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下部回延津记第五章曹青娥与牛爱国的父亲总是吵架,她嫁过来一年,

一句顶一万句下部回延津记第五章曹青娥与牛爱国的父亲总是吵架,她嫁过来一年,,第1张

 曹青娥嫁给牛书道第二年,回了一趟河南延津。当时他正怀着牛爱国他哥牛爱江。曹青娥小的时候,在河南延津长过五年;后来在山西襄垣县温家庄长了十三年;十八岁那年,嫁到了沁源县牛家庄。无论是襄垣县或是沁源县,曹青娥认识的人中,没有人去过延津。在襄垣县温家庄的时候,为了一个延津,曹青娥也就是改心,常和娘拌嘴。十三岁之前,改心不敢跟娘拌嘴,一拌嘴就挨打。改心她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个儿大力沉,她骂改心的时候,改心不敢还嘴;不但骂延津不敢还嘴,改心把粥熬稀了或是稠了,或把鞋样子剪豁了,她骂粥,骂鞋样子,改心也不敢还嘴;一还嘴就挨打。等到改心长到十三岁,个头和娘长得差不多了,改心也长成个大个儿;她娘骂改心的时候,改心就开始还嘴了。这时还嘴不是她娘不敢打她,或是她娘打不过她,而是她娘一打她,她就去跳井。一个跳井和不活,将她娘吓住了。她娘不敢再打,两人就剩下拌嘴。一开始改心吵不过她娘;但改心上过学,她娘不识字,吵得多了,改心还占上风。娘俩拌嘴的时候,爹爹老曹蹲在地上吸烟,也不说话。改心她娘吵不过改心,会将怒气发到老曹身上:“你是个死人呀,身边有个白眼狼在咬人,你也不管。”

    老曹吸着烟,还不说话。改心她娘:

    “当初买她的时候,我就说五岁了,啥都记得,是喂不熟的狗,你非要买,可不种下个祸根?”

    这话就冤枉老曹了。当初买改心的时候,老曹并不同意,是老婆拿的主意;不但买人是老婆拿主意,家里大小事务,买个灯盏,全由老婆做主;老曹吸着烟,仍不还嘴。改心她娘:“我上辈子欠你们啥了,你们合伙欺负我?你不用跳井,我去跳井。”

    家里闹成一锅粥。老曹背后倒说改心:“整天吵个啥?好歹她是你娘,不能让着她?”

    又说:

    “懂道理的人,才跟他理论;这吵来吵去,也吵不出个子丑寅卯,就为磨嘴?”

    改心与娘吵嘴,与爹不吵嘴。改心小的时候,爹不抱她,也不背她,让改心骑到他脖子里,他驮着改心,到东家老温家的牲口棚里喂牲口。有时改心睡着了,撒爹一脖子尿。爹给东家赶大车,时常出门,路过集上,常买些锞子或肉盒子带回来,搁到篮子里,挂到房梁上,留着改心慢慢吃。改心长大以后,爱睡懒觉,每天都是爹喊她起床:“妮,该起了。”

    爹说改心,改心不还嘴,只是说:

    “不是吵的事,我不能学你,一辈子让她骑到头上。”

    老曹倒一愣,琢磨女儿的话。琢磨半天,叹口气:“你说得也对。”

    又感叹:

    “你在前边与她吵了,倒让她把我给忘了。”

    又抚着改心的头:

    “当初要闺女的时候。没想到这一点。”

    娘俩互不相让,吵油了,便什么都吵;不但家里的事拌嘴,说起街上的家长里短,两人的看法也不一样,一说也拌嘴。但拌得最多的,还是“延津”。改心也就是巧玲,离开延津时五岁,对延津的模样并不记得,记得也是一片模糊;倒是对那时的爹吴摩西记得清楚。改心刚被卖到曹家的时候,老曹的老婆不准她想延津和吴摩西,一想就打;但世上的事情,越是有人不让想,心里越想;延津一片模糊,想也白想,只剩下一个吴摩西。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到了十几岁,夜里做梦,还跟吴摩西在一起。五岁时是吴摩西把巧玲丢了,曹青娥做起梦来,往往是她把爹丢了;五岁时有人把她卖了,到了梦里,是她把爹卖了。爹被卖到人贩子手里,还蹲在地上哭:“巧玲,别卖我,我回去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巧玲从小怕黑,夜里不敢出门;到了梦里,成了爹怕黑,在哭:“巧玲,别卖我,我夜里怕黑。”

    或哭:

    “巧玲,你要卖我,就给我装到布袋里,记着扎上口。”

    一梦醒来,窗外的月牙,映在枣树的树杈间。但梦得多了,过去清楚的爹,面庞也渐渐模糊起来。白天细细想,也只能想出一个大概,爹的眉目、鼻子和嘴,被想成了一团麻花。原来一个人的面容,这么不经想。改心对延津一片模糊,对爹吴摩西一片模糊,没有去过延津的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对延津和吴摩西却骂得清楚。老曹的老婆认为,改心所以跟她两条心,从根上论,皆因她不是亲生的,皆因她来自延津。两人吵起嘴来,无论一开始吵的是什么,吵着吵着,最后总能归到延津,或回到延津。延津成了两人吵架的缘起,也成了两人吵架的落脚处。走遍万水千山,都没有延津熟悉。延津骂得多了,像客住熟店,各种家什使用起来,倒也方便。正因为骂得多了,成了熟门熟路,每次骂起来,老曹老婆倒也骂不出新鲜。地方糟改,村挨村,镇挨镇,一百个人走出来,挑不出一个好人;男人都傻,女人都泼;吴摩西不傻,也不会把孩子丢了:女人不泼,改心也不会长成这个样子。骂着骂着,突然一激灵:“你是丢的吗?是自个儿在老家存不住了吧?”

    又问:

    “你那个傻爹,是真傻吗?他丢你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呢?”

    又说:

    “一个五岁的孩子,就让人故意丢了,还不知道她多不招人待见呢。”

    改心本来对延津不熟悉,让娘把延津骂得,倒是熟悉起来。但改心这时的熟悉,就不是娘的熟悉了。倒不是娘骂那地方糟改,她就把延津想成山清水秀;娘骂吴摩西傻,她就想他聪明;娘又骂吴摩西不傻,她又觉得吴摩西傻;而是随着娘骂,延津在她心里扎下了根。有时娘骂到恼处,下不来马,爹在旁边叹息:“一个孩子,倒替延津担了不少罪过。”

    又劝娘:

    “我看改心变不了心。俗话说得好,不记生长记恩养。”

    又说:

    “说下大天来,哪里是她的家,襄垣是她的家,不是延津。”

    但改心与爹的看法不同。改心在延津仅待了五年,在襄垣待了十三年,但襄垣的十三年,不抵延津的五年;襄垣不是自己的家,延津才是自己的家。也许本来不是这样,但娘俩吵着吵着,吵出一个延津;这时的延津,就不是改心过去待过的延津;这个新延津,成了改心心里的家。一开始老曹老婆不准改心想延津,想吴摩西;后来把延津和吴摩西吵俗了,延津和吴摩西就成了改心的伤疤和短处。两人吵架,吵到不可开交处,娘反倒说:“你走哇,你回延津,去找你那个傻爹。”

    改心:

    “走就走,早想离开这里。”

    十四岁那年,改心真赌气走过一次。但她脑子里是吵架的延津,实在的延津在哪里,千里茫茫,并不知道;改心又怕天黑,上午出的走,天黑之前,又回到了温家庄。倒是爹爹老曹,在村口等着她:“知道俺妮会回来。”

    又说:

    “身无分文,能走到哪里去呢?”

    又说:

    “你不想你娘,还会想我。”

    又说:

    “你要真走了,也把我想死了。”

    改心蹲到地上,哇的一声哭了。老曹:“你要真想回延津,等冬天闲下来,我带你去趟延津,让你见一见你的亲爹。”

    指的也是后爹吴摩西了。老曹:

    “九年前,你娘跟人跑了,也不知回来了没有?要是回来了,你也能见着。”

    改心擦擦泪,摇摇头:

    “爹,我不回延津。”

    老曹倒吃了一惊:

    “为啥?怕你娘打你?”

    指的是温家庄老曹的老婆了。改心:

    “爹,其实我挺恨延津的。”

    老曹想了想,脑子里转过这个弯儿来;叹口气,暮色中,扯起改心的手,两人回了家。

    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十八岁那年,嫁到了沁源县牛家庄。为这桩婚事,娘和曹青娥又吵了一架。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与曹青娥吵架之前,先和老曹吵了一架。老曹和“温记醋坊”的经理小温,那天从沁源县牛家庄听戏回来,老曹将老韩提亲的事,与老婆说了,老曹老婆一听就急了。老曹老婆没有去过沁源县,也没有去过牛家庄,但她像骂延津一样,把沁源县和牛家庄骂了个狗血喷头。骂沁源县和牛家庄并不是她跟沁源县和牛家庄有什么过节,而是在提亲之前,老曹没事先跟她商量。这时说的就不是婚事,而是在家里谁做主的事。买个灯盏都跟她商量,嫁个女儿反倒不商量了?见老婆急了,老曹磕着烟袋:“这不是跟你商量呢吗?”

    老曹老婆放下商量,扭头又抓住一个路远。从襄垣县温家庄,到沁源县牛家庄,有一百多里。老曹老婆:“襄垣县的男人都死光了,非要疯到沁源县去?”

    又说:

    “我好不容易把她养大,该中用了,又让她飞了,当初我还买她干啥?”

