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1905-1993),河北涿县人,中学时期即受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1921-1926年在北京大学学德语期间参加浅草社,后来又和朋友们一起创办了沉钟社,受到鲁迅的支持和热情评价。1926年出版第一本诗集《昨日之歌》,1927年赴哈尔滨第一中学任教,次年返回北京,1929年出版第二本诗集《北游及其它》。1930-1935年间留学德国。1941年在昆明西南联大任教期间写出《十四行集》,把他一生的创作推向一个高峰。
蛇
我的寂寞是一条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不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伴侣,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影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
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我认为《蛇》的意义是青春时代那种深深的苦闷、纯洁而羞涩的爱恋和奇异的想象力,不正是人的一生中最值得追怀的吗?
蛇
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呵,不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相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光一般的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
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象一只绯红的花朵。
冯至曾在《自选琐记》中说过:“我在晚唐诗、宋词、德国浪漫派诗人的影响下写抒情诗和叙事诗。”这种影响在《蛇》里就明显地烙印着:那种绵绵细诉的哀婉腔调就来自晚唐诗和宋词,而选取如此奇绝,反丑为美的蛇的意象所透视的幽玄神秘色彩,却正是来自德国浪漫派。蛇,也从侧面反映出抒情主人公冷漠、平寂的外表下那一颗渴望生活美好、幸福的热烈的心。
冯至一走上诗坛便带来了独特的诗艺。1927年,他的第一部诗集《昨日之歌》出版,便在诗坛引起很大反响。鲁迅曾赞誉冯至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1]《昨日之歌》所收入的是诗人1921-1926年间的早期诗作,分上下两卷,上卷为抒情诗,下卷为叙事诗。在这些诗歌里,诗人哀婉地吟咏着爱情、寂寞、苦闷和忧郁,“诗里抒写的是狭窄的情感、个人的哀愁”和“五四以后一部分青年人的苦闷”。[2]
《蛇》便是冯至早期最优秀的代表作之一。在该诗中,诗人婉约地咏歌着怯懦而寂寞的爱情。这首诗自发表以来,一直受到评论者的好评。有的学者从诗歌构思的角度对之进行评价,认为它构思精巧,把蛇的“乡思”化为人的“相思”,把蛇怀念不已的“茂密的草原”点化为人所缅怀的“头上的浓郁的乌丝”。[3]有的学者从“蛇”这一意象入手进行分析,认为冯至把热恋中的“我”的寂寞比作“一条长蛇”,冰冷无言,令人悚惧。这个大胆的意象本身,就有现代诗人的超前性;后面关于蛇衔来梦境像衔来一只绯红的花朵的奇想,更冲去了浓重的感情色彩,具有了明显的理智性的特征,这种美学追求的智性特点有点波特莱尔的影子。[4]有的评论者则认为,此诗的成功源于诗人青年时期对“寂寞”有深切的感受,因而就得到了一个奇异的比喻:寂寞“冰冷地没有言语”,像一条蛇。[5]种种说法,不一而足。但我认为,总的说来,这些评论还停留在文本的浅层次上,还没有深入到文本的文化、心理层面。因此,我将在这里对这首诗进行重新的解读,以期获得一种新的发现。
让我们先来分析诗中的意象“蛇”和“花朵”。也许人们会认为,这仅仅是诗人为了表达他的“寂寞”与“相思”之情而找到的“客观对应物”。其实不尽然,我在这里要探讨的是,“蛇”和“花朵”这些意象的文化含义。
根据文化人类学者的考察,在原始社会,人类始则崇拜女性生殖器,注意其构造,寻找其象征物,继则崇拜男性生殖器,注意其构造,寻找其象征物,又进而运用文化手段给予写实式的再现和抽象化的表现,包括再现和表现男女结合的情景。例如,印度先民以莲花象征女阴,以颈屏膨起的眼镜蛇象征男根。[6]那么,冯至在该诗中同时使用的“蛇”和“花朵”这两个意象,是否具有生殖崇拜的文化涵义呢?我想我们并不能如此草率地先下结论。
关于蛇,在《圣经》里也提到过。不过,在那里,蛇是一个引诱女人堕落的坏蛋。如果读者有兴趣的话,不妨让我们来温习一下这个古老的宗教故事:上帝创造亚当后,又从亚当身上取出一根肋骨创造了夏娃。他们二人生活在伊甸园中。上帝吩咐他们,伊甸园里的所有东西都可以吃,只有善恶树上的果子不能摸,也不能吃,吃了必死。蛇唆使夏娃说,那善恶果,鲜美异常,而且吃了它,人就会心明眼亮,知善恶,辨真假,跟上帝一样聪明。夏娃禁不住诱惑,便果真吃了一个,感觉味道很好。她便又劝亚当也吃了一个。他们吃后便心明眼亮了。后来上帝知道了,便惩罚他们,让蛇变成现在的样子,在地上爬行,让夏娃要经受分娩之苦,让亚当要承受劳动和养家之累,然后将亚当和夏娃逐出了伊甸园。[7]
根据宗教教义,这么一个故事是旨在告诫人类:每个人来到世上都带有“原罪”,因此应该虔诚地信奉基督,以期赎罪。但如果我们用文化人类学的理论对其进行仔细的分析,我们就会得到一个令人惊讶的新的文本。据赵国华先生分析,希伯来人的先民以植物象征女阴,果子也是女阴的象征物之一。伊甸园中的“生命树”、“善恶树”以及树上的“善恶果”,都是女阴象征物的神奇化和神圣化(古希腊神话中的金苹果也有这种意味)。希伯来人的先民又以蛇和鸟象征男根。伊甸园中的蛇有一双漂亮的翅膀,能在空中飞行,具有鸟的特征,是蛇和鸟这两种男根象征物的合体和神异化。[8]如果我们承认上述分析不是无稽之谈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对这则“始祖犯罪”的宗教故事进行还原:夏娃和亚当偷吃了善恶果,其实就是他们违背上帝的意愿发生了性关系(我们现在仍用偷吃“禁果”来隐喻男女青年发生婚前性行为)。上帝之所以驱逐他们,是因为上帝创造了人类进而想统治人类。而亚当夏娃两性结合,就能繁衍后代,上帝的威严受到挑战,所以要将他们逐出伊甸园。
