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个假想敌(余光中)
时间:2005-7-3 13:28:02 阅读数:2141
二女幼珊在港参加侨生联考,以第一志愿分发台大外文系。听到这消息,我松了一口气,从此不必担心四个女儿通通嫁给广东男孩了。
我对广东男孩当然并无偏见,在港六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爱的广东少年,颇讨老师的欢心,但是要我把四个女儿全都让那些“靓仔”、“叻仔”掳掠了去,却舍不得。不过,女儿要嫁谁,说得洒脱些,是她们的自由意志,说得玄妙些呢,是因缘,做父亲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况在这件事上,做母亲的往往位居要冲,自然而然成了女儿的亲密顾问,甚至亲密战友,作战的对象不是男友,却是父亲。等到做父亲的惊醒过来,早已腹背受敌,难挽大势了。
在父亲的眼里,女儿最可爱的时候是在十岁以前,因为那时她完全属于自己。在男友的眼里,她最可爱的时候却在十七岁以后,因为这时她正像毕业班的学生,已经一心向外了。父亲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对父亲来说,世界上没有东西比稚龄的女儿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点就是会长大,除非你用急冻术把她久藏,不过这恐怕是违法的,而且她的男友迟早会骑了骏马或摩托车来,把她吻醒。
我未用太空舱的冻眠术,一任时光催迫,日月轮转,再揉眼时,怎么四个女儿都已依次长大,昔日的童话之门砰地一关,再也回不去了。四个女儿,依次是珊珊、幼珊、佩珊、季珊。简直可以排成一条珊瑚礁。珊珊十二岁的那年,有一次,未满九岁的佩珊忽然对来访的客人说:“喂,告诉你,我姐姐是一个少女了!”在座的大人全笑了起来。
曾几何时,惹笑的佩珊自己,甚至最幼稚的季珊,也都在时光的魔杖下,点化成“少女”了。冥冥之中,有四个“少男”正偷偷袭来,虽然蹑手蹑足,屏声止息,我却感到背后有四双眼睛,像所有的坏男孩那样,目光灼灼,心存不轨,只等时机一到,便会站到亮处,装出伪善的笑容,叫我岳父。
我当然不会应他。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树,天长地久在这里立了多年,风霜雨露,样样有份,换来果实累累,不胜负荷。而你,偶尔过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来摘果子,活该蟠地的树根绊你一交!
而最可恼的,却是树上的果子,竟有自动落入行人手中的样子。树怪行人不该擅自来摘果子,行人却说是果子刚好掉下来,给他接着罢了。这种事,总是里应外合才成功的。当初我自己结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开门揖盗吗?“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说得真是不错。不过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同一个人,过街时讨厌汽车,开车时却讨厌行人。现在是轮到我来开车。
好多年来,我已经习于和五个女人为伍,浴室里弥漫着香皂和香水气味,沙发上散置皮包和发卷,餐桌上没有人和我争酒,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戏称吾庐为“女生宿舍”,也已经很久了。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监,自然不欢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别有用心的一类。但自己辖下的女生,尤其是前面的三位,已有“不稳”的现象,却令我想起叶慈的一句诗:
一切已崩溃,失去重心。
我的四个假想敌,不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学医还是学文,迟早会从我疑惧的迷雾里显出原形,一一走上前来,或迂回曲折,嗫嚅其词,或开门见山,大言不惭,总之要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儿,对不起,从此领去。无形的敌人最可怕,何况我在亮处,他在暗里,又有我家的“内奸”接应,真是防不胜防。只怪当初没有把四个女儿及时冷藏,使时间不能拐骗,社会也无由污染。现在她们都已大了,回不了头。我那四个假想敌,那四个鬼鬼祟祟的地下工作者,也都已羽毛丰满,什么力量都阻止不了他们了。先下手为强,这件事,该乘那四个假想敌还在襁褓的时候,就予以解决的。至少美国诗人纳许(Ogden Nash,1902~1971)劝我们如此。
他在一首妙诗《由女婴之父来唱的歌》之中,说他生了女儿吉儿之后,惴惴不安,感到不知什么地方正有个男婴也在长大,现在虽然还浑浑噩噩,口吐白沫,却注定将来会抢走他的吉儿。于是做父亲的每次在公园里看见婴儿车中的男婴,都不由神色一变,暗暗想:“会不会是这家伙?”