    关于路远,老曹本也有些含糊,这时说:“这也是我的心病,妮嫁过去,回一趟娘家,得两天。路上还得住店。”

    老曹又说:

    “不是我起的意,是老韩从中间撮合的。”

    老曹老婆马上将矛头对准老韩:

    “这叫啥腌臌朋友?明知是个坑,还故意让人跳。”

    又埋怨老曹:

    “快六十的人了,连个朋友都不会交:从今往后,再也不准去沁源县。”

    老曹:

    “小温也说这婚事好呀。”

    老曹老婆:

    “你跟小温过,还是跟我过?”

    又骂:

    “我看你是成心。与人联起手气我。把我气死了,你好再娶个小。”

    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老曹见老婆越说越多,不再说话。看来这婚事是成不了了。老曹想换个时间,给沁源的朋友老韩,还有“温记醋坊”的小温解释一下,就当这事没发生过。老曹按下此事不敢再提,没想到三天之后,沁源县牛家庄的朋友老韩,带着牛书道上门来了。老曹这里出了岔子,老韩却以为大局已定。看到老韩带人来了,老曹吓了一跳,担心老婆顾头不顾屁股,再把朋友骂一顿,大家伤了和气;没想到老韩话多,进门就说,几句话下来,倒说得老曹老婆偃旗息鼓。老韩:“嫂子,哥去听戏的时候,我说过一句闲话;知道他在家里做不了主,现在跟你商量来了。”

    老曹老婆刚要说什么,老韩止住她:

    “你没说话之前,就是一句闲话;成与不成,全听你一句话。”

    老曹老婆刚要说什么,老韩又说: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把孩子也带来了。”

    老曹老婆要说什么,老韩又说:

    “这孩子俺哥和小温看过,但他们看管啥用呢?是不是个材料,还得过嫂子的眼,才能看出个大概。婚事成与不成,先放到一边,你说他两句,也让他长进长进。”

    老韩说这话只是因为一个话多;话一多,句句不过脑子,句句都是虚的;但老曹老婆听后,却似喝下一服良药,登时就解了心病。老曹不但翻山越岭把孩子带来了,牛书道正撅着屁股,从毛驴车上往下卸香油、布匹、几袋芝麻,和几只嘎嘎叫的活母鸡。老曹老婆脸上马上转阴为晴:“来就来吧,这么远,还带东西。”

    老韩和牛书道在温家庄住了三天。三天之后,老曹老婆同意了这门亲事。同意这婚事不是因为老韩会说话,也不是贪图牛书道带的东西,而是看中了牛书道这个人。与老韩相反,牛书道不爱说话。正是因为不爱说话,说起话来,句句过脑子。老曹老婆说什么,他都想半天,想完,站起身说:“伯母说的正是。”

    用的还是文词。老曹老婆又说什么,他又想,想完,仍站起身说:“伯母说的正是。”

    几个“正是”下来,老曹老婆欢天喜地。欢天喜地不是说过去老曹家里总吵架,牛书道处处顺着她的心思,而是牛书道说话的样子,站起坐下的做派,老曹老婆没有见过。老韩和牛书道来到曹家,老韩住在西屋,牛书道住在东屋;每天清早,东屋便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因为牛书道的到来,曹家换了一种气氛和味道,一下成了耕读之家。老曹老婆不但改变了对婚事的看法,也改变了对老韩的看法,改变了对沁源县和牛家庄的看法。见老婆改变了看法,老曹也改变了看法,重新开始喜欢牛书道和老韩,还有沁源县和牛家庄。听说老曹来了,“温记醋坊”的经理小温也过来看望。老曹和牛书道在温家庄住了三天,赶上毛驴车,回了沁源县。老曹老婆拿定主意,要将曹青娥嫁给牛书道。婚事老曹老婆同意,老曹同意,但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却不同意。曹青娥以前跟爹去沁源县牛家庄时,见过这个牛书道,但两人没有正经说过话。这次牛书道在她家住了三天,两人也没有正经说话,牛书道只顾读书了。按说读书是件好事,曹青娥却从心眼里不喜欢他。头一回见面就不喜欢,第二回见面仍不喜欢。老曹老婆却认为曹青娥不是不喜欢牛书道,而是故意跟娘致气。看着娘喜欢,她才故意不喜欢。按说一桩婚事,本也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但曹青娥越不喜欢,老曹老婆越要成就这门婚事。为此两人又大吵一架。曹青娥:“你喜欢,你嫁给他,反正我是不嫁。”

    又说:

    “除了他,我嫁谁都行。”

    本来不是赌气,也变成了赌气。老曹老婆验证了自己的想法,这时不骂曹青娥,开始拍着手骂老曹:“这婚事可是你提的头,你张罗的这摊屎,你自己吃去。”

    又说:

    “反正这事我答应了;要是办不成,我就上吊。”

    倒把老曹夹到了中间。这天半夜,老曹起身,欲去小温的醋坊翻醋糟,来到院中,见女儿房里仍亮着灯,便放下手中的木锨,拍了拍女儿的门。曹青娥打开门,老曹进去,蹲到地上吸烟;又招招手,让女儿坐在自己身边。老曹吸着烟说:“挺好的孩子,咋就不嫁呢?”

    曹青娥不说话。老曹:

    “别故意跟你娘致气,别因为跟她致气,耽误了自个儿。”

    曹青娥:

    “过去是跟她致气,这次不是致气,我看着那人别扭。”

    老曹:

    “哪里别扭了?”

    曹青娥:

    “我觉得他有点傻。那天我到东屋墙根下偷听过他读书,他天天念的书,都是同一段;一大半还念错了,自己往里填词。”

    老曹点点头,又叹一口气:

    “我也看出来了,他不是个聪明人,是个老实孩子。正是这个老实,爹才劝你嫁过去。人都说聪明人好,可嫁人,还是嫁个老实的妥当。这不是出门做买卖,是居家过日子。爹活了五十多岁,吃亏都在精人手里。你娘不就假装精?我这一辈子,就毁在她手里。”

    曹青娥:

    “除了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沁源县牛家庄。”

    老曹:

    “你就去过一回;醋坊的小温,见过大世面,他就喜欢。”

    曹青娥:

    “再说,那里太远。”

    老曹又一愣。路远,本是老曹老婆起初不同意这门婚事抓的把柄。曹青娥:“我一下又感到自己被卖到了生地方。爹,到一个新地方,我夜里怕黑。”

    老曹叹息一声:

    “你如今长大了,和五岁时不一样。就说这个远,也听爹一句话,远有远的好处。我儿嫁得远一些,再不会受你娘的气。”

    老曹又说:

    “再说,老韩看准的人家,不会出大错。他是爹的好朋友,不会骗我。”

    又说:

    “他要骗我,图个啥呢?”

    曹青娥这时哭了,将头伏在爹的肩头。

    等曹青娥嫁给沁源县牛家庄牛书道,却发现他们全家,都被老韩骗了。老曹和小温到沁源县牛家庄听戏时见到的牛书道,后来老韩和牛书遭到襄垣县温家庄来,老曹、老曹老婆和曹青娥见到的牛书道,都是假的。假不是说人假,人还是这个人,只是见人怎么说话,到人家里怎么应对,本来他不是这样,现在说的做的,全是老韩教的。包括老曹老婆说话,他站起身说“伯母说的正是”,这个“正是”,就是因为老韩爱唱戏,由戏文里扒的。天天清早起来读书,也是老韩指使的。等曹青娥嫁给牛书道,牛书道露出真相,就成了另一个牛书道。另一个牛书道倒不是曹青娥当初认为的傻,他也不傻,但也不文静,也不喜欢读书,从来不说“正是”,剩下的就是调皮和胡搅蛮缠。在外胡搅蛮缠,在家里也胡搅蛮缠。当初曹青娥随老曹到牛家庄赴老韩五十岁的寿宴,牛书道见了曹青娥,看曹青娥出落得漂亮,便一下看上了,缠着爹去找老韩,想把曹青娥娶到手里。磨香油的老牛经不起他缠,便找老韩。老韩一开始有些犹豫,觉得两人并不般配,从襄垣县到沁源县,路也有些远。但老韩与老牛是好朋友。两人本不是好朋友,老韩过去的好朋友是老丁,两人常在一起打兔唱戏;后来因为布袋的事闹翻了,就和磨香油的老牛成了好朋友。老牛不喜欢打兔,也不喜欢唱戏,但另外有一个爱好,和老韩相同:搁方。所谓“搁方”,就是在地上横七竖八画成方格,七八五十六个“眼”:一方用瓦碴,一方用草节,蹲在地上,看谁能把对方围住。类似围棋,又不是围棋。看似搁方,左推右堵,似在搁放整个世界。搁方倒在其次,重要的是,两人经年累月将方搁下来,输赢大体各半,这就较上了劲。搁方较上劲,生活中反倒离不开了。何况两人天天一个村住着,老韩和沁源县的老曹,一年才见三两面,老牛对老韩,似比老曹对老韩更重要些。老韩爱说话,又爱揽事,经不起老牛磨,便开始主张这桩婚事;并在这桩婚事上,偏向了朋友老牛。人一有偏向,中间自然有假。曹青娥和牛书道在一起生活了四十五年。曹青娥花了十年工夫,才将牛书道的调皮和胡搅蛮缠扳了过来。等扳过来,这时曹青娥成了温家庄的娘,牛书道成了温家庄的老曹。

    曹青娥与牛书道头一回大闹,是在怀了牛爱国他哥牛爱江之后。闹不足,曹青娥半夜跑了。牛书道第二天早起发现后,以为她去了襄垣县温家庄娘家,也没在意,说:“跑就跑,不能惯她这个毛病。”

    曹青娥十天还没回来,牛书道仍没在意。还是老牛和老韩看不过眼,逼牛书道到襄垣县温家庄去接曹青娥。牛书道到了襄垣县温家庄,曹青娥却没来这里。牛书道登时傻了,老曹傻了,老曹的老婆也傻了。老曹:“她跑的时候,你咋不拦她?”