或许有人会对此推断提出质疑:如果按照以上的分析,应该是象征男根的“蛇”吃了象征女阴的“果”,这才隐喻两性结合,而亚当夏娃吃了“善恶果”怎能断定他们二人发生了性关系呢?其实在这里,蛇这一意象起了两个作用:一,它是男根的象征物;二,是为了满足叙事的需要:本来,亚当夏娃偷吃“禁果”已经犯了“原罪”,罪不可恕,因此为了不让人类感到罪孽太深而难以承担,便采用“曲笔”,将他们的犯罪说成是蛇诱惑的结果,这样就为人类减轻罪孽而找到了一个借口。 M8/W;Uf3其实,按照前文的分析,这则故事中的“善恶果”或“禁果”,也完全可以置换为“善恶花”或“禁花”,因为果与花都是女阴象征物,二者有“异质同构”的关系。
回到冯至这首诗本身,我们就可以这样理解:“蛇”衔来“一只绯红的花朵”这一情景,实际上就隐喻着两性结合,冯至在诗中所描写的,其实就是一个性幻想场景。关于这一点,骆寒超先生也曾注意到,只可惜他没有对此进行深入的论证,还带有猜测的成分。他认为,如果承认该诗梦中的图象都是睡眠中器官状态的象征,梦中的“戏剧化”都是以具体的形象来表现抽象的欲望的话,那么《蛇》中这些图象和“戏剧化”表现就可以解释为某种白日梦中性行为的象征,而隐义则是追求超文化的动物本能之意这一主体怪异情结的泄露。[9]
如果读者对以上的论断还感觉太武断、太牵强的话,笔者将从冯至创作该诗前后的心理状态方面,就此论点展开进一步的探讨。
冯至生性怯懦、敏感、内向而抑郁。在创作该诗前后,他对异性极端敏感和饥渴而又求之不得,这使他在原有软弱性格的基础上产生了一种近乎郁达夫似的病态特征。[10]他对异性的渴求非常强烈,对异性的肉体充满幻想。一个少女的目光、面容就足以使他充满无限的遐想。有一次,他乘车时,发现一个十六七岁、面色苍白的姑娘倚窗而坐,他偷偷地注视着她,内心充满了渴望:“我对着伊那轻轻颤动的小嘴唇儿望了好久,我的狂野的心早已使我心里的手儿把伊抱住,使我心里的唇儿吻伊千遍万遍。”如果说这段文字还比较含蓄的话,那么他在《祈祷》一文中则非常坦诚而强烈地表达了他对异性、对异性的身体的幻想:“我心中涌出一幅图画:中世纪的苦行僧人抑制不住沸腾的性欲狂吻画中圣母的嘴唇。”(冯至这个时期的另一首诗《寺门之前》,写一个出家多年的老和尚,在一个月夜,发现一具女子裸尸,他难以自持,颤抖地抚遍它的全身,还枕在裸尸上睡了许久。这简直就是这“一幅图画”的另一版本。那么,我们也可将这个老和尚看作诗人当时的心灵自况,它隐晦地表现了冯至强烈而畸形的性心理)“白天想着爱人的两颊、眼波和头发……夜晚,灯灭了以后,我躺在床上,我只是不住地往下沉、沉,沉入无底的深渊里——在黑暗中,我想到的是,是你的身体,是把我引到罪恶那边去的你那一部分身体。”[11]这已经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冯至对性的渴望,以及他关于性的白日梦了。
那么,在这心态下创作的《蛇》,其中隐含着对性的渴望,也就不会令人感到意外了。当然,诗歌是一门含蓄的艺术。弗洛伊德早就说过,诗歌艺术的精华存在于克服使我们心中感到厌恶的后果的技巧。[12]相反,如果没有很好地将诗人的白日梦伪装的话,读者就会感到粗俗不堪而丧失审美情趣。比如邵洵美的诗集《花一般罪恶》里,有一首同名诗《蛇》,诗中写道:“在宫殿的阶下,在庙宇的瓦上”,有条蛇垂下来,而这垂下的“最柔嫩的一段”竟被诗人敏感地联想成“女人半松的裤带”,“在等待着男性的颤抖的勇敢!”由于太直露,它激不起读者的审美快感。而在冯至的《蛇》中,诗人通过他的诗歌技巧,运用“阻拒性”很强的一些意象:蛇、月光、草原、花朵、梦境等,将他的性幻想巧妙地隐藏了起来,从而淡化了粗俗的一面,因而具有了相当高的审美品味。另外,冯至用“蛇”这一意象来表达他的寂寞和相思,其实也显示了诗人当时的病态心理。因为“蛇”的冰凉、阴冷、无声的潜行,给予人的只能是恐惧而神秘的感觉联想。在诗中,诗人竟说“蛇”是“我”忠诚的侣伴,还“潜潜地”向“你”走去,把沉睡中“你的梦境衔了来”。这些表现潜在地反映着《蛇》里没有正常人怀春的艳美,而是心灵严重受损者病态的、阴郁的抒情
(三) 其实,用“蛇”来隐喻性的作品很多。
冯至曾说过,他创作该诗是受到比亚兹莱的插画的启发:“画上是一条蛇,尾部盘在地上。身躯直立,头部上仰,口中衔着一朵花。”蛇口中衔着花,正如我们前面分析过的,其实就是两性结合的隐喻。冯至本人也似乎隐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说,比亚兹莱插画中的蛇“那沉默的神情,像是青年人感到的寂寞,而那一朵花呢,有如一个少女的梦境。”[14]要知道,冯至在北大听过周作人讲述英国人蔼理斯的《性心理学》和鲁迅讲述日本人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他不会不明白这一隐喻的。
问题是,我们能否断定比亚兹莱这幅画就是性隐喻呢?诚然,如果单从这幅画就下这么一个结论,确实有点冒险。但是,如果我们了解比亚兹莱的画风的话,我们是不难得出此结论的。比亚兹莱何许人也?他是19世纪末英国唯美主义画家,他的画风具有颓废的色彩,追求一种病态美,他的画里充满着肉欲的气息。比如,在《阿瑟王见了勾命鬼》里,他用一种怪异的细节扩散填满了整个画面,在画的左边湖岸上,以装饰性的手法画了男性生殖器的外形;在《吉尼维尔皇后当了修女》中,修女有着黑圈的眼睛、性感的嘴唇和堕落的表情;在为王尔德的名作《莎乐美》作的插画中,莎乐美被他画成了一个残忍、放诞的女人;在为杂志《黄皮书》第一卷作的封面上,他画的是一幅戴着眼罩的女子像,堕落而又性感。因而英国画家、评论家弗赖依曾预言:比亚兹莱将作为“恶魔主义”代表而出名。[15]比亚兹莱的插画在上世纪早期就传入我国,给我国文艺界带来很大影响,比如民国时期著名插画家叶灵凤就深受其影响。
