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叩访大藏寺,是在秋末冬初,马尔康下了第一场雪。我们行至大藏乡春口村,在观景台眺望四周,群山白头,松披雪衣,屋顶纯净,晒台铺冰。前方的一片佛堂禅院,正是大藏寺,那金色的佛塔,衬着洁白霜雪,显得更加肃穆庄严。
大藏寺近在咫尺,真正要叩访拜谒,却不是一件容易事。 汽车 翻越大山,山路呈之字形,仅容一车行驶,每隔百米,折返一个三十度的斜坡。车辆像一头矫健的豹子,在崎岖的路上奔跑,吼叫着向上攀援。目光落向窗外,沟底的路越来越远,我们如同悬在半空,伸手能摘枝梢的积雪,抬头可望雪山的白云。
朝圣的路,原本就不会轻松。来时路上的风马旗,在河谷山坡,迎风摇曳。印着密密麻麻的藏文咒语,以及那些经文佛像和吉祥物的经幡,在大地与苍穹之间飘荡,构成了连地接天的浩瀚境象。这些经幡和飘过的风,知晓这里人们的幸福和幸福的来处,红幡插草坪,如鹿角光芒耀眼;红幡插屋顶,如红火永远兴旺,于是幡旗成为自然的点缀,自然又成为幡旗的怀抱。铺天盖地的风马旗,猎猎舞动,慰藉着此刻的路陡途险,心跳目眩。
汽车 在大藏寺外戛然停下。我的双腿有些虚软,也许是因为高海拔地区缺氧的反应,也许是离开空调的车厢倍感寒冷,身体还未适应这里的温度。继而感知,古人将寺庙修在山高林深,或者气候苦寒之处,其实也有其用心和妙处。修行者只有真正隔绝红尘,与喧嚣和繁华断了往来,才能真正地静神潜心,专注于修炼;朝圣者倘若不经历一番艰难跋涉,轻而易举就能礼佛问道,哪里会因肉身的磨难,明明白白感到痛楚与不适,反而受到精神的洗礼呢?那么灵魂的升华,就更加遥不可及了。
大藏寺的牌匾高悬庙门,藏南底子鎏金大字。题字落款者是“爱新觉罗恒懿”,她是中国末代王朝的皇室直系后裔,端王载漪的曾孙女,也是宫廷画派的重要传人。这块牌匾,是大藏寺上世纪九十年代重修后邀请她题写的。明清时代,大藏寺倍受历代帝皇及朝廷尊崇,长期得到皇室的供养,包括法物、印章、黄金、宝物、布料及僧人日用所需。由末代皇族恒懿书写寺名,可谓传统使然,遵循了 历史 之规。
风风雨雨六百年,时间在大藏寺面前,缩成一道亮光。从过去到现在,此岸到彼岸,法螺沉沉,诵经声声,循着光,辨着音,不觉沧海桑田,大梦初醒。
二
雪层覆盖了大藏寺的屋瓦,檐下结成了冰凌,触手可寒,难挡我们一行访客的心念热切。一颗红尘中跌宕辗转的心,带着一丝好奇,一种求真,靠近传说中的寺庙,去寻找也去叩访,去顶礼也去仰望。
大藏寺位于曲科尔山腰,山形状如一头巨象,寺院建在“象颈”的位置。附近山势环绕中央,自然形成了一座十三尊威德金刚坛城之排列。在寺院中心,极目远眺,东南西北各有一峰,肖似坛城的四方护法。
初雪浸染山头,远处云遮雾罩,峰峦尖顶如同落下了盐末子。大雪还未邂逅封山,仁慈地留下小道野径,供人行走。一只苍鹰,从远处飞来,在天空盘旋一圈,又如箭矢般射向陡峭的岩壁。白的山巅,黑的鹰翅,像是一幅稍纵即逝的画面,在天空中荡下恣意豪迈的一笔。寺外不远处,矗立一棵大树,许是受了苍鹰飞行轨迹的触动,梢顶摇晃,竟“爆”出几十只雀鸟,拍打翅膀,像一匹流动的黑绸,朝着河谷方向倾泻流动。
