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 | 穿过石砌的蜘蛛网似的巷道和通向深渊似的斜坡

博尔赫斯 | 穿过石砌的蜘蛛网似的巷道和通向深渊似的斜坡,第1张

诗人沈苇随笔集

诗想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博尔赫斯:伟大的读者

1971年出版的英译本《博尔赫斯诗选》撰写的序言中,博尔赫斯声称:

首先,我把自己看成一个读者,其次是一个诗人乔治·塞菲里斯简介,才是一个散文作家。

难道一个读者博尔赫斯比一个文学博尔赫斯更重要吗?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的。当幼小的博尔赫斯接受父亲给他的拥有几千册藏书的家庭藏书室时,也接受了父母给予他的性格特点:内向、害羞、胆怯、敏感。

博尔赫斯诗选 西英双语对照本

Allen Lane 企鹅图书,1972 初版

直到成年,他尚未与女孩子有接触,父亲责怪他保持童男的时间太长了,有一天把他带到,命令他跟一个女人睡觉,而这个女人早与父亲睡过不知多少次了。这一记忆使博尔赫斯十分痛苦和不快,一生都难以摆脱对性的恐惧。在《诗人》一文中,他含蓄地写过这次被迫的启蒙:

一个女人,上天给他的第一个女人,在幽暗的地下室等他,他去找她,穿过石砌的蜘蛛网似的巷道和通向深渊似的斜坡。…在他陷入的肉眼的黑暗中,爱情和危险也在等他。

世界通过父亲之口发出一道粗暴的命令,这简直是卡夫卡式的命运。所不同的是,卡夫卡把它描写为梦魇和变形记,博尔赫斯则把它变成了迷宫—一个充满了老虎、镜子、匕首、面具、图书馆和书的魔幻空间。

他受过失语的困扰,有一次去电台作广播演讲时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母亲和心理医生的共同帮助下,他才摆脱了面对听众和观众时的恐惧,后来成为一个成功的演讲者。

56岁失明后,他更离不开别人的帮助,八十多岁的亲成为他的秘书兼护士,成为他的眼睛和双手。

埃米罗·罗德里格斯·莫内加尔在《生活在迷宫—博尔赫斯传》中写道:

他好像尚未离开母亲的子宫。或者,更确切地说,失明把他永远地送回了母亲的子宫。

博尔赫斯生前对自己的私生活总是闭口不谈,讳莫如深。

说博尔赫斯是间接的,是因为现实生活似乎从不进入他的视野,他也从不在自己的生活中寻找创作题材。他是一个探索形而上学与文学的人,一个召唤想象的巫师,一个有书卷气但无学究气的清新的诗人。

博尔赫斯世界独一无二的特征在于:在那里,生存、历史、性、心理学、情感、本能等,都被消解了,都被压缩为仅仅属于精神的天地。生活,这个沸腾和混乱的骚动,是经过博尔赫斯的过滤变成神话,经过升华成为概念之后来到读者面前的。

略萨

经过他的思想和创造,不断归来的是梦境、永恒和对一首无穷无尽的诗的回忆…写作,对他来说,是用语言的魔法捕捉“第三只老虎”—

我们要寻找第三只老虎。这一只

像别的一样会成为我梦幻的

一个形式,人类词语的一种组合。

不会是有血有肉的老虎

在神话以外的世界上踩遍大地。

另一只老虎

万物都是一种语言的词汇

某人或某物夜以继日地

写下无尽的谵言呓语

这就是世界的历史。

罗盘

关于他对书的崇拜、迷恋乃至恐惧,还可以在他的小说中找到佐证。博尔赫斯的不少小说以书为主题,书就是故事的主人公。

沙之书写了一本像沙一样无限无尽的书。“我”成了这本书的俘虏,长期失眠,偶尔入睡也梦见它。这本书像一个怪物,使拥有它的成了怪物。“我”想把它付之一炬,却担心一本无限的书烧起来也是无穷无尽的,使整个地球乌烟瘴气,最后只好把它藏进一个巨大图书馆的地下室,像一片树叶回到树林,让它消失,把它遗忘。

