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读幻想小说?这是一个看似简单但又确值一答的问题。
中国曾经是个富于幻想的国度。虽然古代神话和传说由于历史的、地理的、民族的种种原因,以致零星散乱,但就残留的片光零羽,已可触摸到隐藏在历史深渊下的庞大身躯。
昆仑神话、蓬莱神话、楚神话及中原神话这些大系承载着人类初始文明的灿烂想像;老子是一则神龙不见首尾的神话;庄子汪洋辟阖,扶摇万里;列子御风而行,仪态万方。无论是魏晋的笔记,还是唐传奇、宋话本及明清小说,都有许多诡异奇绝的想象。在晚清时节,甚至盛行过一段时间的科幻小说。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唯科学”主义逐渐兴起,尤其是在建国后,带有功利实用性和意识形态化特点的现实主义一统江山,神狐鬼怪类的小说销声匿迹,只有科幻小说演变成一种科普读物的附庸勉强存在,几起几落。浪潮退下后,海滩上唯剩下无边的现实主义。中国作家的想象力严重匮乏与衰竭正是由此而起。
我们现在经常谈论中国传统的割裂问题。反省现在的新文化,要总结正反两个方面的经验,看看西方的幻想文化究竟是怎样建立起来的。这种对比是面镜子,可以映照出我们的现代性理想观念的模样。
例如《功夫熊猫》中熊猫的父亲是一只鸭子,这仿佛是对现实主义带有强烈偏好的中国人所难以想象和无法理解的。哈利波特里的飞天扫帚,不过是复活了中世纪女巫的飞行术。这些简单的伎俩却突然成了照亮读者视野的光明。
是我们不能想象吗?还是我们不敢去想象?
2000年后,中国以幻想和玄想为主题的小说借助网络的力量突然爆发。这种不受纸媒监督控制的形式,确是传播草根文化的最佳载体。文以载道的警戒线被打破后,许多新类型的概念像雪崩一样出现,意*文、逆天文、穿越文、盗墓文,众声喧哗,新旧杂陈。而在**《魔戒》之后,出版商也仿佛一夜之间找到了畅销题材,开始掠夺式地出版奇幻类小说,以至于2006年后来被称为出版界的奇幻年。这种盛行,至今其实不过三五年的时间。出版商得到了实利,而奇幻文学则得到了主流的蔑视。 首师大教授陶东风依据几本玄幻小说体现出的总体价值混乱,判定中国文学进入了一个装神弄鬼的时代。虽然陶东风选择的靶子有点弱。但我们应该注意到,陶东风的评论仍然代表了一种常见的主流目光。以精英文学的价值判断来衡量一种大众通俗文学,显然有失公允,但站在文本分析的高度上,我们还是得承认,他们是抓住了点幻想文学特别是网络幻想文学普遍存在的内涵问题。
首当其冲的,是所谓犬儒主义。
不论是逆天文,还是穿越文,无可置疑的,都代表着一种精神胜利法则,有趣的是,这些特征,可以在很多晚清小说身上找到许多雷同之处。例如在高阳氏不才子的《电世界》里,主角黄震球以一人之力,操星枪,乘电翅,击落上千艘西洋飞船,谋得世界和平;荒江钓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说》中,以生光化电的技术炫耀于岛屿上未开化种族间。这一个正好是逆天,一个等同于穿越。可是这些东西在当时可是代表进步的新小说。
对于很多人来说,幻想小说从一开始就是一种逃避文学,它作为消遣娱乐的文学种类,远离现实,多数时候提供给读者一条摆脱现实的通道。而这种逃避,首先是开始于作者。
魏晋时期,志怪小说兴起,正是因为士人身处乱世,悲观消极,于是终日饮酒清谈,以玩世不恭的方式来逃避现实。聊斋的作者蒲松龄,也正因为难耐程朱理学的束缚,只有借助狐仙鬼魅的力量来得到精神的自慰。
《红楼梦》里苦心营造的大观园,太虚幻境,本来就是一种与现实世界分隔的理想世界。《水浒传》里的梁山图景,大块分金,大碗喝酒,兄弟忠义相爱,也是某种程度上的乌托邦。《西游记》,则被鲁迅认为纯出于游戏笔墨,无需从中求证道之理,期间又有多少逃避现实的意愿呢。
我希望大家能注意到,作为逃避的主体,文人并没有太多的自主权和选择权,是由周边铁板般的社会现实逼迫他们一步步走向不合作(当然也不反抗)的立场。清代文字狱盛行,于是知识分子多半钻入故纸堆里精研考据,那是另一类的逃避。郑板桥不是说“难得糊涂”么,那么多人把这四个字挂在凳子背后的高墙上,不也是想深思熟虑地装傻么。这就是社会和教育教给我们的东西。“世界既是一场大荒谬,大玩笑,我亦惟有以荒谬和玩笑对待之。”
纵观历史,也只有现实世界极度苦闷无奈的时期,才会催生出发达的幻想文化。我们对于历史上的这些文人,多半是持一种同情态度的。既然犬儒主义是外界的现实造成的,现实中衰竭的人文精神也不可能只凭借几本接近现实关注现实的书就得以重振。就像一个极度体虚的病人,不借助任何外在的治疗与调理,单凭自身的努力绝不可能起死回生。那么对于一种本来属于大众文化的小说种类太过虚无缥缈、缺乏现实联系、不关注现实的指责,也就是一种苛求了。
从相反的意义上来说,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社会里,四面可见的都是金钱至上和拜物主义的价值观,又有什么地方是值得鼓吹的呢?我们同样有很多违禁词,还有很多雷区禁区,这种情形下,逃避怎么啦。
