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
丰子恺(1898119-1975915)原名丰润,又名丰仁,浙江桐乡石门镇人,名仁,又名婴行。我国现代著名画家、文学家、美术和音乐教育家,是一位多方面卓有成就的文艺大师。解放后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美协上海分会主席、上海中国画院院长、上海对外文化协会副会长等职。丰子恺风格独特的漫画作品影响很大,深受人们的喜爱。他的作品内涵深刻,耐人寻味。
自幼爱好美术,1914年入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从李叔同学习绘画和音乐。1918年秋,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出家,对他的思想影响甚大。1917年与同学组织桐荫画会。1919年师范学校毕业后,与同学数人在上海创办上海专科师范学校,并任图画教师。1921年东渡日本短期考察,学习绘画、音乐和外语。1922年回国到浙江上虞春辉中学教授图画和音乐,与朱自清、朱光潜等人结为好友。回国后从事美术、音乐教学,曾任上海开明书店编辑、上海大学、复旦大学、浙江大学美术教授。同时进行绘画、文学创作和文学、艺术方面的编译工作。1924年,与友人创办立达学园。抗战期间,辗转于西南各地,在一些大专院校执教。文艺刊物《我们的七月》4月号首次发表了他的画作《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其后,他的画在《文学周报》上陆续发表,并冠以“漫画”的题头。自此中国才开始有“漫画”这一名称。1925年成立立达学会,参加者有茅盾、陈望道、叶圣陶、郑振锋、胡愈之等人。1926年,任教职于上海艺术大学。1929年被开明书店聘为编辑。1931年,他的第一本散文集《缘缘堂随笔》由开明书店出版。七七事变后,率全家逃难。1937年编成《漫画日本侵华史》出版。1939年任浙江大学讲师、副教授。1942年任重庆国立艺专教授兼教务主任。1943年起结束教学生涯,专门从事绘画和写作。陆续译著出版《音乐的常识》、《音乐入门》、《近世十大音乐家》、《孩子们的音乐》等面向中小学生和普通音乐爱好者的通俗读物,为现代音乐知识的普及作了许多有益的工作。1946年返上海。出版画册《子恺漫画选》。1952年后历任上海文史馆馆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副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上海市对外文化协会副会长、上海市文联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等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主席,上海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等。工绘画、书法,亦擅散文创作及文学翻译。
丰子恺,是中国现代受人景仰的漫画家,散文家。他的绘画,文章在几十年沧桑风雨中保持一贯的风格:雍容恬静,其漫画更是脍炙人口。丰先生作品流传极广,失散也很多,就是结集出版的五十余种画册也大多绝迹于市场,给读者带来极大遗憾。在丰子恺先生的作品中,漫画恐怕是最为著名的了。往往是寥寥几笔,就勾画出一个意境,比如《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几个茶杯,一卷帘栊,便是十分心情。丰先生的许多漫画,都是以儿童作为题材的,例如《阿宝赤膊》,《你给我削瓜,我给你打扇》和《会议》。读丰先生的儿童漫画,让我们这些所谓的成人都觉得惭愧。什么时候,我们这个世界,能少一些欺诈,少一些执着,多一些自然,多一些淡泊。
丰子恺的散文,在我国新文学史上也有较大的影响。主要作品有《缘缘堂随笔》《缘缘堂再笔》《随笔二十篇》《甘美的回忆》《艺术趣味》《率真集》等。这些作品除一部分艺术评论以外,大都是叙述他自己亲身经历的生活和日常接触的人事,表现浓厚的生活情趣。
著有、《缘缘堂随笔》、《丰子恺书法》等。
著作书目:
《子恺漫画》1926,开明
《子恺画集》1927,开明
《西洋美术史》1928,开明
《缘缘堂随笔》(散文集)1931,开明;增订本,1957,人文
《子恺小品集》1933,上海开华书局
《随笔二十篇》1934,天马
《艺术趣味》(散文集)1934,开明
《绘画与文学》(论文集)1934,开明
《近代艺术纲要》(论文)1934,中华
《车厢社会》(散文集)1935,良友
《艺术丛话》(论文集)1935,良友
《丰子恺创作选》(散文集)1936,上海仿古书店
《艺术漫谈》1936,上海人间书屋
《缘缘堂再笔》(散文集)1937,开明
《漫画阿Q正传》1939,开明
《子恺近作散文集》1941,成都普益图书馆
《艺术修养基础》(论文集)1941,桂林文化供应社
《画中有诗》(诗配画)1943,桂林文光书店
《教师日记》(日记体散文集)1944,重庆崇德书店
《艺术与人生》(论文集)1944.1,桂林民友书店
《古诗新画》(子恺漫画全集之一)1945,开明
《儿童相》(子恺漫画全集之二)l945,开明
《学生相》(子恺漫画全集之三)1945,开明
《民间相》(子恺漫画全集之四)1945,开明
《都市相》(子恺漫画全集之五)1945,开明
《战时相》(于恺漫画全集之六)1945,开明
《率真集》(散文集)1946,上海万叶书店
《小钞票历险记》(童话)1947,上海万叶书店
《子恺漫画选》1955.11,人民美术出版社
《子恺漫画全集》1962.11,香港岭南出版社
《缘缘堂集外遗文》明川编,1979,香港问学社
《丰子恺散文选集》1982,上海文艺