秘密奇迹写了一个梦:一位图书员在克莱门蒂农图书馆里寻找上帝,据说上帝就在40万卷图书中的某卷某页某字里,为此他的父母、他父母的父母以及他自己都找瞎了眼。

在另一篇《巴别图书馆》中,博尔赫斯把宇宙比作一个图书馆,它由无数的六边形陈列室组成。每个六面体的每面墙上排列着五个书架,每个书架上有32本书,每本书400页,每一页40行,第一行大约有80个黑色字母,这些字母又是混乱无序的。人们写下这些书后,却把自己取消了,变成了幽灵。博尔赫斯写道:

人类—这唯一的种族—正在自行消灭,而这个图书馆会继续存在—光亮、孤单、无限、一动不动。装满宝贵的书籍,既无用,也不朽,保守着秘密。

书构成了图书馆,是一个个呼吸的、睡眠的肉体,等待被触抚、打开。

抛下了广场的嘈杂声响,我走进图书馆。立刻,以一种几乎是肉体的方式,我感到了书籍的重力,有序事物的宁静气氛,被挽救,被神奇地保留下来的往昔。

致莱奥波尔多·卢贡内斯

博尔赫斯于1937年进入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立图书馆工作,自此,几乎一生都没有离开图书馆。1955年,他被任命为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时,已经开始失明。他写道:

上帝赐给我80万册书,同时使我失去光明,这真是妙不可言的嘲弄。

墨西哥古玛雅城市遗址奇琴伊察

他想起了荷马和弥尔顿。他说:

荷马就仿佛是对我本人的尊崇,他的失明就仿佛我的失明,他对黑暗的接受就仿佛我对黑暗的接受。失明降临于我,就像缓缓来到的黄昏…

也许,图书馆里那些百科全书、地图册、东方与西方、世纪、朝代、符号、宇宙与宇宙起源的学说已经与他无关,但他平静地接受了这缓缓来到的黄昏,以及黄昏身后的漫漫长夜。面对黑夜,他寻找一种“黎明的语言”

要把岁月的侮辱改造成

一曲音乐,一声细语和一个象征。

诗艺

在一个幽静、蒙尘、无穷无尽的图书馆里,我总觉得博尔赫斯是一只读书的饕餮,不过这是一只文雅的、细咽慢嚼的饕餮,有着一副好胃口和无坚不摧的消化功能—吃下书籍,消化世界。

有时,他又为不能读尽整个图书馆而苦恼、叹息。他在图书馆内静思、漫游、徘徊,直至成为一个幽灵,一个他自己所说的“无人”

惠特曼曾说过“唯其存在伟大读者,伟大作品的产生才是可能的”这一因果律被博尔赫斯打破,两种“伟大”在他身上合而为一。如果世界丧失了所有的读者,你也不能说已没有读者,还有这一位—博尔赫斯,一位伟大的读者,一个无限的个人。

诗人沈苇随笔集

诗想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本书是“诗想者·读经典”丛书首批推出的三本优秀随笔集之一。

选择40位外国重要诗人,对从古希腊荷马到现代诗人希尼的西方诗歌传统进行了一次梳理,目的是“勾勒天才的精神肖像,传达的旷世之音”作为一个具有全国性影响的著名诗人、家,在本书里成为一个诗歌的普及者和传播者—将诗歌的火炬传递到可能的读者手中。

诗、人和背景精密结合,整体性地去考察乔治·塞菲里斯简介,以无限理解的笔触深入到作品和灵魂的深处,这是本书最突出的特点。

简介:

沈苇,1965年生于浙江湖州。著有诗集《沈苇诗选》《我的尘土 我的坦途》《在瞬间逗留》散文随笔集《新疆词典》《植物传奇》《喀什噶尔》评论集《柔巴依—塔楼上的晨光》等近20部,另有编著和舞台艺术作品多部。诗歌和散文被译成英、法、俄、西、日、韩等十多种文字。先后获鲁迅文学奖、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十月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金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

目录:

002 荷马:神明的作品

010 萨福:第十位缪斯

017 海亚姆:快乐与忧伤的波斯湾古歌

024 阿利盖里·但丁:谁的地狱

031 邓恩:一半是情人,一半是上帝

039 约·沃·歌德:执笔的王

046 弗里德里希·席勒:狂飙骁将

052 威廉·布莱克:天真与经验

059 荷尔德林:诗意地居住

066 拜伦:唐璜的情场与

073 约翰·济慈:夜莺仍在歌唱

080 普希金:波尔金诺的秋天

087 夏尔·波德莱尔:没有氛围的星

095 斯特凡·马拉美:静默的猛烈思想

102 阿尔蒂尔·兰波:通灵的浪子

109 华尔特·惠特曼:人的高歌

116 艾米莉·狄金森:交叉闪电

124 威廉·巴特勒·叶芝:被拒绝的爱

131 保尔·瓦雷里:智力的节日

138 勒内·马里亚·里尔克:何处是居处

145 埃兹拉·庞德:诗歌的金字塔

152 TS艾略特:荒原先驱

159 华莱士·史蒂文斯:诗人的诗人

166 帕斯捷尔纳克:冒烟燃烧的良心

174 曼德尔施塔姆:黄金在天空舞蹈

181 茨维塔耶娃:嚼尽苦涩的艾蒿

188 威斯坦·休·奥登:肯定的火

195 博尔赫斯:伟大的读者

202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小银和他

209 圣-琼·佩斯:心灵的史诗

216 乔治·塞菲里斯:石头的忍耐

223 巴勃罗·聂鲁达:上帝的面包师

230 埃乌杰尼奥·蒙塔莱:荆棘的引领

238 埃利蒂斯:为光明和澄澈发言

245 米沃什:凝望地狱的花朵

252 塞弗尔特:舌尖的战栗

259 约瑟夫·布罗茨基:新但丁

268 帕斯:向着开始,永远出发

276 沃尔科特:被分割的孩子

284 谢默斯·希尼:时间中的挖掘

290 后 记

本文相关词条概念解析:

图书馆

图书馆(library),收集、整理和保存文献资料并向读者提供利用的科学、文化、教育机构。英语library一词源于拉丁语librarium,原义为藏书之所。中国古代的各种藏书处所,被后人通称为藏书楼,19世纪末才出现图书馆一词。图书馆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文明产物,它为一定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服务,并受它们所制约。“图书馆”一词最初在日本的文献中出现是1877年的事;而最早在我国文献中出现,当推《教育世界》第62期中所刊出的一篇《拟设简便图书馆说》,时为1894年。中国最早的省级图书馆为1904年创办的湖北省图书馆。

曾经看到过这样一句话:“相比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就是个笨蛋。”

客观来说,“笨蛋”的比喻,并非是智商高下的判断,也不代表写作水平的好坏,而仅是因为师承、风格的不同,给读者的阅读感受不同而已。不过,如果单从文字里透出的聪明劲儿,创意的高度和知识面的广博而言,博尔赫斯应该是胜马尔克斯一筹的。

也曾看到过另一句话:“南有博尔赫斯,北有卡尔维诺”。

博尔赫斯的风格,试图穷尽想象力的极限,喜欢用尽量简洁的篇幅,披着神秘主义外衣,不经意地摆出一副智商碾压的姿势,挑逗甚至玩弄读者。相比之下,卡尔维诺显得平易近人一些。和有些人看完博尔赫斯一脸懵逼不同,看卡尔维诺时,多多少少总能有一些感想,肤浅的或深刻的,不至于一无所获。之所以卡尔维诺能和博尔赫斯这样妖气的作者齐名,原因是两人都对虚构得心应手,都具有汪洋恣肆的想象力。卡尔维诺一直致力于探寻小说艺术的无限可能性,他把想象力生长出的纷繁意向,以优雅的方式隐藏在故事和童话里,明亮温暖,又极尽深刻。

王小波曾经说过,自己和卡尔维诺的差距还很大。之前在看《黄金时代》和《万寿寺》的时候,我并不相信这句话,直到我看完了这本《树上的男爵》。

《我们的祖先》三部曲,是卡尔维诺的代表作。《树上的男爵》,是这三部曲中的圆满收尾之作。

小说的情节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为了反抗迂腐的贵族家规,柯希莫在十二岁时决定上树生活。然后,他一辈子都生活在了树上。