现代犬儒主义是一种“以不相信来获得合理性”的社会文化形态。现代犬儒主义的彻底不相信表现在它甚至不相信还能有什么办法改变它所不相信的那个世界。犬儒主义把对现有秩序的不满转化为一种不拒绝的理解,一种不反抗的清醒和一种不认同的接受。
如果躲避进幻想小说里去寻找精神家园,不为物役,不做功利追求是读者的心愿的话,也许,我们反而要珍视这些逃避者们所能保有的天真吧。
所以,对于逃避和犬儒的指责,我的意见是:
这个可以有。 其实,只要坚持任何文学都是人学,逃避的命题就不会彻底存在。即便是在架空世界里,我们也很容易便找到伟大的命题:诸如战争、和平、友情、恋情、亲情、生存、死亡……又何必一定要贴近现实呢。例如《九州幻想》策划“城市危机”系列小说时所言:未必人人都会遭遇到一座城市的毁灭性灾难,但是人人都会在生活里经历相同的精神伤害。我们的肉体也许不会被高达百米的巨浪摧毁,但会遇到各类垃圾讯息浪潮般的轰炸;我们也许一辈子也见不到病毒造成的僵尸横行街头,但经常会陷入无人可以交流的孤独境地;我们也许不会被吹入半空飘来荡去无法落地,但都体验过轻飘飘地似乎不着人间的虚幻感。
即便是在架空世界里,在种种离奇得不可思议的环境下,人类所能体会到的情感变化,并不会超越日常经验。人性永恒不变。这就是幻想小说和现实之间的灵魂通道。
想象力不能立刻给我们带来任何即时的好处,这和教育大抵类似。
1957年10月4日,前苏联将第一颗人造卫星送入了太空。这一爆炸性新闻在让全世界人深感兴奋和惊奇的同时,也让苏联的头号劲敌美国如坐针毡。艾森豪威尔立刻问了一句,我们的小学教育出了什么问题?这是句极有战略眼光的话。
美国没有立刻加大NASA的预算,而是在第二年签署了《国防教育法》,投入10亿美元用于科学教育,在大学中训练和培养年轻的科学家。11年后,美国人率先登上了月球。这是历史上最有魄力的长线投资之一。
前面说过,我们不能指望阅读幻想小说就能解决社会问题,它也无法给我们增加太多的GDP,合上书本,除了一些快感,我们可能什么都得不到。但是毫无疑问,幻想小说能最大限度地激发读者的想象力。我们可以这样做吗?我们为什么不能这样做?世界可以是这样的吗?世界为什么不能是那样的?科幻小说还需要遵守一定的已知规则束缚,奇幻小说可以创造任何自己的规则,玄幻小说则不需要任何规则。
此刻,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想象力投资,这同样源自一场危机。
今天走遍世界各地,到处都能看到中国制造。在自豪的同时,我们得知道,大部分时候,“中国制造”被作为劣质品的代名词。实际情况是,中国只是个巨大的加工厂。通用汽车总裁却曾不无得意地表示:“我们与中国企业各取所需,中国人得到了GDP,我们得到了利润。”
一个芭比娃娃,在中国制造,包括原材料成本,我们能得到1美金,但是它在美国的售价是999美金。为什么,因为芭比这个品牌属于美国。而“中国制造”不是品牌。文化和精神附加层面的缺失,使我们得不到更大的份额。结局就是,我们越制造,美国越富裕。我们在原创性上的积弱,使我们正在沦为打工仔一族。
没有自己的核心技术、没有自己的国际品牌和营销渠道是中国企业打工仔们的共性特征。全球经济危机降临的一刻,让我们目睹制造靠廉价劳动力所形成的“低价竞争战略”的沦陷。
金融危机将迫使中国制造发生革命性变化,变中国制造为中国创造、中国品牌。这是一个战略转折点。
想象力和创造力紧密相连,如果不敢去想象,又怎么能创新呢。中国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迫切需要想象力。爱因斯坦说:“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可以囊括全世界。而想象力概括着世界上的一切,推动着进步,并且是知识进化的源泉。”
魔戒和哈利波特给我们结结实实地上了次课。原来光凭想象力可以获取这么高的价值。资料显示,全世界的创意产业每天创造的产值高达220亿美元,并以5%的速度递增。但是这里面几乎没有我们什么事。
中国的年轻人们臣服在宫崎骏、梦工厂和皮克斯的幻想文化之下,要想与这些国外文化分庭抗礼、并驾齐驱,我们需要更饱满的想象力和更脚踏实地的建设。
现今的中国幻想圈里的我们并不富裕,我们缺乏话语权,我们不被主流承认,但我们有想象力,这是属于我们每个人未来的财富。这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
虽然我们不愿意承认,但是在这个越来越现实的时代里,消失了两类人,一类是儿童,一类是有想象力的人。也许有人说幻想小说幼稚,没错,要想成为有想象力的人,我们要学会先当一名儿童。
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凭借幻想小说的密码路线,凭借“九州”架空世界上那些古老王朝和隐秘的法术,历史上消逝的种族和异兽的帮助,寻找回属于中国的想象力,让古老的想象力焕发新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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