一只短尾黄狗,四蹄落在雪上,印出朵朵梅花。它从门里台阶一跃而下,仿佛很快辨出我们不过是朝圣的旅客,心怀慈悲善意,很快闪到门边,友好地摇动短尾,迎接远道而来的我们。
迈入寺门,经过约二十米宽的广场,拾阶而上,是雄浑庄重的大经堂。大经堂正面悬挂着黑底白纹的八宝图,屋顶镀金。从灰白云层中,透出几缕顽强的阳光,追光灯一般投射到人间,让白雪擦洗过的翘檐闪闪发亮。四下空寂,人们的脚步声响也像一种惊扰,房顶雪团纷纷坠落。飞溅的雪粉钻进脖颈,带来清凉触觉,精神为之一振,同时屏气凝神,持一颗虔诚清静之心,敛眉垂目,脱鞋缓步走进经堂。
经堂内饰繁丽,墙壁上层,是精致的唐卡,栩栩如生的画面,传递着佛经故事。殿堂中间,用供曼扎供奉着佛像与活佛画像,左侧耳殿,石墙供奉了千尊佛像;右侧耳殿,供奉的则是千尊度母像。
黄缎包裹的一根“神柱”,被誉为“大藏寺第一柱”,相传是由寺庙的创建祖师阿旺札巴选定,迄今已有六百年 历史 。曾经的苦难和辉煌,被时间澄净的河水无数次淘洗,是乎洗旧了模样,但只要将额头轻触神柱,双手抚扶方方正正的柱体,一股来自六百年前的风,拂动前额,吹散迷雾,沿着一条神奇的时光隧道,神思辗转,溯游到最初之地。
那时,世上还没有大藏寺,但有了一位名叫阿旺札巴的佛家弟子,小小年纪,因为资质聪敏,才学过人,从而颇负盛名。
三
十四世纪中叶,阿旺札巴在嘉绒地区呱呱诞生,于1381年赴西藏中部,跟随格律派初祖宗喀巴大师学法。宗喀巴大师对这名弟子有着一份沉沉的喜爱和期望。
1409年的一个清晨,阿旺札巴向宗喀巴大师描述梦境:天上降下一双白螺,二螺合一,跌入他的怀中。他信手取来,朝着东方一吹,螺声清越响亮,即刻震动了整个东方。
大师认为阿旺札巴的弘法因缘是在他的家乡,即西藏东部。螺声宏亮,启示了弘法事业十分广大。
阿旺札巴依依辞别恩师,临行时宗喀巴解下自己的念珠,赠给心爱的弟子。阿旺札巴手持念珠,发下大愿:“这串念珠有多少颗珠子,我便建立相同数目的寺院以报师恩!”
在大藏寺诞生之前,阿旺札巴已经在嘉绒地区建造了107座寺庙。佛的慈悲,让阿旺札巴忘记了疲累,对于恩师的盟誓,是阿旺札巴不倦行走的坚强动力。他信念纯真,如同皑皑白雪,不染俗世纤尘。
为了承诺和信念,阿旺札巴宁愿付出一生所有,仿若磕长头的藏民信徒,不远千里万里,历数经年,不计风餐露宿,朝行夕止,匍匐于沙石冰雪,依然无怨无憾。每一次叩首触额、触口触胸,是让身体语言、意愿与佛相融,也是凡体与神佛的一次庄重交流。已经建造完工的107座寺庙,耗费了阿旺札巴大量精力和心血,但他仍旧爬山涉水,对于最后一座寺庙认真选址。
到达曲科尔山附近,阿旺札巴难以抉择哪一处最好。犹豫不决时,一只乌鸦飞来,衔去他的哈达,飞到了一棵高高的柏树,将哈达挂在树枝上。阿旺札巴看见树下有许多蚂蚁,忙忙碌碌来来去去。他心中大喜,这是寓意将来寺院僧人众多的预兆,决定将柏树的枝节修去,以树干为宝殿之其中一柱,围绕此柱,建立了寺庙的主殿。这根树干修成的殿柱,即是至今屹立殿内,黄缎缠裹的“神柱”。
