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诗的显著特点是质朴、清淡,语言凝炼精警。
《归园田居》描绘了诗人由官场回归农村后田园生活的无限乐趣。回归自然怀抱的欢快和对官场生活的厌恶之情。曹诗的显著特点是慷慨激昂、气魄雄伟。
第一首诗主要是以追悔开始,以庆幸结束,追悔自己“误落尘网”、“久在樊笼”的压抑与痛苦,庆幸自己终“归园田”、复“返自然”的惬意与欢欣,真切表达了诗人对污浊官场的厌恶,对山林隐居生活的无限向往与怡然陶醉。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所谓“适俗韵”无非是逢迎世俗、周旋应酬、钻营取巧的那种情态、那种本领,这是诗人从来就未曾学会的东西。作为一个真诚率直的人,其本性与淳朴的乡村、宁静的自然,似乎有一种内在的共通之处,所以“爱丘山”。前二句表露了作者清高孤傲、与世不合的性格,看破官场后,执意离开,对官场黑暗的不满和绝望。为全诗定下一个基调,同时又是一个伏笔,它是诗人进入官场却终于辞官归田的根本原因。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人生常不得已。作为一个官宦人家的子弟,步入仕途乃是通常的选择;作为一个熟读儒家经书、欲在社会中寻求成功的知识分子,也必须进入社会的权力组织;便是为了供养家小、维持较舒适的日常生活,也需要做官。所以不能不违逆自己的“韵”和“性”,奔波于官场。
晋义熙二年,亦即渊明辞去彭泽令后的次年,诗人写下了《归园田居》五首著名诗篇。这是诗人辞旧我的别词,迎新我的颂歌。它所反映的深刻思想变化,它所表现的精湛圆熟的艺术技巧,不仅为历来研究陶渊明的学者所重视,也使广大陶诗爱好者为之倾倒。
《归园田居》五首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其所以是如此,不仅在于五首诗分别从辞官场、聚亲朋、乐农事、访故旧、欢夜饮几个侧面描绘了诗人丰富充实的隐居生活,更重要的是,就其所抒发的感情而言,是以质性自然、乐在其中的情趣来贯穿这一组诗篇的。诗中虽有感情的动荡、转折,但那种欢愉、达观的明朗色彩是辉映全篇的。
有的论者很乐于称道渊明胸中的“无一点黏着”,其实,“黏着”还是有的。即以渊明辞官之际写下的《归去来兮辞》而论,不也还有“奚惆怅而独悲”之句吗?就是说,他心中总还难免有一丝惆怅之感的。真正纯净的灵魂不会是与生俱来的(尽管诗人一再宣称他“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而是在不断地滤除思想杂质的过程中逐渐变得澄澈的。
正如一个人不愿触及心中的隐痛那样,诗人在《归园田居》中也很不愿意提及刚刚从其中拔脱的污秽官场。“误落尘网中”,就很有点引咎自责的遗憾意味。而“一去三十年”,则不是几次出仕时间的累计,而是在对自己整个前半生的摇摆、痴迷表示深沉的忏悔。然而,今天毕竟如愿以偿了,此刻的心情也就豁然、释然了。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其中洋溢着一种故园依旧、“吾爱吾庐”的一往深情。“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檐后榆柳树影婆娑,浓阴匝地,习习清风平息了诗人心中的焦虑。眼前桃李花荣实繁,弄姿堂前,唤起诗人心中多少欢欣。诗人在同无知的草木交流着感情。极目远眺,炊烟融入暮霭,侧耳谛听,依稀听得犬吠鸡鸣。眼前堆案盈几的文牍案卷不见了,代之以心爱的“清琴”“异书”。嵇康把“人间多事,堆案盈几”,“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与山巨源绝交书》)视为不堪为官的理由。诗人在这里,也似在有意无意之间地用了“尘杂”这个字眼。他告诉我们,从前苦于应对“尘网”的一切,都没有、也不会再有了。