    牛书道:

    “她半夜跑的,我睡着了。”

    老曹这时急的不是跑,而是半夜,老曹跺着脚:“你咋能让她半夜跑呢?她夜里怕黑。”

    曹青娥没嫁人的时候,老曹老婆天天跟她吵;现在曹青娥跑了,老曹老婆却不干了,扑上去撕打牛书道:“我养了她十三年,让你给弄丢了,姓牛的,你赔我人!”

    还是老曹明白曹青娥的心思,这时敲着烟袋说:“我知道她去哪儿了。”

    牛书道和老曹老婆愣在那里:

    “哪儿?”

    老曹:

    “她必是去了延津。”

    牛书道也没去过延津,只是愣愣地问:“那她还会回来吗?”

    老曹这时才知道牛书道果然有些傻。说他傻不是他心眼不够数,而是遇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叹口气说:“她要没怀孩子,回来不回来就不一定;现在怀着孩子,还能跑到哪里去呢?”

    又叹息:

    “过去能跑的时候没跑,现在不能跑的时候跑了要说可怜,也就这点可怜。”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常说的另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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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正确

对于这两个词来说,都是正确的,但是这两个词是有区别的,主要区别是:①侧重点不同、②引证用法不同、③字形不同,接下来就详细的看一下它们两个的具体区别吧!

“掺合”与“掺和”的侧重点不同:侧重点“掺合”主要是指的一种情感上面的“掺合”,主要是侧重于感情方面,乱插手。而“掺和”主要侧重点在于一个物品的掺杂,偏向于实物,而并非虚拟物(情感一类)。

“掺合”与“掺和”的引证用法不同:“掺合”的引用是在1953年的《新华月报》第九期上面,“一个老娘们家家的,少出去乱掺合去!”这里指的就是情感上的掺合,对于某些事情的乱插手。而“掺和”引用于杜澎《双窝车》:“这牲口交到我手归我管,我的事儿不用你掺和。”这里的掺和主要指的是牛这一类的牲口这件事,所以指的是一种实物而并非是虚拟的情感。

“掺合”与“掺和”的字形不同:“掺合”与“掺和”的字形是不一样的,区别在于“合”和“和”上面的。

用“掺合”造句可以这样写:“婆媳吵架,小姑子来掺合,事态变得严峻起来,最终双方大打出手,这也不是小姑子第一次掺合两人吵架的事了,真的让人感到无奈!”这里面的掺合其实代表的就是婆媳之间的感情,而小姑子主要是来掺合了两人之间的“感情”问题,吵架也是属于一种感情问题,属于虚拟的情感,所以这里用掺合是没有错误的!

用“掺和”造句可以这样写:两种液体各取一杯,然后倒在烧杯里面掺和一下,均匀的铺在了纸上!”这句话讲述的是将两种液体倒在烧杯里,这其中的掺和是一种动作,而掺和的主体是两杯水,所以这并不是虚拟的情感而是真实存在的某种物体,所以的话这里用掺和是没有错误的!

你好!你可以回,你如果嫁给猪,那不是不能和我吵架了吗?再说,快过年了,要杀猪了,你怎么办呢?你想做猪婆婆,不要经过我同意吗?咱们都珍惜眼前人不好吗?

只争朝夕

祝你生活愉快!

  狗这一辈子

  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太解人意了均不行。总之,稍一马虎便会被人□了肉剥了皮。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时候却连自己都看守不住。

  活到一把子年纪,狗命便相对安全了,倒不是狗活出了什么经验。尽管一条老狗的见识,肯定会让一个走遍天下的人吃惊。狗却不会像人,年轻时咬出点名气,老了便可坐享其成。狗一老,再无人谋它脱毛的皮,更无人敢问津它多病的肉体,这时的狗很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没有办法,只好撒手,交给时间和命。

  一条熬出来的狗,熬到拴它的铁链朽了,不挣而断。养它的主人也入暮年,明知这条狗再走不到哪里,就随它去吧。狗摇摇晃晃走出院门,四下里望望,是不是以前的村庄已看不清楚。狗在早年检到过一根乾骨头的沙沟梁转转;在早年恋过一条母狗的乱草滩转转;遇到早年咬过的人,远远避开,一副内疚的样子。其实人早好了伤疤忘了疼。有头脑的人大都不跟狗计较,有句俗话:狗咬了你你还能去咬狗吗?与狗相咬,除了啃一嘴狗毛你又能占到啥便宜。被狗咬过的人,大都把仇恨记在主人身上,而主人又一古脑把责任全推到狗身上。一条狗随时都必须准备着承受一切。

  在乡下,家家门口栓一条狗,目的很明确:把门。人的门被狗把持,彷佛狗的家。来人并非找狗,却先要与狗较量一阵,等到终于见了主人,来时的心境已落了大半,想好的话语也吓得忘掉大半。狗的影子始终在眼前窜悠,答问间时间狗吠,令来人惊魂不定。主人则可从容不迫,坐察其来意。这叫未与人来先与狗往。

  有经验的主人听到狗叫,先不忙着出来,开个门缝往外瞧瞧。若是不想见的人,比如来借钱的,讨债的,寻仇的……便装个没听见。狗自然咬得更起劲。来人朝院子里喊两声,自愧不如狗的嗓门大,也就缄默。狠狠踢一脚院门,骂声“狗(和谐)日的”,走了。

  若是非见不可的贵人,主人一趟子跑出来,打开狗,骂一句“瞎(河蟹)了狗 眼了”,狗自会没趣地躲开。稍慢一步又会挨棒子。狗挨打挨骂是常有的事,一条狗若因主人错怪便赌气不咬人,睁一眼闭一眼,那它的狗命也就不长了。

  一条称职的好狗,不得与其他任何一个外人混熟。在它的狗眼里,除主人之外的任何面孔都必须是陌生的、危险的。更不得与邻居家的狗相往来。需要交配时,两家狗主自会商量好了,公母牵到一起,主人在一旁监督着。事情完了就完了。万不可藕断丝连,弄出感情,那样狗主人会妒嫉。人养了狗,狗就必须把所有爱和忠诚奉献给人,而不应该给另一条狗。

  狗这一辈子像梦一样飘忽,没人知道狗是带着什么使命来到人世。

  人一睡着,村庄便成了狗的世界,喧嚣一天的人再无话可说,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时狗语大作,狗的声音在夜空飘来荡去,将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那是人之外的另一种声音,飘忽、神秘。莽原之上,明月之下,人们熟睡的躯体是听者,土墙和土墙的影子是听者,路是听者。年代久远的狗吠融入空气中,已经成寂静的一部份。

  在这众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条老狗,默不作声。它是黑夜的一部份,它在一个村庄转悠到老,是村庄的一部份,它再无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份。这是条终于可以冥然入睡的狗,在人们久不再去的僻远路途,废弃多年的荒宅旧院,这条狗来回地走动,眼中满是人们多年前的陈事旧影。

  我改变的事物

  我年轻力盛的那些年,常常扛一把铁锨,像个无事的人,在村外的野地上闲转。我不喜欢在路上溜达,那个时候每条路都有一个明确去处,而我是个毫无目的的人,不希望路把我带到我不情愿的地方。我喜欢一个人在荒野上转悠,看哪不顺眼了,就挖两锨。那片荒野不是谁的,许多草还没有名字,胡乱地长着,我也胡乱地生活着,找不到值得一干的大事。在我年轻力盛的时候,那些很重很累人的活都躲得远远的,不跟我交手,等我老了没力气时又一件接一件来到生活中,欺负一个老掉的人。这也许就是命运。

  有时,我会花一晌午工夫。把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土包铲平,或在一片平地上无辜地挖一个大坑。我只是不想让一把好锨在我肩上白白生锈。一个在岁月中虚度的人,再搭上一把锨、一幢好子,甚至几头壮牲口,让它们陪你虚晃荡一世,那才叫不道德呢。当然,在我使唤坏好几把铁锨后,也会想到村里老掉的一些人,没见他们干出啥大事便把自己使唤成这副样子,腰也弯了,骨头也散架了。

  几年后当我再经过这片荒地,就会发现我劳动过的地上有了些变化,以往长在土包上的杂草现在下来了,和平地上的草挤在一起,再显不出谁高谁低;而我挖的那个大坑里,深陷着一窝子墨绿。这时我内心的活动别人是无法体会的--我改变了一小片野草的布局和长势。就因为那么几锨,这片荒野的一个部位发生变化了,每个夏天都落到土包上的雨,从此再找不到这个土包;每个冬天也会有一些雪花迟落地一会儿--我挖的这个坑增大了天空和大地间的距离。对于跑过这片荒野的一头驴来说,这点变化也许算不了什么,它在荒野上随便撒泡尿也会冲出一个不小的坑来。而对于生存在这里的一只小虫,这点变化可谓地覆天翻,有些小虫一辈子都走不了几米,在它的领地随便挖走一锨土,它都会永远迷失。

  有时我也会钻进谁家的玉米地,蹲上半天再出来。到了秋天就会有一两株玉米,鹤立鸡般耸在一片平庸的玉米地中。这是我的业绩,我为这户人家增收了几斤玉米。哪天我去这家借东西,碰巧赶上午饭,我会毫不客气地接过女主人端来的一碗粥和一块玉米饼子。

  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却永远不会为某一件事去忙碌。村里人说我是个“闲锤子”,他们靠一年年的丰收改建了家园,添置了农具和衣服。我还是老样子,他们不知道我改变了什么。

