之名而辞让不受,仲尼为了显示多知博闻而讲个不停,这是他们在自我夸耀,不是象你刚才自夸其水之大一样吗?”
河伯说:“那么,我把天地看得很大,把毫末看得很小,行吗?”
北海若说:“不行。万物的量无穷无尽,时间无有止境,性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一切事物的终与始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因此,大智大慧的人从远近各个角度观察万物,所以他看到小的不以为小,看到大的不以为大,因为他知道物量无有穷尽。他理解事物,必求证于今古,以今事证古事,古事虽远,也看得很明白;以古事证今事,今事虽近在手头,也有不可理解的地方。因此他知道时间不会终止。他又看透了盈虚消长的规律,所以有所得不以为喜,有所失也不以为忧,因为他知道性分不会永远不变。他又明白人生的大道,所以生活着并不感到喜悦,死亡也不以为是祸灾,因为他知道万物终始的变化也是不固定的。计算一个人所知道的估不如他所不知道的那么多;一个人生存的时间,不如他未生的时间那么长。人们用自己有限的生命,去求得掌握无限大的知识,就只会感到迷惑而不能满足。由此看来,你又怎么能知道毫末可以定为最微小的标准,又怎么能知道天地可以作为最大的极限?”
河伯说:“世人的议论都说,‘最微细的东西是无形的,最大的东西是无限的’。这是真实情况吗?”
北海若说:“站在小的角度去看大的东西,是看不到极限的;站在大的角度去看细微的东西,是看不清楚的。所谓精,是最为微小的;所谓垺,是最为庞大的,所以能够看出不同的区分,这是形态上具有的区别。所谓精和粗,都只能凭借有形态的东西来判断。无形态的东西,就不能用数字来区分;没有范围的东西,不是数字所能算清。凡是可以用语言论述的东西,都是粗大之物;只能意识到的东西,便是细微之物。语言所不能论述,意识所不能观察到的,就不能用精粗去衡量了。因此,得道的大人先生的行为,不会出于害人,但也不重视给人以仁义恩惠;他们的行动不为求利,也不以做门隶奴仆为贱;他们不争夺财货,但也并不赞赏辞让;做事不借助他人,不赞美自食其力者,也不轻视贪污的人。他们的行为既与一般世俗人不同,却并不主张高傲怪僻;表现和众人一样,也不贱视谄佞的人。世俗的官爵利禄,对他们起不了鼓励作用;刑罚侮辱,也不足以成为羞耻。他们知道是非不是一定的区别,大小也不是一定的标准。听说:‘有道的人不求名声,品德极高的人不自显其德,伟大的人都是忘我无私的。’这些人都是最能守性分的人。”
河伯说:“那么,在万物的内或外,有什么标准去区别贵贱和大小呢?”
北海若说:“从道的观点看,万物并无贵贱之分。从事物本体看,都是自以为贵而贱视对方。从世俗观点看,贵贱在于舆论而不在于物的本身。从事物的相对差别看,就会按照自己所认为大的标准去要求大,那么万物都可以说是大的;按照自己所认为小的标准去要求小,那么万物都可以说是小的。如果知道天地有时也象细米那么小,知道毫末有时也象丘山那么大,那么差别的概念就没有了。从功利的观点看,如果按自己所有的标准去看,那么万物都有功利;用自己所没有的标准去看,那么万物都没有功利了。知道了东和西是两个相反的方向,而两者彼此又不能没有,那么功利的性分就可以确定了。再从一个人的思想倾向看,如果依照自己认为对的就肯定它,那么万物没有不对的;如果按照自己认为不对的就否定它,那么万物没有不可被否定的。知道尧和桀都自认为是而互相否定,那么倾向和标准便表现出来了。从前,尧和舜由禅让而取得了王位,燕王哙禅让给国相子之而身亡国乱;商汤伐桀、周武王灭纣,都以斗争取得了王位,而楚国的白公胜却因斗争而自取灭亡。由此看来,斗争和禅让的仪式,尧和桀的行为,贵或贱都是由于时势的不同,不能认为那是经常不变的规律。粗大的栋梁可以用来攻撞城墙,而不能用来堵塞蚁穴鼠洞,这是说不同的器材有不同的用法。骐骥、骅骝,一天能跑千里,捕捉老鼠却比不上野猫和黄鼠狼,那是说不同的才技有不同的用处。猫头鹰能在黑夜中捕捉跳蚤,能看清楚最小的东西,可是在白天,它睁大了眼睛还看不见山丘,这是说才性不同而能力也不同。所以说,如果肯定自己的‘是’而否定‘非’,自以为能‘治’而否定‘乱’,这就是不明白天地万物变化的规律和道理啊。这正象只尊崇天而看不到地,尊崇阴而看不到阳那样,这显然是行不通的。但是,某些人还要坚持辩论而不愿放弃,这不是愚蠢便是有意制造混乱。三王五帝有不同的禅让方式,夏、商、周三代有不同的继承法,不适应时势,违反风俗人情的,就称之为篡弑的叛徒。配合时势,顺应世俗人情的,就被称为仗义的革命家。安静些吧,河伯,你哪里会知道贵和贱的界限,大和小的标准呢!”