神柱从此年年岁岁,守护着大藏寺,并以自己的血肉筋骨,融入大藏寺牢固的一部分。它用如钢似铁的脊梁,撑起了一座寺庙,撑起了六百年的雪雨风霜。
靠近神柱,让静静的空灵,放轻手脚,舒缓呼吸,用虔诚与它交流,以心神与之共振,无需恳求功名利禄,只要掌心贴着它就好,就像贴着 历史 的余温,如同贴着心灵的一份懂得。懂得的,必将懂得,就像归返游子的故里,触目都是熟稔,随手就能采撷曾经。原来人世的轮回,封存了秘密,时光已经凝成了木头的纹理。
神仙和凡人,神树和信徒,在时空的漩涡中,交汇有时,分别有时,就像大藏寺中著名的六臂玛哈嘎拉护法塑像,在不朽的传说中熠熠生辉。
四
当年大藏寺快要建成时,阿旺札巴一时找不到塑造佛像的巧匠善工而心中苦恼。有一天,三个自称来自印度的黑人前来寺庙求宿,并说自己是造像师。阿旺札巴十分欢喜,邀请他们为大藏寺塑造佛像,最终只有一位黑人应允留下。
寺院就快举行落成大典,黑人已造好了其他佛像,唯独一尊六臂玛哈嘎拉护法像,只造好了上半身,未能及时完工。无奈之下,阿旺札巴还是决定,如期举行竣工典礼。
就在庆典的尾声,黑人造像师戴上了一个巨大的护法面具,旁若无人地表演舞蹈。众人看着他,他浑然不觉人们惊诧的目光,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驱使,越舞越快,身姿灵敏,如风如电。眨眼之间,黑人造像师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被风刮走一般。大家擦擦眼睛,视线落到地上——地面只剩下一个面具,还因着惯性,微微颤动。
一位僧人指着六臂玛哈嘎拉护法塑像,忽然惊呼起来。人们纷纷转过头,这尊原本未完成的护法塑像,不知何时已经造好,色彩鲜艳,栩栩如生。阿旺札巴明白,黑人工匠乃六臂玛哈嘎拉的人间化现,以自身融入护法身像的方式,完成了塑像。
神迹令人信服。神与人,原来并无天堑相阻。阿旺札巴想起黑人工匠曾说:“我不需索要特别的谢仪,只需寺僧所得的供养,我也要一份相同的。”从此,大藏寺便有了一个雷打不动的传统,凡是有施主来寺庙分发供养,领诵师都会朗声提醒:“请勿忘记给‘黑人’一份供养!”
在大藏寺中,僧人将六臂玛哈嘎拉视为活生生的僧众成员,即使是在计算寺僧人口时,也会郑重其事地把他纳入其中。
神以人的形貌出现,又与神的塑像合一,留在人间的叮咛,却是“与寺僧无异”。看似一次曲折的神人交融,也许表达了大藏寺的普法精神,潜心修法,但不要将神佛想得高不可及。他们就在身边,在每个行善之人的心中,你我皆是凡人,却都可能具有慧根,都能修得佛性。
六臂玛哈嘎拉的洒脱与率性,在众僧面前显露了一出“肉身的藏迹”,皮囊只是我们生存的一个依持,假如不注入生动的灵魂,它只会如同空空如也的容器,毫无意义。人生在世,有时难免陷入欲望的纠缠,为了肉身安享富贵荣华,不惜蝇营狗苟,甚至遗忘良心。神佛是否带着一点嘲讽与悲悯,俯身看着地上奔走的人们,再用一次显身与隐归,一次无痕无迹的离去,将无言的点化,传授给真正懂得的人呢?