  一次我经过沙沟梁,见一棵斜长的胡杨树,有碗口那么粗吧,我想它已经歪着身子活了五六年了。树总是一个姿势做到底,原地踏步一辈子,往前走半步都地要命的事。我找了根草绳,拴在邻近的一棵树上,费了很大劲把这棵树拉直,干完这件事我就走了。两年后我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那棵歪斜的胡杨已经长直了,既挺拔又壮实。拉直它的那棵树却变歪了。我改变了两棵树的长势,而现在,谁也改变不了它们了。

  我把一棵树上的麻雀赶到另一棵树上,把一条渠里的水引进另一条渠。我相信我的每个行为都不同寻常地充满意义。我是这样一个平常的人,住在这样一个小村庄里,注定要这样闲逛一辈子。我得给自己找点闲事,找个理由活下去。

  我在一头牛上拍了一锨,牛猛窜几步,落在最后的这头牛一下子到了牛最前面,碰巧有个牛的人,这头牛便被选中了。对牛来说,这一锨就是命运。我赶开一头正在交配的黑公羊,让一头急得乱跳的白公羊爬上去,这对我只是个小动作,举手之劳。羊的未来却截然不同了,本该下黑羊羔的这只母羊,因此只能下只白羊羔了。黑公羊肯定会恨我的,我不在乎。羊迟早是人的腹中物,恨我的那只羊的肉和感激我的那只羊的肉,嚼到嘴里会一样香。在羊的骨髓里你吃不出那种叫爱和恨的东西,只有营养和油脂。

  当我五十岁的时候,我会很自豪地目睹因为我而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大小事物,在长达一生的时间里,我有意无意地改变经它们,让本来黑的变成白,本来向东的去了西边……而这一切,只有我一个人清楚。

  我扔在路旁的那根木头,没有谁知道它挡住了什么。它不规则地横在那里,是一种障碍,一段时光中的堤坝,又像是一截指针,一种命远的暗示。每天都会有一些村民坐在木头上,闲扯一个下午。也有几头牲口拴在木头上,一个晚上去不了别处。因为这根木头,人们坐到了一起,扯着闲话商量着明天,明年的事。因此,第二天就有人扛一架农具上南梁坡了,有人骑一匹快马上胡家海子了……而在这个下午之前,人们都没想好该去干什么。没这根木头生活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坐在一间子里的板凳上和坐在路边的一根木头上商量出的事肯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果。

  多少年后当眼前的一切成为结局,时间改变了我,改变了村里的一切。整个老掉的一代人,坐在黄昏里感叹岁月流逝、沧桑巨变。没人知道有些东西是被我改变的。在时间经过这个小村庄的时候,我帮了时间的忙,让该变的一切都有了变迁。我老的时候,我会说:我是在时光中老的。

  通驴性的人(发不出来)

  逃跑的马

  我跟马没有长久贴身的接触,甚至没有骑马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这样简单的经历。顶多是牵一头驴穿过浩浩荡荡的马,或者坐在牛背上,看骑马人从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

  我没有太要紧的事,不需要快马加鞭去办理。牛和驴的性情刚好适合我——慢悠悠的。那时要紧的事远未来到我的一生里,我也不着急。要去的地方永远不动地呆在那里,不会因为我晚到几天或几年而消失;要做的事情早几天晚几天去做都一回事,甚至不做也没什么。我还处在人生的闲散时期,许多事情还没迫在眉睫。也许有些活我晚到几步被别人干掉了,正好省得我动手;有些东西我迟来一会儿便不属于我了,我也不在乎。许多年之后你再看,骑快马飞奔的人和坐在牛背上慢悠悠赶路的人,一样老态龙钟回到村庄里,他们衰老的速度是一样的。时间才不管谁跑得多快多慢呢。

  但马的身影一直浮游在我身旁,马蹄声常年在村里村外的土路上踏响,我不能回避它们。甚至天真地想:马跑得那么快,一定先我到达了一些地方。骑马人一定把我今后的去处早早游荡了一遍。因为不骑马,我一生的路上必定印满先行的马蹄印儿,撒满金黄的马粪蛋儿。

  直到后来,我徒步追上并超过许多匹马之后,才打消了这种想法——曾经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的那些马,最终都没有比我走得更远。在我还继续前行的时候,它们已变成一架架骨头堆在路边。只是骑手跑掉了。在马的骨架旁,除了干枯的像骨头一样的胡杨树干,我没找到骑手的半根骨头。骑手总会想办法埋掉自己,无论深埋黄土还是远埋在草莽和人中。

  在远离村庄的路上,我时常会遇到一堆一堆的马骨。马到底碰到了怎样沉重的事情,使它如此强健的躯体承受不了,如此快捷有力的四蹄逃脱不了。这些高大健壮的生命在我们身边倒下,留下堆堆白骨。我们这些矮小的生命还活着,我们能走多远。

  我相信累死一匹马的,不是骑手,不是常年的奔波和劳累,对马的一生来说,这些东西微不足道。

  马肯定有它自己的事情。

  马来到世上肯定不仅仅是给人拉拉车当当坐骑。

  村里的韩三告诉我,一次他赶着马车去沙门子,给一个亲戚送麦种子。半路上马陷进泥潭,死活拉不出来,他只好回去找人借牲口帮忙。可是,等他带着人马赶来时,马已经把车拉出来走了,走得没影了。他追到沙门子,那里的人说,晌午看见一辆马车拉着几麻袋东西,穿过村子向西去了。

  韩三又朝西追了几十公里,到另一个村子,村里人说半下午时看见一辆马车绕过村子向北边去了。

  韩三说他再没有追下去,他因此断定马是没有目标的,只顾自己往前走,好像它的事比人更重要。竟然可以把用于播种的一车麦种拉着漫无边际地走下去。

  韩三是有生活目标的人,要到哪就到哪。说干啥就干啥。他不会没完没了地跟着一辆马车追下去。

  韩三说完就去忙他的事了。以后很多年间,我都替韩三想着这辆跑掉的马车。它到底跑到哪去了我打问过从每一条远路上走来的人,他们或者摇头,或者说,要真有一辆没人要的马车他们会赶着回来的,这等便宜事他们不会白白放过。

  我想,这匹马已经离开道路,朝它自己的方向走了。我还一直想在路上找到它。

  但它不会摆脱车和套具。套具是用马皮做的,皮比骨肉更耐久结实。一匹马不会熬到套具朽去。

  而车上的麦种早过了播种期。在一场一场的雨中发芽、霉烂。车轮和辕木也会超过期限,一天天地腐烂。只有马不会停下来。

  这是唯一跑掉的一匹马。我们没有追上它,说明它把骨头扔在了我们尚未到达的某个远地。马既然要逃跑,肯定有什么东西在追它。那是我们看不到的、马命中的死敌。马逃不过它。

  我想起了另一匹马,拴在一户人家草棚里的一匹马。我看到它时,它已奄奄一息,老得不成样子。显然它不是拴在草棚里老掉的,而是老了以后被人拴在草棚里的。人总是对自己不放心,明知这匹马老了,再走不到哪里,却还把它拴起来,让它在最后的关头束手就擒,放弃跟命运较劲。

  与虫共眠

  我在草中睡着时,我的身体成了众多小虫子的温暖巢穴。那些形态各异的卑小动物,从我的袖口、领口和裤腿钻进去,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不时地咬两口,把它们的小肚子灌得红红鼓鼓的。吃饱玩够了,便找一个隐秘处酣然而睡——我身体上发生的这些事我一点也不知道。那天我翻了一下午地,又饿又累。本想在地头躺一会儿再往回走,地离村子还有好几里路,活时忘了留点回家的力气。时值夏季,田野上虫声、蛙声、谷物生长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支巨大的催眠曲。我的头一挨地便酣然入睡,天啥时黑的我一点不知道,月亮升起又落下我一点没有觉察。醒来时已是另一个早晨,我的身边爬满各种颜色的虫子,它们已先我而醒忙它们的事了。这些勤快的小生命,在我身上留下许多又红又痒的小疙瘩,证明它们来过了。我想它们和我一样睡了美美的一觉。有几个小家伙,竟在我的裤子里呆舒服了,不愿出来。若不是搔痒得难受我不会脱了裤子捉它们出来。对这些小虫来说,我的身体是一片多么辽阔的田野,就像我此刻爬在大地的某个角落,大地却不会因搔痒和难受把我捉起来扔掉。大地是沉睡的,它多么宽容。在大地的怀抱中我比虫子大不了多少。我们知道世上有如此多的虫子,给它们一一起名,分科分类。而虫子知道我们吗这些小虫知道世上有刘亮程这条大虫吗有些虫朝生暮死,有些仅有几个月或几天的短暂生命,几乎来不及干什么便匆匆离去。没时间盖子,创造文化和艺术。没时间为自己和别人去着想。生命简洁到只剩下快乐。我们这些聪明的大生命却在漫长岁月中寻找痛苦和烦恼。一个听烦嚣的人,躺在田野上听听虫鸣该是多么幸福。大地的音乐会永无休止。而有谁知道这些永恒之音中的每个音符是多么仓促和短暂。