一辈子都生活在树上?读者的第一感应该是:怎么可能。

作为园艺家和植物学家的儿子的卡尔维诺,几乎不需要发挥多少想象力,就完美地解决了可行性的问题,在树上的衣食住行、娱乐、学习、爱情,都呈现出一种原生态式的自然,没有半点违和感。与此同时,我们不禁需要反思,生活中到底还有多少“一想就觉得不可能”的事情,被我们的思维定式屏蔽了探索其可能性的机会?

排除了对可能性的疑惑之后,来看小说所表达的意向。最浅显直白的解读是:叛逆。

十几岁的青春期,叛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世俗庸常中的叛逆,并没有明确的方向,大多数都只是图一时之快,出一时之气,对一切规则表达逆反, 为了叛逆而叛逆 。

叛逆的目标,通常是为了寻找所谓的“自由”。很多人对自由的理解,都停留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层面上。今天太累了,不想工作,如果能辞职,该多自由啊;如果单身,不用陪对象,不用带孩子,该多自由啊;如果不用担心体重,每天能胡吃海喝,该多自由啊……这些类型的“自由”,其实是在逃避责任的前提下对权利的奢求,和对感官本能的片面屈从。追求这类自由的人,往往无法真正得到自由。

自由,是需要建立在规则之上的。当规则和自由的边界被打破,在那无边无际的、无所顾忌的混沌世界里,自由将不再成为自由。

柯希莫一生都没有从树上下来,他叛逆的决绝,可谓惊世骇俗。然而,他叛逆方式的节制性和他叛逆程度的彻底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表面叛逆的柯希莫,实际是一个很守规则的人。生活在树上,无人管束,没有需要遵守的行为规范,自由的镣铐也已被扔到了树下,可他在生活的日常琐碎里,还是一直恪守着树下世界约定俗称的规则,无论是喝水、拉屎,还是狩猎,他保持着对他人的尊重,维系着自身的文明状态。

由此看来,在树上生活的柯希莫,只是行为的“不合常规”,而非对规则的叛逆。相反,他其实是给自己在世俗的各种规则之上,制定了一条只针对自己的严格的规则,并用漫长的一生来坚守。值得玩味的是,正是这些规则的存在,让他一直享受着“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的自由,也让他成为了真正的自己。

这,才是真正的自由。

上树生活,除了叛逆之外,最容易想到的,是对树下世界的逃离。

为情所伤,剪断青丝;看破红尘,遁入空门。或许是一种“放下”,也或许只是一种逃避。柯希莫上树的直接原因,是对贵族家庭繁文缛节的庸俗,所感到的厌恶,这种厌恶的激烈程度,使他不愿意再像其他人一样在地上行走。从表面上看,这也是一种逃离。

如果顺着逃离的思路往下走,上了树的柯希莫,得以从他厌恶的人际关系、社会和政治中逃脱,通过避世的方式,寻得内心的平静,那这个故事,将变得和鸡汤一般肤浅和无聊。

卡尔维诺又怎会如此让人失望呢?他笔下的柯希莫,并没有因为对自己生活环境的厌恶,而成为厌世者。相反地,他却以一种带着距离感的姿态,更为彻底地投身到了那个时代中,投身到了积极的生活中,投身到了为他人不断谋利益的事业中。

上树,看似和地面的永别,实际却让生命更紧密地与大地相连,让生活更贴近真实。

对这个问题,卡尔维诺并没有给出答案,反倒是柯希莫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之所以把这两者区别对待,是因为如卡尔维诺自己所说的, 小说里相当好的人物,是获得了自己的生命的 。言下之意,作者并没有能力完全控制作品中人物的想法,那些从书里活过来了的人儿,可以对作者进行反制,从而把握自己的命运。因此,柯希莫坚定地相信,为了和他人真正在一起,唯一的出路是与他人相疏离——这是他独立的想法,不以卡尔维诺的意志为转移。