《缘缘堂随笔集》1983,浙江文艺
翻译书目:
《苦闷的象征》(理论集)日本厨川白村著,1925,商务
《艺术概论》日本黑田鹏信著,1928,开明
《初恋》(小说)俄国屠格涅夫著,1931,开明
《自杀惧乐部》(长篇小说)英国史蒂文生著,1932,开明
《猎人笔记》俄国屠格涅夫著,1953,文生
《子恺漫画选》自序
我作这些画的时候,是一个已有两三个孩子的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我同一般青年父亲一样,疼爱我的孩子。我真心地爱他们:他们笑了,我觉得比我自己笑更快活;他们哭了,我觉得比我自己哭更悲伤;他们吃东西,我觉得比我自己吃更美味,他们跌一交,我觉得比我自己跌一交更痛……。我当时对于我的孩子们,可说是"热爱"。这热爱便是作这些画的最初的动机。
我家孩子产得密,家里帮手少,因此我须得在教课之外帮助照管孩子,就像我那时一幅漫画中的《兼母之父》一样。
我常常抱孩子,喂孩子吃食,替孩子包尿布,唱小曲逗孩子睡觉,描图画引孩子笑乐;有时和孩子们一起用积木搭汽车,或者坐在小凳上"乘火车"。我非常亲近他们,常常和他们共同生活。这"亲近"也是这些画材所由来。由于"热爱"和"亲近",我深深地体会了孩子们的心理,发见了一个和成人世界完全不同的儿童世界。儿童富有感情,却缺乏理智;儿童富有欲望,而不能抑制。因此儿童世界非常广大自由,在这里可以随心所欲地提出一切愿望和要求:房子的屋顶可以要求拆去,以便看飞机;眠床里可以要求生花草,飞蝴蝶,以便游玩;凳子的脚可以给穿鞋子;房间里可以筑铁路和火车站;亲兄妹可以做新官人和新娘子;天上的月亮可以要它下来……。成人们笑他们"傻",称他们的生活为"儿戏",常常骂他们"淘气",禁止他们"吵闹"。这是成人的主观主义看法,是不理解儿童心理的人的粗暴态度。我能热爱他们,亲近他们,因此能深深地理解他们的心理,而确信他们这种行为是出于真诚的,值得注意的,因此兴奋而认真地作这些画。
进一步说,我常常"设身处地"地体验孩子们的生活;换一句话说,我常常自己变了儿童而观察儿童。我记得曾经作过这样的一幅画:房间里有异常高大的桌子、椅子和床铺。一个成人正在想爬上椅子去坐,但椅子的座位比他的胸膊更高,他努力攀跻,显然不容易爬上椅子;如果他要爬到床上去睡,也显然不容易爬上,因为床同椅子一样高;如果他想拿桌上的茶杯来喝茶,也显然不可能,因为桌子面同他的头差不多高,茶杯放在桌子中央,而且比他的手大得多。这幅画的题目叫做《设身处地做了儿童》。这是我当时的感想的表现:我看见成人们大都认为儿童是准备做成人的,就一心希望他们变为成人,而忽视了他们这准备期的生活。因此家具器杂都以成人的身体尺寸为标准,以成人的生活便利为目的,因此儿童在成人的家庭里日常生活很不方便。同样,在精神生活上也都以成人思想为标准,以成人观感为本位,因此儿童在成人的家庭里精神生活很苦痛。过去我曾经看见:六七岁的男孩子被父母亲穿上小长袍和小马褂,戴上小铜盆帽,教他学父亲走路;六七岁的女孩子被父母亲带到理发店去烫头发,在脸上敷脂粉,嘴上涂口红,教他学母亲交际。我也曾替他们作一幅画,题目叫做《小大人》。现在想象那两个孩子的模样,还觉得可怕,这简直是畸形发育的怪人!我当时认为由儿童变为成人,好比由青虫变为蝴蝶。青虫生活和蝴蝶生活大不相同。上述的成人们是在青虫身上装翅膀而教它同蝴蝶一同飞翔,而我是蝴蝶敛住翅膀而同青虫一起爬行。因此我能理解儿童的心情和生活,而兴奋地认真地描写这些画。
以上是我三十年前作这些画时的琐事和偶感,也可说是我的创作动机与创作经验。然而这都不外乎"舐犊情深"的表现,对读者有什么益处呢?哪里有供读者参考的价值呢?怎么能帮助他们在生活中发见画材呢?
无疑,这些画的本身是琐屑卑微,不足道的。只是有一句话可以告诉读者:我对于我的描画对象是"热爱"的,是"亲近"的,是深入"理解"的,是"设身处地"地体验的。
画家倘能用这样的态度来对付更可爱的、更有价值的、更伟大的对象而创作绘画,我想他也许可以在生活中--尤其是在今日新中国的生气蓬勃的生活中--发见更多的画材,而作出更美的绘画。如果这句话是对的,那么这些画总算具有间接帮助读者的功能,就让它们出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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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举人
我的父亲是清朝光绪年间最后一科的举人。他中举人时我只四岁,隐约记得一些,听人传说一些情况,写这篇笔记。话须得从头说起:
我家在明末清初就住在石门湾。上代已不可知,只晓得我的祖父名小康,行八,在这里开一爿染坊店,叫做丰同裕。这店到了抗日战争开始时才烧毁。
祖父早死,祖母沈氏,生下一女一男,即我的姑母和父亲。祖母读书识字,常躺在鸦片灯边看《缀白裘》等书。打瞌睡时,往往烧破书角。我童年时看到过这些烧残的书。她又爱好行乐。镇上演戏文时,她总到场,先叫人搬一只高椅子去,大家都认识这是丰八娘娘的椅子。她又请了会吹弹的人,在家里教我的姑母和父亲学唱戏。邻近沈家的四相公常在背后批评她:“丰八老太婆发昏了,教儿子女儿唱徽调。”因为那时唱戏是下等人的事。但我祖母听到了满不在乎。
我后来读《浮生六记》,觉得我的祖母颇有些象那芸娘。
父亲名鐄,字斛泉,从廿六、七岁时就参与大比。大比者,就是考举人,三年一次,在杭州贡院中举行,时间总在秋天。那时没有火车,须坐船去。运河直通杭州,约八九十里。在船中一宿,次日便到。于是在贡院附近租一个“下处”,等候进场。祖母临行叮嘱他:“斛泉,到了杭州,勿再埋头用功,先去玩玩西湖。胸襟开朗,文章自然生色。”但我父亲总是忧心忡忡,因为祖母一方面旷达,一方面非常好强。曾经对人说:“坟上不立旗杆,我是不去的。”那时定例:中了举人,祖坟上可以立两个旗杆。中了举人,不但家属亲戚都体面,连已死的祖宗也光荣。祖母定要立有旗杆才到坟上,就是定要父亲在她生前中举人。我推想父亲当时的心情多么沉重,哪有兴致玩西湖呢