经过上面的分析,我们便可以大胆而又合理地论断,冯至提到的比亚兹莱的那幅插画,其中的“蛇”和“花朵”都是性的隐喻,“蛇”口中衔着“花”就隐喻着性的结合。这和冯至《蛇》的构思是一样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冯至是受到他的启发而得到这一构思的。
另外,法国后期象征主义大诗人瓦雷里也曾多次创作了“蛇”这一形象。在《一条蛇的草图》(又译《蛇灵诗草》)中,蛇一直在引诱夏娃堕落。长诗《年轻的命运女神》写的是一个年轻的命运女神,或者不如说,一个韶华的**,在深沉幽邃的星空下,柔波如烟的海滨,梦中给一条蛇咬伤了,她回首往日的贞洁,想与肉的试诱作最后之抗拒,可是终于给荡人的春气所陶醉,在晨曦中礼叩光明和生命。[16]关于这首长诗的主题,学术界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我倒认为它写的是灵肉冲突的矛盾。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这位**与一男子发生了关系,她一直激烈地斗争,是要肉体的享乐还是要灵魂的贞洁;也可以这样理解:她做了一个春梦或者陷入了性幻想之中,她追问自己,肉体与灵魂何者更重要。诗人瓦雷里否弃了肉体的享乐而高扬灵魂的贞洁。
这些都不是我所要关注的。我在这里关注的是:在《一条蛇的草图》和《年轻的命运女神》中,“蛇”这一意象都与性有关。尽管在这两首诗中,并没有出现女阴的象征意象而是以少女本来的面目出现;尽管蛇也不是男根的象征而是引诱**堕落的恶的精灵,但是,蛇引诱夏娃和蛇咬了女神都是性隐喻。
由此看来,冯至的《蛇》中的“蛇”隐喻着男性生殖器,“花朵”隐喻着女性生殖器,“蛇”衔来“一只绯红的花朵”也就隐喻着两性的结合了。
以上笔者从“蛇”和“花朵”的文化隐喻、冯至当时的性心理,以及比亚兹莱、瓦雷里的作品的性隐喻的分析,从而得出结论:冯至的《蛇》其实就是一个性隐喻的诗歌文本,它呈示了诗人的性幻想。最后,我将试图还原诗人的那个“绯红”的白日梦:一位美丽的长发的少女(“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静静地安睡(“梦”)在一个月明之夜(“月光”)的草原上(“想着那茂密的草原”),诗人悄悄地走过去,又害怕姑娘醒来,故而在心里对她说:“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啊,莫要悚惧!”因为“我”非常爱“你”(“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然而姑娘并未醒来(或许明白我的深情厚意而假装睡着),“我”便轻轻地走到她身边,实现了已久的渴望(“把你的梦境衔了来,/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蛇》是一首现代诗作品,作者觉小墨,创作于2014年6月12日,发表于中国作家网。
基本介绍 作品名称 :蛇 外文名称 :Snake 创作年代 :2014年6月12日 文学体裁 :现代诗 作者 :觉小墨 作品原文,创作背景,作者简介, 作品原文 ——纪念诗人冯至逝世21周年 我的寂寞是条蛇 没有言语 欢声黯淡 夜色无声,花开叶落 它游走在清朗的河边 柔软的草丛 是细腻的抚摸 而路却总是曲折 我的寂寞是条蛇 温顺地伏著 可人们总是害怕 它是那么冷血 书里戏里总是说 蛇,是复仇的精灵 而在我看来 它不过是一弯寂寞 若它出现在 你的梦中 不必慌张 它无意打扰只是路过 我的寂寞是条蛇 人生已冷 冷的只剩思考 和无尽沉默 2014612 创作背景 1993年,9月29日至11 月11日,被鲁迅先生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的冯至先生不幸逝世,在21年后的6月12日,作者根据冯至先生的作品《蛇》写下了同名作品,以表达对先人的怀念。 作者简介 觉小墨,原名张杰华,1991年生于安徽利辛,新锐诗人,小说家。代表作有诗歌《梦》《青石》《四月的风》《儿时的梦想》等,短篇小说《窗台上的花》等,长篇小说《留在夏天》《亦幻蓝国》等。2014年4月出版网诗合集《网诗如烟》。2014年8月份创作剧本《剧本的故事》。
生命的沉思
——论冯至诗歌的主题意蕴
袁瑾
(西安石油大学人文学院,陕西西安710065)
在群星璀璨、才俊辈出的中国现代诗坛上,冯
至是最引人注目的,他起伏跌宕的创作轨迹和散发
着现代气息的诗作,大大推动了中国诗歌的现代化
进程。如果说,中国现代诗人是当之无愧的时代的
歌者,那么冯至则是生命的守望者。他在诗中吟咏
着自我、他者和群体的生命,抒写着他独特的生命
体验。1929年,冯至在《北游及其它·序》里说这
些诗“是从我‘自己的’园里产出的”,从中“能闻
出一点本色的土的气息”。
[1]
这里既可以看出冯至对
诗歌独特个性的自觉追求,也表明他在创作初期就
拥有了“自己”——区别于他人的艺术个性。冯至
的诗歌最具个性的是生命存在的诗学主题,内潜式
诗学思维方式和独立的诗学品格,他的创作实践为
中国现代诗如何在矛盾纠结中保持独立,提供了纯
洁的榜样。
李广田把冯至的《十四行集》称为“沉思的
诗”。
[2]
一般的论者在论及《十四行集》时也都会注
意到诗人对生命的体验、沉思的传达。这无疑是正
确的。但是,冯至在诗歌中传达他的生命体验,决
不是自《十四行集》才开始的。事实上,从上世纪
20年代他写的第一首诗《绿衣人》中即可看到这个
苗头。有人分析这首诗说:“好像与时代生活没有多
大的联系,但是却反映了社会生活的一个侧面,说明
了当时社会的动荡与不安,道出了整个时代的特征,
从而间接地、曲折地抨击了当时社会的弊端。”
[3]
这种
分析固然不无道理,但仅仅是从一般的社会层面思
考的结果。其实,在一般的社会意义之外,冯至的