  我因为在田野上睡了一觉,被这么多虫子认识。它们好像一下子就喜欢上我,对我的血和肉体的味道赞赏不已。有几个虫子,显然乘我熟睡时在我脸上走了几圈,想必也大概认下我的模样了。现在,它们在我身上留了几个看家的,其余的正在这片草滩上奔走相告,呼朋引类,把发现我的消息传播给所有遇到的同类们。我甚至感到成千上万只虫子正从四面八方朝我呼拥而来。我血液沸腾,仿佛几十年来梦想出名的愿望就要实现了。这些可怜的小虫子,我认识你们中的谁呢,我将怎样与你们一一握手。你们的脊背窄小得签不下我的名字,声音微弱得近乎虚无。我能对你们说些什么呢当千万只小虫呼拥而至时,我已回到人世间的某个角落,默默无闻做着一件事。没几个人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认识几个人,不知道谁死了谁还活着。一年一年地听着虫鸣,使我感到了小虫子的永恒。而我,正在世上苦度最后的几十个春秋。面朝黄土,没有叫声。

  冯四

  很多年,我注意着冯四这个人。

  我没有多少要干的事,除了比较细微地观察牲口,我也留意活在身边的一些人,听他们说话、吵架,谈论收成和女人,偶尔不冷不热地插上两句。从这些不同年龄的人身上,我能清楚地看到我活到这些年龄时会有很多大意思。一个人一出世,他的全部未来便明明白白摆在村里。当你十五岁或二十岁的时候,那些三十岁、五十岁、七十岁的人便展示了你的全部未来;而当你八十岁时,那些四十岁、二十岁、十七岁的人们又演绎着你的全部过去。你不可能活出另一种样子——比他们更好或更差劲。活得再潦倒也不过如冯四,家徒四壁,光棍一世,做了一辈子庄稼人没给自己留下种子;在显贵也不过如马村长,深宅大院、牛羊马成,走在村里昂首挺胸,老远就有人奔过去和他打招呼。

  我十四岁时羡慕过住在村头的马贵,每天早晨,我看着他乐颠颠地伴着新娘下地干活,晚上一块儿回到家里吃饭睡觉。那段时间,我整夜想着马贵和他的新娘在炕上一的一系列动作。我想,能活到马贵这份上,夜夜搂着女人睡觉真是美死了。不到三十岁我便有了一个比马贵的新娘要娇艳十倍千倍的新娘子。从按以后我就谁都不羡慕了。我觉得在这个村里,活得跟谁一样都是不坏的一生。一个人投生到黄沙梁,生活几十年,最后死掉。这是多么简单纯粹的一生。难道还会有比这更适合的活法。

  一个人的一辈子完了就完了。作为邻居、亲人和同乡,我们会在心中留下几个难忘的黑白镜头,偶尔放映给自己和别人,一个人一死,他真真实实的一生便成为故事。

  而一村庄的人的一生结束后,一个完整的时代便过去了。除了村外新添的那片坟墓,年复一年提示着一段历史;几头老牲口,带着先人使唤时养就的毛病,遭后人鞭骂时依稀浮想昔年盛景。在活着的人眼中,一个村庄的一百年,无非是草木枯荣一百次、地耕翻一百次、庄稼收获一百次这样简单。

  其实人的一生也象一株庄稼,熟透了也就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的一生熟透在时间里,浩浩荡荡,无边无际。谁是最后的收获者呢?谁目睹了生命的大荒芜——这个孤独的收获者,在时间深处的无边金黄中,农夫一样,挥舞着镰刀。

  这个农夫肯定不是我。我只是黄沙梁的一介村人,我甚至不能把冯四和身边这一村人的一生从头看到尾,我也仅有一辈子,冯四的戏唱完时,我的一生也快完蛋了,谁也带不走谁的秘密。冯四和我迟早都是这片旷野上的一把尘土。生时在村里走走跑跑叫叫,死了被人抬出去,埋在沙梁上。多少年后又变成尘土被风刮进村里,落在顶、树梢、草垛上,也落在谁的饭锅饭碗里,成为作料和食物。

  由此看来,我对冯四长达一生的观察可能毫无意义。

  冯四是赤手空拳对付了一生的人。当宏大而神秘的一生迎面而来时,他也慌张过,浮躁过。但他最终平静下来,在荒凉的沙梁旁盖了间矮土屋,一天一天地迎来一生中的所有日子,又一个个打发走。

  现在他走了,走的不远,偶尔还听到些他的消息。我迟早也走。我没有多少要干的事。除了观察活着的人,看看仍旧撒欢的牲口。迟早我也会搁荒一块地,住空一幢子,惹哭几个亲人…

  剩下的事情

  他们都回去了,我一个人留在野地上,看守麦垛。得有一个月时间,他们才能忙完村里的活儿,腾出手回来打麦子。野地离村子有大半天的路,也就是说,一个人不能在一天内往返一次野地。这是大概两天的路程,你硬要一天走完,说不定你走到什么地方,天突然黑了,剩下的路可就不好走了。谁都不想走到最后,剩下一截子黑路。是不是。

  紧张的麦收结束了。同样的劳动,又在其他什么地方重新开始,这我能想得出。我知道村庄周围有几块地。他们给我留下够吃一个月的面和米,留下不够炒两顿菜的小半瓶清油。给我安排活儿的人,临走时又追加了一句:别老闲着望天,看有没有剩下的活儿,主动干干。

  第二天,我在麦茬地走了一圈,发现好多活儿没有干完,麦子没割完,麦捆没有拉完。可是麦收结束了,人都回去了。

  在麦地南边,扔着一大捆麦子,显然是拉麦捆的人故意漏装的。地西头则整齐地长着半垅麦子。即使割完的麦垅,也在最后剩下那么一两镰,不好看地长在那里,似乎人干到最后已没有一丝耐心和力气。

  我能想到这个剩下半垅麦子的人,肯定是最后一个离开地头。在那个下午的斜阳里,没割倒的半垅麦子,一直望着扔下它们的那个人,走到麦地另一头,走进或蹲或站的地堆人里,再也认不出来。

  麦地太大。从一头几乎望不到另一头。割麦的人一人把一垅,不抬头地往前赶,一直割到天色渐晚,割到四周没有了镰声,抬起头,发现其他人早割完回去了,剩下他独伶伶的一垅。他有点急了,弯下腰猛割几镰,又茫然地停住,地里没一个人。干没干完都没人管了。没人知道他没干完,也没人知道他干完了。验收这件事的人回去了。他一下泄了气,瘫坐在麦茬上,愣了会儿神:球,不干了。

  我或许能查出这个活儿没干完的人。

  我已经知道他是谁。

  但我不能把他喊回来,把剩下的麦子割完。这件事已经结束,更紧迫的劳动在别处开始。剩下的事情不再重要。

  以后几天,着许多人干剩下的事情。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麦地里转来转去。我想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之后,都会有一个收尾的人,他远远地跟在人们后头,干着他们自以为干完的事情。许多事情都一样,开始干的人很多,到了最后,便成了某一个人的。

  远离村人

  我每天的事:早晨起来望一眼麦垛。总共五大垛,一溜排开。整个白天可以不管它们。到了下午,天黑之前,再朝四野里望一望,看有无可疑的东西朝这边。

  这片大野隐藏着许多东西。一个人,五垛麦子,也是其中的隐匿者,谁也不愿让谁发现。即使是树,也都蹲着长,躯干一曲再曲,枝桠匐着地伸展。我从没在荒野上看见一棵像杨树一样高扬着头,招摇而长的植物。有一种东西压着万物的头,也压抑着我。

  有几个下午我注意到西边的荒野中有一个黑影在不断地变大。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它孤孤地蹲在那里,让我几个晚上没睡好觉。若有个东西在你身旁越变越小最后消失了,你或许一点不会在意。有个东西在你身边突然大起来,变得巨大无比,你便会感到惊慌和恐惧。

  早晨天刚亮我便爬起来,看见那个黑影又长大了一些。再看麦垛,似乎一夜间矮了许多。我有点担心,扛着锨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穿过麦地走了一阵,才看清楚,是一棵树。一棵枯死的老树突然长出许多枝条和叶子。我围着树转了一圈。许多叶子是昨晚上才长出来的,我能感觉到它的枝枝叶叶还在长,而且会长得更加蓬蓬勃勃。我想这棵老树的某一条根,一定扎到了土地深处的一个旺水层。

  能让一棵树长得粗壮兴旺的地方,也一定会让一个人活得像模像样。往回走时,我暗暗记住了这个地方。那时,我刚刚开始模糊地意识到,我已经放任自己像植物一样去随意生长。我的胳膊太细,腿也不粗,胆子也不大,需要长的东西很多。多少年来我似乎忘记了生长。

  随着剩下的活儿一点一点地干完,莫名的空虚感开始笼罩草棚。活儿干完了,镰刀和铁锨扔到一边。孤单成了一件事情。寂寞和恐惧成了一件大事情。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而它们--成的、连片的、成堆的对着我。我的落在几十里外的太平渠村里。此时此刻,我的村民帮不了我,朋友和亲人帮不了我。

  我的寂寞和恐惧是从村里带来的。

  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中还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个人的。

  就像一粒虫、一棵草在它浩荡的落中孤单地面对自己的那份欢乐和痛苦。其他的虫、草不知道。

  一棵树枯死了,提前进入了比生更漫长的无花无叶的枯木期。其他的树还活着,枝繁叶茂。阳光照在绿叶上,也照在一棵枯树上。我们看不见一棵枯树在阳光中生长着什么。它埋在地深处的根在向什么地方延伸。死亡以后的事情,我们不知道。

  一个人死了,我们把它搁过去--埋掉。

  我们在坟墓旁边往下活。活着活着,就会觉得不对劲:这条路是谁留下的。那件事谁做过了。这句话谁说过。那个女人谁爱过……

  我在村人中生活了几十年,什么事都经过了,再呆下去,也不会有啥新鲜事。剩下的几十年,我想在花草中度过,在虫鸟水土中度过。我不知道这样行不行,或村里人会把我喊回去,让我娶个女人生养孩子。让我翻地,种下一年的麦子。他们不会让我闲下去,他们必做的事情,也必然是的我事情。他们不会知道,在我心中,这些事情早就结束了。