每次考毕回家,在家静候福音。过了中秋消息沉沉,便确定这次没有考中,只得再在家里饮酒、看书、吸鸦片,进修三年,再去大比。这样地过了三次,即九年,祖母日渐年老,经常卧病。我推想当时父亲的心里多么焦灼!但到了他三十六岁那年,果然考中了。那时我年方四岁,奶奶抱了我挤在人丛中看他拜北阙,情景隐约在目。那时的情况是这样:
父亲考毕回家,天天闷闷不乐,早眠晏起,茶饭无心,祖母躺在床上,请医吃药。有一天,中秋过后,正是发榜的时候,染店里的管帐先生,即我的堂房伯伯,名叫亚卿,大家叫他“麻子三大伯”的早晨到店,心血来潮,说要到南高桥头去等“报事船”。大家笑他发呆,他不顾管,径自去了。他的儿子名叫乐生,是个顽皮孩子(关于此人,我另有记录),跟了他去。父子两人在南高桥上站了一会,看见一只快船驶来,锣声瞠瞠不绝。他就问:“谁中了”船上人说:“丰鐄,丰鐄!”乐生先逃,麻子三大伯跟着他跑。旁人不知就里,都说:
“乐生又闯了祸了,他老子在抓他呢。”
麻子三大伯跑回来,闯进店里,口中大喊:“斛泉中了!斛泉中了!”父亲正在蒙被而卧。麻子三大伯喊到他床前。父亲讨厌他,回说:“你不要瞎说,是四哥,不是我!”四哥者,是我的一个堂伯,名叫丰锦,字浣江,那年和父亲一同去大比的。但过了不久,报事船已经转进后河,锣声敲到我家里来了。“丰鐄,接诰封!丰鐄些,接诰封!”一大群人跟了进来。我父亲这才披衣起床,到楼下去盥洗。祖母闻讯,也扶病起床。
我家房子是向东的,于是在厅上向北设张桌子,点起香烛等候新老爷来拜北阙。麻子三大伯跑到市里,看见烟子、粽子就拿,拿回来招待报事人。那些卖烟子、粽子的人,绝不同他计较。因为他们都想同新贵的人家结点缘。但后来总是付清价钱的。父亲戴了红缨帽,穿了外套走出来,向北三跪九叩,然后开诰封。祖母头上拔下一支金挖耳来,将诰封挑开,这金挖耳就归报事人获得。
报事人取出“金花”来,插在父亲头上,又插在母亲和祖母头上。这金花是纸做的,轻巧得很。据说皇帝发下的时候,是真金的,经过人手,换了银花,再换了铜花,最后换了纸花,但不拘怎样,总之是光荣。表演这一套的时候,我家里挤满了人。因为数十年来石门湾不曾出过举人,所以这一次特别稀奇。我年方四岁,由奶奶抱着,挤在人丛中看热闹,虽然莫名其妙,但到现在还保留着模糊的印象。
两个报事人留着,住在店楼上写“报单”。报单用红纸,写宋体字:“喜报贵府老爷丰镄高中庚子辛丑恩政并科第八十七名举人。”自己家里挂四张,亲戚每家送两张。这“恩政并科”便是最后一科,此后就废科举,办学堂了。本来,中了举人之后,再到北京“会试”便可中进士,做官。举人叫做金门槛,很不容易跨进;一跨进之后,会试就很容易,因为人数很少,大都录取。但我的父亲考中的是最后一科,所以不得会试,没有官做,只得在家里设塾授徒,坐冷板凳了。这是后话。且说写报单的人回去之后,我家就举行“开贺”。房子狭窄,把灶头拆掉,全部粉饰,挂灯,结彩。附近各县知事,以及远近亲友都来贺喜,并送贺仪。这贺仪倒是一笔收人。有些人要“高攀”,特别送得重。客人进门时,外面放炮三声,里面乐人吹打。客人叩头,主人还礼。礼毕请客吃“跑马桌”。跑马桌者,不拘什么时候,请他吃一桌酒。这样,免一得大办筵席,倒是又简便又隆重的办法。开贺三天,祖母天天扶病下楼来看,病也似乎好了一点。父亲应酬辛劳,全靠鸦片借力。但祖母经过这番兴奋,终于病势日渐沉重起来。父亲连忙在祖坟上立旗杆。不多久,祖母病危了。弥留时间父亲:“坟上旗杆立好了吗”父亲回答:“立好了。”祖母含笑而逝。于是开吊,出丧,又是一番热闹,不亚于开贺的时候。大家说:“这老太太真好福气!”我还记得祖母躺在尸床上时,父亲拿一叠纸照在她紧闭的眼前,含泪说道:“妈,我还没有把文章给你看过。”其声呜咽,闻者下泪。后来我知道,这是父亲考中举人的文章的稿子。那时已不用八股文而用策论,题目是“汉宣帝信赏必罚,综核名实论”和“唐太宗盟突厥于便桥,宋真宗盟契丹于澶州论”。
父亲三十六岁中举人,四十二岁就死于肺病。这五六年中,他的生命实在。
很寂寥。每天除授徒外只是饮酒看书吸鸦片。他不吃肥肉,难得吃些极精的火腿。秋天爱吃蟹,向簖上买了许多,养在缸里,每天晚酌吃一只。逢到七夕、中秋、重阳佳节,我们姐妹四五人也都得吃。下午放学后,他总在附近沈子庄开的鸦片馆里度过。晚酌后,在家吸鸦片,直到更深,再吃夜饭。我的三个姐姐陪着他吃,吃的是一个皮蛋,一碗冬菜。皮蛋切成三份,父亲吃一份,姐姐们分食两份。我年幼早睡,是没有资格参与的。父亲的生活不得不如此清苦。
因为染坊店收入有限,束惰更为微薄,加上两爿大商店(油车、当铺)的“出官”每年送一、二百元外,别无进帐。父亲自己过着清苦的生活,他的族人和亲戚却沾光不少。凡是同他并辈的亲族,都称老爷奶奶,下一辈的都称少爷**。
利用这地位而作威作福的,颇不乏人。我是嫡派的少爷。常来当差的褚老五,带了我上街去,街上的人都起敬,糕店送我糕,果店送我果,总是满载而归。
但这一点荣华也难久居,我九岁上,父亲死去,我们就变成孤儿寡妇之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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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我竟然开始有点怀旧的情绪了,这可是个稀罕事,要知道我对这过往的一切,实在毫无留恋之心。
话要从去年说起,有一阵,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又是买书架又是买书,结果就囤了一堆书放在家里,但看书的心思却三两天就歇气了。
此事对我打击挺大的,自此后,我对书的心思就淡了,既学不来那文人雅士,也做不了那严谨认真的学者,那就合着把书都送人得了。
唯有两三本书,因其本身质量不错、封面又精美简洁,从而被我宠幸,有屋安住!