从这个意义上说,确有点儿“虚室”之感;但虚中有实,他重新开始了完全由自己来安排、支配的生活。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久”与“三十年”相映,“樊笼”与“尘网”相映,“自然”与“性”相映,而以一“返”字点明了“魂兮归来”的乐趣。是的,官场消蚀了自己的半生,玷污了自己的“清节”,而今天,苦尽甘来,诗人终于得到了欣慰的补偿。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我看这两句都应该倒过来理解:“为了罕见人事,我才来到野外,为着免于酬酢,我才住进了僻巷”。须知,这不是客观的叙述,而是主观的选择啊。诗人从官场退居到“野外”,从“野外”退处到“穷巷”,“白日掩荆扉”,又冥坐室中,“对酒绝尘想”。层层防范,躲避尘世唯恐不远,屏绝交游唯恐不及,屏弃俗虑唯恐不尽。诗人是不是太孤寂了,以至有些不近人情呢?不,诗人仿佛要有意消除人们这种错觉,而为我们展开了自己的生活和精神世界:
“时复墟曲人,披草共来往。”他虽无“三径”之设,却自有同道频繁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他们共有一个心爱的话题。
乡间的生活是简朴甚至贫困的,清静甚至寂寞的。但是,也正是这样的环境,使人们获得了共同的语言,培育起一种朴质真挚的感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移居》)诗人不惜一身清苦,儿辈“幼而饥寒”(《与子俨等疏》),而孜孜以求的,正是这种天地间的真情。
新的生活要从以躬耕洗雪身陷宦海的耻辱开始。也许是官身束缚,体质有所下降的缘故,也许是久别田园,农艺有些荒疏了吧,“草盛豆苗稀”,耕耘欠佳。这里流露出来的是一种自惭、自勉之情。“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仅从时间上看,也可见诗人决心之大,用力之勤。他清除“荒秽”,也是清除心中的杂念。除去了杂草,心中也就宽慰了一些,见出我还是那个“性本爱丘山”的我,还是那个乐于为农,也能够为农的我。荷锄夜归,心情傲然,举头仰望,皓月当空,诗人很像一个凯旋的士兵。辛苦是有的,但正是这辛苦的劳作使他获得了心灵的极大满足。
诗的第四首同第五首实际是一首诗的前后两个部分。诗人怀着意满志得,甚至是带点炫耀的心情造访故友。子侄与俱,笑语不断,披榛寻径,健步而前。他要同故友共忆时岁月,向他们倾诉心曲,同他们畅饮几杯……然而,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的残破景象,听到的是故友“死没无复余”的噩耗。一向通达的诗人也不禁陷入了“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的深沉哀伤之中。
所以,第五首写归来,“怅恨独策还”,虽仍有子侄跟随,诗人却不愿多言,形同孤雁,踽踽“独”行;“崎岖历榛曲”,一任小径上的灌木丛牵掣他的衣衫。诗人“怅恨”什么呢?惆怅的是人生必然的幻化,恼恨的是自己的不悟。如果早离官场,多同故友相聚些时日,不就实际上最大限度地推迟了这一悲剧的降临?
那么,诗人又是如何从这种怅恨的心情中解脱出来的呢?
——“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
也许是因为访友不得的余哀,也许是因为旅途的困顿劳乏,诗人在溪涧边坐下来小憩片刻。这溪水清澈见底,直视无碍;濯足水中,顿时,一股凉意流遍全身,也使他从纷繁的思绪中清醒过来。他仿佛又从悲哀的幻梦中回到了现实中来。我不是到底归来了么?“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归去来兮辞》)人生固然短暂,我不是还有所余无多的宝贵时日?昔人固已凋零,我不是还有许多“披草共来往”的友人?