河伯说:“那么,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我对于一切事物的拒绝或接受,求取或放弃,究竟应该怎么决定?”
北海若说:“从道的标准看,什么贵什么贱,都是各自向对立的方向发展。不要拘泥你的思想,否则会与大道相抵触的。哪里多哪里少,那是事物的代谢转化。不要固执你的行为,而与大道有参差。要庄重地象国君那样,对谁都公正无私;坦然自得地象社祭时的土地神,对谁都不偏私福佑;浩荡广大地象天地四方那样无边无际,没有界限。要能同时包容万物,谁也不受到特殊的偏爱,这就叫做‘无方’。天下万物都是一样的,无所谓长短。大道无终无始;万物都有死有生,所以它的存在是不足凭恃的。事物的变化时虚时满,形态也是不固定的。年岁不能提取,时光无法停止,消亡、生长、满盈、亏虚,始终循环。知道这种现象,就可以谈论大道的方向、原则,和万物变化的规律。天下万物的生长,象奔驰一样,没有一个动作不在变易,无时无刻不在转移。你何必躭心于做什么,不做什么呢?它本身就在不断变化。”
河伯说:“既然如此,又何必重视‘道’呢?”
北海若说:“懂得道的人,一定能通情达理,通情达理的人,一定很懂得权宜应变,能应变的人,就不会因物而伤害自己。有最高道德的人,火不能烧灼他,水不能淹溺他,严寒酷署都不能伤他,凶禽猛兽不能残害他。这并不是说要他故意去触犯水火、寒署、禽兽,而是说他很能察觉安危、祸福的契机,能小心地选择进退去就,因此外物不能伤害他。所以说:天性是内在的,人为是外在的,道就体现在天性里。知道天性和人为的运行规律,以了解天性为基础,以道德为根据,或退或进,或屈或伸,这就是归结到要点,而我的话也尽于此了。”
河伯说:“那么,什么是天性?什么是人为?”
