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书藏的散文

藏书书藏的散文,第1张

  这些年,教堂、书馆、博物馆没少看。教堂的神圣庄严并非限于宗教,欧洲的教堂通常又是建筑艺术展览馆、画廊、古物旧史陈列室、雕塑展厅乃至图书馆、音乐堂。同样,图书馆不仅是书籍的供养之所,也可能是绘画和建筑艺术的殿堂;博物馆除了陈列古物旧史、名家画作,若是哥特建筑,必也是建筑艺术展厅,其穹顶高墙、花窗回廊宛如教堂而璀璨着瑰丽的壁画、窗花、雕刻乃至种种奇特的构件装饰。

 欧洲的建筑与人文艺术间有种浑然交融的天然联系,它们彼此镶嵌,相得益彰,相互成就。此般纷繁奇丽,归功于不朽的文艺复兴时代。至此我也晓悟,建筑是一门融万般智慧于一体的艺术!那万千砖石编织的、无声交响的殿堂,正为典藏人类的精魂宝血而诞生!置身其间,总被她崇高至圣的美丽震撼。仿若被一曲摄魂的交响曲乐袭击。是的,那凌空的飞券、瘦骨嶙峋的复调般的线条,如同遵循同一旋律的音乐曲式,并在同一空间同一旋律腾跃,直到汇流一起,合声齐鸣。

 这些年,我寻访了不少教堂和修道院里的书馆,它们多远离城市,隐于小镇或偏僻荒野,端庄古朴,恬静淡然,乃至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洋溢着僧侣的气息。而那穹窿花窗下、扶壁回廊间的书藏,穹顶大钟播洒的天籁星光般洒落,那时我想,这沉浸在天国鸣奏中的典籍连同一众挂链旋成的“乐谱”,此刻是否与神共鸣?那瞬间,我明悟了书自古被赋予神性的事实。不是吗?自古而今,红尘滚滚,市井啸然,而书籍,始终被供养在淡然静谧的一隅,不管在圣堂神殿,还是闹市居家阁楼抑或店铺,它们始终沉默——无声而智慧敏锐的陈述。文字、印字纸卷、书籍,远古掀起引领手抄时代的宗教权威把它们看作印刷文明的鸣嘶,一种来自亘古洪荒的无声呼啸,而我,更愿意把“它们”看作“他们”——一群不按血缘支脉阶级贵贱、而遵循价值信仰乃至命运归聚的同路人。

 我想,这正是爱书人置身书馆获得宁静的原因,那是因为在无声的凝眸中获得了彼此的呼应共鸣,乃至抚慰启迪。我热爱处身于其间的宁静敏锐,逗留于书籍垒砌的墙间,还来不及一个美好相遇的期许,纸页的幽香,已然令人心醉神迷。

 一

 2014年的圣诞和新年,我去了英国的牛津小镇。

 之所以对小镇着迷,一为她闻名遐迩的学术气息,一为声名显赫的博德利图书博物馆,还有那些藏匿于地表、盘旋而下的图书迷宫。由哥特塔楼群、图书馆、博物馆集成的牛津,不仅是建筑艺术永恒的展览地、学子的修习所,更是知识渴慕者的朝圣地。之前看到博得利老馆的藏书信息,说,里面有多少藏书、古籍,新老馆之间地下隧道如何曲折悠长等。看得惊奇急切,就过海峡隧道,到了小镇,直奔博得利藏馆。

 从塔楼进入书馆,需经神学院大厅,那是哥特建筑中的非凡之作,一个繁复瑰丽的艺术织体。看到它,让我想起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细纱缎带、荷叶边、蝴蝶结以及种种褶皱,乃至西欧盛行的梭结蕾丝——那由几十个线轴排成扇状的亚麻或蚕丝在无数交错中打结、编织的镂空花边……真是令人叹为观止,那花窗频立高拔,肋骨密集繁复,它们附着攀爬于四壁穹顶,瘦骨嶙峋,文质彬彬。似乎,同目标朝向的每根肋骨,不仅向后世宣告哥特建筑在在艺术史上的空前绝后,同样告示,要进入这个圣贤荟萃之地,首先须明白其不同寻常——这要从天花顶部扇状织体上的字母说起。这些在教堂里出现频繁的拉丁书写,富于劲道,符咒般神秘。五百多年来,它们就那样规则而庄严地悬卧于穹顶,俯览游人穿越时间隧道,从嚣闹浮华抵达古朴神圣。据在这里工作半个多世纪的馆员说,神殿在建筑期间曾因资金不到位而告停,为继续这个伟大的工程,博德利在民间发起募捐,承诺:不管募捐者贡献多寡,一律把其家族姓氏雕绘于穹顶以留芳后世。而今,这些分布密集而规则的字母,它们对应的家族,在几个世纪之后,也许,有的已荡然无存,有的却支脉婆娑人才辈出,试想,若为后者的家族成员,哪天慕名前来神殿,仰头、在梭结蕾丝般的哥特花环上寻到自己家族的姓氏,将是作何感想?曾经,非笔试时期的牛津学子,便在这个神圣的地方进行口头答辩,教授则在隔壁聆听并评断优劣——这个不大的地方,曾是众多总统国王、首相和诺贝尔得主的文凭颁发处——时至今天,人们热衷于谈曼德拉和甘地,他们两位都从这个古老的圣堂走出去——能说英雄不看出处?某年克林顿从美洲到大不列颠来,偌大的帝国,他只对母校怀有情谊,而辽阔的校园小镇,他也只对博德利情有独钟。

 从神学院的大殿上来,是古籍藏馆。时值圣诞,花窗的彩图被皑皑积雪覆盖,那缝隙里漏泄的光,难以燃亮冬季的阴晦。教堂大钟敲响的时刻,站在花窗下廊柱间的书墙和阅览台旁,凝神屏息,彷如置身教堂的肃穆。1602年的哥特建筑典范,显然少不了穹顶拱券以及高拔的花窗,也许是出于免受光线过分侵入导致纸质受损、藏书变色及温控所需,顶上横空拉出的天花挡板,远看是一面以远古方砖般的雕花方块拼成的屋顶,近看则是湛蓝底加明黄咖啡两色雕花环抱的盾形纹章,盾形纹章护卫的内里,是一本打开的书,扇开的纸页上以拉丁文写着牛津大学的纹章格言:DominusilluminatioMEA——thelordismylight,这句座右铭源自牛津大学诗篇的卷首语:主是我光明!可见书馆创建者的用心,意在告诫学子:知识如神明,亲近知识,即获得光明力量和崇高信仰。