从“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来看,诗人显然已经抹去了笼罩心头的不快的阴云。酒以陈为美,而“新熟酒”一词,一是说明家无余财,二也在点明诗人此刻“喝酒如狂”的迫切心情。这不禁使我想起诗人所著《晋故征西大将军孟府君传》一文中那段有趣的对答:
“(桓)温尝问君(孟嘉):‘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尔。’”
如果我们此刻问渊明:“酒有何好,而卿嗜之?”想来他也定会回答我们“但不得酒中趣尔”。是啊,这“酒中趣”太丰富、太玄妙了:它消除了诗人一天的疲劳;它排解了访友不得的余哀;它使诗人感受到了生活的真趣;使诗人重又乐观起来,达观起来;它也加深了诗人同邻曲的理解和感情。主客俱欢,频频举觞;暮色降临,诗人胡乱燃起荆柴,学一个“秉烛夜游”。满屋烟火之气不仅不使人感到穷酸,反而凭添了热烈亲切的气氛。什么人生如寄之悲,什么故旧凋零之叹,一霎时都悄悄地消融在这人生真谛的通达领悟之中了。
“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刚刚开始的新生活不也正如这旭日一般灿烂?这两句是全诗传神的点睛,是乐章的主旋律,是生活的最强音。
通观五首,官场污秽,而终获补偿的欣慰;生活贫困,却有亲朋的挚情;农事辛苦,而得心灵的满足;人生短暂,乃有人生真谛的彻悟。真个是“何陋之有”?这样,诗人就把整个隐居生活,不,整个人生的乐趣,包容到他浑涵汪洋的诗情中去了。这是一种高度的概括,也是一种深刻的揭示。正是在这种同污秽现实截然对立的意义上,《归园田居》达到了完美和谐的艺术意境,开拓出一片“浩浩落落”的精神世界。
诗人的一生并非一帆风顺,他的心中也不是消弭了一切矛盾的静穆世界。诗人的可贵之处在于,在与世族社会相对立的理想田园世界中,他终于发现了自己人格的尊严,朋友的挚情,无地位尊卑、无贫富悬殊差别的人际关系,无尔虞我诈、相互倾轧的人生理想。这是陶诗思想意义的集中反映,也是陶诗平实、质朴、清新、自然风格的源泉。
他描绘的是常景。茅舍草屋、榆柳桃李、南山原野、犬吠鸡鸣,这些在高贵的世族文人看来,也许是难登大雅的,诗人却发现了蕴含其中的朴质、和谐、充满自然本色情趣的真美。
他抒发的是真情。他不是以鉴赏者那种搜奇猎异、见异思迁、短暂浮泛的感情去玩赏,而是以一种乡土之思去体察、去颂赞。所以,他的感情执着、浑厚、广阔、专注。周围的一切都是他生活中无言的伴侣,启动他心灵深处的共鸣。
他阐释的是至理。他理解到的,就是他付诸实施的。他耿直,不孤介;他随和,不趋俗。他从不炫耀,也无须掩饰。辞官场不慕清高,本“性”难易也;乐躬耕为的使心“愿无违”;避交游只图弃“绝尘想”;悲人生,因为他留恋这短暂、充实的生活。“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五柳先生传》)我写我心,仅此足矣。
他拣选的是“易”字。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枯燥的数字一经他化入诗中,就被赋予无限活泼的生命力。一般地说,计数不确是乡里人的一种习惯;特殊地说,它不也正表现出诗人辞官以后那心境的散适澹泊?
“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远村隐约迷茫,而诗人久久地伫立凝望,不正见出那心理上的切近?炊烟袅袅,天宇苍茫,这同诗人大解脱之后那种宽敞的心境是多么和谐。王维也很企慕这种意境,《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诗云:“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惜乎刻意的观察终不及渊明无意中的感受,斟酌的字眼儿也有逊于渊明用字的浑朴天然。
“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词因景设,意随词转,暗暗传出心境的微妙变化,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足当“行云流水”之誉。
“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这一“招”多么传神!足不出户,隔墙一呼,而知邻曲必不见怪,招之即来。相形之下,反觉“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孟浩然《过故人庄》)之为繁缛了。
他如: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之喻,何等灵动贴切。
至若“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诸句,风韵天然,如谣似谚,几与口语无异。
刘勰《文心雕龙·练字》云:“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但真正练易字而臻于化境者,其唯渊明乎!