诗歌还传达了对命运无常、生命多艰的深刻体验。
这种体验渗透于诗中,他对读者的冲击力是要远远
大于所谓的对时代特征的反映和对社会弊端的抨击
的。冯至从两位母亲的早逝中体悟到了人世的无
常,从家道的艰难中体会到了人生的多艰。这种对
人生的深刻体验可以说渗入到了他的骨髓之中,所
以在他见到绿衣邮差之后,才会有那样的想法。这
首诗正是绿衣人送信这个特定情境与他内心体验契
合、碰撞的产物。冯至的第一首诗中对生命体验的传
达,预示了他此后诗歌与他生命体验的密切关系。
《昨日之歌》、《北游及其它》两部诗集主要都
是关于青春、爱情的主题,也有一些对现实表示关
注的诗作。但是在这些作品中几乎都渗透了他对生
命的体验,或者说,生命体验是他早期诗作的隐性
主题。
冯至早期诗歌中写爱情的最多。除《月下欢
歌》等少数篇什外,诗歌中的爱情都是注定没有结
果的,但抒情主人公偏对无望的爱情抱着令人感动
的执著。因而,他的爱情诗中往往弥漫着一种浓郁
的感伤情调。冯至的爱情诗不仅仅停留在对爱情的
向往、追求上,而要借对爱情的抒写来表达他对爱
情的体验。
《蛇》是冯至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一首脍炙人
口的爱情名篇。《蛇》比喻奇特,比较少见。一般的
论者都认为这首诗传达了抒情主人公对爱情对象的
思恋、追慕之情。但这首诗和一般表达爱慕之情的
爱情诗不同:它在非常贴切的比喻和奇特的想象中
间,融入了自己陷入爱情的漩涡时对寂寞的独特而
又深切的体验。冯至对寂寞怀有一种矛盾、复杂的
态度,一方面觉得寂寞难耐,希望摆脱它;另一方
面又觉得在没有任何伴侣的寂寞中,只有寂寞紧紧
相伴,寂寞反倒显出它的忠诚来,因而更像一个忠
诚的伴侣。于是对寂寞产生了亲密的感情。因此诗
中对比喻着寂寞的“蛇”的感情指向也有一个微妙
的变化。起初,正是由寂寞的难耐与难以摆脱而想
到它如纠缠主人不放的长蛇一样可怕,当意识到除
了寂寞之外便别无他物相伴之后,又把它视为最忠
诚的伴侣,但诗人并不真正从心底里愿意和这个即
使是最忠诚的伴侣的“蛇”为伴。他只不过要让他
帮个忙,去衔来少女的梦境。诗歌对寂寞的体验层
层深入:第一层,感到寂寞难耐;第二层,由难耐
反觉其忠诚,这是更深更持久的寂寞中的体验;第
三层,即使忠诚,也只可充当使者,因为它毕竟不
能代替少女的梦境。三层既顺序递进,又形成一个
小小的闭合圆圈。《蛇》在诗人对自己热烈相思之情
倾诉的背后,传达了他对寂寞的复杂情绪体验。
《我是一条小河》、《迟迟》、《什么能够使你欢
喜》、《桥》等诗篇都表达了诗人对爱的一片赤诚。但
这种赤诚因为得不到回报而陷入近于绝望的挣扎。
如果说,得不到响应的爱情是令诗人伤心欲绝
的,那么,得到响应的爱情则让诗人感受到了一种
更复杂的情感体验。《南方的夜》被蓝棣之视为“冯
至20年代诗歌的压卷之作”
[4]
。一方因为北方湖滨
的燕子,而想到了南方湖滨的燕子、芦苇、棕榈,
另一方却由大熊星而想到寒带的白熊,由眼前的白
果松而想到没有消融的积雪,这两组意象一冷一
热,形成鲜明对照,暗示着爱情双方心态上积极与
消极的差别。诗人对这种细微心态差别的体验是非
常细腻、深切的。
冯至爱情诗中的情绪,并不仅仅停留在他的生
活体验层次上,而是明显地超越于他实在的生活体
验,具有更多玄学的或抽象的性质。在细腻、深切的
生活体验深层,渗透了他关于爱情形而上的思考。
诗人的爱是赤诚的,无条件的,爱人是他心中
的“神”。当他的爱得不到响应时,他除了为自己的
理想未能实现而伤心失望外,更为一份最真挚的爱
不能有一个好的归宿而感到深深惋惜。这种惋惜,
不仅仅是为他自己,更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对所
有不圆满感情的惋惜。《问》中,最后“他”问他至
爱的人,“你爱我,要怎样?/她不能回答,——/
被快乐隐去的泪,一起流出来了!/他们身旁的玫
瑰,一朵也没有了。”《残余的酒》:“上帝给我们,
/只这一杯酒啊!/这么一杯酒。/我又不知爱惜
——/走过一个姑娘,/我就捧着给她喝;/她还
不曾看见,/酒却撒了许多!/我只好加水吧,/
不知加了多少次了!‖可怜我这一杯酒啊!/一杯
酒的残余呀!/那些处女的眉头,/是怎样一杯浓
酒的充溢!/我实在有些害羞了,/我明知我的酒
没有一些酒力了,/——我还是不能不,/把这杯
淡淡的水酒,/送到她们绛红的唇边,/请她们尝
一尝啊!”当诗人满怀赤诚和希望准备向爱人奉献一
切时,却不被接纳。虽然不甘放弃,但继续追求的
热情却因为第一次的倾尽全力和曾受拒绝的阴影而
逐渐退去。这样,当爱人在诗人心灰意冷、精疲力
竭时才明白对方爱的价值而迟到的回心转意,则让
人有撕心裂肺的剧痛。因为他不但追求结局的完
满,而且也希望付出的、获得的,都是最高的爱。
可是他却不得不处于一个悖论之中:结局的完满必
然要以感情质量的下降为代价。正如那一杯杯给姑
娘们捧上前去的美酒,最浓的时候,却没人看见,
诗人的执著使他一遍一遍地把酒“送到绛红的唇
边”,直到有人尝了才肯罢休。但最令他痛苦的似乎
不是久久无人尝他的酒,而是他不得不一遍一遍地
加水。他不愿意看到姑娘接纳他的爱时,“他们身旁
的玫瑰,一朵也没有了”。如果说爱而不得是悲剧的
话,那么,得到了却体验不到期望中爱的甘甜,则
一定是更让人痛苦、绝望的悲剧。这两首诗也许正
是要告诉读者这样一种对爱的体验和思索。
诗人对爱情的悲剧性的体验与思索也是他三首叙
事诗《吹箫人的故事》、《帷幔》、《蚕马》的主题。
冯至诗歌早期的表层主题除爱情外还有孤独和
死亡主题。在他的诗中有大量孤独漂泊者的象征性
意象。如在大风浪荡里飘摇的“小艇”(《小艇》),
由那北方城里飘来的“孤云”(《孤云》),象征着
“生命”的孤独与飘零者命运的“风夜”(《风
夜》),日日向“暗森的巷中走去”的盲者(《瞽者的暗
示》)……这些意象都渗透了诗人对孤独的独特体验。
《不能容忍了》这首诗中,诗人想要获得理解
和交流,但人们都拒绝了他,这里表达的是一种交
流的不可能而带来的绝对孤独的体验。这样的体验
与存在主义的某些命题,如人生在世是孤独的,已
经达到了不自觉的契合。