 晓悟更多的细节是以后的事了。那天,我仰望那大小纹章形成的图案,心里回鸣着诗篇口号般的格言,顿生虔敬之意。横加于拱券花窗之间、集无数雕花纹章于一席的天花挡板,俨然一幅斑斓的巨型卷轴,或者说,它就是一部敞开于中世纪的装帧华丽的典籍。

 彼时,我就站在典籍环绕的藏馆中央,书架书墙,以河流的线条逶迤。远古的典藏,经时间发酵,书页和油墨的香气似乎更为醇厚,我翕动鼻翼,一如几年前穿越在勃艮第地表下17米深处的悠长酒窖,呼吸变得贪婪。空中支出的环形悬廊,四下立着勾股悬殊的直角三角木梯,图书添加、外借或回归,需从三角木梯拾级而上,跃步悬廊,修女般气质神色的馆员,把沉甸甸的典籍或提或抱,在悬空的环廊上轻巧自如地行走,寻找书籍的典藏处,到了地方,即弓腰下蹲,把大书归聚或取出。我举着脖子,追随墙廊上的影子,多年前期待做图书馆员的愿望此时尤为强烈。

 为节省空间,并尊重古建筑的结构,书馆按中世纪格局安放自墙壁外凸的书桌,并以16世纪末起用的隔板书架系统,形成一墙两桌的格局,每个连接于书墙并外凸的阅览桌面配三架藏书。瞅见阅读台上那几挂连接书本和书架、案台的铁链时,心里一阵轰鸣。镣铐般的铁链,来自古老的铸铁,漆黑壮硕,它们比攀爬在古帆船锚洞的锚链要小,质地却是一致:漆黑的光亮、粗糙的光滑,线状的沉甸甸的轻巧。环环相扣的回形链条呈V状拴在案台和书架上,另一端连接书本外封、和厚实皮封上钉贴的两片角状铁皮镶嵌。为防书籍被随便挪移和外流,导致遗失和受损,管理者想出了这个办法。我为书籍在这里所受的待遇感动,并敬佩图书管理者的苦心孤诣。阅者进入藏馆的条件十分严苛:把打火机、火柴等火种包括相机甚至一切随带携带除留在外,借阅者需严格登记,在馆阅读,需要把链条拴挂的书籍沿着挂架移到桌面,小心翻阅,不可在纸页上随意写画涂抹,不可用圆珠笔、钢笔、签字笔等一切带液体和颜色的笔,惟一可用的书写工具是铅笔,且书写节制,严谨。读后,需把纸页抚平,系好链子,按书脊向外、封口向内的原则归位,并理顺挂链,使得它垂挂自然、美观。

 想必,那些长眠在神学院教堂的皇公贵族和神父主教们不会想到,他们曾经的捐赠,会成为博得利自始至终的珍藏,尤其是,该馆书藏会在几百年里一直是不列颠书馆中馆藏最古老丰富的。那个十四世纪初期就捐赠了首批手稿的科巴姆主教,直到辞世,他建造书馆的夙愿最终没有实现,甚至他捐赠的手稿还被迫拿去作了偿还债务的典当,不过,半个世纪之后,奥利尔学院还是苦寻其踪并重金赎回——五十年的光阴,这些典籍竟然还能寻得来路并原璧归赵,能说这是某种世俗之物的认领吗?也许正是科巴姆起了一个好头,后来,捐赠的王公贵族就源源不断了,慷慨者有亨利四世之子汉弗莱公爵,他不仅捐赠了300部手稿,还有更多古典巨著,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及普鲁拉克的拉丁语译作,甚至但丁、彼德拉克及薄迦丘作品——汉弗莱图书馆由此诞生。然而,很不幸,16世纪的宗教改革,这些价值连城的典籍被大肆掠夺和遗弃,甚且变为废纸。所幸是,伟大的事业,前仆后继者总是层出不穷,汉弗莱公爵离世一个半世纪之后,外交官博得利重提建馆一事,并慷慨解囊、运筹帷幄,最终,这座辉煌的建筑屹立在一群塔楼之中,并以破釜沉舟之心,寻回流失民间的典籍。如今,那些来自神父、教皇、公爵、首相捐赠的手稿,不仅有来自拉丁文、希伯来文等语种文献,更有含印度、日本、中国在内的东方研究馆藏,这些藏馆里的典籍,是几百年前西方传教士从各国搜集的,这些来自远古的东方手稿,一旦毁损,还得回到它们的故国去修复,以它们母国独有的纸张、工具和手艺。这不,馆员就给我们看一部来自日本的孤本,这本古籍才在不久前从日本修缮返回,之所以要把它送到日本去修复,正因为这里找不到同样的纸张,甚至,脊骨的缝合、糊裱等工艺也不敢确定。因而,这样的古籍需要采取特殊的邮寄方式,甚且是专业护送到日本,等到修好了才去接回,这前后耗费了近年时间。

 出于我们对这部沉甸甸的老书的好奇,或者是一个图书管理者对爱书者的仁爱之心,告别前,她建议我们每人可轻轻触摸一下,轮到我时,手指轻轻摸上去,感觉纸质轻薄如抽去水分的桑叶,又像蚕茧拉薄后的界面,那一刻,书的贵重与否我难以判断,但纸张和文字的合体,让人感觉神秘,仿似某种附体。