常景、真情、至理、易字,这就是渊明的艺术情趣,这就是渊明一生的艺术写照。
《归田园居五首》大约是陶渊明由彭泽令任上弃官归隐后的第二年,即晋安帝义熙二年(406)所作,当时诗人四十二岁。只做了八十多天彭泽县令的陶渊明,已实在无法忍受官场的污浊与世俗的束缚,他坚决地辞官归隐,躬耕田园,且从此终身不再出仕。脱离仕途的那种轻松之感,返回自然的那种欣悦之情,还有清静的田园、淳朴的交往、躬耕的体验,使得这组诗成为杰出的田园诗章,也集中体现了陶渊明真朴、静淡、旷达的风格。
《归园田居》其一写作背景:公元405年(东晋安帝义熙元年),陶渊明在江西彭泽做县令,不过八十多天,便声称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挂印回家。从此结束了时隐时仕、身不由己的生活,终老田园。归来后,作《归园田居》诗一组,共五首,描绘田园风光的美好与农村生活的淳朴可爱,抒发归隐后愉悦的心情。
《归园田居》是晋宋之际文学家陶渊明的组诗作品,共五首(一本作六首)。第一首诗从对官场生活的强烈厌倦,写到田园风光的美好动人,农村生活的舒心愉快,流露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心情,表达了对自然和自由的热爱。
全文为: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抱拙归园田。方宅十馀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馀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译文:少小时就没有随俗气韵,自己的天性是热爱自然。偶失足落入了仕途罗网,转眼间离田园已十余年。笼中鸟常依恋往日山林,池里鱼向往着从前深渊。我愿在南野际开垦荒地,保持着拙朴性归耕田园。绕房宅方圆有十余亩地,还有那茅屋草舍八九间。榆柳树荫盖着房屋后檐,争春的桃与李列满院前。远处的邻村舍依稀可见,村落里飘荡着袅袅炊烟。深巷中传来了几声狗吠,桑树顶有雄鸡不停啼唤。庭院内没有那尘杂干扰,静室里有的是安适悠闲。久困于樊笼里毫无自由,我今日总算又归返林山。
整体赏析:
这首诗最突出的是写景——描写园田风光运用白描手法远近景相交,有声有色;其次,诗中多处运用对偶句,如:“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还有对比手法的运用,将“尘网”、“樊笼”与“园田居”对比,从而突出诗人对官场的厌恶、对自然的热爱;再有语言明白清新,几如白话,质朴无华。这首诗呈现出一个完整的意境,诗的语言完全为呈现这意境服务,不求表面的好看,于是诗便显得自然。总之,这是经过艺术追求、艺术努力而达到的自然。
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一共有五首,常见的是第三首.表现的是归隐山林的遁世思想;但把这首诗和其他的诗对比来看,作者的“愿”其实有它特殊的内涵。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这两句写在南山下种豆,草很茂盛立苗却稀稀疏疏的。起句很平实,就像一个老农站在那里说话,让人觉得很亲切。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为了不使豆田荒芜,诗人一大早就下了地,到了晚上才披着月光回来。虽然很辛苦,但他并不抱怨,这从“带月荷锄归”的美景就可以看出来。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路窄草长,夕露沾衣,但衣服打湿了有什么可惜的呢这句话看似平淡,但这平淡正好映射了结尾这一句“但使愿无违”,使得“愿无违”强调得很充分。这里的“愿”更蕴合了不要在那污浊的现实世界中失去了自我的意思。
这首诗用语十分平淡自然。“种豆南山下”“夕露沾我衣”,朴素如随口而出,不见丝
毫修饰。这自然平淡的诗句融人全诗醇美的意境之中,则使口语上升为诗句,使口语的平