北海若说:“牛和马都有四条腿,这就是天性。给马络上笼头,给牛鼻上穿上绳索,就是人为。所以说:不要用人为去毁灭天性,不要因人事而忽视天命,不要因有限之得而殉无穷之名。小心地紧守这三个原则,这才叫做反朴归真。”
(施蛰存 黄素芬)
注 释
(1)时:按时令。 (2)灌:奔注。河:黄河。 (3)泾:直流的水波,此指水流。(4)不辩:分不清。(5)旋:转,改变。 (6)望洋:茫然抬头的样子。 (7)伯夷:商孤竹君之子,与弟叔齐争让王位,被认为节义高尚之士。 (8)子:原指海神若,此指海水。 (9)长:永远。大方之家:有学问的人。 (10)鼃:同蛙。 (11)虚:同“墟”,居住的地方。 (12)笃(dú毒):固。引申为束缚、限制。 (13)曲士:孤陋寡闻的人。 (14)丑:鄙陋,缺乏知识。 (15)大理:大道。 (16)尾闾(lǔ吕):海的底部,排泄海水的地方。 (17)虚:流空。 (18)过:超过。 (19)自多:自夸。 (20)大:同“太”。 (21)方:正。存:察,看到。见(xiàn现):显得。 (22)奚:何,怎么。 (23)礨(lěi磊):石块。礨空:石块上的小空洞。大泽:大湖泊。 (24)稊米:泛指细小的米粒。 (25)号:称。 (26)连:继续。 (27)“仁人”二句:仁人:指专门讲仁义的儒家者流。任士:指身体力行的墨家者流。墨家以任劳以成人之所急为己任,故称。 (28)分(fèn愤):分性、秉赋。无常:不固定。 (29)故:同“固”。 (30)大知(zhì智):大智大慧的人。 (31)知量:知道物量。 (32)曏:明。故:古。 (33)“故遥”二句:闷:昧,暗。不闷:不昏暗,即“明白”。掇(dūo多):伸手可拾,表示近。跂:通“企”,求。不跂:不可企求。 (34)分(fèn愤):界限,盈虚得失的界限。 (35)坦涂:大道。涂,同“途”。 (36)说:通“悦”。 (37)至大之域:无穷大的境界。 (38)倪(ní泥):头绪,引申为标准、界限。 (39)不可围:不可限制,没有范围。 (40)信:真实。 (41)垺(fú俘):同“郛”郭,城墙。殷:盛大。 (42)便:通“辨”。异便:不同的区别。 (43)期:凭借。 (44)数:数字。 (45)不期:不可能。 (46)“是故”三句:大人:得道的大人先生。多:赞美、歌颂。 (47)辟异:傲慢怪辟。 (48)倪:标准。 (49)“道人”三句:道人:得道的人。不闻:不求名声。至德:品德极高的人。不得:不自显其德。大人:伟大的人。无己:忘我。 (50)恶(wū乌)至:什么标准。 (51)差:差别。 (52)差数:差别的概念。等:相同。 (53)功分(fèn愤):功利的性分。 (54)趣:通“趋”,思想倾向。 (55)操:主观标准。睹:可见。 (56)之:燕国相名子之。哙:燕王名哙。燕王哙于周慎靓王五年(前316年),用苏代之说,让王位给国相子之,燕人不服,大乱。齐乘机伐燕,杀哙与子之,燕国也几乎灭亡。 (57)白公:白公胜,楚平王孙,他父亲太子建,因受陷害而流亡国外,生白公胜。后来白公胜回国,为了争夺政权发动武装政变,事败身亡。 (58)常:不变的规律。 (59)丽:通“欐”,屋栋。 (60)性:才性。 (61)师:推崇。 (62)“女恶”两句:女:汝。家、门:范围、界限。 (63)趣:求取。 (64)衍(yǎn演):通“延”,发展。反衍:反方向发展。 (65)无:勿。而:你。 (66)道:大道。蹇(jiǎn剪):阻塞,引申为抵触。 (67)谢:代谢,衰落。施:移,转。 (68)严:通“俨”。有:语助词。 (69)繇(yóu由)繇乎:坦然自得的样子。社:土地神。 (70)畛(zhěn枕)域:疆界。 (71)翼:庇爱,偏护。 (72)成:万物之成形。 (73)位:守住、固定。不位:不固定。 (74)举:提取。 (75)消:消亡。息:生长。 (76)大义:大道。方:方向、原则。 (77)权:权衡轻重而应变。 (78)薄:迫近,引申为触犯。 (79)蹢躅(zhízhú直逐):或作“踯躅”:进退的样子。 (80)反:通“返”。极:尽。 (81)落:络,笼住。
原文: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称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曏今故,故遥而不闻,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
“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大小之家!”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盈,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已。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译文:秋季的潮汛来了,无数支流都灌注入黄河。水流的浩大使黄河两岸及洲渚四边这些所在,望过去连牛马也不能分辨。于是河伯为自己欣喜,认为普天下的美都集于他一身。他顺着水流向东走,到了北海,朝东面望去,看不到海水的边。在这种情况下,河伯才改变了自己原先欣喜自得的神态,仰望着海神感叹地说:“俗语有这样的话:‘听到的道理多了,就以为没有人及得上自己。’这就是说我啊。我曾听说竟有小看孔子学识和轻视伯夷义行的人,开始我还不相信;现在我看到了你的难以穷尽,我要是不到你这里来,那就很危险了,我将长久地被懂得大道的人所笑了。”北海神说:“对井底之蛙不能谈论大海,因为它受住处的限制;对夏天的虫子不能谈论冰,因为它受生长时间的限制;对孤陋寡闻的人不能谈论大道,因为他受教养的束缚。现在你从河岸出来,看到了大海,于是知道了你的浅陋可羞,那就可以和你谈论大道了。天下的水,没有大过海的,所有的河流都归向这里,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息,而海永不满盈;尾闾将海水排出,不知什么时候才休止,而海永不枯竭;无论春天还是秋天,大海都不会起变化,无论水涝还是干旱,大海都没有什么感觉。其容量超过江河之水,无从计数。但我却从来没有因此自满,因为我认识到自己寄形于天地之间,从阴阳变化中禀承了生气,我在天地之间,就跟小石块、小树木在大山里一样,我只想到自己太渺小了,又拿什么来自满算起来四海之在于天地间,不就像小蚁穴之在于大湖泽中吗算起来中国之在海内,不就像一颗稗籽之在于大谷仓中吗事物名称的数目要以万计,人仅是其中的一种;人类遍及九州中一切谷物生长之外、舟车通行之地,而个人又只是人类中的一分子。个人与万物相比,不就像马身上的一根毫毛吗五帝所禅让的,三王所争夺的,仁人所忧虑的,任士所操劳的,也都是这样的一根毫毛啊!伯夷以辞让毫毛去求取名声,孔子以谈论毫毛来显示渊博。他们的这种自以为了不起,不就跟你刚才用水多来自夸是一样的吗”