想着想着,他“杀机陡萌”,便要解开那男婴身上的别针,朝他的爽身粉里撒胡椒粉,把盐撒进他的奶瓶,把沙撒进他的菠菜汁,再扔头优游的鳄鱼到他的婴儿车里陪他游戏,逼他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而去,去娶别人的女儿。足见诗人以未来的女婿为假想敌,早已有了前例。
不过一切都太迟了。当初没有当机立断,采取非常措施,像纳许诗中所说的那样,真是一大失策。如今的局面,套一句史书上常见的话,已经是“寇入深矣!”女儿的墙上和书桌的玻璃垫下,以前的海报和剪报之类,还是披头,拜丝,大卫·凯西弟的形象,现在纷纷都换上男友了。至少,滩头阵地已经被入侵的军队占领了去,这一仗是必败的了。记得我们小时,这一类的照片仍被列为机密要件,不是藏在枕头套里,贴着梦境,便是夹在书堆深处,偶尔翻出来神往一番,哪有这么二十四小时眼前供奉的?
这一批形迹可疑的假想敌,究竟是哪年哪月开始入侵厦门街余宅的,已经不可考了。只记得六年前迁港之后,攻城的军事便换了一批口操粤语少年来接手。至于交战的细节,就得问名义上是守城的那几个女将,我这位“昏君”是再也搞不清的了。只知道敌方的炮火,起先是瞄准我家的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笔迹,久了也能猜个七分;继而是集中在我家的电话,“落弹点”就在我书桌的背后,我的文苑就是他们的沙场,一夜之间,总有十几次脑震荡。那些粤音平上去入,有九声之多,也令我难以研判敌情。现在我带幼珊回了厦门街,那头的广东部队轮到我太太去抵挡,我在这头,只要留意台湾健儿,任务就轻松多了。
信箱被袭,只如战争的默片,还不打紧。其实我宁可多情的少年勤写情书,那样至少可以练习作文,不致在视听教育的时代荒废了中文。可怕的还是电话中弹,那一串串警告的铃声,把战场从门外的信箱扩至书房的腹地,默片变成了身历声,假想敌在实弹射击了。更可怕的,却是假想敌真的闯进了城来,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敌人,不再是假想了好玩的了,就像军事演习到中途,忽然真的打起来了一样。真敌人是看得出来的。在某一女儿的接应之下,他占领了沙发的一角,从此两人呢喃细语。嗫嚅密谈,即使脉脉相对的时候,那气氛也浓得化不开,窒得全家人都透不过气来。这时几个姐妹早已回避得远远的了,任谁都看得出情况有异。万一敌人留下来吃饭,那空气就更为紧张,好像摆好姿势,面对照相机一般。平时鸭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这时像在演哑剧,连筷子和调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忽然小心翼翼起来。明知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谁晓得宝贝女儿现在是十八变中的第几变呢?)心里却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敌意。也明知女儿正如将熟之瓜,终有一天会蒂落而去,却希望不是随眼前这自负的小子。
当然,四个女儿也自有不乖的时候,在恼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个假想敌赶快出现,把她们统统带走。但是那一天真要来到时,我一定又会懊悔不已。我能够想象,人生的两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终于也结婚之后。宋淇有一天对我说:“真羡慕你的女儿全在身边!”真的吗?至少目前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羡之处。也许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着假想敌度蜜月去了,才会和我存并坐在空空的长沙发上,翻阅她们小时相簿,追忆从前,六人一车长途壮游的盛况,或是晚餐桌上,热气蒸腾,大家共享的灿烂灯光。人生有许多事情,正如船后的波纹,总要过后才觉得美的。这么一想,又希望那四个假想敌,那四个生手笨脚的小伙子,还是多吃几口闭门羹,慢一点出现吧。
袁枚写诗,把生女儿说成“情疑中副车”,这书袋掉得很有意思,却也流露了重男轻女的封建意识。照袁枚的说法,我是连中了四次副车,命中率够高的了。余宅的四个小女孩现在变成了四个小妇人,在假想敌环伺之下,若问我择婿有何条件,一时倒恐怕答不上来。沉吟半晌,我也许会说:“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谱,谁也不能窜改,包括韦固,下有两个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我凭什么要逆天拂人,梗在中间?何况终身大事,神秘莫测,事先无法推理,事后不能悔棋,就算交给21世纪的电脑,恐怕也算不出什么或然率来。倒不如故示慷慨,伪作轻松,博一个开明父亲的美名,到时候带颗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了。”
问的人笑了起来,指着我说:“什么叫做‘伪作轻松’?可见你心里并不轻松。”
我当然不很轻松,否则就不是她们的父亲了。例如人种的问题,就很令人烦恼。万一女儿发痴,爱上一个耸肩摊手口香糖嚼个不停的小怪人,该怎么办呢?在理性上,我愿意“有婿无类”,做一个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但是在感情上,还没有大方到让一个臂毛如猿的小伙子把我的女儿抱过门槛。
现在当然不再是“严夷夏之防”的时代,但是一任单纯的家庭扩充成一个小型的联合国,也大可不必。问的人又笑了,问我可曾听说混血儿的聪明超乎常人。我说:“听过,但是我不希罕抱一个天才的‘混血孙’。我不要一个天才儿童叫我Grandpa,我要他叫我外公。”问的人不肯罢休:“那么省籍呢?”