寺院终于圆满竣工,阿旺札巴大师如释重负地喊了一声“大藏”,藏语就是“完成了”的意思,大藏也就成为寺院的名称。大藏寺,意为“圆满的信心”,它是念珠上的第108颗珠子,是阿旺札巴对恩师的铮铮承诺,是马尔康的一束灼灼火光。
马尔康在藏语中意为“火苗旺盛的地方”。依偎雪山而生的马尔康,纯然剔透,宛如一颗浑圆的珍珠,它是贝壳中的一粒泪,呼吸着远古的呼吸,宁静着今夕的宁静。1414年,大藏寺落成,这里有了燃烧得格外蓬勃的一簇火苗,雪山相围,星月朗照,与天很近,与太阳很近。法螺声响,穿过迷雾,撕开阴云,懂得的人莫不含泪低头,为天上的神,也为了人间的慈悲。
五
倘若没有悲悯,世界将是一片寒冷。而雪野一缕吉光,已翩然降临,它也许不能融化当时的冰雪,却能温暖后世,传颂至今。
在大藏寺的右方,有一座小石碑,上面刻着观音大士的形相。这是纪念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到访而立的石碑。
仓央嘉措如同一个永恒之谜,也是世间不老不朽的传奇,在漫漫 历史 的所有僧人喇嘛之中,他也许是最受民众倾心的那一位。他曾在诗中写道:“住进布拉达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虽有达赖喇嘛之名,仓央嘉措的生活遭到禁锢,他不甘受人摆布,内心抑郁,更加激发了对于自由和爱情的向往,这也是他对强加戒律与黑暗权谋的故意反叛。
仓央嘉措的一生,只在世间度过了二十三个年头。在有限的光阴中,能有一段隐姓埋名于大藏寺修行的时光,于他,也许是上天极其仁慈的安排。
深山中的大藏寺,在静寂的呼吸中,迎来了雪域最大的王。
仓央嘉措将内心的苦闷,化作“放荡形骸的举止”,他喜欢扮作普通僧人,云游四方。到达深山中的大藏寺,他感受到了内心难得的平和宁静,像是一只飞过千万里征途的鸟儿,找到一处丰美温暖之地,能暂时休憩疲累的翅膀,安放动荡不安的灵魂。
仓央嘉措巧妙地装扮自己,躲藏于护法殿中,混杂在一群喇嘛里修持,冷静旁观,对于大藏寺的规模以及僧人修学的勤奋甚为嘉许。如同一滴水,隐藏在整个大海中,仓央嘉措的心是澄澈的,波澜不惊,拥有身边这群修行的同伴,他感到欣慰和温暖。他们纯粹到了简净,将自己放得很低,低到无影无痕,这让仓央嘉措生起奇妙的悸动。他过去在拉萨街头,恶作剧般扮成贵公子或乞丐,也是为了抹去显贵的身份,这身份是纯金的冠,沉重不堪,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仓央嘉措的隐藏,被一位到过拉萨,曾经晋见过他的老僧发现。老僧瞅着他这般眼熟,心中狐疑,遂恭敬相询。
老僧到底认出了仓央嘉措。他嘱咐老僧为自己保密,但老僧恳求他留下一些驻锡大藏寺的纪念。仓央嘉措便说:“待我走后,你在我俩见面之处,立一个观音大士石碑,见碑者如见我本人!”
老僧郑重允诺,后来果真在该地立了石碑。
一生难逃羁绊的活佛,虽已离去两百多年,他的美丽诗歌仍在随风流传。“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仓央嘉措的心,一半是献给神佛的,一半却是献给心爱的姑娘。他终极一生,努力追寻一点自由和快乐,求索人性的本真之美,这却成为他的罪证——“沉溺酒色,不理教务,不是真正的达赖”。康熙下旨废黜他,相传他在被押解进京的途中,于湖滨打坐圆寂。一代达赖,一代诗僧,终成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那一刻,仓央嘉措会想起马尔康白雪山头的大藏寺吗?他曾在寺中,离罪恶很远,离神佛很近。
我回望仓央嘉措昔日打坐修行的地方。靠着山的心房,铺了薄薄一层雪,像是温润的絮语,像是绵绵的佛号,佛的弟子,还在念着古老的经文。可叹世间已无仓央嘉措,他走得无挂无碍,无泪无怨。
当日的我缓步大藏寺,所体验到的从容平和,欣然而喜悦。也许,这正是仓央嘉措所感受过的,在瑰丽的群山之中,环抱静寂禅寺,在如洗的蓝天之下,涤荡喧嚣,安然静思。世间万物,莫不都是因循自然,让善吸引善,美黏合美,在莲花盛开的心湖,开出更加纯净的莲花来。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我想我不能再去打扰仓央嘉措安静的魂灵,也别苦苦追问大藏寺是否还记得他的清俊身影。所有发生过的,都是命运最好的安排,世间原本是一场空,空莫旷阔,才会生长雪山巍峨,泉水叮咚,才会呈现世间百态,爱恨情仇。一段传奇,一次路过,一回遇见,已足够我们久久咀嚼,长长回味。
六
擦擦的出现,不知是不是藏地“泛神”的理论推演与人间再现呢?