冯至从白发祖母的“死”、少女的堂姊姑母的
“死”,尤其是中年母亲的“死”,提前体验到了死
亡带给生人的冲击与压力。这启发了他关于死与生
的思考。在给他的好友杨晦的信中,他写了这样几
句诗:“暗淡的灯光下,/尽可以强为欢笑——/昨
日的青春,/死去的母亲,/是再也回不来了。”
[5]
在失去母亲的哀痛中渗透着这样的体验:死亡是一
条不归之路,死去的人永远也不可能返回。《中秋》
诗中的一节:“生和死,同是一样的秘密,/一种秘
密的环把他们套在一起;/我在这秘密的环中,/
解也解不开,跑也跑不出去。”诗人对死亡既觉得无
法完全弄明白它的意义,又觉得自己也无法逃出死
和生的怪圈。这里,死亡的主题已不再是对亲人经
历的哀诉,而带有浓厚的形而上色彩。
在第一个创作阶段后期,诗人开始从人生的整
体层面上来思索人生的意义、人存在的本质。这种
思索主要体现于他的长诗《北游》之中:“匆匆地
来,匆匆地去,什么也不能把定,/匆匆地来,匆
匆地去,匆促的人生。”(《车中》)“我是这样地虚飘
无力,/何处是我生命的途程?”(《公园》)如果这
几句还是偏重于对人生感性、直接的体验的话,那
么,下面的诗句:“我望着宁静的江水,拊胸自问:
/我生命的火焰可曾有几次烧焚?/在几次的烧焚
里,/可曾有一次烧遍了全身?/二十年中可曾有
过真正的欢欣?/可经过一次深沉的苦闷?/可曾
有一刻把人生认定,/认定了一个方针?/可真正
地读过一本书?可真正地望过一次日月星辰?/欺
骗自己,我可曾真正地认识/自己是怎样的一个
人?”(《中秋》)这里则完全是对自己生命过程沉思
之后的反省与追问。
诗人在沉寂了近十年之后,终于在1941年冬天
的昆明迎来了他诗歌创作的第二个高潮,这次高潮
的成果就是收入《十四行集》的27首十四行诗。冯
至在《十四行集》再版自序里这样描述了创作的动
机:“有些经验,永远在我的脑里再现,有些人物,
我不断地从他们那里吸收养分,有些自然现象,它
们给我许多启示:我为什么不给他们留下一些感谢
的纪念呢?由于这个念头,于是从历史上不朽的人
物到无名的村童农妇,从遥远的千古的名城到山坡
上的飞虫小草,从个人的一小段生活到许多人共同
的遭遇,凡是和我的生命发生深切的关联的,对于
每件事物我都写出一首诗。”
[6]
在另外一篇文章里,
冯至说这些诗歌是要“表达人世间和自然界互相关
联与不断变化的关系”。
[7]
《十四行集》写的都是关于生命的体验与沉
思,与第一阶段相比,这种体验和沉思要纯粹深刻
得多。
李广田对这部诗集的解释如下:“是说出那‘刹
那亦永恒’的观念,把时间,把历史,看作了一道
永远向前的不断的洪流。从纵的方面说是如此。而
从横的方面,如前面所说,就融合了那人与人,人
与物的生命,这就是所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
我为一。而时间与空间又是不能分开的,这就是宇
宙人生的本体。在这整个的大生命中,任何一部分
的变化,死亡或新生,都互相牵涉,互相作用,万
物如此,更何况那‘只有一个祖母,同一祖父的血
液在我们身内周流’(《十四行集》附录《给秋心之
二》)的你和我。这就正如John Donne所说的是一
样:‘没有一个人是独立,惟我独尊的;每一个人都
是大陆的一分子,大海的一部分:倘若一只土蜂被
大海淹没,欧洲便少了一部分,正如你的海峡或你
友人或你自己的菜地被淹没一样;任何人的死亡对
我都是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部;所以不要疑问
这丧钟是为谁而敲;它就为你而敲。’(见Ernest
Hemingway 在“For Whom The Bell Tolls”中所引)
冯至先生在《十四行集》中充分地表现了这种体
认,这类诗,成为这诗集中的主要部分,就是只站
在艺术的观点上看,这也正是那最精彩的部分。”
[8]
本文借李广田的分析,把《十四行集》的主题
分为三类:宇宙在空间上的相通;万物在时间上的
沟通;人在宇宙中对其生命存在的不确定性、虚无
性的焦虑。
宇宙在空间上的相通。第25首中,“案头摆设
着用具,/架上陈列着书籍,/终日在些静物里,
/我们不住地思虑。‖言语里没有歌声,举动里没
有舞蹈,/空空问窗外飞鸟,/为什么振翼凌空。
‖只有睡着的身体,/夜静时起了韵律:/空气在
身内游戏,‖海盐在血里游戏——/睡梦里好像听
得到/天和海向我们呼叫。”天海和人可以融为一
体。那么,宇宙的本质也存在于一切有生命和无生
命的东西之中,所以诗人也会去赞誉“默默地成就
你的死生”的鼠曲草和“有如一个胜者的身体,升
华了全城市的喧哗”的有加利树。冯至在这里表达
了庄子“齐物论”的思想。宇宙间的万物你中有
我,我中有你,正如空气和身体,海盐与血液一样
溶为一体不可分割。冯至强调宇宙在空间上的相
通,并不主要指外形上、物质层面上的相通,而首
先是指万物都体现着宇宙的本质这一点上的相通。
既然万物都蕴含着宇宙的本质,那么,它们在这一
点上就是绝对平等的。冯至通过对这种平等的强调
来抹去万物在物质层面上的差别。自卑的冯至一直
期望以某种方式走出自卑。这种方式就是寻求平
等。冯至在宇宙空间上相通的观念中找到了平等,
而这个观念本身则不过是他为体验生命的平等而搭
起的一块哲理的跳板。由此,它超越了自卑的体
验,实现了对生命平等的体验。
既然宇宙间的万物是相通的,那么,人与自
然,人与人也更是相通的。如第16首:“我们并立
在高高的山巅,/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化成面
前的广漠的平原,/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哪条
路,哪道水,没有关连,/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
应:/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都化成了我们的生
命。”这里,生命存在空间上的延伸和敞开,超越了
生命存在时间上的有限性。这种延伸和敞开,具体