 二

 相比牛津乃至世界的城市书宫,那些地处荒僻的修道院藏馆要神秘些。如,意大利切塞尔的马拉泰斯塔。

 此地为人称颂之处,在于它有着近五个半世纪的馆藏和保持完整的阅览室。来自中世纪的建筑,似乎难以避开哥特风格。以门口为中轴的连环飞券下,排列着混合了古希腊和古罗马风格的廊柱,那柱头柱础、柱桩凹槽,井然其间,而每两根廊柱支起的拱券之间洞开的两个窗口,加上柱桩与墙窗间的斜面木桌,使得空间里充满了几何图形的线条感。然而,相对英、荷、比、法等西欧各国的哥特典范,该建筑还是难免落入平庸之嫌。它采取的是去繁就简的造法,完全略去梭结花边般的肋骨网织,扶墙朴素,简陋低矮的小窗,几乎毫无雕饰。不明白掀起文艺复兴这一辉煌艺术思潮的意大利,缘何会在哥特建筑发展到晚期时才把这一奇葩引入,这里的两座宗教建筑——教堂和修道院,尽管风格上都具哥特建筑特点,然而和崇高俊秀的杰作相比,实在过于庸常逊色。不说腾空的飞券、复调旋律般交织的肋骨,光说两排上起微弧下线方直的小窗就完全不具性格和想象力。然而,这样一个毫无起色的建筑,为什么在西方宗教、学术两届如此声明昭著呢?我想,也许和它对僧侣书院风潮的引领有关。和北欧宗教团体一样,他们早意识到设立书院于僧侣乃至百姓的迫切,而小地方偏僻,要在短期内靠个人捐赠建起一座辉煌的建筑显然不切实际。而事实上,作为一个经院藏馆和阅览室,它的功用已然实现。光,如同悬挂的满月,从正中拱券下方的大门登堂入室,与两墙窗户的光流汇合。窗户之众多密集,和左右排列井然的廊柱以及频起连环的拱券呈对应关系,上拱拉起的空间感和以窗作墙的`敞开结构,使得室内光线充足。远古的典籍,就敞放在千古日晖之下,自始至终、寸步不离。它们几百年如一日地保持同一姿势:闭合,或绽放般敞开。几百年来,它们和祷告台般的阅览桌拴连一起,它们之间的联系,是一条同样来自远古的铸铁绳链,链子的一端连接书籍封皮,另一端系于书桌边缘的铸铁枝条。和博得利藏馆一样,这样的陈设,显然是为防止图书的丢失。桌上,那扇开的宽大内页,斑斓着插图、花边乃至首写字母的华丽。

 这里的馆藏显然没有博得利那样讲究,排窗导入的过于充足的光,不仅对书卷的干燥度有影响,尤其会加快手绘插图以及花边装帧的褪色。然,图书的拥有者似乎更在意书籍对读者的帮助。而今,这些在南欧日照和潮润空气中敞开了五个半世纪的华丽纸卷,有的毛了边角,有的缺了内页纸张,甚至脊骨爆裂。想想,这五百多年里,它们经历了多少人的翻阅和抚摸,甚且,损毁修复又经历几何?曾经,因经费有限,院方御用的抄写人员不多,手稿抄写之后,需要以插图绘画装饰,胜任这项工作的,是那些具有高尚品味的宫廷艺术家或民间艺人。据说,如今还有人从这些手稿里辨认出曾经抄经者的字迹来,甚至从彩绘插图追认某个装帧师傅的手艺。而越来越多的人,是从设计华丽的纹章知晓这个建筑、书籍和一个家族的关系,它们竟是指向一个共同的名字:马拉泰斯塔。此刻,这个名字就以纹章雕绘的形式静默于手稿中,或者以各种大写的、装饰奇丽的卷首字母出现在段落的开端,甚至,在每张书桌的侧角,绣绘的劲道宛如兽骨或青铜上的雕刻。

 那么,该提起那个叫诺维洛马拉泰斯塔的人来了?

 纵观古今,如果说政治家有受人歌颂之处,大多和他的人文情怀有关,而贵族对公共责任怀有的使命担当,更使得后世传颂。该家族自十三世纪中期起,统治了意大利北部鲁比孔河两岸领土达两个半世纪之久,到了十五世纪中期,因为巨大遗产的分配,使得家族成员变得富有。来自马拉泰斯塔家族的两个兄弟,先后建立起了两座丰碑:一是,长兄、里米尔封建领主西格蒙多潘多尔请阿尔贝蒂设计并建立的马拉泰斯塔教堂,他沿墙设置长排石棺并安置了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杰米斯图斯普莱桑及一些学者遗骨;一是弟弟、诺维洛请家族建筑师马太奥努蒂设计并筹建的马拉泰斯塔修道院书馆。诚然,这处经院书馆的诞生,来自马拉泰斯塔的诺维洛功不可没,同时,也得益于当时纯洁神圣的宗教思潮:捐出财富,以布施、潜心于学问为荣。忠诚于此思潮的宗教团体以圣方自各会及本笃会为代表,他们视阅读为一种神圣高尚的习惯,因而,每天的课业,除了传道祷告,阅读和抄写经文,同样具神圣。这样的风潮,使得各国教堂和修道院里的抄经坊里场景壮观。那高拔的花窗下、飞券长廊,一般是修士们抄写经卷的地方,以高窗取代砖墙的哥特建筑,好处是采光好。环廊下、斜立木架的方板,不是画家的画板,而是抄写的桌面。御抄员集于一地,抄写、雕绘、装帧,这样的场景,曾经也在马拉泰斯塔修道院的抄经坊呈现。一部手稿的诞生,不仅经历环节之繁、时间之长,尤其是雇佣抄写员的支付成为负担,因而,书院对于书籍的管理甚为严格,诺维洛甚至启用了修士与公国议会共同管理的模式,把所有的典籍罗列在册,并定期巡查,任何管理人员,出现图书丢失必以撤职惩罚。曾经,十六世纪早期,意大利北部城市维罗纳的主教贾恩玛特基博迪借用圣约翰克力索斯托姆于该书馆的手抄版本,因之前有过因两本手稿丢失而人员被革职的先例,公国参议为防意外断然拒绝。这引起教会的极大不满,最后迫于压力而折衷为之:主教以金币一千作抵押,由公证人陪同两位参议员亲自送往维罗纳,而一年之后,再把押金带上前往主教圣堂,将手稿接回。如果——这个事件放到现在被认为小题大做,会说明什么问题,是印刷文明带来便利之后,大众对曾经手工作业的不理解,还是,人类对待书籍的态度产生了变化?

 在欧洲,类似马拉泰斯塔修道院的书馆不少,如瑞士的圣加仑,荷兰Zutphen小镇的圣瓦普尔,马德里的等等,它们在书籍的收藏和管理上大同小异。—尤其那些弧度近乎一致的拱券和廊柱,然而,规模不大的馆藏,内部观感大大改善,飞券廊柱间以丝网覆盖的小窗明净典雅,廊柱上的圣芭芭拉、圣凯瑟琳、圣彼得和圣保罗以及创始人Walburga,沉默静观这个四个半世纪的圣堂。明**的地板上,斜面的阅览桌与古籍漆黑一色,以铁链拴于木架上的典籍看起来俨然一个古老无比的大型木盒,黑漆漆沉甸甸。当然,最为壮观的是那墙式的馆藏,那横于隔层上套着的圈圈铁环以及环圈下垂挂的回形针式续接的铁链,顺着环环相扣的链条方向,可以找到另一端的锚定点,那同样是一个环形铁圈,固定在手稿皮封硬实的边缘。一如曾经站在博得利古籍馆那些铁链拴带的书墙前,我莫名地低了头。我由衷地感到惭愧而又深受感动和震撼。想到自己多年以来对书的怠慢,使得我的书受损,甚至散失,以致现在,每发现一部不在,就以种种方式也寻找,可最终,重新购买是惟一选择,然,手捧读过的书,和重新买的书,又是两回事了。