河伯说:“那么我把天地看作大,把毫毛看作小,可以吗”北海神说:“不行。那些事物,其量度是没有穷尽的,时间是没有止境的。名分的差别不是永恒的,始终的界线不是固定的。由于这个缘故,大智慧的人远近都观照到,所以小的东西不觉小,大的东西不觉大,他知道事物的度量是没有穷尽的;他将古今贯通起来证验和理解,所以对于遥远的事并不觉得昏暗不明,对于眼前的事却也并不去企求,他知道时间的进程是没有止期的;他对盈、虚两方面都审察到,所以得到时并不感到欣喜,失去时也不感到忧伤,他知道得失的差别不是永恒的;他对万物演变的全过程加以探明,所以对生不感到欢悦,死了也不认为是祸患,他知道终始的界线是不能固定的。算起来,一个人所知道的事情并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多,其生存的时间远不如其出生以前宇宙所已经历的时间长;拿自己极其渺小的生命和知识力求穷尽广大无际的领域,因此就迷乱而毫无所得。由此看来,又何以知道毫毛之足以被确定为最小的限度!又何以知道天地之足以穷尽最大的领域!”河伯说:“世上的论者都说:‘最精妙的东西没有形体,最大的东西没有外围。’这是实情吗”北海神说:“从小的角度去看大的事物,总看不到全貌,从大的角度去看小的事物,总看不分明。所以这种由差别而引起的变化,是势所必然的。精,是小中之小;垺,是大中之大。所谓的精细和粗大,仅限于有形的物体;没有形体的事物是在数量上已不能再分了;大到没有外围的事物,是在数量上已不能穷尽了。可以用语言来论述的,是事物中的粗大者,可以用心意感觉到的,是事物中的精细者。语言所不能论述、意识所不能感觉到的,那就既不受精的限制,也不受粗的限制。”
河伯说:“那么,在事物的外部,或在事物的内部,到了怎样的程度就成为贵贱的开始到了怎样的程度就成为大小的开端”北海神说:“从道的角度看,事物没有贵贱之分;从事物本身的角度看,万物都自认为尊贵而互相轻贱;从世俗的角度看,贵贱都不是由自己决定的。从事物的差别看,从它大的一面说就是大的,那么万物就没有不是大的;从它小的一面说就是小的,那么万物就没有不是小的;假如懂得天地像稊米那么小,毫毛就象山丘那么大,那么万物差别的情势就可以看清楚了。从事物的功用看,从它有用的一面说就是有用,那么万物就都有用;从它没有用的一面说就是无用,那么万物就都无用;假如知道东西两方相反而不能缺少任何一方,那么事物功用的分限就可以确定了。从事物的趋向看,从它所认为对的一面说就是对的,那么万物就没有不对的;从它所认为不对的一面说就是不对的,那么万物就都是不对的;假如知道尧、桀都自认为正确而互相非难,那么万物取舍的不同就可以看清楚了。“从前尧、舜通过禅让而使帝位传下去,子之和燕王哙却因为禅让而绝灭;商汤和周武王通过争夺而为王,白公胜却因争夺而毁灭。由此看来,争夺和禅让的制度,唐尧和夏桀的行为,其贵贱都有时间性,不可看作是永恒的。屋栋可用来撞毁城墙,却不能用来堵塞小洞,这是说器材有别;骐骥骅骝一日而奔驰千里,捉老鼠却不如野猫和黄鼠狼,这是说技能各有异同;猫头鹰在夜里能抓跳蚤,看得清毫毛般的小东西,但白天出来却张大眼睛而看不见山丘,这是说性能有别。所以说‘效法正确的就不至于有错误,效法那治理好天下的就不会有祸乱了吧’那样的话,乃是不明白天地道理和万物实情的说法。这就像师法天而不准地存在,师法阴而不准阳存在一样,其行不通是很明显的。但却还是把它不停地说,这不是愚昧无知就是故意骗人。帝王传位的方式各不相同,三代继位的方法也有不同。跟其时代不合、与世俗相违逆的,被称为篡夺之人;与其时代相配,顺应其世俗的,被称为仁义的人。别作声吧河伯!你哪里知道贵与贱的界限、小与大的范围啊!”
河伯说:“那么我做什么,不做什么呢在对事物的拒绝、接受,取用、放弃方面,我究竟应该怎么办呢”北海神说:“从道的角度看,这个贵那个贱,这是反复循环的,不要拘束你的意志,以致与大道相抵牾。这个多那个少,这是更代变移的;不要一偏而行,以致与大道相不合。你应该俨俨然像一个国家的君主那样,没有偏私的恩德;悠悠然像祭祀时的社神那样,没有偏私的福惠;泛泛然像四方那样无穷无尽,没有什么固定的界限。要是对万物都一样地爱护,那还有谁要承受庇护呢这就叫作没有偏向。认识到万物都是一样的,那还有谁短谁长呢大道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万物却有生死的变化,它已成的形体是不足凭依的。万物的变化一时虚一时满,没有固定不变的形态。年岁,不能使它加速流驶;时光,不能使它停止不动,事物的消亡和生息、盈满和虚亏,是终而复始的循环。所有这些,都是用来说明大道的原则,论述万物的道理的。事物的生长,就像马的驰骤,一举一动都在变化之中,无时无刻不在移动。做什么呢不做什么呢事物本来就将自行变化。”河伯说:“那么道又有什么可贵的呢”北海神说:“认识道的人必定通达事理,通达事理的人必定通晓一时一事的处理,通晓一时一事的处理的人不以外物来伤害自己。具备最高道德修养的人,火不能使他感到热,水不能使他沉溺,严寒酷暑不能伤害他,禽兽不能侵犯他。不是说他触犯这些东西不受伤害,而是说他能明察安危,在祸福到来时心头宁静,进退都小心谨慎,因此没有什么能够伤害他。所以说:‘天性蕴藏在内心,人事显露在外表,道德体现在天性上。’了解自然和人事的运动变化。以自然为根本,处于自得的境地,这样就无论进退屈伸,都返归大道的根本而说得上是理的极致。” 河伯问:“什么叫做天什么叫做人”北海神说:“牛马有四只脚,这叫做天;用笼头套住马头,用绳子穿过牛鼻,这就叫做人。所以说:不要用人去破坏天,不要用巧伪去破坏事物的必然性,不要因为贪得而牺牲生命去求名。牢牢把握住这些道理,不能背离,这就叫做返归自然本性。”
注释①时:按时,按季节,名词作状语②百:泛指众多,是个虚数。③川:河流。④灌:注入。⑤河:古代专指黄河。⑥泾流:直通的水流。泾,同“径”,直往。⑦两涘(sì):河两岸。涘,水边。⑧渚(zhǔ)崖:水洲岸边。渚,水中的小陆地。崖,又作“涯”,高的 河岸。⑨辩:通“辨”,辨认。⑩于:在,介词。