淡和诗意的醇美和谐地统一起来,形成陶诗平淡醇美的艺术特色。
陶诗于平淡中又富于情趣。陶诗的情趣来自于写意。“带月荷锄归”,劳动归来的诗人虽然独自一身,却有一轮明月陪伴。月下的诗人,肩扛一副锄头,穿行在齐腰深的草丛里,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月夜归耕图啊!其中洋溢着诗人心情的愉快和归隐的自豪。
“种豆南山下”平淡之语,“带月荷锄归”幽美之句;前句实,后句虚。全诗在平淡与幽美、实景与虚景的相互补衬下相映生辉,柔和完美。
陶渊明创作了大量田园诗,开创了田园诗派。与中国文学史上前前后后诸多的田园诗人相比,陶渊明最大的特色就是亲自参加了农业耕作,并在诗中真切地表达了其中甘苦。他自述参与农耕的诗作共有六首,其他一些诗也涉及农耕,但并非专写此事。在这几首诗中,以这首《归园田居》(之三)与另一首《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最为人称道。
初看,此诗平淡无奇,淡到几乎看不见诗,但却得到人们的欣赏并广为传诵,原因何在?主要就在于,陶渊明的视角是诗人的,不是普通农夫的,他所表达的是只有诗人耕作才会产生的感受,不同于田者自歌。他看似平淡的语言中蕴含着朴厚悠远的诗的神韵,在平平常常的叙说中,写出了一个宁静而丰足的精神世界。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我们不妨从他对农耕的态度讲起。
诗作开头两句说:“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开篇十分自然朴素,诗人在南山下种了一些豆子,豆田的情况是草很茂盛,豆苗却稀稀疏疏的。面对这种情况,诗人是什么态度呢?地地道道农夫的态度,很可能是要焦虑的,或者干脆放弃了,而诗人却欣然接受。豆田如此荒芜,他还要精心侍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一大早就起来去清除杂草,直到月亮出现在天空才扛着锄头回去。为了这长得稀疏的豆子,诗人还要在草木丛生的狭窄小道上行走,以致晚间的露水打湿了衣裳。读到这里,人们不禁会产生疑问,这么做值得么?诗人最后道出了种豆之意,原来豆子的丰茂与否,并不是他特别挂心的,衣服被沾湿更是小事一桩,他在意的是另一件对于他整个的生命都非常重要的事,那就是“但使愿无违”,只要不违背自己的意愿。他的意愿究竟是什?这首诗没有说,我们可以从诗人其他的诗作中看出来。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云:“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虽然一年过去到底种了多少地,收获有几多,诗人从不曾考虑;可是在农事耕作里遇到的事情大多让他心神舒畅。因而,他吟咏不辍,虚掩柴门,甘心做个耕作于陇亩之间的百姓。依循同一思路,豆子多少,诗人并不计较,关键在于他能在农事中得到乐趣,觉得做个农夫挺不错。《西田获早稻》一诗在备述农家事之后,亦云:“但愿常如此,躬耕非所叹。”可见,诗人的意愿就是能在田园安居,过着自食其力的耕种生活。
早起晚归去耕种,诗人也认为是苦差事,他之所以不说它苦,是因为怕辜负了自己的心志。而且,尽管耕作让人四体疲劳,可没有外界特别的忧患干扰,人的心灵能够得到安宁。他说:“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丙辰岁八月中于下巽田舍获》其一)“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西田获早稻》)在《归园田居》(其三)这首诗里,诗人就不仅不言春作苦,而且还写了他在种豆一事中得到的淡淡的欣悦。