地说,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溶入与关怀。生命作为个
体存在,应该是平等和独立的,但是作为一个类的
存在则应该是互相关联的。或者说,个人必须与他
人共在才能使自身达到真实的存在。联系《十四行
集》创作的时代,就不难体悟到诗人对战争和民族
命运独特思考的现实意义:一方面,忘记人类应该
相互关怀的人发起了战争;另一方面,中华民族内
部的体谅和团结则有助于战胜敌人。
万物在时间上也是呼应的。第19首:“为了再
见,好象初次相逢,/怀着感谢的情怀想过去,/象
初晤面时忽然感到前生。”第24首:“这里几千年前
/处处好象已经/有我们的生命;/我们未降生前//
一个歌声已经/从变幻的天空,/从绿草和青松/唱
我们的运命。”这几首诗表现的则是人与人在时间流
中的心灵呼应和契合。人类历史是由一个一个、一
代一代的人构成的。特定的生命个体之间或许并没
有直接联系,但因为同处于时间的河流之中,他们
之间是互相呼应的。冯至对生命体验的结论是:生
命不但可以超越空间的分割和限制,还同样可以超
越历史。冯至把自己融于万物之中,从而在纵横两
个坐标上发现了突破生命有限性的途径,达到了平
和、豁达的境界。
对人生命的不确定性、虚无性的焦虑是冯至对
生命存在体验思考的必然产物。第15首:“看这一
队队的驮马/驮来了远方的货物,/水也会冲来一些
泥沙/从些不知名的远处,//风从千里外也会/掠来
些他乡的叹息;/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随时占
有,随时又放弃,//仿佛鸟飞行在空中,/它随时都
管领太空,/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什么是我们的
实在?从远方什么也不带来?/从面前什么也不带
走?”这是对生命过程本质的追问。第20首“谁能
把自己的生命把定/对着这茫茫如水的夜色”,则是
面对命运的无奈。生命被赋予了人,但人并不是它
真正的主宰。第21首:“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也生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各自东西。我们紧紧抱
住,/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狂风把一切都吹入
高空//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只剩下这点微弱的
灯红/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生命的不能自主与
生命本然的绝对孤独使得人急于从外物中获得对生
命本质的确证。尽管生命个体在时空上是相同的,
呼应的。但生命主体对生命过程本身的体验仍然是
孤独和焦虑。相通、呼应是相对的,孤独、焦虑是
绝对的。生命的意义并不是自足的,它需要借他物
的确证来实现。那么,人作为生命主体自身的价值
到底如何体现呢?对生命意义、本质徒劳的追问,
使诗人陷入了对生命的孤独的状态、生命意义的不
确定性、虚无性的无奈和茫然。
和对生的焦虑相对的是对死的思考。冯至强烈
地意识到死亡是生命的界限。但是对生命有限性的
这种自觉,并没有使冯至对生命产生悲观主义、虚
无主义的态度。相反,在冯至看来,“界限,是一个
很可爱的名词,由此我们才能感到自由的意义。”
[9]
冯至认为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如何逃避死亡,而在于
如何坦然地迎接有价值的死亡:“我们赞颂那些小昆
虫,/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他们美妙的一生。”(第1首)死亡在这里并
不是生命的真正结束,而是生命的辉煌完成。冯至
把死亡纳入生命之中,主张以“融容”的乐观态度
对待死亡,以饱满的热情倾注于现在的努力,以便
领受生命这最完美的时刻。死亡在冯至看来,对生
命还有第二层意义,那便是赋予生命的意义:有怎
样的死亡,便有怎样的生存,死亡是衡量生存价值
的尺度。死亡对于生命的第三层意义在于:死亡可
以提前进入人的生命,催促生命的升华。“我们把我
们安排给那个/未来的死亡,象一段歌曲,//歌声从
音乐的身上脱落,/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化做一
脉的青山默默。”(第2首)人带着对死亡的先行理
解,把死亡纳入生命之中,因而人努力求生的过程
也就是人自觉地支配死亡的过程,生与死在这里被
统一了。对死亡的支配,是人的一种生命自觉,只
有达到这种自觉,才会有意识地寻求“正当的死生”
(第10首),而不是浑浑噩噩地消磨生命。
所谓“正当的死生”就是有价值有意义的死
生,它与常人的死生相比,应该是独特的,或者说
是有所超越的。作为自觉的生命个体,人应当力求
正当的死生,坚持正当的为人。当然,冯至无意为
人类制定一套确定的伦理规范。所谓“正当的死
生”和“认真的为人”在冯至这里并不具有伦理学
规范的意义,而是带有一种存在主义色彩的人生态
度,是他对生命体验、思索后寻找出的一条使生命
摆脱平庸的出路。第9~14 这6首怀人诗中的主人公
都是寻求“正当的死生”的典型。“你的姓名,常常
排列在/许多的名姓里边,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
你却永久/安于保持住自己的光彩;”(第10首)这
首诗歌颂的是蔡元培生命的独特光辉,其实也可以
移来描述一切追求“正当的死生”的人。但是为了
这种追求,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6首怀人诗中诗人就揭示了获得“正当的死生”
的这种代价,那就是与常人的疏离。第9首:“你在