  如果我还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虫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

  我在野地上还有十几天时间,也可能更长。我正好远离村人,做点自己的事情。

  野兔的路

  上午我沿一条野兔的路向西走了近半小时,我想去看看野兔是咋生活的。野兔的路窄窄的,勉强能容下我的一只脚。要是迎面走来一只野兔,我只有让到一旁,让它先过去。可是一只野兔也没有。看得出,野兔在这条路上走了许多年,小路陷进地面有一拳深。路上撒满了黑豆般大小的粪蛋。野兔喜欢把自己的粪蛋撒在自己的路上,可能边走边撒,边跑边撒,它不会为排粪蛋这样的小事停下来,像人一样专门找个隐蔽处蹲半天。野兔的事可能不比人的少。它们一生下就跑,为一口草跑,为一条命跑,用四只小蹄跑。结果呢,谁知道跑掉了多少。

  一只奔波中的野兔,看见自己昨天下午撒的粪蛋还在路上新鲜地冒着热气是不是很有意思。

作品提要

卡嘉和达莎两姐妹生活在20世纪初的俄罗斯彼得堡。已经嫁做人妇的卡嘉和情窦初开的达莎都情不自禁的受到颓废诗人贝诺索夫的引诱。卡嘉没有抵受住诱惑,与丈夫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决裂后出走巴黎,达莎在一番挣扎之后找到了真正的爱人捷列金。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卡嘉从巴黎归来,与丈夫重归于好,但不久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二月革命后被骚动的士兵打死。绝望的卡嘉决定自杀之际,军官罗欣出现了,成为卡嘉继续活下去的支撑力量。此时的俄罗斯正经历着生死存亡,卡嘉与罗欣、达莎与捷列金,他们四人的命运也卷入了时代的洪流,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和国内战争。到1920年为止,四人分分合合,见证了祖国和人民经历的巨大变革,也经历了自己的“苦难的历程”,最后殊途同归地走向了革命,走向了布尔什维克。

作品选录

“那有什么办法呢,我亲爱的?我们必须通过亲身体验,去弄明白属于国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到眼下为止,我们只是从伊洛瓦依斯基和其他历史家的作品里,读到有些农民怎么样在库里考伏和波罗金诺战场上为自己的土地而斗争等等。我们常常看着地图想:‘嘿!俄罗斯是多么大的一个国家!’而现在,我们却不能不奋发起来,为了保全这块在地图上涂着绿色、横跨欧亚的土地,牺牲一定百分比的生命。我们是不喜欢这样做的。当然罗,假如你说我们的国家机器不行——那我同意。现在,我要出去为国牺牲,那我首先得问一问:‘你是叫我去送死的,那么你自己是不是国家智慧的化身?我能不能满怀信心地为我祖国去流血?’是的,卡秋莎, 对于社会组织还是积习难改地侧目而视,然而事实老早很明显,没有我们,他们是没有办法的。让他们试一试吧!我们可以得寸进尺。我觉得十二分乐观。”尼古拉·伊凡诺维奇站起来,从壁炉架上拿过一盒火柴,点上一支纸烟,还是站着,把已经烧完的那根火柴丢在鸡蛋壳里。“血决不会白流的。等我们这一班人——社会活动家——拿到了政权,战争就结束了。这次战争,会完成‘土地与自由’派、革命家以及马克思主义者所不能完成的事情。再会吧,姑娘们!”他整了整上衣,出去了;从背后看去,他活像一个穿了男装的胖女人。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叹了口气,拿着编结的绒线往窗边坐下了。达莎蹲在椅子靠手上,用一只手臂搂住姐姐的肩膀。她们俩都穿着高领子的黑衣服,这会儿默默无言地并排坐着,看去简直像极了。窗子外面,雪慢慢地飘着,那种寒冷的、耀眼的亮光反映在屋里的墙上。达莎让面颊贴住她姐姐的头发,这头发微微地腾出一股不太熟悉的香味来。

“卡秋莎,这一晌你都作了些什么啊?你还一点也没告诉我呐。”

“还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呢,我的小猫咪?我都已经写信跟你说了。”

“可是,卡秋莎,我还是没有弄明白。你又漂亮,又动人,又可爱。我还没有看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可是,你为什么那样闷闷不乐呢?你的眼神老是那样忧郁。”

“我想,也许我有一颗忧郁的心。”

“不,我是在正正经经地问你啊。”

“我自个儿也常常想到这一点,孩子。好像一个人只要什么都有了,才会真正的不愉快。我有一个很好的丈夫,一个亲爱的妹妹,我有自由。……可我仿佛在海市蜃楼中生活,走来走去活像一个鬼。……记得在巴黎,我常常这样想:‘我只要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城市里,养养家禽啊,种种蔬菜啊,黄昏时候溜到溪边去会会情人啊,那就好了!’……唉,达莎,我的一生是完了!”

“卡秋莎,别胡扯!……”

“你知道,”卡嘉用那双仿佛变得阴暗和迷惘的眼睛,瞅住她妹妹,“我感觉到那一天……有时候我看得很清楚,一块条纹的褥垫,一条泻下来的被单,一个盛满着胆汁的水盆。……而我躺在那儿死了,蜡黄的皮色,灰白的头发……”

放下手里的绒线,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望着窗外的雪花在没有风的沉寂中飘舞。老远有一群乌鸦,仿佛一团黑压压的树叶,盘旋在克里姆林宫那跨立着一只金鹰的尖塔下面。

“我记得,达辛嘉,有一天我起得很早很早。从阳台上看得见整个巴黎蒙着一层天蓝色的雾霭,到处升起一团团白的、灰的、蓝澄澄的烟。头天晚上下过雨,闻得到一股绿叶和香草的凉爽味儿。孩子们挟着书,女人们提着篮,在街上走着,食品杂货店都正在开门。一切仿佛很稳固,很永久。我想走到下面去,混进人群里,去会见一个眼睛和善的男人,把我的手放到他胸脯上。可是当我走到下面大林 的时候,全城都在发疯了。报童在跑来跑去,到处尽是一群群激动的人。所有的报纸,都充满着死亡的恐怖与憎恨。战争爆发了。打那天开始,我只听到一个词儿: 死亡,死亡。……还有什么希望呢?……”

达莎不言语,隔了一会,她才问道:

“卡秋莎!……”

“什么事,我亲爱的?”

“你跟尼古拉怎么样?”

“我不知道,好像我们大家已经原谅了。瞧——三天已经过去,他对我一直很温存。本来嘛,这也不是算旧账的时候。你受苦,你发疯——现在有谁来管账呢?你像蚊虫一样嗡嗡地叫,连你自个儿也听不见。我真嫉妒那些老太婆——对她们来说,一切都很简单: 死期快到了,她们只要做好死的准备就成了。”

达莎在椅子靠手上扭动着,深长地叹了几回气,把手从卡嘉肩膀上挪开。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温柔地说:

“达辛嘉,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告诉我,说你已经订婚了。是真的吗?我可怜的宝贝儿!”她拿起达莎的手,吻一下,然后把它放到胸脯上,抚摩着。“我相信伊凡·伊立奇一定还活着。要是你真的很爱他,那么世界上就不再会有别的东西是你所需要的了。”

姊妹俩又不做声了,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一排士官生,胳膊底下挟着沐浴用的树枝和更换的衬衣,在雪堆中间顺着大街走过去,靴底在冰冻的地面上打滑。他们正在列队走向澡堂。他们一面走,一面合唱着,唱完每一行还吹一阵口哨:

起来,你们这些鸷鸟,

像鹰一样地飞翔,

不要痛苦,也不要伤心。

…………

过了一两天,达莎又开始上医院去。于是只剩下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一个人,留在样样东西都很生疏的寓所里: 墙壁上挂着两幅枯燥无味的风景画,画的是一个干草堆,光秃秃的桦木中间一潭融化的雪水;会客室里长沙发的上方,挂着几张陌生人的照片;墙角里放着一束积满灰尘的羽茅草。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试看到剧场里去消遣,一些老资格的演员,在那里上演奥斯特罗夫斯基的剧本;她也去参观图书展览会,参观博物馆;可是在她看起来,一切都仿佛苍白、褪色、半死不活,而她自己活像一个幽灵,在大家久已委弃的生活中飘荡。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在窗边坐上好几个钟头,挨着暖气管子,望着窗外那雪花纷飞的、宁静的莫斯科,凄婉的钟声在柔和的空气中,穿过飘舞的雪花不断地响着,一忽儿是追思礼,一忽儿又是前线运回来的什么人的葬礼。书本会从她手里掉下来——有什么书可以看呢?有什么梦可以作呢?所有的幻梦和从前的思想,现在看起来都是何等的没有意义啊!