原是觉着就算不看,放在家里当漂亮的装饰品也还不错,不是还有那专门的藏书癖吗?那我也就当养了这么个癖好。
果然,我的想法是对的,这不,过了一年之久,这“装饰品”都铺满灰尘了!
但又因日日相见(书架上摆放着),每每觉得内疚,积压之久了,倒也愿意拾起一本来看,不想看着看着,倒看出一些怀旧的情绪来了。
丰子恺《活着本来单纯》
丰子恺先生原是光绪二十四年生,乃浙江省嘉兴市石门镇人,在回忆童年中,先生讲到自己的祖母还在世时,家里养蚕的热闹光景,大人们挑了担到地里去采桑叶,而先生与诸姐跟了去,是去吃桑葚。
桑葚紫而甜,已经熟透,吃饱过后,最后还要用一张大叶做一只碗,采了一碗桑葚回家。
这些细致的儿时回忆,便这样勾起了我的怀旧之情,幼时家里没什么零食,我们不也是在暮春时节,到山上、到田间地里去吃那甜甜的桑葚。如今再回想颇为留恋!
类似这样的`童年耍事,书中记录不少,然虽有温情一面,但美好总易逝,先生七岁时,其祖母死后,家里便不复养蚕,不久其父亲与诸姐弟相继死亡,家道从此衰落,唯有母亲担当起家里的重担。
然而就算如此,回忆到父亲时,先生也是充满快乐的。父亲爱吃蟹,家里就在天井角落里的缸里,总养着十来只,而父亲在有蟹的季节里,每晚总要吃上一只,这夜宴有蟹、有酒、有豆腐干,好不快活!
猫和丰子恺先生
在这本书里,随处可见先生的童言趣语,连书的插图漫画,都使人忍俊不禁!丰子恺先生是中国现代漫画的开端,他的漫画不是纯粹的画风景,而是描绘充满烟火气的生活。
他从孩子身上得到灵感,从社会生活中观察细节,如果没有一个有趣的灵魂,是绝不会作出这样的画来。
但若要浮躁的你来读他的文字,看他的画,我认为是不合适的,他的文字是从前慢,他的画也是从前慢,没有什么功利性,就是于点滴生活中,去发现一些有趣的、美的、令人思考的事,如果心太浮躁,是发现不了这本书的有趣和珍贵。
有时候读一本书,是没有功利性的,不是想着得到什么,而是为了培养出一种看书的习惯,使之为人处事既不愚笨,也不过分圆滑油腻。
先生说:无宠不惊过一生!他的书亦如其人,无宠不惊,如涓涓细流暖人心田。尝试去读一本很慢很慢的书吧,让它陪伴你,生出美的心。
心眼最健全的孩子们
丰子恺的《白鹅》,白鹅大模大样、从容不迫的步态,三眼一板一、丝不苟的吃相,一副架子十足的老爷派头。丰子恺原文的题目就是“鹅老爷”。是不是比“白鹅”神气多了?
如果你读了丰子恺的《吃蟹》,见了丰子恺老爹吃螃蟹的模样,你就会明白为什么在丰子恺眼里的“白鹅”会是一副“鹅老爷”的派头。因为丰子恺老爹吃螃蟹比“白鹅”更是三眼一板、一丝不苟。
1898年11月9日,丰子恺出生在浙江省崇德县石门湾(今桐乡县石门镇)。
丰子恺出生时,他的母亲已生了六个女儿,他是家里第一个儿子。因为父亲也只有一个妹妹,他便是丰家烟火得继的希望,备受珍惜。父亲为他取乳名为"慈玉",他确实是家人眼中的宝玉,祖母溺爱他,父母、姑姑疼爱他,姐姐们怜爱他,连家里染坊中的伙计们也喜欢他。丰子恺自小便被包围在脉脉的温情中,这种温情后来跟随了他一生,浸透在他的性格里,使他总是以温柔悲悯的心来看待事物;发散在他的笔下,就变成平易的文字和纯仁的画风。
六岁,在父亲的私塾中读书,学名丰润。
父亲丰璜本是清末举人,废除科举取仕后,就在家开设私塾,教授孩子们读书。丰子恺在父亲那里学《三字经》、学《千家诗》,也学父亲在中秋之夜饮酒吃蟹赏月的名士风度……9岁时,父亲去世了,母亲把他送到另一个私塾继续就读,一直到12岁,丰子恺接受的都是传统的教育,这六年的熏陶,在他身上留下了中国传统文人特有的温文敏感,从容和善的气质。也许是家里开染坊的缘故,丰子恺从小就对线条和色彩敏感,那本为他开蒙的《千家诗》里的黑白人物被他用染料涂成彩色,他描摹人物画谱,给同学们画,给乡亲们画,甚至应私塾先生之命为学校画孔子像供人瞻仰,被人们叫做"小画家"。线条和色彩的魅力被他发现,并自此终生吸引着他。
1910年,在县立第三高等小学读书,改名丰仁。
县立第三高等小学是应革命风潮建立起的新式学堂,在这里,丰子恺剪掉了辫子,并为了适应民主选举的需要,由先生把名字中难认的“润”字改为易写易认的“仁”字。新学堂开设有音乐课,同学们唱李叔同的《祖国歌》、唱《励学》歌,音符的震撼力使丰子恺大受感染,成为他后来钻研音乐的发端。1914年春,丰子恺以第一名的成绩在县立第三高等小学毕业。
1914年,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改名子恺。
二年级起从李叔同学习图画、音乐,从夏丏尊习国文。1914年,丰子恺没有辜负母亲临行前给他预备的糕和粽子(寓意高中),在杭州考上了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在这所著名的师范学校、当时江南新文化运动的中心里,丰子恺结识了对他的一生产生重大影响的两位老师--李叔同和夏丏尊。前者不仅给予他音乐和美术上的启蒙,也在为人处世上为他作了榜样;而后者所提倡使用生动活泼的白话文、如实地表现自己真实的感受的主张,则始终被他奉为圭皋,成为他以后散文创作中的最可亲可爱的特点。在这两位与他情谊深厚的老师那里,丰子恺找到了伴随他一生的三样东西--文学、绘画和音乐。