有很多的评论,把这个想法以鸡汤的形式介绍给读者,这是未经思考的。对待人生的态度,应该基于对自己人生的定位,柯希莫之所以会选择疏离的方式,是从他作为一个诗人、探险者和革命者的志趣出发的。评论者切勿人云亦云,看客亦无需东施效颦。

作为诗人,需要胸怀宽广,心系远方,也要有被世人吟唱的作品;作为探险者,需要离群索居,特立独行,也要有对世俗经验的借鉴;作为革命者,需要有洞察力、前瞻性,和创新的技能,也要有领导力、煽动性,和被人们所接受的亲和力。 只有理解了柯希莫的这几个身份,才能理顺在“逃离”和“入世”的背后,自恰的逻辑关系。

叛逆和自由,逃离和入世,对于理解柯希莫,仍显不足。

人要给自己定规则,并非难事。连续多少天早起、读书、写作,坚持努力、行善、诚信,都可以是规则。规则的难度,在于两点。一是形式上的时间长短。坚持100天,和坚持一辈子,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二是规则的优先级,也就是说,当这个规则和其它的规则发生冲突时,以哪个为准。许多规则无法坚持,除了自身懒惰的因素之外,很有可能是因为不得不对其它规则作出妥协。比如坚持一百天读书写作,可是最近老板要求每天加班到凌晨,你“坚持”的规则为了工作而妥协;比如遇到需要经济援助的病人,可你自己身无分文,你“行善”的规则会因为现实而妥协。

对各种世俗规则的妥协,意味着趋同和平庸的必然结果。 卡尔维诺无奈地说道:

因此柯希莫为自己制定的,“在树上生活一辈子”的这个规则的特别之处, 在于它的不妥协 。

首先,柯希莫选择树上的生活,和苦修无关。他并不拒绝舒适的享受,尽管生活在树上,他总是设法尽可能生活得好一些。但不管怎样,树上的舒适度也是无法和地面相比的。因此,树上的生活,是对感官愉悦的不妥协。

其次,在弟弟的大婚、父亲的葬礼、母亲的病重,这些维持伦常关系的最重要的时刻,柯希莫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下树。这是对亲情的不妥协。

再次,即使当柯希莫面对最爱的女人薇莪拉时,不管是吵架闹翻,甚至最终永远的分手,柯希莫都没有想过,下树去,追上她,挽回她的心。这是对爱情的不妥协。

更令人震撼的,是当柯希莫在树上面对凶猛野兽的攻击,岌岌可危时,首先想到的,不是该如何逃生,而是自己有没有掉下树去。这是对生命的不妥协。

最终,在柯希莫将死之际,他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力量,跳上了热气球的锚,没有人看到他的遗体返回地面的景象,他圆满地实现了对自己一辈子的承诺。

“在树上生活一辈子”,这个规则,超越了本能、亲情、爱情,甚至是生命。为何这个规则的优先级,会如此超然?支撑这个规则背后的动力和逻辑,又是什么?

卡尔维诺在后记里提到,西班牙人的那段情节,是他早已构思好的。西班牙人由于偶然的原因生活在树上,当起因消除后,自然就下树了。而柯希莫,并没有跟着恋爱中的女友一起下树,这是由于他决定上树时,所遵循的是“内心的志趣”,因此任何外部理由都不存在时,他仍会留在树上。

“内心的志趣”,我的解读是:本心的选择。

不被世俗的价值观所裹挟,不被肉欲的快感所左右,不被他人的期望和评价所影响。 当我们抚平欲望的涟漪,拂去心头的尘埃,脱离大众的狂热,生活的窘迫,和被他人认可的渴望时,内心深处所剩下的,那一份平和的、超脱的、充满力量的追求。

柯希莫内心的志趣,是对他人的爱。

他帮助人们放哨,抵御狼群的袭击;他和叔叔合作,把创造出的灌溉之法教给农民;他对本国的政治体制和高税率表示不满,因而协助法国人的入侵;在法国人获胜后,他又认清了占领军的本质,重新回头帮助民众们;即使是面对作恶多端的强盗,他也能用一视同仁的爱奇迹般地感化对方。他加入共济会、撰写树上王国的守则,起草宪法和其它法律,在他的理想国里,那些原本和他并不相干的人们的福祉,成为了他生命里重要的追求。