文人士大夫对于耕作,还有两例可以与陶渊明相对照,从中更可以看出陶的个性特点。汉代司马迁的外孙杨恽,曾作有歌诗,也言及种豆。陶诗首二句可能受到杨的启发,也可能根本未受杨的影响,二人所言之事类似,只是偶合而已。不管真实的情形如何,我们都能够看出他们对种豆所持的态度是有很大差别的。据《汉书·杨恽传》载,杨恽被废为庶人之后,“家居治产业,起室宅,以财自娱。”他过着以财自娱的生活,看起来没有亲自参加耕作的可能性更大些。但他在《报孙会宗书》中却说:“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不知何者为是。杨自云酒后耳热,仰天拊缶歌呼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他也在南山种豆,但却听之任之,根本不加整治,由它自生自落。因为他认为,人生应当及时行乐,想富贵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由此看来,杨恽即使真的自己耕田,也只是用以发泄悲愤而沉沦的情感罢了,与陶渊明耕种以求食的朴素目的,在耕种中得到精神愉悦的态度截然不同。
陶诗中谈及“理荒秽”,这让人联想起另一位伟大的诗人屈原。从屈原的诗作中,我们看不到种豆的事情,不过他有对种植的表述。《离骚》云:“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屈原自云栽种了百亩香草,并对这些香草寄与了厚望,希望它们长得枝叶峻茂。如果香草枯萎断绝,他不会为之悲伤,可是香草却变得芜杂污秽,改变了自然的芬芳高洁品质,这让诗人哀叹不已。屈原可能真的种植过香草,但诗中并非重在写植草种花,而是在很大程度上赋予此事以象征意义,指的是诗人曾培植教育过一些弟子,可是,他们却和政治上的反动者同流合污,失去本来的贞正品格,使诗人深感痛心。
与杨恽和屈原相比,陶渊明既不像杨恽那样对南山之豆不闻不问,也不像屈原那样有所寄托,他对农耕之事抱着客观而且坦然的态度,不管豆苗繁茂与否,他都尽心尽力地除草整治,而他整治荒秽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求得怎样的丰收,他以平和的心态面对种植豆苗,别是一种顺任物之自然,顺任人之自然的态度。他在种豆除草这样极平常的事情中,发现了乐趣,实现了自我,得到了心灵的宁静,看似平淡的语句因此饱含醇厚的诗意。
这首诗在艺术表现上也有卓越之处。与诗人自己其他的作品比较,就能够略知一二。比如,同是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表述,《西田获早稻》云:“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此诗则云:“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理荒秽”所说行动的指向性就比“肆微勤”具体多了,而且“带月荷锄归”一句不仅有形象,还写出优美温馨的意境,诗中有画,真切生动。有此警句,全诗生辉。诗人是“带月”而归,而不是月照而归,这样的措辞,就突出了人的主体性,流露出人物的风神,流露出人物对周遭景物的喜爱,虽然这欣喜是那样的淡,让人几乎不能觉察。富于形象性,篇有佳句,也是这首诗受人喜爱的一个原因。
诗的语言平淡古朴,具有汉魏风格,不避重复就是一证。豆,草,沾衣等字样在短短的四十个字的小诗里,都重复出现,作者并不选择其他的语词来代替,这在近体诗中是很少见的。然而这些语词的重复并没有给人累赘之感,反而让人觉得亲切朴实,仿佛诗原本就在作者胸中,是自己流出来的一样。他信口而吟,却自有旁人不能及的一片旷远散谈,天然浑成,真是令人企慕。
就结构而言,不断的转折是本诗特色。豆苗稀就不要种了吧,可诗人还津津有味地早起晚归去整治。言及归来,似乎已经无话可说,诗人转而言说道上草木长,晚露打湿衣裳。沾湿了衣裳大概要抱怨了吧,他又说不足惜,只要不违背心志就行。就在这不断的转折中,诗人完成了一幅他心灵的风景画。转折虽多,却毫不费力,没有刻意为之的痕迹,如果不是性情本来就平和,如果不是语言的功力深厚,是不可能达到这一境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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