战场上,像不朽的英雄/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
归终成为一支断线的纸鸢。”第11首:“我永远怀着
感谢的深情/望着你,为了我们的时代:/他被些愚
蠢的人们毁坏,/可是它的维护人却一生//被摒弃在
这个世界以外——/你有几回望出一线光明,/转过
头来又有乌云遮盖。//你走完了你艰险的行程,/艰
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曾经引出你希望的微笑。”因
为获得“正当的死生”的人毕竟只有少数体悟到了
生命本质的精英,所以他们受到庸众的疏离冷落也
就是很自然的了。精英是寂寞的,人类的个体也是
寂寞的。
冯至诗歌中的体验不是被动的经验认识,而是
主动积极地对有限生命的反思。这需要从生命主体
对外在世界的内在感受出发,去把握生命的意义和
价值,从而具有一种穿透能力。就诗人而言,体验
就是通过对外在世界的观察、沉思,透视自己的内
心情感。诗人自己内在生活的结构决定了他体验程
度的深浅,也决定了他内在价值的深浅。诗人之所
以能从一件普通的事物、事件中挖掘出真正富有意
义的价值,就在于他能从自己内在精神透视具体事
物表面之下的本质和意义。它不同于直观的观察,
没有担当命运,没有与命运碰撞,没有注入内在的
反思,就不是体验。冯至的体验是寻求意义、指向
意义的活动。正是在这一点上,冯至显示了和其他
人的不同。
参考文献:
[1]冯至.《北游及其它》序[A].北游及其它[M].北平:沉钟
社,1929.
[2]李广田.沉思的诗[A].李广田文学评论选[C].昆明:
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269.
[3]刘莹.冯至早期抒情诗特点管见[J].四川师范学院学
报(哲社版),1992 (1).
[4]蓝棣之.论冯至诗的生命体验[J].贵州社会科学,
1992( 8).
[5]冯至.沉钟社通信选(二)[Z].新文学史料,1987
(4).
[6]冯文炳.谈新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216.
[7]冯至.外来的养分[A].立斜阳集[M].北京:工人出版
社,1989:198.
[8]李广田.沉思的诗[A].李广田文学评论选[C].昆明:
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277-278 ,287.
[9]冯至.界限[A].冯至选集(第2卷)[M].成都:四川
文艺出版社,1985.
冯至写诗比较早,1917年到北京念书,赶上五四新文化运动,受其影响,开始了诗歌创作。二十年代初,冯至加入林如稷创办的浅草社,凭着清丽幽婉的笔调,与众不同的诗风,渐渐在诗坛上独树一帜。《昨日之歌》和《北游及其他》两部诗集收录了他在二十年代创作的近百首新诗,成就极高,被鲁迅称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
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期,文学革命推动下外国文艺思潮纷纷涌入国内,许多觉醒的青年和文学作者纷纷选择运用西方各种文学样式和创作手法来倾吐内心的苦闷和愿望,而受到不同文艺思潮和艺术方法影响的不同创作倾向的作家群又各自聚集为文学社。1922年林如稷发起创立浅草社,其骨干成员又于1929年组成沉钟社,致力于介绍外国文学。冯至在社团期间进行了大量的诗歌创作。
《蛇》是冯至于1926年创作的一首抒情诗,收录于诗集《昨日之歌》。爱情是文学创作中一个普众的主题,许多诗人都写爱情诗,冯至也写,却不是跟风。1926年的冯至还是个年轻人,生理、心理都会渴望爱情,但爱情又哪里是那般轻易得到?军阀混战,社会矛盾激化,黑暗的现实与美好的理想形成尖锐的冲突,诗人的内心是苦的、闷的。
诗歌《蛇》,取的意象独特,“蛇”是冰冷恐怖的生物。“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静静地没有言语”,诗人把寂寞比作蛇,想象力奇特,寂寞如蛇那般细长、无言,开头第一句就把诗人内心的悲哀、孤独释放出来了。
“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呵,不要悚惧”,这句是劝告,说话对象是“你”,也即是心爱之人,但细读后会发现更多的还是一种独白自语。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它想那茂密的草原/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诗人与寂寞为伴,唯有“乡思”,这里是谐音,“乡思”更是“相思”。蛇偏爱草丛,视之为故乡,这是蛇的“乡思”;“我”爱“你”,这爱犹如蛇对草丛的依恋,这是诗人的相思。
“它月影一般的轻轻地/从你那儿轻轻走过/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像一只绯红的花朵。”将月影比喻蛇,形象地写出蛇的轻盈灵动感,蛇如月影似的走过,场面安静而神秘。蛇衔来了“你”的梦,这是诗人内心的渴望,但梦虽然是美好的,却也易碎、虚幻,这是诗人的苦闷。将梦比作“绯红的花朵”,神来之笔,“绯红”是羞红,是幻想甜美的爱情时留下的青春羞涩。
据诗人说,《蛇》这首诗是他看到一幅衔着一朵红花的蛇的木刻画后写下的。诗中多有浪漫主义色彩,填充着蛇的自然特征的同时,又将“蛇”视为寂寞的象征,以“蛇”为媒介向心爱之人发出内心的宣言,不得不说诗人的想象力是奇特的。诗人将内心的火热激情包藏于蛇的阴冷无声中,内敛的情感和节制的语言使得诗歌整体色调的偏灰暗,但又并不绝望,诗人描绘的是一种暗色调的美,灰色之美,寂寞之美。