西班牙人下树时曾经问道:“你要后退吗?”柯希莫回答说:“不,是抵抗。” 他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抵抗,他是为了那些生活在树下的,被专制制度所压迫的人们而抵抗。在树上生活,是一种 带着强烈仪式感 的姿态,表现出他抵抗的态度的坚决,和对世人之爱的深沉。

当然,他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无法让人们从压榨中被解放,无法改变上一刻还是共和军下一刻就变成帝国军的侵略本质,无法以自己的知识唤醒更多人的良知。但他一直在坚持着,以自己能力的上限, 尽力保护在强权统治之下的人民。这正是卡尔维诺在他的作品里所探寻的,个人良知与历史进程之间的关系。

在柯希莫和卡尔维诺的这两段自白里,我们看到内心志趣的模糊性,没法彻底解释清楚,可能只有一个方向性的概念和感觉。因此,“生活在树上”的原则才对柯希莫如此重要,因为这是明确的、具体的、可以践行的规则,而这个规则,和自己内心的志趣具有一致性。这就足够了。

从结果来看,柯希莫并没有实现自己内心的志趣,他所要创造的理想国,想要拯救的人们,甚至是他自己的爱情,都全然没有圆满的结局。为何在《我们的祖先》三部曲的评价里,提到“在《树上的男爵》中有一条通向完整的道路”呢?

以世俗的角度而言,可以讨论“过程和结果哪个更重要”;从哲学的角度而言,我们需要思考的是“存在的意义”。

一个城市是否存在,是看它现时的模样,还是曾经的辉煌?如果现时的模样已无处可寻,曾经的辉煌也消弭于历史,那有什么可以证明,这座城市是否存在过?

人的存在,亦是如此。当记叙人类历史的资料彻底消失,或是当异族生命把人类历史随意丢弃,那无论曾经多么伟大的人类,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因此存在的意义,是不能狭隘地以结果作为导向的。 遵循内心的志趣,谨守自我的规则,以良知和能力的上限,尽力过好这一生,这便是虚无主义笼罩下,无意义的存在里,所能争取到的一点意义。

“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这就是柯希莫存在的意义。 柯希莫的一生,因此而完整。

书中的其他人物,围绕在柯希莫周围,展示着各自生活方式的缺陷所导致的不完整,与主角的完整形成对比。

柯希莫的叔叔,骑士律师,孤独而叛逆,与柯希莫的相同之处,使他们曾经志同道合地相处;两人的不同之处在于,骑士律师对现实的反抗,是有局限的,不彻底的——只停留在个人的层面,与他人无关。比如养蜂、引水灌溉,他在建立人际关系的困难,使他的努力在每次将要影响到他人时,都会戛然而止。无法与他人沟通,视野囿于个人,见解也必然狭隘,最终被海盗冤杀的原因,便来自于此。

柯希莫在树林里遇到的那位鼎鼎大名的强盗,在柯希莫的影响下,爱上了读书,看书增长了他的见识,消除了他的戾气,也让他最终送掉了性命。因为他太痴迷于书里的世界,却忘了自己还存在于书外世界的现实。柯希莫虽然也爱读书,但他同时也致力于“使自己成为有用之人,喜欢为别人进行必不可少的服务。”过于专注于自我而忽视他人的强盗,成为了“无用”之人,于是悲戚地被世界抛弃。

柯希莫贵族家庭中的老神父,把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宗教。这份坚定不移,在表面上可以和柯希莫相媲美。不同之处在于,神父在奉献的时候,并不明白自己相信什么,他无力探求内心的志趣,便让外部的信仰匆匆吞没了自己。这样一生的坚持,或许是满足的,又或许,是迷茫的。