在雪域藏民的心中,世间一切物质,都能制成佛像佛塔。他们打水擦、打火擦、打风擦,是奇特而真实的情景,内心深信不疑的,是温润的水,热烈的火,飘散的风,已化作无量功德,护佑苍生。万物皆有灵,无私地给予人类繁衍生息之地,果腹强身之食,安居乐业之所,人对自然,却往往索取多过感恩。藏民以无形的擦擦,幻化满天神佛,也是向自然表达一种感谢和馈赠,只有世间最纯洁的眼睛,才会看清最高深的真理,只有最柔善的心灵,才能体悟信仰的可贵。
信念是一株苗,纵使外面世界风狂雨骤,有爱相护,有善为伴,它都能安然度过,一重又一重的劫,一道又一道的难。
往昔岁月峥嵘,大藏寺享过众多皇家荣光。寺内保存有乾隆皇帝所赠象牙印章、所供织锦布料、御赐天衣、五佛冠散件、历代圣旨、诏书及明代大将军所供铜锣。除历代帝皇以及西藏中部的无数珍贵供品极至高尊外,大藏寺在 历史 上,亦得当地十八土司的支持及供养,成为当时嘉绒地区格鲁派的佛法权威与中枢。 历史 上的大藏寺颇有名气,在拉萨布达拉宫,有一幅“西藏重要寺院”壁画,其中就包括这座大藏寺。
大藏寺原有弥勒殿、宗喀巴大师殿、大雄宝殿以及护法殿等六座佛殿,又有祈竹楼及堪康楼各一座,作两位法台历代住锡之处。寺院后山有一座闭关院,供寺僧禅修闭关之用。寺院前方有一座佛塔,足有三十米高,巍巍挺立,内有无数珍贵圣物。
如此壮美的大藏寺,在 历史 上也曾被无情损坏。为了毁灭它,有人甚至动用了炸弹,整个寺院,除了护法殿被当时征用为村民仓库,幸免于难,其余房舍均被夷为平地。
一场浩劫,让大藏寺成为一片焦土废墟。人们不知大藏寺是否就此陨灭于残桓断壁,星落于冰凉黑夜,悲叹绵绵,无可奈何。
寺院的一个老喇嘛,不能说会道,却做出了一件淡看生死的大事。他将大藏寺的护法像装进一个糌粑口袋,不管去哪里,都背在身上。别人讥讽他惜命如金,生怕被人偷了他的口粮,须臾不得分离。殊不知他是用生命,让寺庙护法像不被损害。
这位老喇嘛也是肉体凡胎,当时各种声音震破苍穹,诉说自己的正确和荣光,喧嚣粗暴篡改了静默,恐惧与惊栗如同阴云笼罩头顶。老喇嘛却能在纷纷扰扰的嘈杂吵嚷中,保留一片初心,不改昔日信念。他用这份信念守着护法像,护法像也默默守护着他。
也许世上本没有什么可以永恒,壮丽如大藏寺,也难逃这一定律。它曾是人们用心供养的一座佛寺,甘愿放出心头的血,织就牢固的愿,搭一座桥,到修为深厚的国度,看佛祖的拈花一笑,听清心的暮鼓晨钟。可它和善慈悲的胸怀,终究未能抵御命运无常。
也许世间没有真正坚固的东西,纵是坚如钢铁,也能将之轻易切割。人心,却是比钢铁更加坚硬的东西,从人心生长出的正信,历九死而不悔,总有一天,正信会再放光明。
当所有的挣扎都归于宁静,当所有的哀乐都化为无嗔,当所有的来去都成为永恒,一片犹如黄鹂嫩羽的雪,在心头开成了斑斓盛景。情在情的河流中沉浮,悟在悟的镜像里显形。
无痕的信念,终有一天,会让已成旧忆的大藏寺,再露真身,再现荣光。
七
祈竹仁宝哲将“智慧与慈悲”视为心灵的良药,认为这才是能治愈世间一切病苦的途径。当他1993年重回家乡马尔康,去往他四十年前,亲眼见识过盛况的大藏寺讲经说法。他虽早已得知寺院被毁,但眼前所见,仍让他“呼吸困难,一时之间很难适应”。出现在祈竹仁宝哲面前的大藏寺,只剩下几道破墙。