时间就在从早报到晚报之间溜过去了。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看得很清楚,所有在她周围的人都只是生活在未来里,生活在一种胜利与和平的幻想的日子里——一切足以增进这种期望的事情,他们都带着夸张的喜悦来接受,而任何的挫折都会使得大家垂头丧气,默默无言。人们像发了疯似的,热烈地抓住谣言、一言半语的闲话、最荒唐的消息;看到报纸上几行新闻,他们就会激动地鼓舞起来。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最后下了决心,要求她丈夫替她找个什么事儿。三月初旬,她开始在达莎服务的那个医院里工作了。

起初,她也像达莎一样,对于这种肮脏和痛苦有点厌恶。可是她克制了自己,逐渐对工作喜爱起来了。这种克制自己的胜利,本身便是一种愉快。她第一次觉得与她周围的生活发生了接触。她变得喜欢龌龊的、艰苦的工作,怜惜她所照料的那些人们。有一次,她跟达莎说: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们一定要过一种特别的、高雅的生活?其实啊,我们也不过是一个女人——我们只需要一个普普通通的丈夫,一大堆儿女,一种简简单单的生活。……”

在复活节前一周,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拿了医院里的复活节甜乳渣糕去祝福,和达莎一起在医院里开斋。那天晚上,尼古拉·伊凡诺维奇要去参加一个临时会议,早晨两点过后,他才坐汽车去接她们姊妹俩。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说她跟达莎都不想睡觉,请他带出去兜一下风。这个主意自然很荒唐,可是他们给司机喝了一杯白兰地,也就开往霍廷斯考依田野里去了。……

有一点轻霜,脸颊上感到有点寒颤。天空中没有一片浮云,只有几颗忽闪忽闪、晶亮晶亮的星点。冰花在车轮下嘁嚓作响。卡嘉和达莎都兜着白围巾,穿着灰大衣,坐在汽车里陷下去的座位上,两个人紧紧挨在一起。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坐在司机旁边,不时回过头来看她们——两个人眉毛都漆黑,眼睛都很大。

“说真的,我实在不知道你们中间哪一位是我的太太,”他轻声说道。于是她们中间有一个人答道:

“你永远也猜不中。”于是两个人都笑了。

在辽阔、朦胧的田野上空,天边渐渐呈露了绿色,银森林的黑黝黝的轮廓,也在远处显现出来。

达莎小声说道:

“卡秋莎,我真想闹恋爱呢。”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臂。在树林上空,湿滋滋、绿盈盈的黎明中间,一颗很大的星星仿佛脉搏跳动似的在闪烁。

“我差点儿忘记告诉你了,卡秋莎,”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将全身从座位上转过来,说,“我们的全权代表朱玛考夫刚才来到这里,他说加里细亚那边的情况看样子严重得很。德国人用那么猛烈的炮火在轰击我们,我们正在整团整团地被消灭。而且,不瞒你说,我们又缺少炮弹。……天知道,真是丢人哪!……”

卡嘉没答腔,她只是扬起眼睛望着星星。达莎把腮帮贴住姐姐的肩头。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又咒骂了一阵,才吩咐司机开回家里去。

卡嘉回到了莫斯科,回到阿尔巴特街斯塔罗康奴希尼巷那所带有顶阁的住宅(战争刚开始,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史摩珂甫尼考夫曾经跟达莎一起从彼得堡搬进这所屋子,卡嘉自己从巴黎回来也曾经在那儿住过),回到那间屋子,在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安葬的、悲惨的那一天,她的生命曾经在那儿陷入了绝望的忧郁。那天她蒙着皮大衣钻在床上,再也不想活下去了。……她叹了口气,从皮大衣底下爬出来,走到餐室里去找一杯水,想把吗啡吞下去——就在那暮色中间,她突然看见了她的第二段生命: 伐吉姆·彼得罗维奇·罗欣坐在那儿等她。……

现在,连这个,她那紧张、亲切而苦恼的生命的第二个圆周,也已经完成了。那一条不可挽回的损失的漫漫长途,已经落在她的后面。七月中旬,有一天卡嘉带着包裹,从莫斯科的基辅车站走出来,特别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男女孩子们在莫斯科河的浅滩上泼水,他们的嗓音在沉寂中显得刺耳和凄凉,岸边枯萎的草地上坐着一个正在钓鱼的老头儿。她拐进萨杜瓦雅街,街当中那条林 的两边栏杆都已经不见了,对这种沉寂卡嘉觉得很惊奇。只有高大的菩提树在瑟瑟作响,往走空了人的住宅上撒下那华丽的葱翠的阴影。当年那么热闹、那么繁华的阿尔巴特街,这会儿既没有电车,也没有出租马车,寥落的行人穿过生锈的铁轨,都沮丧地耷拉着脑袋。卡嘉走到斯塔罗康奴希尼巷口,拐过弯去,终于发现了她的屋子——她的膝盖瘫软下来了。她在对面人行道上站了很久很久,朝它望着。在她记忆中间,这所住宅好像是很漂亮的,金**的,带着平滑的白色的柱子,挂着帘帏的明净的窗子。……那里面住着卡嘉自己、伐吉姆·彼得罗维奇和达莎的影子。……曾经有过的事,难道会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吗?生命难道会飞过去,如同梦境在枕头上搁着的脑袋里闪过去一样,尽管用没有结果的希望来引诱,可是一醒过来在喘那第一口气的时候就会消逝吗?不,不,在已经过去的日子里,什么地方一定还埋藏着意外的欢乐——譬如说卡嘉,让吗啡瓶掉在地毯上,绵弱无力地倒在伐吉姆·彼得罗维奇那结实的胳膊里,他呢,激动得差一点瘫软了,在她耳朵边小声地说着体己话。那决不是梦。它并没有消失,它依旧在那儿,在那阴暗的窗子里面。而且在那儿,也还有他们同居的第一夜,没有睡着,在默默的、仿佛苦难一样深深的亲吻中度过,反复地说着古老的、可又永远是新鲜的话,惊异于天下的一个奇迹——一切最温柔的和一切最刚强的相结合,晒黑的、健壮的手指和白皙的、纤细的手指紧紧地纠绕在一起……

卡嘉立刻被指定担任普列斯尼亚区一个初级小学的教师。在另一个办公桌那儿,她被动员去参加扫盲夜校的社会工作。在第三个办公桌那儿,又有一个瘦得出奇的、棕榄色皮肤的人,睁着一双巨大的、发烧似的眼睛,一把抓住她,带她穿过走廊,上楼到了艺术宣传部。在那里,她被委派去到工厂里作巡回演讲。

“演讲的内容,我们过后再来确定,”那个棕榄色皮肤的人说。“你会拿到有关的文件和一个日程表。用不着紧张——你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这就够了。我们的悲剧,是在于我们没有足够的有文化的人——半数以上的知识分子都在怠工。这种行动他们会深深地觉得后悔。其余的人都被前线吞掉了。你到我们这儿来,已经使大家产生了一种极其良好的印象。……” 

最后,在一条走廊上,有一个结结实实的、手忙脚乱得厉害的人,嘴很大,穿一件帆布的有裥短上衣,胳肢窝底下已经发了青,跟卡嘉撞了个满怀。

“你是一位女演员吗?刚才有人把你指给我看了,”他急促地说着,也不管卡嘉回答他说是一个教师,就用胳膊往她肩膀上一搭,带着她打走廊里走去。“我要吸收你在文工团里,你坐专车上前线去;一离开莫斯科,你要多少面包就可以弄到多少面包,还有糖啊、顶好的黄油啊。……节目吗?那不要紧!凭你的姿色,你不妨唱个歌、跳支舞,红军士兵准会大鼓其掌咧。……我把契比杜金教授派到前线去,他已经六十岁了,究竟是化学家还是天文学家,我也搞不清了。如今他被称做‘文工团员之王’——他歌唱贝朗瑞的谣曲。……你用不着感谢我,我是一个十足的热心人。……”

“听我说!”卡嘉挣脱了他,嚷道。“我已经有一个学校,还有演讲和扫盲工作……我体力上受不了……”

“这是什么意思——体力上受不了?难道我只做体力上受得了的事吗?沙略宾也说体力上受不了,可是我给他弄了一箱白兰地,现在他自己要求上前线了。……好吧,你去考虑一下。……我会来找你的。……”

卡嘉走回家去,被责任心压倒了。从荒无人迹的巷子里吹出来的热风,把圆石子路上的灰尘和纸片一阵一阵卷起来。她一拐弯儿走进特维尔斯考依林 ,心里盘算着——如果她一夜睡六小时,时间够不够?那就是说,余下十八小时。……不够!教学生,改练习本,准备第二天的功课。……扫盲工作——不会少过两小时。……还有,老天爷,来回走路的时间!还有演讲,包括那赶去和回来的时间呢?再说,这些也总得准备一下啊。……十八小时是不够的!

卡嘉在林 旁边坐下来,说不定就是那条长凳,一九一六年她跟达莎一起坐在这儿,遇到贝索诺夫,他满身灰尘,拖着脚步……荒唐!两个没有半点用处的女人,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竟在贝索诺夫——简直像是从亚历山大·布洛克的一首诗里走出来的那样:“要死人在活人中间装作有生命有感情够多么困难啊……”——向她们鞠一躬、慢慢地走过去的时候,经受了不知道是种什么样的悲剧情绪,她们还一直望着他的背影,发现他那条半军服式的裤子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更特别感觉到心疼。……

她只好睡四小时,到星期天再来补足。还有那购买粮食的排队!卡嘉闭上眼睛,哼了一下。……风吹散了她那瘦细脖颈上的鬈发,窜进头顶上的老菩提树,弄得那些树叶子兀自粗厉地飒飒作响。……听着这种树叶的飕飕声,卡嘉终于不再拿这个问题来自苦了: 怎么样能够在一昼夜里得到二十四小时以上的时间。不要紧,总好对付的!……她出神地想着她自己的惊人的改变,这种改变她不断地觉得惊奇和喜悦。她曾经把头贴在暖炕上,瞅着阿历克赛那暴怒的脸,说道:“不!”打那一会儿起,对于一种新的幸福的镇静而信任的期待就在她心里开始滋长了。这种幸福,在那年春天她已经尝到过一点: 每天晚上临睡以前,她总要把已经过去的一天回忆一下——从那里面找不出一点黑暗的或是闷气的事。卡嘉开始喜欢她自己。即使在现在,她也不过是在闹着玩儿,过分夸大恐惧与失望——好像没法儿应付这些社会工作似的。……关键根本不在这里,而是在于前不久她还是一只可怜的、弄得稀脏的小猫,这会儿却突然变成一个重要的人物。原来卡嘉也为大家所需要了;那个棕榄色皮肤、长着一双漂亮眼睛的负责同志,居然十分尊敬地跟她谈了话。……她怎么也不能辜负这一切——要是教育人民委员部里的人说:“我们倒信赖她,可是她让我们失望了……”那才可怕呢。在这儿莫斯科,可完全不是那种生活了: 在草原上赶着大车,颠颠簸簸地跟在阿历克赛那三匹牲口后面,嚼着麦秸想:“你的美丽对你有什么用处呢,你这个被俘获的女人?”