柯希莫的弟弟彼亚乔,同时也是本书第一视角的提供者。他的存在, 只是卡尔维诺试图“纠正我将自己认同为主人公的强烈冲动”,而已。

当柯希莫给人们发一张纸,让大家写下他们最想要得到的东西时,柯希莫写上了一个名字:薇莪拉。

爱情虽然没有凌驾于“生活在树上”的准则,但还是超脱于其它规则之上。即使有内心的志趣提供动力,柯希莫也曾经历过迷茫期,不管是打猎、逢场作戏的情爱还是读书,都不能使他得到完全的满足。他生命中所缺失的那一部分,就是爱情。

爱情的魔力,不仅让他认识了他过去从不曾了解的自己,也让她认识了过去从没能认识到竟然能如此的自己;爱情让类似清教徒一般的、对肉欲怀着些许敌意的柯希莫,在薇莪拉身上产生了最原始的冲动,完整地感受到做爱的快感,而没有丝毫神学家们所说的那种沮丧;爱情填满了对于远方的思念和空虚感,让甜美的感受经久不衰。

遗憾的是,爱情总是没有童话那般美好。柯希莫和薇莪拉对待爱情的不同态度,始终无法取得一致。在薇莪拉看来,爱情包括一切,吵架、任性、赌气,都是爱情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甚至可以用妒忌和牺牲,来证明对方对自己的爱。在柯希莫看来,爱情是完全的美好,痛苦应该被排除在外,那些负面的情绪,和爱情格格不入。

两个人各自坚守着对爱情的不同理念,心口不一地折磨着对方,以持续的彼此伤害,残酷地结束了这段有情人之间至深的爱恋。

柯希莫在爱情里,维持了他一贯的启蒙主义者的坚定,而薇莪拉,则带来了“巴洛克式的和后来浪漫主义的冲动”,在卡尔维诺看来,这种冲动是带有破坏性的,也易于走向毁灭。在文化和伦理方面,这种冲动是启蒙主义者将要面临的巨大挑战。

对王小波来说,卡尔维诺是当之无愧的偶像。在他的《寻找无双》、《红拂夜奔》、《万寿寺》里,多少总能找到一些《我们的祖先》的影子。

在王小波《我的师承》里有这么一段话:

梁文道也曾经说过,他一直在准备谈卡尔维诺,可是一直没准备好。

我在这个周末所写下的六千字长文,作为《树上的男爵》的读后感,并未试图读懂、读透卡尔维诺,只是记录当下的感受。

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要读经典作品》里曾经说过:

我相信, 《树上的男爵》,正是这样的经典。

-完-

读《沙之书》有感

从未接触过,听到过博尔赫斯。更别说关于博尔赫斯的作品。在这堂课开始前,一切都是熟悉的。唯有博尔赫斯!读了十几年的书了,不曾知道博尔赫斯不知道算不算是肤浅。大师级别的文章也多多少少读过一些。脑海里正搜寻着似乎“听”到的关于博尔赫斯的这个人。老师的开场白将我思绪打断!在博尔赫斯的小说中,隐藏在虚构故事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往往是时间和永恒,存在的荒谬,个性的磨灭以及人对自身价值的探究和对绝对真理的无望追求。在短篇小说《沙之书》中,那本虚构的“沙之书”——《圣书》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象征着无穷无尽,小说的主题揭示了人类面对着无限时,进入了无所适从难以摆脱的真实困境。至此将我引进博尔赫斯的世界。

博尔赫斯煞有介事地描述了一本“无限之书”。这本书像沙子一样无始无终,页与页之间总还有其他的页,无穷无尽。小说最出人意料的地方有两处:一是“沙之书”奇妙特性的显现;一是“我”将“沙之书”藏在图书馆里。在作品的开头,读者根本不可能想到会有这样一本“沙之书”;而当读者读到小说中间时,也根本不可能想到“沙之书”最后的结局是被藏在图书馆里。博尔赫斯的小说就是这样,总是让人充满期待和惊喜,让人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而当读者读完全篇,又能有无穷的想像和回味。《沙之书》讲述一个波澜起伏的小故事。虽然短,但并不妨碍作者在如此短小的篇幅里施展他叙述的才能。