没有殿堂可用,祈竹仁宝哲只好坐在露天泥地上讲法。现场几万信众,席地而坐,凹凸不平的地面,砖石树根,挡不住人们热切的向往,大部分人激动得泪雨纷纷,泣不成声。人与人之间,因为信仰结成一道桥梁,心和心一起跳动,同频共振,一起感受着幸福和悲伤,落泪便是理所当然的事。
祈竹仁宝哲无法忘记这次回乡所见的情景,发愿重修大藏寺。此后二十年,他数次返乡,与当地政府和村民商量重建寺院事宜。整个修建过程犹如朝圣之旅,每推进一步,都需付出全身心的努力。但祈竹仁宝哲没有轻易放弃,家乡的人民,以及他在全世界的信众都没有放弃。众人拾柴,熊熊火焰,耀亮了天空,一座斩新的大藏寺,在添加的一块砖一片瓦中,慢慢矗立起来。
重建后的大藏寺,有金顶大雄宝殿、弥勒殿、供有八米高的宗喀巴像的祖师殿、大悲殿、不动殿等,还建有寺史文物馆、辩经学院、佛学院、大型僧舍及集体用餐所用的食堂。在弥勒像及宗喀巴祖师像中,供奉多套《大藏经》、佛陀舍利、阿底峡祖师遗灰、宗喀巴舍利发及历代大师的圣物。在寺院的外围,又建造了一千个转经轮的围墙及供朝圣者绕寺转经的小径。
大藏寺的鼎盛时期,曾有上百间建筑物,如同一座小城,寺僧超过八百人之多,文献上一般记载为五百之数,是取自佛教史上五百罗汉之意。1993年,祈竹仁宝哲归乡讲法时,他亲历的僧众仅“四、五个左右”,随着寺院的修建重振,僧团的建设也日渐恢复,修学体系重新建立,寺中又有了暮鼓晨钟,诵经念佛。
喇嘛诵念的经文,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不过这并不妨碍内心的澄净。走进大藏寺,间或听见雪从松塔和屋檐落下的声音,人们自觉放轻了脚步,压低了嗓门,不去打扰清修的人,更不打扰圣土的安宁。身在滚滚红尘,千丝万缕相绕,“宁静”是难得的心态,就如甘冽泉水出尘的罕有,浮躁倒像令人沮丧的黑影,步步相随。行走大藏寺,我仿佛听懂了佛经,懂得蕴含的静和善,美和暖。僧人们所念与所求的,是天下所有生灵的平安,万物和谐,彼此有爱。
脚下的冰雪,发出轻微破裂的声音,如同过往太过执着而形成的“障”。破了障,明了目,静了心,让这次的行走和造访,充实而欣悦。邂逅大藏寺,就是对我的温暖仁念。
接近黄昏,太阳收敛了一半阳光,躲在云层隐去半张脸。顺手从灌木上握一把白雪,捏成球形,它渐渐光滑而瓷实,又渐渐崩析与融化。雪水沿着手指淌流,透过指缝的阳光,似有五彩光线,随着晶莹的雪水闪烁跳跃。
雪落无声,但能积下一地的白;踏雪有痕,却能让我们放下纷繁俗世。恰如有形又无形的佛,只要心中拥有,内心都会安定平和。大雪纷坠,情之浮躁归于清净无痕,再无流离,荣辱两忘。以雪之纯净,洗出一个清凉天地,以大藏寺的风云变幻,垒出一个心的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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