马斯洛夫要求卡嘉作一个详细的汇报。当她告诉他跟一个棕榄色皮肤的同志谈了话的时候,马斯洛夫的整个右边腮帮给一抹苦笑蹙成了一大团皱纹。

“嗯,嗯,”他说着,把脸从卡嘉那儿转开了。“知识分子的悲剧不过是倒霉事儿的一半……悲剧性更大的事还没来呢。……”

(朱雯 译)

注释:

伊洛瓦依斯基(1832—1920)是俄国反动历史学家,著有《罗斯起源的研究》(1876)、《俄罗斯史》(写到彼得大帝改革为止,1876—1905)等书。

1380年,由莫斯科公国季米特里大公率领的俄国军队,在库里考伏战役中打败了马马伊可汗率领的鞑靼人。

1812年8月,在波罗金诺展开的一次有名战役中,俄国军队和俄罗斯人民英勇抗击拿破仑的法国侵略军,使战局扭转过来。

贝朗瑞(1780—1857)是法国革命民主主义诗人和歌手。他以诗歌为武器,猛烈抨击封建贵族和教会势力、大资产阶级。

赏析

《苦难的历程》三部曲(即《两姐妹》、《一九一八》和《阴暗的早晨》)是苏联著名作家阿列克赛·托尔斯泰创作的史诗巨著。作品记录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到1920年左右之间,俄罗斯民族和人民,特别是知识分子,经历战争、饥饿、死亡并最终走向新生的过程。不论是对历史大事件把握,还是时间和空间大跨度的调度,抑或心理挖掘的深度,情节安排的巧妙,都不愧是大家手笔。

三部曲的第一部《两姐妹》创作于1919年,而《阴暗的早晨》直到1941年才写完,其间历时二十余年。尽管作者之后经过校订和修改,尽量使三部作品保持完整和统一,但三部曲之间,特别第一部与第二、第三部之间还是存在显而易见的差异。

《两姐妹》把焦点放置在个人对时代的感受上。卡嘉和达莎是最主要的人物,分别串起第一部的两条主线,卡嘉与丈夫吵架、出走、归来、重病、丈夫的死和自杀未成到跟罗欣结合,构成一条线索;达莎从被诱惑到与捷列金的相遇、离别和重逢,构成另一条线索。全文充满着“爱情至上”的感伤情绪,革命就好像贴标语者草帽底下那双“燃烧着憎恨的眼睛”一样,充满着颠覆一切、毁灭一切的不可预知的恐怖力量。

如果说《两姐妹》还是以卡嘉的家庭悲剧和达莎的爱情故事为主线的“家庭小说”,后两部则已有了革命史诗的大格局。在《两姐妹》中,历史还只是作为主人公们个人命运特别是爱情生活的背景出现,而在《一九一八》和《阴暗的早晨》中,历史已经走到幕前,成为最重要的主角。作者“已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让历史的风暴冲进来,于是革命的风暴就在被生活所搅扰和震动的小说中怒吼起来,把长篇小说中主人公小小的、可爱的、痛苦不堪的命运,像细小的沙粒一样,卷了进去……”

第二部将描写的重心从揭示个人命运转到对国内战争的艺术再现上,截取了国内战争的关键一年——1918年,展现了这一年间俄国人民为了保卫革命果实,与白军、与国外妄图干涉革命的势力之间展开的殊死搏斗。而四位主人公也被历史的洪流卷向了不同的方向: 捷列金离开达莎参加了红军,罗欣也抛下卡嘉投奔了白军,达莎因为失去孩子和捷列金的离开而浑浑噩噩,差点参与了刺杀列宁的阴谋,后被红军俘虏,成为一名红军护士,而卡嘉则被马赫诺匪帮所劫。四个人的命运不像第一部那么线索清晰,小说结构也因为插入了大量真实的历史资料以及支线人物而显得有些凌乱。

第三部《阴暗的早晨》从结构上与《一九一八》一脉相承。在这一部中,“俄国知识分子在革命时期的命运问题退居次要地位,取而代之的是革命方式改变人民命运的问题”。四位主人公也在几经周折之后会师莫斯科,罗欣和捷列金变成了战友,卡嘉成了人民教师,而达莎则投身了文艺事业。“所有的努力,流掉的血,所有那没人知道、闷声不响的苦难”都结束了。

节选部分就分别选自第一部和第三部中较为集中表现卡嘉的生活与思想的段落。卡嘉是典型的旧式贵族妇女,她善良、温柔、多愁善感。她的“生活曾经像是一场不醒的噩梦”,“只是一个饲养在家里的没用的小动物”。她不安于彼得堡知识界腐败、虚伪、堕落、庸俗的生活环境,但又找不到打破现有生活方式的途径。她开始并不理解战争的意义,把即将到来的社会变革看作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她感到恐惧、孤独,唯一能把握的,就只有忠贞的爱情。和心爱的人在混乱的时局中一起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是卡嘉最大的愿望。她“不好,也不坏,既不是俄罗斯的,也不是外国的……是个人鱼!”而“看过了很多悲惨的事,可怕的事”之后,到第三部时,卡嘉已经由“金驹鸟儿”变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人民教师。她找到了将自己的生命奉献有意义的事业的方式,将自己的命运和国家民族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生活才在她的面前展示得那么宽广、辽阔和充满希望。

卡嘉和其他知识分子对革命、对祖国和人民的态度上贯穿着让人痛苦的思考,这正是阿列克赛·托尔斯泰本人思想上的矛盾的表现。主人公经历的苦难的历程,实际上也是作者跨越新旧两个时代的心灵历程的体现。正如苏联学者谢尔宾娜所说,“三部曲的每一部都意味着阿列克赛·托尔斯泰艺术观和创作发展中的一个新阶段”。阿列克赛·托尔斯泰出身贵族家庭,在反映贵族阶层的生活、思想和情感方面驾轻就熟。写作《两姐妹》时,他正流亡巴黎,书中人物所感受到的革命的洪流也正是他“个人对时代的感受”的反映。他善于选择有意义的生动细节,并调动多种艺术手法,比如通过肖像描写,来反映人物内心世界,将动荡时代中生活里偶尔出现的小趣味表现得活灵活现,历史背景也被巧妙地融合在个人命运的讲述中。而后两部创作于阿列克赛·托尔斯泰回归苏联以后。此时,托尔斯泰急于反映俄国革命,反映“党对国家进行革命改造的领导力量”,并接受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影响,一定程度上背离了他得心应手的批判现实主义,并“小心翼翼地避免使用象征主义的手法”。有些人物,在第一部刻画得惟妙惟肖,但随着故事的发展,却变得苍白无力和缺乏说服力。以卡嘉为例,第一部中细致动人的心理分析在第二、三部中较为少见,取而代之的是为了清晰地表现卡嘉的思想变化,而稍显图解化的人物刻画。而且,历史与人物命运的结合也没有第一部那么巧妙,有些历史材料的插入比较生硬。

但是,正如作者所坚持认为的,“长篇小说的纲要和它的全部 是通过革命的逐渐发展和革命的无数艰难困苦的场面表现出来”。作者没有将所要表现的“失去了的和又重新得到的祖国”写成口号、公式,而是在作品里成功地塑造了一批“身上有着各种缺点和各种优点的活生生的人”,“在干着生气勃勃的事业”。他描写了“要从肆无忌惮的无知贱民手中拯救俄罗斯的组织者”,还置身于革命敌对的阵营来描写革命,没有将革命的敌人——如匪帮首领马赫诺、白军首领邓尼金等人——简单地妖魔化。作者也没有将主要人物描写成共产主义英雄,而是描写成具有民族特性的人,代表多少世纪以来保持民族尊严和文化的人,因而更容易引起广泛的共鸣。这种按照革命应有的样子描写革命,“而不是描绘成一幅悦目的画面”的努力,是《苦难的历程》比许多革命小说更高明的地方,也是当特定的情景已经成为历史之时,这部作品还能保持恒久的生命力和吸引力的原因所在。

(包文琦)

哦~ 只能说明你这男友,情商和素质不高,看的出来,你是比较珍惜感情的,虽然你们已经三年了,但是婚姻中还会遇到更多问题和分歧,如果每次矛盾都这样,会很伤害你的自尊,和你对他的感情,我知道婚姻不可能完美,但也不能在婚前假装问题不是问题,无论是友谊还是婚姻,最首要的前提,就是相互尊重,在此基础上建立信任,再慢慢相互关心,照顾,帮助和支持,理解和宽容,如果没有相互尊重,根基是没法牢靠的~ 你要知道,如果你不经历这三年,是不可能了解这个人的,但是不能因为花了三年时间,了解了一个人,也知道哪里受不了,却为了三年宁愿再搭上一辈子,因为按这个逻辑,结婚之后,再有了孩子,你依然受不了他这样,你就让自己置于更加两难境地了~ 现在还没毕业,那今后在工作中社会中还会有很多机会,找一个脾气好又懂得体谅心痛你的人,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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