秋水(节选)
〔战国〕庄周
秋水时至(1),百川灌河(2),泾流之大(3),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4)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5),望洋向若而叹曰(6):“野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7),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8),吾非至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9)”
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10),拘于虚也(11);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12);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13),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14),尔将可与语大理矣(15)天下之水,莫大于海,百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16),不知何时已而不虚(17)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18),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19),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20)方存乎见少(21),又奚以自多(22)!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23)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看样子稊米之在太仓乎(24)号物之数谓之万(25),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26),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27),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28),终始无故(29)是故大知观于远近(30),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31)证曏今故(32),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33),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34)明乎坦涂(35),故生而不说(36),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37),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38),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39)’,是信情乎(40)”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41),故异便(42),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43)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44);不可围也,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45)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46)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47)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48)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49)’约分之至也”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50),恶至而倪大小”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51),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等矣(52)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53)以趣观之(54),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55)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56);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57)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58)梁丽可以冲城(59),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60)故曰,盖师是而无非(61),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大小之家(62)”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63),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64)无拘而志(65),与道大蹇(66)何多何少,是谓谢施(67)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68),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69),其无私福;泛泛乎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70)兼怀万物,其孰承翼(71),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72)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73)年不可举(74),时不可止,消息虚盈(75),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76),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77)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署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78),言察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德,蹢躅而屈伸(79),反要而语极(80)”
曰:“何谓天何谓人”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81),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勿失,是谓反其真”
前赤壁赋
宋 苏轼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九方皋相马
《列子·说符》
秦穆公谓伯乐①曰:“子之年长②矣,子姓③有可使求马者乎”
伯乐对曰:“良马可形容筋骨相④也天下之马者⑤,若灭若没,若亡若失⑥若此者绝尘弭辙⑦臣之子皆下才⑧也,可告以良马⑨,不可告以天下之马也臣有所与共担纆⑩薪莱者有九方皋,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11请见之”
穆公见之,使行求马12三月而反13报曰:“已得之矣,在沙丘”
穆公曰:“何马也”
对曰:“牝14而黄”
使人往取之,牡而骊15穆公不说16,召伯乐而谓之曰:“败矣,子所使求马者!色物17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也”
伯乐喟然太息18曰:“一至于此乎19!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20若皋之所观,天机21也得其精而忘其粗22,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皋之相者,乃有贵乎23马者也”
马至,果天下之马也
触龙说赵太后
《战国策》
赵太后新用事(1),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2),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3)太后盛气而揖之(4)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自恕,而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也(5),故愿望见太后”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曰:“日食饮得无衰乎”曰:“恃鬻耳(6)”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耆食(7),和于身也”太后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少解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8),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得补黑衣之数(9),以卫王宫(10)没死以闻(11)”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12)”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笑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13)”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14),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15)!‘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16),至于赵之为赵(17),赵主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18),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19)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20),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子义闻之曰(21):“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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