 三

 初到欧洲那年,在一座教堂的橱窗里看到一卷奇特大书。那是个等待维修的教堂,以帆布遮盖的玻璃橱窗,和圣器室一样,陈列着各种器皿:镀金的宝血银杯,四周呈放射状线条的折叠金叶、正中开有透明小窗的镀金圣体光座以及镀金的绳拴香炉等,这些在教堂里看多了也不稀奇,我感兴趣的,是那部于杂乱中敞开的陌生的老书,又宽又长,奇厚,看着就沉甸甸的。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一部纹理质感这样美雅的书。如此古典,又如此华丽!纸张和我熟悉的书截然不同,书页上的拉丁文书写,不仅一笔一画如青铜雕刻般刚朗清晰,最让人惊诧的是,书中几个段落莫不以花草鸟兽的灵动和轻巧呈现,其间还有插图绘画,场景来自《圣经》中的创世纪、出埃及记等内容,甚至四周边框以鸢尾雕绘作装饰,真是美轮美奂!凭直觉,知晓那是一部和《圣经》相关的书,可我熟知的《圣经》不是这样的。那么,这部奇特的大书叫什么呢?我对自己被隔离在玻璃墙外感到懊恼,因为书的奇丽使得我伸手触摸的愿望无计可施。

 对那部老书的好奇和迫切,成了难以了却的心愿,直到几年后,本市活字印刷博物馆举办的一次手稿展览,使得搁置的记忆重现。毫无夸张,那是一席中世纪古籍的盛宴,规模可谓空前。那时,我还没去过牛津的博得利,没见识过都柏林以书造宫墙的圣三一,甚至邻近瑞士的圣加仑、奥地利的阿德蒙。当我站在金圆规展厅,目睹数以千计的手抄本现于眼前,真是难禁狂喜。一如几年前那部被置于橱窗的大书,上千卷的手稿同样被置于棺椁般的玻璃柜里,宛如圣体,只可隔着厚实的玻璃瞻仰,不可有任何造次,偶有一两部展放桌面,提醒也赫然在目:Don\\\'ttouch!(别触摸)!一旁还有工作人员凛然而立。连着几个展厅,陈列的古老大书莫不似曾相识。这些古籍,老的千多年,最近的也有四百多年,那是说,它们是16世纪活字印刷术盛行之前的绝笔,汇集众多修道院文士、插图绘画师以及宫廷装帧师的心血。可谓珍宝!古籍的书写,无不如青铜雕刻般刚朗明晰,技艺装帧则是迥异。风格却和记忆中的那部大书一致,每段开端,总有花卉鸟兽的奇异插图,后来才知道,那是首写字母的动、植物设计,而插图及边框合围的设计,则出自《圣经》故事,总之,别出心裁。看多了,逐渐明白书中频现的一些动植物插图,如,以鸢尾、荆棘、百合或矮牵牛等合围的边框;以麦穗、藤蔓、橄榄枝、翎羽、长尾鸟呈现的首写字母和纹章,段落之间的插图则以上、下十字架或最后晚餐等图景雕绘,无不绚丽、美雅。其间的镶金彩绘,鳞片般层叠排列、彼此镶嵌的叶叶金片,真是叹为观止。这场持续数月的展览,起初我频频光顾,先是拍了录影,又拍,隔三差五就去一趟。那些古老且陌生的气息让我好奇,而成此结果的技艺、工具、材料乃至特殊的劳作程序,更使得我迷狂。我萌生了追踪它们来源的迫切。

 手稿的拉丁语词manuscript,前部分manu,等同于英语的hand:手。后半部分的script,来自动词scribo,和英语的towrite相当:写。这样说来,一似古国的象形文字,“手稿”词意就简明而生动了。曾经,的旧世纪,只要说到手稿,指的正是手抄经卷。

 一部经卷的抄本皮纸——山羊皮或牛皮,也许三几只牲口的皮远远不够,那么,抄写一部经卷得杀掉多少牛羊呢?这个恐怕只能回到中世纪去问了。倒是羊皮的加工手艺让我好奇。从远古的解说中得知,满是血水和毛发的皮从牛、羊身上剥下之后,需要和酒或石灰一起浸泡,以去血垢异味,而后,是皮具固架拉伸,坤展。为皮纸光滑美观,使得油墨渗透深切均匀,还需用浮石打磨,甚至用面粉、蛋清或牛奶处理。当然,这些过程再漫长艰辛,解决的还只是材料的问题,而抄写、彩绘插图、装帧等人员的技术和时间,显然是无价的。事实上,到了15世纪后期,古藤堡的活字印刷开始以后,纸张已经流行,然而,皮纸手稿依然被重视,甚至随着印刷文明的产生越发被视为珍宝——纸张印刷流行时期富人依然沿用皮纸而拒用纸张。这是因为,那不仅仅被视为文艺复兴时期的杰作,更甚是,宗教乃至学界权威认为,前后皮封厚实的皮纸手抄本存放千年而油墨、彩绘及镶贴金片不会变色。这也需是一种主观臆断或期许罢了,因为,中世纪至今,也还没有千年,这个意愿是否为事实,还需要时间验证。

 曾经有一回,站在宽敞的展厅,我有所迷惑苍茫,心里问自己:这些昂贵而瑰丽的手稿都来自哪里?它们只是本国的珍藏吗?还是旧陆一些国家选出的抄本。这些氤氲着僧侣气息的古籍,以价值连城来形容也不过分了。它们于各个书馆的珍藏,一如米开朗觉罗的画于梵蒂冈。而这个城堡般的展厅,一个被誉为印刷文明的活字铸造印刷工厂、印刷文明的诞生地,续了古城堡遗志的普朗坦它,正是古藤保的帮凶、遏止手抄时代的祸首。然而今,它们在这里会合,怀着各自的高贵骄傲和矜持。说起来,曾经若不是古藤保和普朗坦的出现,迷人的手抄和装帧艺术就不会被如火如荼的印刷文明取代。如今,普朗坦图书博物馆的手稿馆藏有近千部之多。最古老经典的手艺、上好的羊皮纸、尊贵华丽的装帧,无所不有。事实上,这里不仅藏有中世纪期间印刷的、各语种的千余种图书,甚至还珍藏着古藤保或其助手以他本人铸造的铅字印刷的三卷36行《圣经》,以及菲利普二世支助出版的八卷含希伯来、拉丁语等五个语种的《圣经》——该经卷的篇幅破了十六世纪的记录。如今,那些曾经取代手工的机器、古老的印刷机还在,它们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印刷机器,有的还可照常运转。而印刷车间的铅字库、活字盘更是赫然在目,甚至法国钳子设计师制作的成套字模。如今,印刷作坊中还保留着十六。十七世纪用于活字铸造、印刷、校对等各种劳作的原貌曾经,我一再在这些铅字的铸造和储藏室逗留,铸造间曾经熔浆成字的高温灶房,以及那些以编织箩筐装载、堆叠的棱角分明的黑漆漆的铅字颗粒,让人肃然,一个写字人,冷不防地,就站在了这里——印刷文明的源头,真是恍如隔世。