博尔赫斯曾经说:文学即游戏,尽管是一种严肃的游戏。《沙之书》这篇小说可以看成是一篇游戏之作,是老年博尔赫斯童心未泯的标记。但同时,“沙之书”代表的“无限之物”,也可以做多方面的阐释。它可以看做是对无穷尽的存在的隐喻,可以看做是无限时间空间的模型,可以看做是对人类浩瀚知识的象征,还可以看做是对文学的某种认知:制造一本无始无终的小说。博尔赫斯所钟爱的卡夫卡的小说其实就近似于无始无终的小说。卡夫卡的长篇都是没有写完的,但没有写完可能恰恰是卡夫卡的长篇所应有的结局,因为现代人的荒诞生活同样是未完成的,还在向未来延伸。

“沙之书”是某种神秘之物,小说主人公“我”对待它的态度先是好奇,然后是钻研,然后发现对它了解得越多,则不了解的部分也越多,就越意识到自己的渺小;然后迷失于无法自拔的敬畏,再然后是恐惧,最后是逃避。这个过程前面的几个步骤和人类科学探索的步骤是一样的,只是最后一步:是逃避还是坚持显示了博尔赫斯与崇信科学的人的分歧——对于笃信科学万能的人来说,他们会用进取的心态坚持;而对于相信神秘主义的博尔赫斯来说,在令人敬畏之物面前,他会选择停步。不管怎样,《沙之书》提供了一个人遭遇“无限之物”的心理感受过程,这经验是新鲜的、独到的,因而是迷人的。

作为一个“玄想型”作家,虚构在博尔赫斯的写作中无疑占有重要地位。在《沙之书》里,作者虚构了一本现实中并不存在的“沙之书”。这是小说的核心意象,是整篇小说得以存在的支点。为了让这本书显得合情合理,作者设置了小说的其他附属情节:一个去过孟买的《圣经》推销员,交易的详细过程。我面对“沙之书”的先喜后惧以及“沙之书”的最后下落,这一切使故事丰厚起来。之所以把“沙之书”的来源地确定为印度的孟买,源于博尔赫斯对于东方的神秘想像,他的许多小说都是以东方异国情调为背景的。这之间有一个神来之笔:“我想把它付之一炬,但怕一本无限的书烧起来也无休无止,使整个地球乌烟瘴气。”这是典型的博尔赫斯式的充满幽默和睿智的想像,同样有助于使叙述显得煞有介事。在这些情节中,除了这本“沙之书”是非现实的之外,其他的都是现实生活场景。这些现实场景让“沙之书”也显得像一个现实之物一样合情合理。这里涉及到博尔赫斯对待虚构和幻想的态度:他想努力抹去幻想和现实的界线,让虚构嵌入现实之中,与现实浑然一体。似乎对他来说,幻想即是现实,现实也是幻想,生活之中处处有神迹。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曾说:不是艺术模仿了生活,而是生活模仿了艺术。对于博尔赫斯来说,同样可以说:不是小说应该遵循现实的逻辑,而是现实应该向小说靠拢。

《沙之书》开头一段博尔赫斯即表明了他对待虚构的态度:“如今人们讲虚构的故事时总是声明它千真万确;不过我的故事一点儿不假。”这里,“人们”可以理解为是那些主张写作忠于现实的人,他们的小说强调尽可能地贴近现实,但在博尔赫斯看来,反而可能是“虚构”的;而他的故事虽然看起来荒诞不经,但可能反倒是“一点儿不假”。这和博尔赫斯对“虚构”一向的看法有关。在《论惠特曼》一文中,他说:“一件虚假的事可能本质上是实在的。”对博尔赫斯而言,虚构是艺术创造的根本点,是抵达更高实在的方式;通过虚构,写作这门活动往往可以最大限度地接近心灵的复杂活动。

以《沙之书》为例,尽管我们在现实中谁也没有看见这样一本书,但我们都曾经被无限的星空所震撼,被无穷尽的人类历史卷入沉思。《沙之书》所表达的正是人类面对无限之物时心灵的真实深度。这样,“沙之书”便类似于一种透镜,它来源于人类的智慧,可以穿越现实的障碍。《沙之书》也证实了“虚构”作为一种写作方式的有效性。

选矿071:水水漾年华

日期:08年6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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