1918年,李叔同出家为僧,丰子恺自此与佛教结缘。
李叔同是丰子恺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导师,他不仅教音乐、绘画,还教做人。在李叔同那里,丰子恺学会了写生画法,为之深深着迷,便“打定主意,专心学画,把一生奉献给艺术,永不变志”;更重要的是,他在李叔同身上学了许多可贵的精神:李叔同是个顶认真的人,丰子恺做任何事也一丝不苟;李叔同注重人格修养,认为要做一个好文艺家,必先做一个好人,丰子恺一生都是个文质彬彬的君子,而且认为“大艺术家必是大人格者”;李叔同皈依佛教,慈悲为怀,丰子恺也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他的画中,不仅对人,就连对小猫小鸟,柳枝梅花都充满了温柔。中年以后,丰子恺也皈依佛教,没有正式出家,但取法名婴行,并从此茹素。虽然丰子恺成名后表示,如果没有遇上李叔同,便不会走上绘画的道路,但李对他的影响却不是被动的,它与丰子恺的气质、禀赋都有很大的关系。
1919年学校毕业,组织发起“中华美育会”。筹办上海专科师范学校,任教务主任、西洋画教师。
师范毕业后,丰子恺与同学刘质平、吴梦非在上海小西门黄家阀路的一座旧房子里创办了中国教育史上第一所包括图画、音乐、手工艺各科的艺术师范学校--上海专科师范学校。在学校尚未挂牌前,丰子恺与吴梦非、刘质平、刘海粟、姜丹书等组织了五四时期最有影响的艺术教育社团之——中华美育会,并创《美育》杂志。会员多为全国各地中小学音乐、美术教师,他们普及图画、音乐知识,培训中小学图画、音乐教员。 在投身艺术教育的同时,丰子恺自觉地探索着艺术教育的理论研究。在上海专科师范的筹备阶段,丰子恺应邀在上海东亚体校任教,在校刊上,他发表了《图画教授法》和《素描》,前者是教育心得,后者是日本学者米田桂一郎的《素描》节译,这是目前所知丰子恺最早关于美术教学的著译。在《美育》杂志上,丰发表了《画家之生命》、《艺术教育的原理》等文,视画家的道德修养为生命。
1921年初,赴日本学习艺术,十个月后回国。
如果没有日本之行,丰子恺的画也许完全是另一种样子,或者根本就不会有“子恺漫画”。在日本的一个旧书摊上,丰子恺发现了竹久梦二的《梦二画集春》,梦二清新脱俗的简笔画一下子吸引了他。丰子恺称他的画为“无声之诗”,又最推崇其画中“诗趣的丰富”,正是这诗画相融的风格引起了他观念和情感上的极大共鸣。丰子恺自小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在艺术上,最好的诗是“乐而不*、哀而不伤”的,最好的画是“平淡天真”的,总之要中正平和;在道德上,应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梦二的画,摒弃漫画的戏谑,专写日常的生活场景而表现出深沉严肃的人生滋味,理趣并重,既合于丰子恺的文人气质,又具醒世劝戒的作用,没有远离他所热爱的生活,正是一拍即合。
1922年,由夏丏尊介绍至浙江上虞白马湖春晖中学任教,开始用毛笔作简笔画。
丰子恺任教音乐、美术的春晖中学位于清静的白马湖畔,丰在湖边建了一所“小杨柳屋”,把妻儿接来同住,过起了“世外桃源”的生活。舒畅的生活触发了他的创作灵感,被竹久梦二和陈师曾的画深深触动的丰子恺,不满一味模仿古人,希望以西洋画的技巧表现中国人的形象,把古代的诗趣融入现代的生活。丰子恺最早的一幅画是在他参加完一次校务会议后,有感于同事们神态各异地垂头拱手伏在议席上的有趣样子而作的,从此,这些过去被人忽视的生活趣致常常出现在他笔下。
1924年,发表《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走上画家的道路。
丰子恺第一幅公开发表的作品《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刊登在朱自清、俞平伯编辑的杂志《我们的七月》上,画面是茶楼一角,客人已散,桌上散放着茶具,卷起的帘外悬着一弯新月……这样简单的画,对画家的要求却是很高的,廖廖的笔画要求画家有扎实的写生基础和概括能力;画龙点睛的题词要具备丰厚的文学素养;题材的选择又要细致的人生体验,而这些都是丰子恺具备而且擅长的,于是,一种具有“温柔敦厚”的中国文化气息的漫画产生了。
1925年,《文学周刊》陆续发表其画,郑振铎冠以“子恺漫画”之名。