《雨夜》是收录于《昨日之歌》的另一首诗。相对于《蛇》的无言、静谧,这首《雨夜》是热闹的,行人迷失在树林里,看见幽灵“又歌又舞”、听见蟋蟀“呜叫”、“风声雨声”、蝉鸣鸟叫,对于声音的描写十分丰富。但是藏在热闹背后的却是嘈杂、恐怖和疑惑。行人迷失在树林里,既因为风雨大作,也因为幽灵的歌舞;好在闪电照亮的道路,为行人找到方向,蝉鸣和鸟叫将行人唤醒。诗歌中的“迷失”多具有双层含义,这首《雨夜》中的“迷失”既是诗中行人迷失于树林,也是诗人自我在社会生活中的迷失。如此看来,诗中的幽灵、蟋蟀、蝉、鸟、风雨雷电便都有象征意义了。幽灵是诱惑、蟋蟀是干扰,蝉、鸟、闪电是理智,是一种唤醒迷途者的力量。这首《雨夜》写出了诗人因为人生的迷失而内心苦闷,更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诗人开始对这种“迷失”作出反思,“可有个行路的人/在林里迷失”,在诗歌写作中诗人开始寻找哲理性的意境,在表达内心情绪的同时追加形而上的疑问。这也是冯至的诗歌走向哲理性的一种趋向。
1930年冯至赴德国留学,攻读文学、哲学与艺术史,其间受到德语诗人里尔克的影响。这一时期的冯至受到存在主义的熏陶,诗歌创作开始带有明显的哲学色彩,并开始进行十四行诗的学习和尝试。
十四行诗是西方的一种诗歌形式,具有固定的韵律要求。1942年冯至出版了《十四行集》,一共二十七首诗,采用意大利十四行体,诗风大变,完成了从抒情诗向哲理诗的转变。
在冯至的《十四行集》中,“生与死”是其一大主题。诗人在诗中歌唱生命,也歌唱死亡,经历德国古典主义哲学熏陶的冯至,也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曾经的《蛇》的寂寞、《雨夜》的迷失,那些在一次次反省和回味中提出的尖锐的问题都开始迎刃而解,对于生与死的理解,诗人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诗人渐渐明白,生与死是无分彼此的,它们一样的庄严、一样的神圣、一样的不可亵渎。
《十四行集》的第一首诗中,诗人从两只交媾的昆虫身上看到了生命的终极。“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生死之间并非直接的联系着,生与死的交融中夹杂着一种至高的无形的存在,“交媾”或者“抵御危险”,这种存在便是爱。爱,从“小我”之爱,到“大我”之爱,无论哪一种都是短暂的,爱的本质就是短暂的生命向着永恒的飞跃。昆虫交媾或者抵御危险,或许是死去了,但是它们的死亡孕育了新的生命,为延续新的生命而死去,为保护同类而自我牺牲,这是伟大的,这种死亡是超越一切的。生存的极限是死亡,那么爱的存在便赋予了死亡一次新生,生死轮转之间,生命的奇迹就此出现了,它们如彗星般短暂而美丽,如狂风乍起那样强大有力。诗人赞美歌颂那些小昆虫,其实也是赞美着生命的奇迹,
在《十四行集》的第二首诗中诗人给出了明确的对待生与死的态度。
诗中写道:“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诗人写作《十四行集》的时候是1942年,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国内遍地硝烟,而此时的一些大学却显出相对安静的环境,成为了独特的精神家园。此时的西南联大作为大后方的最高学府,一大批诗人在此聚集,无论年轻的、年老的、成型的、尚未成型的,群英会集之下完成了一次生命的“沉潜”——经历的战乱的流亡,有了丰富的生命体验,面对现实与自然沉思默想,将中国这片土地正在经历的灾难和痛苦融入心中,形成了战争年代对民族、对人类命运的拷问。冯至的这首诗歌正是对身处于这样一个时代而产生的对生命本质的思考。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像秋日的树木,一棵棵”,在诗人看来,从我们身上“脱落”的并非都是“废弃物”,“化作尘埃”也并非意味着丢弃,而是“化作春泥更护花”。经受战争苦难的诗人发现,在这个特殊的时代里,“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将个人的死亡化作民族的养料,用有限的生命来延续民族的命运,牺牲“小我”来成就“大我”,这是诗人的抉择。正如诗人在第一首诗中赞颂的昆虫那样“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从而获得了生命的奇迹。
“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伸入严冬;我们安排我们/在自然里,象蜕化的蝉蛾/把残壳都丢在泥里土里”。万物自然生长,秋天是收获,冬天是死寂,诗人将生命中的“树叶”和“花”采摘下来交给秋风。诗人的生命已经决定奉献给抗日战争、奉献给祖国和人民,对于个人生死,诗人已经看透,决定舒展着身子走进严冬,将躯壳丢下掩埋,任他化作尘埃,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从从容容,顺应自然发展才是对生死最大的尊重。
将自己安排给“未来的死亡”,这是对死亡必然到来的理性认知,只是在诗人的生死观念中,死亡并非单纯意义上的消逝,“未来的死亡”也并不意味着完全死去。正如“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歌声”是有限的,“音乐”是无限的,当“死亡”这首歌曲从音乐中脱落开来,音乐便化作永恒的青山。诗人通过对死亡的认识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所在,舍生忘死,有限和无常的生命只有竭力追求价值时才能得到永恒。
《十四行集》大多取用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物作为意象,将西方存在主义哲学与中国哲学中“顺其自然”的思想融入其中,它是冯至诗歌体系中最关键也是价值最高的成就,它是中国现代诗歌中最为集中好深刻的表现生命主题的一部诗集。
欢迎分享,转载请注明来源:浪漫分享网
评论列表(0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