 古藤保发明的活字印刷,是人类文明的巨大里程碑,它的产生为文艺复兴的发展推波助澜,但也有人说,印刷文明对手抄时代的取代,是古典主义曾经难以接受的失陷。文字的演变和印刷,从最初的泥塑、蒲草、木刻到活字印刷,传奇频生,这个过程让人明白,作为表达工具的语言,它的功能需要通过文字来实现,而思想的结晶、书籍的孕育产生,更因了思想的启蒙乃至不朽性质而倍显珍贵,从而使得书籍被赋予了神圣的色彩。“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颜如玉”,也许正源于此。

 多年后,当我一再出现在各国图书馆,荒僻的修道院或皇宫一样的藏书楼,心里问自己:为什么,诸国大公、贵族,无不在建造书馆这件事上苦心孤诣?他们不惜建筑业大师来设计圣堂宫殿般辉煌的建筑以作藏书之用。

 前不久读到人类最早落成的图书馆,那是在埃及的以佛所。建筑建于公元113或114年,落成大约在135年。曾经,存有12000个卷轴的图书馆,在沙砾尘土中掩埋了近2000年,在20世纪初期被考古学家挖出的遗骸,远比古希腊神庙还有辉煌磅礴。而今,这个曾经的宫城,除了地基下掩埋的几个先贤,里外已空空如也,然而,游客一如耶路撒冷的朝圣者,他们不远万里、顶着沙尘烈日来,在沙漠的枯竭和高温的蒸腾中,肃然而立。

 图书馆是什么地方?是建筑物?连地楼阁?朝圣地?那么书是什么?是印刷文明的无声呼啸与嘶鸣?是文字的汇集纸张的缝合、失声的陈述?思想的风暴?灵魂的不朽和永生?