1924年冬至1925年,丰子恺与匡互生、朱光潜来到上海创办了“上海私立立达中学”。在上海,丰子恺结识了郑振铎,郑对丰的画早就喜爱,便邀请他为《文学周刊》作了一系列插图,冠以“子恺漫画”的名字发表,并为之出了第一本画集《子恺漫画》,由是,“子恺漫画”之名鹊起。 丰子恺并不以为自己是中国漫画的创始者,而漫画也确实在丰之前就在中国出现过,不过那只是昙花一现,直到丰的漫画问世,"漫画"一词才被广泛使用,漫画这种画种也才在中国流传开来。
1926年,丰子恺参与发起和创办开明书店。
开明书店是由当时一批知识分子创办的,以青少年读者为主要对象,面向社会,出版了许多中小学教科书和诸如《妇女问题十讲》、《新性道德讨论集》等进步有益的书籍。丰子恺不仅是书店的发起创办者,他当时的大部分著作也是由开明书店出版的。如1927年的《子恺画集》、1928年的《西洋美术史》、1929年的《护生画集》、1930年的《西洋画派十二讲》、1931年的《缘缘堂随笔》、1934年的《绘画与文学》、《艺术趣味》、1935年的《人间相》、《西洋建筑讲话》、1939年的《漫画阿Q正传》、1945年的《子恺漫画全集》。 译著有1928年的《艺术概论》、1931年的《初恋》、1932年的《自杀俱乐部》、《音乐概论》。选编著作有1927年的《中文名歌五十曲》、1931年的《怀娥铃演奏法》、1932年的《英文名歌百曲》、《风琴名曲选》等。这一串不厌其烦的书单,不仅有丰子恺与书店的深厚情谊,也可以看出丰在学问上的涉猎之广,绘画、音乐、建筑、文学皆有心得。值得一提的是,丰子恺的书都是由他自己担任装帧设计的。
1927年11月,从弘一法师(即李叔同)皈依佛门,法名婴行。
对于丰子恺的皈依佛门,从来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出世的,也有人认为他实际上是入世的。事实上,丰子恺终其一生都是个居士,没有正式出家,这与他对人世的热爱难以分开,他对于现世的迷人风光、各色人物、国家前途都不能忘情,于是他才绘画、作文、办教育、开书店……而宗教信仰给了他一颗慈悲敏感的心,影响着他的艺术观点,他一直认为艺术应该"以仁为本",要“善巧兼备”,艺术家热爱自然,同情万物,用艺术去涤荡自己和他人的心灵。这思想最直接的产物便是后来的《护生画集》。
1933年,故乡新居“缘缘堂”落成,自此专心译著,五年间各类作品二十余种(部)“缘缘堂”于1938年毁于战火。
知道丰子恺的人没有不知道缘缘堂的,它不仅是一座丰子恺曾经住过的屋子,也是他创作的见证者和阐释者。
1933年,在故乡石门,高大方正、简洁明快的缘缘堂被丰子恺用他那支“大红派克钢笔写出来”了(丰语,意即用稿费建造),这建筑物朝南的铺着大方砖的堂屋里挂着马一浮和李叔同的堂额和对联;书斋里有风琴和数千卷图书;食堂的四壁上是沈寐叟的墨迹;楼上是宽敞的卧室;门外种着桃花,天井里有芭蕉、樱桃和蔷薇,后院是冬青、桂树、葡萄藤和秋千架;最重要的是还有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在这里安宁舒适的生活,使丰子恺的创作丰收,五年间,出版《人间相》等画集三部;《缘缘堂再笔》等散文五部;《开明音乐讲义》等音乐著作三部;《绘画与文学》等艺术论著八部。缘缘堂就像这些漫画和随笔的一个立体的注释,文气、明快、既含蓄内敛又时时关怀着世间。丰子恺对缘缘堂怀有深厚的感情,当38年得知它毁于日军炮火时,丰子恺满怀悲痛和愤懑写了《还我缘缘堂》和《告缘缘堂在天之灵》两篇文章,以示悼念。
1937-1945年,避难辞乡,辗转于桐庐、衢州、上饶、南昌、萍乡、湘潭、长沙、桂林、宜山、遵义、重庆等地。
以丰子恺的性格,是最厌恶战争的,但弄人的命运却让他在战争中辗转了近十年。在颠沛流离的逃亡途中,战争的惨状深深地触动了他,使他格外重视起漫画的宣传作用来。他仍然画漫画,不过是宣传抗日的"抗战漫画",表现他沿途的见闻,画中多了人民的苦难和对侵略者的痛恨,格调也沉郁起来。这样的画,他不但自己画,还在各地执教的时候教学生们画,画好再分头下乡张贴宣传抗日。在遵义时,他还把新、旧作品重新整理,编作《子恺漫画全集》,1945年由开明书店出版。1942年起,丰子恺来到较为安定的重庆,建了“沙坪小屋”,重新过起了绘画作文的生活,并且借在长寿、丰都等地举办画展的机会,饱览了四川的山山水水。在重庆,丰子恺仍以普及艺术教育为己任,出版了《艺术与人生》、《国画常识》、《画中有诗》、《音乐初阶》等作品。 在抗战的年月里,从丰子恺的身上看到的是中国文人处惊不乱的泰然和从容赴难的勇气,他们用自己特有的方式表达了爱国的情怀和面对人生的积极。
1946-1949年,居住杭州。
抗战结束,丰子恺由重庆回到江南,他曾回到故乡,但缘缘堂已经不在了,人、物两非,旧梦难寻,痛饮一场后,便到杭州定居下来。
1949年建国后,定居上海,专心译著。
建国后,丰子恺在上海担任了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和上海分会副主席,60年担任中国画院院长,并曾任政协委员和人民代表。为了为社会主义文化、教育服务,推广苏联文化而翻译了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这时他的漫画以歌颂为主,而散文也平添了许多喜悦。
1966年后,在文革中遭受迫害,但暗中仍写作、绘画、翻译。
和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丰子恺也没能逃过文革的厄运。但他身上的宽厚气质和宗教信仰仍然起着作用,在他写给朋友的词中,他仍期望着中国“天意和平,人意和平”、“时节清明、政治清明”,他仍然暗中继续着自己喜爱的工作。
1975年4月回故乡探访,9月逝世。
1975年,了却了回故乡探望宿愿的丰子恺在上海逝世。
1978年,平反。终于还是来了,这是对艺术家最好的纪念。
1985年,重建的“缘缘堂”落成。重建的缘缘堂在丰子恺的故乡树立起来了,同时树立起来的还有人们对他的无限敬意和怀念。
楼窗外面“砰”的一响,好象放炮,又好象轮胎爆裂。推窗一望,原来是“爆
炒米花”。
这东西我小时候似乎不曾见过,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这个名称我也不敢
确定,因为那人的叫声中音乐的成分太多,字眼听不清楚。问问别人,都说“爆炒
米花吧”。然而爆而又炒,语法欠佳,恐非正确。但这姑且不论,总之,这是用高
热度把米粒放大的一种工作。这工作的工具是一个有柄的铁球,一只炭炉,一只风
箱,一只麻袋和一张小凳。爆炒米花者把人家托他爆的米放进铁球里,密封起来,
把铁球架在炭炉上;然后坐在小凳上了,右手扯风箱,左手握住铁球的柄,把它摇
动,使铁球在炭炉上不绝地旋转。旋到相当的时候,他把铁球从炭炉上卸下,放进
麻袋里,然后启封,——这时候发出“砰”的一响,同时米粒从铁球中迸出,落在
麻袋里,颗颗同黄豆一般大了!爆炒米花者就拿起麻袋来,把这些米花倒在请托者
拿来的篮子里,然后向他收取若干报酬。请托者大都笑嘻嘻地看看篮子里黄豆一般
大的米花,带着孩子,拿着篮子回去了。这原是孩子们的闲食,是一种又滋养、又
卫生、又经济的闲食。
忆 儿 时
一
我回忆儿时,有三件不能忘却的事。
第一件是养蚕。那是我五六岁时、我祖母在日的事。我祖
母是一个豪爽而善于享乐的人,良辰佳节不肯轻轻放过。养蚕
也每年大规模地举行。其实,我长大后才晓得,祖母的养蚕并
非专为图利,时贵的年头常要蚀本,然而她喜欢这暮春的点缀,
故每年大规模地举行。我所喜欢的,最初是蚕落地铺。那时我
们的三开间的厅上、地上统是蚕,架着经纬的跳板,以便通行
及饲叶。蒋五伯挑了担到地里去采叶,我与诸姐跟了去,去吃
桑ren 。蚕落地铺的时候,桑ren 已很紫而甜了,比杨梅好吃
得多。我们吃饱之后,又用一张大叶做一只碗,来了一碗桑ren
,跟了蒋五伯回来。蒋五伯饲蚕,我就以走跳板为戏乐,常常
失足翻落地铺里,压死许多蚕宝宝,祖母忙喊蒋五伯抱我起来,
不许我再走。然而这满屋的跳板,像棋盘街一样,又很低,走
起来一点也不怕,真是有趣。这真是一年一度的难得的乐事!
所以虽然祖母禁止,我总是每天要去走。
蚕上山之后,全家静静守护,那时不许小孩子们噪了,我
暂时感到沉闷。然而过了几天,采茧,做丝,热闹的空气又浓
起来了。我们每年照例请牛桥头七娘娘来做丝。蒋五伯每天买
枇杷和软糕来给采茧、做丝、烧火的人吃。大家认为现在是辛
苦而有希望的时候,应该享受这点心,都不客气地取食。我也
无功受禄地天天吃多量的枇杷与软糕,这又是乐事。
七娘娘做丝休息的时候,捧了水烟筒,伸出她左手上的短
少半段的小指给我看,对我说:做丝的时候,丝车后面,是万
万不可走近去的。她的小指,便是小时候不留心被丝车轴棒轧
脱的。她又说:“小囝囝不可走近丝车后面去,只管坐在我身
旁,吃枇杷,吃软糕。还有做丝做出来的蚕蛹,叫妈妈油炒一
炒,真好吃哩!”然而我始终不要吃蚕蛹,大概是我爸爸和诸
姐都不要吃的原故。我所乐的,只是那时候家里的非常的空气。
日常固定不动的堂窗、长台、八仙椅子,都收拾去,而变成不
常见的丝车、匾、缸。又不断地公然地可以吃小食。
丝做好后,蒋五伯口中唱着“要吃枇杷,来年蚕罢”,收
拾丝车,恢复一切陈设。我感到一种兴尽的寂寥。然而对于这
种变换,倒也觉得新奇而有趣。
现在我回忆这儿时的事,常常使我神往!祖母、蒋五伯、
七娘娘和诸姐都像童话里、戏剧里的人物了。且在我看来,他
们当时这剧的主人公便是我。何等甜美的回忆!只是这剧的题
材,现在我仔细想想觉得不好:养蚕做丝,在生计上原是幸福
的,然其本身是数万的生灵的杀虐!《西青散记》里面有两句
仙人的诗句:“自织藕丝衫子嫩,可怜辛苦赦春蚕。”安得人
间也发明织藕丝的丝车,而尽赦天下的春蚕的性命!