 我显然不想给书下定义。倒是记起,那年圣诞,我逗留在牛津大学图书藏馆之间的地下书城迷宫,想起那句话:此刻,我不需要上帝,我只渴慕知识。

这是个梦,尼禄不断告诉自己说,然而却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 ……眼前是地狱中才可得见的景象:干裂的泥土中蹿出猩红的火苗,河中涌动着岩浆,每一个涌动的气泡破裂都是一次小型的火山喷发,声如魔鬼在肆意狂笑。仰头,血红的天空波奇云诡,变幻莫测,炽热的暴风席卷火雨在了无生机的焦土上疯狂起舞…… 梦中的尼禄挣扎着在其中彷徨前行,他对这个梦似曾相识,却记不得自己要做什么,只知道假如爬过那个堆满尸骸的山丘,就会看见…… ……姬莉叶!!山丘那边,纤柔的白衣女孩在沸腾的泥淖中蹒跚而行,烈焰自裙裾攀援而上,遽然点着了她的全身。那个遥远的身影,好像感觉到什么,缓缓朝他转过身来,双唇翕动…… 尼禄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的朝远处的女孩伸出手去,想将她牵离烈焰的包围。可是那只右手猛地感觉不对,好像有无数只暴怒的野兽在其中疯狂扭动,试图挣脱樊笼。他扭头一看…… 那分明是一只电浆体般发出蓝白色刺目光芒的巨爪,掀起一阵灼热的龙卷朝她迎面扑去!姬莉叶惊恐的叫声被湮灭在暴风的咆哮中…… 白色身影消失了,她刚刚站立的地方仅余最后一缕火星和灰烬,顷刻被席卷殆尽而去…… 强大的恐惧撕开两个世界的隔膜,将他自梦魇中一把扯出。尼禄冷汗淋漓地猛然醒来,惶惑四顾,很长时间搞不清身在何方。自他的身体发生改变开始,他经常做噩梦。每一次,都是这样。不过今天更糟。头脑还没从几乎裂开的疼痛中恢复过来,远处几声悠长的钟鸣就开始敲击他的神经了。 “呃……”尼禄用力抱住脑袋呻吟着,但转瞬就意识到一个比头疼更要命的问题。那是礼拜天早晨召集大家去做弥撒的钟声。几分钟之后,姬莉叶就将站在大教堂的中心,献唱她的垂怜曲了。尼禄立刻忘记了一切,眼前只有她看见自己空着的座位时会流露的表情,顿时对昨晚偷偷出城后在废弃的楼房里睡了一觉、没有连夜回去后悔不迭。抓起外衣,他飞身撞开窗户,一跃而下,十万火急地全力奔跑起来。清亮的晨曦照亮了倾圮的破旧建筑群,令废弃已久的街区有了一丝生气。布满灰尘的窗玻璃,映出银发男孩一掠而过的身影,仿佛还魂的亡灵睁开双眼,朦胧地注视着这个风驰电掣的家伙。前方,浮汀娜大教堂耸入云霄的歌特尖顶在朝阳中金碧辉煌。没有估计的那么远嘛。尼禄的脸上,终于露出今天第一抹笑意。大概会错过开头,不过肯定能在她唱完前赶到。可惜右手还打着石膏固定在胸前,不然还可以献上一分掌声。他又摸了摸左边外衣口袋,确定放在里面的东西没在赶路时弄丢。那是给姬莉埃的礼物,若不是为了找这个也不会费这么大劲溜出城来。大概是奔跑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废墟中显得太吵闹,街道尽头也开始有成群妖形怪状的扭曲身影来回晃荡了。顺便,拿低级魔物来做做舒散筋骨的晨练也不错。他一兴奋,便势不可挡的朝完全不是对手的对手们发动了突击。拳脚交错魔飞人跳,寂寥已久的废墟迎来了热闹非凡的早晨。 从12岁开始,姬莉埃每个礼拜天必定在浮汀娜大教堂为法皇持的弥撒献声,这一次也不例外。只不过,今天还是她25岁生日。钟声已经响过,低低的交头接耳之声如潮汐般退去。她走上教堂正中心的圆形领唱台,沐浴在经彩色玫瑰花窗折射后斑斓而柔和的阳光中。身后,是高达二十多米的救世主石像,头生双角,双臂横亘于前胸,仗剑合目而立。面对数千名前来参加弥撒的教众,她早已习以为常,今天却依旧有些微的不安。或许,是因为那个座位依然空着。姬莉埃微微转头,石像安详肃穆的神情映入眼帘,令她稍稍平静了下来。她深深的呼吸,清澈如泉水的歌声开始回响在大教堂宏伟壮丽的穹顶与立柱间。尼禄一定会来的。尽管曾用一切可能的肢体语言表示对宗教仪式的厌烦和对教堂本身的轻蔑,只要没有任务在身,他还是每次都来。只不过有时迟到,有时早退,有时两者兼有。唯独绝不错过的,只有姬莉埃的演唱。此刻她本应沉浸在天籁的感召和超脱尘世的投入中,却不由自主的分神了。最后一个合唱部分即将结束时,她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个角落…… 睡眼依旧惺忪、银发还乱糟糟的来不及梳理的家伙已经在那儿打着呵欠了,过后还对自己露齿一笑。她心满意足的唱出了完美的结尾高音,余韵绕梁,掌声如雨般响起。 “……两千年前,黑骑士斯巴达拔剑而起,为了拯救水深火热之中的人类,不惜与同胞兵戎相见。尽管他成功将地狱之门封印,但因为自身亦是魔族,终究难逃一死。这救世传说,在座各位相信无人不晓。然而时至今日,我主崇高的献身之志,却恐怕亦已被吾辈中之大多数置于脑后……” 讲坛之上老法皇千篇一律的说教,听不到五分钟,尼禄已如坐针毡、浑身不适。他把MP3的音量已开到几乎可以众乐乐的地步,依旧忍不住抓耳挠腮,那样子在屏息静气的人群中格外扎眼。 “尼禄,别这样,克瑞托又会教训你的。”姬莉叶悄悄走近他身边。尼禄没精打采的抬头一看,她的兄长,亦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魔剑骑士团团长克瑞托,正站在讲坛之侧,双眉紧蹙地盯着这边。而自己身旁的教徒此时也投来不满的目光。他故意把本来推到脖子上的耳麦又带上,使劲回瞪了那人一眼。对方慌忙扭脸避开。克瑞托也面带“走着瞧”的表情转过头去。姬莉叶没有发现这短暂的针锋相对,她的注意力都被尼禄身边空位上貌似随便扔着的一只小礼盒吸引了——天蓝色的包装纸揉得皱巴巴的,还用浅色丝带打了一个歪歪斜斜的蝴蝶结。想像他笨拙地摆弄剪刀胶带,把它包装起来的样子,她噗嗤笑出了声。 “不要就……”尼禄自尊心受挫的低吼被姬莉叶的温柔神情打断了。 “他们说你昨天出城了,但是克瑞托告诉我你没有任务在身。是为了这个吗?” “……啊嗯。”他翘起二郎腿。 “可是你……”她欲言又止,想了想轻声道,“谢谢。” “……”很想说的四个字却怎么也出不了口,尼禄一时语塞,姬莉叶紧紧抓着礼物也不再开口,气氛忽然古怪起来。 “……如若历史重演,联结人魔两界之门再度开启,我们,暗弱无断的人类,又将如何反抗自身被奴役的命运?”法皇苍老的声音继续传来,“故此,今时今日,吾等齐聚一堂,为尚在黑暗中的未来求告:愿全能的主庇佑我辈迷途羔羊于混沌末日降临之时……” “让我们祈祷吧!”他合掌闭目,众人也纷纷照做。尼禄心烦意乱,不管不顾地起身便走。四下隐隐低语,颇有微词。 “还没有结束啊,”姬莉叶无奈地轻声问道,“不能一起走吗?” “……受不了了,你知道这玩意儿对我简直是催眠术。” “可是……”她话未说完,突然发现他定住不动表情乍变,后半截就被咽了回去。 ……可是今天是我的生日呀。尼禄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被绷带和石膏层层缠裹的右臂——此刻它忽然隐约透出诡幻蓝光,好像里面燃烧着一团青色磷火。不,不仅如此,还有那种遏制不住的异样压迫:就像有很多蛮力十足的东西在其中狼奔豕突,恨不得挣脱禁锢蜂拥而出……刹那间本已置之脑后的噩梦扑面而来——焦土、烈焰、蓝白色巨爪向燃烧的姬莉叶袭去…… 围绕着他的整个世界都消失了,此刻每一记心跳都像一次传遍身体所有角落的震动。他似乎听见右臂中的野兽们朝空中发出阵阵尖啸,于是完全本能地举头看去…… 歌特穹顶之上,华丽的玫瑰花窗轰然破裂。千万粒晶莹碎屑堪比七彩骤雨,夹杂着一个身影从天而降,绯红衣裾舞动翻飞,宛如巨型蝠翼…… ……优美地落着于法皇面前的讲台上。碎片坠地之声似珠落玉盘,剔透轻灵。红衣男人缓缓抬头。尼禄惊觉自己似乎能透过法皇的双目与他对视。一双冰蓝色的眼睛自银发的间隙中凝视着他…… ……锋利、冷酷、杀机腾腾。视野旋即被黝黑的枪口完全占据。火光闪过,枪声轰鸣,音波如巨石入水,在垂直林立的立柱间久久回荡。法皇瘦弱的身体被强大的冲击力撞飞,直摔出数米之外。千分之一秒的瞬息,尼禄觉得被射中的竟是自己。意识在死亡面前无限制的延伸,时间冻结,一切都像**慢镜一样。教堂中,卫兵与教众呆若木鸡。红衣人昂然转身,神情倨傲,目光缓缓扫过数千个惊愕莫名的观众,最后落在尼禄身上。他们再次对视。在尼禄凝固的精神世界里,那家伙无声地笑了,好像得意于一次完美的献艺。他的颊上溅满触目鲜血,仿佛一个猩红的恶鬼…… Mission 2 恶魔从天而降 后篇 全能之神打了个响指,静止的秒针轻轻跳向钟盘上的下一格…… 教堂之内,惊叫四起。信徒们惶恐万状,纷纷夺路而逃,顿时人仰椅翻,乱作一团。克瑞托大吼“法座大人!”拔剑冲了上去,身后十数名扈从紧随其上。红衣男人自背后抽出一把剑柄处铸成骷髅形的大剑,纵身跳下大理石台,顺势踢飞冲在最前的一个卫士。其他的高声呐喊,蜂拥而至,十多把武器向他斩落…… 他们的攻击来自四面八方,却被轻易格挡避开…… 大剑破风刺出,撕裂骨肉、穿透人体,那声音似乎近在耳畔。那简直不是战斗,是一场屠杀,卫士们纷纷惨叫倒地,其中一个被挑飞到二十米空中,力道之大,把巨大的枝形吊灯撞毁一半。尸体裹着水晶碎屑、带着一蓬血雨重重跌落,正掉在尼禄面前。身后姬莉叶惊恐地低叫起来,紧紧抓住他的衣襟。 “快离开这里!”他的精神豁然从胶着状态中清醒,推她朝出口而去。可是用力太猛,姬莉叶一个趔趄,手中的蓝色礼盒落在过道上,眨眼就被人群踩成一团。 “不要管了!!”看她试图回身抢救生日礼物,尼禄一把将其挡住。另一边,克瑞托借部下掩护直奔摔下讲台的法皇身边,然而仅仅一瞥其状,他便惊得面无人色。 “……不!!” 尼禄和姬莉叶已几乎接近出口,后者听到兄长的叫声,不自觉地回头看去。教堂中央一片狼藉,血污满地,卫士大多已命殒当场。只剩克瑞托跪倒在地抱着法皇尸身,方寸大乱,丝毫未觉察刺客正自背后从容接近。 “克瑞托!”姬莉叶情急之下猛地挣脱尼禄的手,往回跑去。 “姬莉叶!”他想阻止却已太迟。一名垂死卫士挣扎着爬起,又再度被砍飞出去,正撞在奔跑的女孩身上,一声闷响,两人同时倒地。她伏在地上低低地呻吟,使劲甩头试图从冲击中清醒,然而却感觉一片慢慢扩大的阴影正笼罩在自己头上…… 不远处尼禄的血都要凝固了。她迟疑地抬头…… 红衣人不知何时已来到面前。居高、逆光、他的轮廓被不详的暗影吞噬了大半。冰冷刺骨的双眼,隐没在银发的光晕中。姬莉叶在极度的恐惧下无法将视线转移。红衣人缓缓朝她看来…… 她盯着那张湮没在黑暗中的脸浑身颤抖起来…… 一声怒吼!充满她视野的面孔突然被尼禄的靴子取代。这小子用百米冲刺的速度横身飞踢,双脚结结实实正中对方面庞,踢得他往后直飞出去,自己也受反力作用向另一方向弹开。落地瞬间,尼禄的左手已扣动青夜蔷薇,9毫米口径的双管左轮发出震耳咆哮,两枚子弹激射而出!自己随即纵身,在巨大立柱间弹跳而上。对手在空中鹞子翻身,挥剑轻易将弹丸击落,同时借反力落在巨型石像额头,然而破风之声再度迎面而来—— ——尼禄从毁坏的水晶吊灯上飞蹴而下,正中他反握的剑柄!强力之下,大剑脱手,铮地一声插进石像额心!敌人弃剑跃出,与尼禄同时落在巨像横抱握剑的双臂之上—— ——他手中已多出一对黑白双铳,与尼禄的青夜蔷薇同时刻直指对方!两人霎时静止,插入石像的大剑没入半截,剑身兀自音叉般震动不停…… “尼禄!”姬莉叶的惊叫划破空气。 “和克瑞托快走,姬莉叶!”他瞄准敌人,丝毫不敢有所懈怠。 “拖住他!我立刻带人回来!!”克瑞托拉拽着姬莉叶而去,两个受伤较轻的卫士抱起法皇尸体和他们一起消失在门外。偌大的教堂此刻仅余两人剑拔弩张地对峙。 “我才懒得等援兵。”MP3直到此时依然开着,尼禄干脆挥头将耳麦甩脱。对方转动眼珠,看看他打着石膏的右臂,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心头无名火起,尼禄扬手便是一枪!又被躲过!敌人俯身闪开子弹,顺势腾空跃起。那小子的身影忽然从下方枪击的硝烟中出现,朝他高速接近!尼禄在空中挺身翻腾,用双腿擒住对手!红衣人左右开弓连射两枪,均被侧头避过。尼禄像柔道一样双腿扣紧挺身用力,将他压制在下,顺手也开一枪,却仅击中几缕银发。半空中他们扭成一团,如两只缠斗的红黑色猛禽翻滚搏杀,终于在高速旋转中借离心力互相甩开。红衣男人又落着于石像头部,尼禄亦再度蹬踏吊灯弹射回来,调转枪柄朝对手重重击去。 ……结果却正中插进神像的大剑!金属猛烈碰撞之后是硬物崩裂的轰响,大剑随碎石一道落下,被敌人接个正着,立即不客气地给了他当头一劈!这一击被挡住,在青夜蔷薇的枪身上激起点点火星。但力道之大,使他不由退后一步,跌进神像所握的巨型宝剑和像身之中的缝隙,一路滚落到底。敌人随手发射一枪,借后坐力飞跃至石像剑柄顶端,稳稳立住,一副我自岿然不动之态。尼禄不禁勃然大怒!因地制宜,他用后背抵住石像,双脚使尽全力蹬踏剑身!神像的手指根根折断,高达十多米、完全铁铸的巨剑轰然倒塌!他怒吼着沿倾斜中的剑刃飞奔而上,朝敌人迎面射击。但对手只是微微侧头一让,直到最后一刻才用剑虚晃一招飞身跳开,两人再度同时落地。青夜蔷薇已无子弹,尼禄将它抛下,随手抄起死去卫士的一把长剑,就地旋转720°,掷标枪一般全力向对方丢去!红衣男人微微一笑,亦将自己的大剑正对着高速飞来的武器一投。尖锐刺耳的破金之声在半空爆响,卫士的长剑折断成两截!大剑弹回,红衣人伸手接住,即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力朝尼禄迎面刺来!