我七岁上祖母死了,我家不复养蚕。不久父亲与诸姐弟相
继死亡,家道衰落了,我的幸福的儿时也过去了。因此这回忆
面使我永远神往,一面又使我永远仟侮。
二
第二件不能忘却的事,是父亲的中秋赏月,而赏月之乐的
中心,在于吃蟹。
我的父亲中了举人之后,科举就废,他无事在家,每天吃
酒,看书。他不要吃羊、牛、猪肉,而喜欢吃鱼、虾之类。而
对于蟹,尤其喜欢。自七八月起直到冬天,父亲平日的晚酌规
定吃一只蟹,一碗隔壁豆腐店里买来的开锅热豆腐干。他的晚
酌,时间总在黄昏。八仙桌上一盏洋油灯,一把紫砂酒壶,一
只盛热豆腐干的碎瓷盖碗,一把水烟筒,一本书,桌子角上一
只端坐的老猫,我脑中这印象非常深刻,到现在还可以清楚地
浮现出来,我在旁边看,有时他给我一只蟹脚或半块豆腐干。
然我喜欢蟹脚。蟹的味道真好,我们五个姊妹兄弟,都喜欢吃,
也是为了父亲喜欢吃的缘故。只有母亲与我们相反,喜欢吃肉,
而不喜欢又不会吃蟹,吃的时候常常被蟹螯上的刺刺开手指,
出血;而且抉剔得很不干净,父亲常常说她是外行。父亲说:
吃蟹是风雅的事,吃法也要内行才懂得。先折蟹脚,后开蟹斗
……脚上的拳头(即关节)里的肉怎样可以吃干净,脐里的肉
怎样可以剔出……脚爪可以当作剔肉的针……蟹整上的骨头可
以拼成一只很好看的蝴蝶……父亲吃蟹真是内行,吃得非常干
净。所以陈妈妈说:“老爷吃下来的蟹壳,真是蟹壳。”
蟹的储藏所,就在天井角落里的缸里,经常总养着十来只。
到了七夕、七月半、中秋、重阳等节候上,缸里的蟹就满了,
那时我们都有得吃,而且每人得吃一大只,或一只半。尤其是
中秋一天,兴致更浓。在深黄昏,移桌子到隔壁的白场上的月
光下面去吃。更深人静,明月底下只有我们一家的人,恰好围
成一桌,此外只有一个供差使的红英坐在旁边。大家谈笑,看
月亮,他们─—父亲和诸姐─—直到月落时光,我则半途睡去,
与父亲和诸姐不分而散。
这原是为了父亲嗜蟹,以吃蟹为中心而举行的。故这种夜
宴,不仅限于中秋,有蟹的节季里的月夜,无端也要举行数次。
不过不是良辰佳节,我们少吃一点,有时两人分吃一只。我们
都学父亲,剥得很精细,剥出来的肉不是立刻吃的,都积受在
蟹斗里,剥完之后,放一点姜醋,拌一拌,就作为下饭的菜,
此外没有别的菜了。因为父亲吃菜是很省的,而且他说蟹是至
味,吃蟹时混吃别的菜肴,是乏味的。我们也学他,半蟹斗的
蟹肉,过两碗饭还有余,就可得父亲的称赞,又可以白口吃下
余多的蟹肉,所以大家都勉励节省。现在回想那时候,半条蟹
腿肉要过两大口饭,这滋味真好!自父亲死了以后,我不曾再
尝这种好滋味。现在,我已经自己做父亲,况且已经茹素,当
然永远不会再尝这滋味了。唉!儿时欢乐,何等使我神往!
然而这一剧的题材,仍是生灵的杀虐!因此这回亿一面使
我永远神往,一面又使我永远仟悔。
三
第三件不能忘却的事,是与隔壁豆腐店里的王囡囡的交游,
而这交游的中心,在于钓鱼。 那是我十二三岁时的事,隔
壁豆腐店里的王囡囡是当时我的小伴侣中的大阿哥。他是独子,
他的母亲、祖母和大伯,都很疼爱他,给他很多的钱和玩具,
而且每天放任他在外游玩。他家与我家贴邻而居。我家的人们
每天赴市,必须经过他家的豆腐店的门口,两家的人们朝夕相
见,互相来往。小孩们也朝夕相见,互相来往。此夕阳家对于
我家似乎还有一种邻人以上的深切的交谊,故他家的人对于我
特别要好,他的祖母常常拿自产的豆腐干、豆腐衣等来送给我
父亲下酒。同时在小侣伴中,王囡囡也特别和我要好。他的年
纪比我大,气力比我好,生活比我丰富,我们一道游玩的时候,
他时时引导我,照顾我,犹似长兄对于幼弟。我们有时就在我
家的染坊店里的榻上玩耍,有时相偕出游。他的祖母每次看见
我俩一同玩耍,必叮嘱囡囡好好看待我,勿要相骂。我听人说,
他家似乎曾经患难,而我父亲曾经帮他们忙,所以他家大人们
吩咐王囡囡照应我。
我起初不会钓鱼,是王囡囡教我的。他叫他大伯买两副钓
竿,一副送我,一副他自己用。他到米桶里去捉许多米虫,浸
在盛水的罐头里,领了我到木场桥头去钓鱼。他教给我看,先
捉起一个米虫来,把钓钩由虫尾穿进,直穿到头部。然后放下
水去。他又说:“浮珠一动,你要立刻拉,那么钩子钩住鱼的
颚,鱼就逃不脱。”我照他所教的试验,果然第一天钓了十几
头白条,然而都是他帮我拉钓竿的。
第二天,他手里拿了半罐头扑杀的花蝇,又来约我去钓鱼。
途中他对我说:“不一定是米虫,用苍蝉钓鱼更好。鱼喜欢吃
苍蝇!”这一天我们钓了一小桶各种的鱼。回家的时候,他把
鱼桶送到我家里,说他不要。我母亲就叫红英去煎一煎,给我
下晚饭。
自此以后,我只管欢喜钓鱼。不一定要王囡囡陪去,自己
一人也去钓,又学得了掘蚯蚓来钓鱼的方法。而且钓来的鱼,
不仅够自己下晚饭,还可送给店里的人吃,或给猫吃。我记得
这时候我的热心钓鱼,不仅出于游戏欲,又有几分功利的兴味
在内。有三四个夏季,我热心于钓鱼,给母亲省了不少的菜蔬
钱。
后来我长大了,赴他乡入学,不复有钓鱼的工夫。但在书
中常常读到赞咏钓鱼的文句,例如什么“独钓寒江雪”,什么
“渔樵度此身”,才知道钓鱼原来是很风雅的事。后来又晓得
有所谓“游钓之地”的美名称,是形容人的故乡的。我大受其
煽惑,为之大发牢骚:我想“钓鱼确是雅的,我的故乡,确是
我的游钓之地,确是可怀的故乡。”但是现在想想,不幸而这
题材也是生灵的杀虐!
我的黄金时代很短,可怀念的又只有这三件事。不幸而都
是杀生取乐,都使我永远仟悔。
1927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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