此刻已手无寸铁,眼看一抹凛冽寒光飞速逼近,尼禄顿生惧意,本能地扭脸避开,打着石膏右臂下意识地举起企图抵挡…… ……强大的风压瞬息凝结于剑尖触及之处,继而以十倍的力道爆发,在他身后翻江倒海般掀起一阵咆哮的龙卷!桌椅器物皆被卷起至半空,又纷纷如雨落下,砰啪之声不绝于耳。 ……右臂如灼烧般抽搐作痛,尼禄又似乎听见其中的野兽在尖声长啸,往来冲突…… ……那叫声欣喜若狂。 “哈!”一个陌生的男声笑道,“袖中有乾坤嘛,小子!” 石膏碎成齑粉,半截衣袖也撕裂滑落,他的右臂肘部以下完全坦露出来…… 敌人的大剑半分也未能刺入,那部分臂膀被坚不可摧的绛红色甲壳包裹,如同昆虫类的外骨骼。手臂外缘腮状裂口之中透出的是耀眼的蓝白色光芒——没有肌肉与筋络,甲壳之内只有仿佛凝固电浆般的青色光体…… 尼禄好像听见枷锁怦然崩裂的声音。他的心跳骤然加速。 “我还以为你忘了带舌头呢,混蛋!”青光映照下他的银发无风而起,表情忽然变得狰狞。 Mission 3 半身之魔 从那天开始,我的右臂变了。心中还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回响:“……力量!给我更多的……力量!!” ……大多数时候是唁唁的嘶鸣,偶尔,会变得可怕得多…… 那是一切的开始吗?我时常凝视着右臂想道。可是却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的觉得,在突如其来的某个时刻,它改变了,自己也永远的改变了。如果一个人类的手臂皮肤凭空生出坚硬无比的甲胄,肌肉与骨骼消融于等离子体般的青色光芒中,仅凭轮廓还能勉强看出那是一只手的话…… “海盗还有钩子呢,哈哈……”偶尔也会这样自嘲。但事情不仅如此。从那天开始,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开始在身体中蔓延:我的感觉逐渐敏锐、动作益发迅捷、爆发力与耐力强得惊人,远超同龄的所有人,甚至在骑士中,也越来越没有对手…… 我变得孑然一身:在训练场中、街道上、教堂里……尽管戴着手套,或者借口受伤总让右臂缠着绷带或者打上石膏,他们的眼里依然不可遏止的流露出……恐惧。只有姬莉叶不同,她看我的眼神,一如既往从未变过。她曾说过自己很喜欢大教堂里救世主神像的表情:安详而沉和。我没告诉她,她唱歌的时候也是那样,于是这成了我唯一一个去听布道的理由。 ……变强吧……然后变得更强…… 声音不断说道。我如其所愿的变强了。15岁就通过严酷的训练与考核,被允许加入魔剑骑士团,这是个了不起的荣誉,不过却非我所愿。厌烦列队训练和演习,恨透了穿着全套仪式铠、捧着镶金嵌宝的长剑、让法皇厅的主教大人们和市民一起看热闹,我经常给克瑞托捣乱不听指挥。从此成了天字一号烫手山芋。然而却并没被赶出去,只是被排除在一切团队行动之外。也并非无所事事——那些不值得玷污魔剑骑士高贵的长剑、然而为了现实利益必须有人去做的“任务”,都被一股脑塞了过来。这是侮辱么?别人可能会很在意,我一点也不。早就学会忽视一切无端的看法,他们对我毫无意义,因此无须介怀。只有姬莉叶不同,只有看见她我的心才会平静如水。可是…… 那只右手,是什么东西?我又是什么?从那天开始,我不断重复做同一个噩梦,梦见烈火的地狱、焦热的大地,梦见姬莉叶在那里挣扎,我想去帮她,然而这不详的右手变成一只猛兽的巨爪…… ……杀了她…… 每次醒来,都仿佛死而复生,冷汗淋漓,不能挪动分毫。这秘密无人可说。我只信任姬莉叶和克瑞托。前者关心我的一切却无法理解这些,后者刚正不阿,绝不能容忍任何可能与“魔鬼”相关的事物。我努力隐藏这条右臂,但它自己,或者是住在它里面的东西另有主意。它不愿失去自由。像条带着枷锁的狂怒猛兽,它的反抗日益升级。它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成功,因为我的力量来自于它。在痛快淋漓的斩杀魔物时我看到了深渊在向我张开双臂,当中渴血的点点目光注视着我。你在怕什么?它说。随后我看见自己从最深的黑暗中走来。不,不对,那不是我…… 是一只喷吐着青色烈焰的恶魔。 Mission 4 追逐红色而去 前篇 极近距离下,红衣人发觉尼禄的瞳孔似乎瞬间泛出赤色,那只右手此刻腾起缕缕青色光雾,仿佛一个长满舞动触须的异界生物。就在他微微分神的刹那,对方用古怪的右手攥住骷髅大剑把他连人带武器扔飞到教堂另一头。 “力气很大嘛,小子,”他落地后还不忘拍拍外衣上的尘埃,“看来你也是个……” 话音未落尼禄竟然已出现在眼前,一记右直拳朝他打来。情急之下他横过手中大剑抵挡,但力道之大远超想像,他硬抗了一秒之后被猛地击出数十米,尚未落地又被尼禄赶上捉住一只脚踝,重重掷在地上,大剑也脱手飞出。 “喂……!” 红衣人好像想说什么,却被雨点般迎面落下的重拳打断—— ——尼禄在狂怒中挥拳猛打!每一次受到攻击,对方的身体都会冒出丝丝蓝色静电,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但尼禄丝毫也没有留意。眼看那家伙被揍得再无还手之力,他一把将其抓起扔出,接着随手抄起丢在一边的骷髅大剑朝他掷去…… ……铮地一声将他当胸钉在巨像之上!红衣男人微微抽搐了一下,继而四肢便无力地垂落下来。尼禄喘息未定,怒视半晌,见他不再动弹,方才冷笑一声转身欲走。 “这才像话……”才迈出两步,身后再次响起那家伙的声音。他不禁大惊回头—— ——被大剑穿胸而过、插在巨像上的男人竟然对他做了个鬼脸。 “应该说,我太小瞧你了。” 尼禄眼睁睁看着他拔出剑轻捷跳下,伤口处鲜血四溅但他似乎毫无痛感。而双脚着地之时那里的皮肤便已完好如初,连一丝伤痕也找不到。 “你不是人类……” “你也不是,”对方睒目一笑,朝躺在地上的卫兵一扬下巴,“还有他们。” ——那里仅余衣裳佩饰摆成人形,尸体已不知所踪。 “不过你又和他们不同。”声音忽然从头顶上传来,红衣人趁尼禄扭头分神之际已溜上屋顶,此刻正蹲踞在破损的玫瑰花窗边缘。 “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尼禄忽然有种被戏弄的感觉。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他用两根手指在眉际一扬,“还有点工作要做,恕我失陪。” “喂!!”尼禄抬手一枪,却只擦过那家伙飞舞的衣角。 “拜拜,小鬼!”他的脑袋再次闪现。几乎于此同时,一大帮全副武装的卫兵“及时”地蜂拥而入。尼禄下意识地将右手藏进外套口袋,再定睛看时,那里早就人影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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