“省籍无所谓,”我说。“我就是苏闽联姻的结果,还不坏吧?当初我母亲从福建写信回武进,说当地有人向她求婚。娘家大惊小怪,说‘那么远!怎么就嫁给南蛮!’后来娘家发现,除了言语不通之外,这位闽南姑爷并无可疑之处。这几年,广东男孩锲而不舍,对我家的压力很大,有一天闽粤结成了秦晋,我也不会感到意外。如果有个台湾少年特别巴结我,其志又不在跟我谈文论诗,我也不会怎么为难他的。至于其他各省,从黑龙江直到云南,口操各种方言的少年,只要我女儿不嫌他,我自然也欢迎。”
“那么学识呢?”
“学什么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学者,学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好丈夫。只有一点:中文必须精通。中文不通,将祸延吾孙!”
客又笑了。“相貌重不重要?”他再问。
“你真是迂阔之至!”这次轮到我发笑了。“这种事,我女儿自己会注意,怎么会要我来操心?”
笨客还想问下去,忽然门铃响起。我起身去开大门,发现长发乱处,又一个假想敌来掠余宅。●
余光中的散文《我的四个假想敌》,写出了一种独特、微妙的父爱心理,充分渲染和发挥了一种许多人心中都有此体验但又没有明确表达出来的人生况景。这篇散文境界的产生,得力于那个核心意象的创设,以及围绕着这一核心意象的创设而生发出来的一系列饶有情趣的“比喻式叙述”的细节群。
余光中把4个女儿的男友称为“四个假想敌”,形象地概括了父亲与女儿男友之间的必定的、永恒的矛盾;父亲对“假想敌”的种种想像、种种描述、种种议论全都自然生发;这些生发和种种细节群与那个处于细节核(核心意象)有机地构成了这篇学者散文的艺术整体和艺术情趣。散文作者的个性化叙述形象、智慧化的散文哲理、情趣化的生活境界,全在那个“核心意象”和“细节链条”的有机合成、生发的散文境界中透露和站立。
全文的4个部分是这样创立“核心意象”和“系列意象”的:第一部分比较概括地叙述“父亲与男友,先天就有矛盾”,第二部分主要从父亲的想象中,叙述父亲与男友产生矛盾的过程;第三部分是全文的主体,那是具体地描写“假想敌男友”步步争夺、以致父亲难挽败势的经过;第四部分则改换角度,用父亲答客问的方式明示处于败势的父亲被迫提出妥协的4条件,以此深化父亲在人生这一阶段遇到复杂的、微妙的难题时的人生境景。四个部分、四个角度,全说的是父亲与假想敌的斗争过程,复杂的、微妙的,以至是难以言说的男性情感和心理就这样被散文化了,艺术化了。普通人的生活和情感就这样走进了文学的殿堂,变成了审美对象。
这篇散文幽默的语言,无奈的心态,机智的叙述的构成与那个“核心意象”和“系列意象”创立的散文境界全捆绑在一起了。“核心意象”的新颖,为“系列意象”的铺设奠定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构思基石;而“系列意象”的尽情、恣意的裂变、衍生,又丰满了“核心意象”的血肉——我们看到,因为有了“假想敌”的描写,于是顺理成章、畅快淋漓出现“位居要冲”、“腹背受敌”、“信箱被袭”、“电话中弹”等一系列的快意描叙。余光中此文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写作的秘诀——散文境界的营造,一定要注意“核心意象”的创新性设置和构思。
《等你,在雨中》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在时间之外,在时间之内,等你
在刹那,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我会说,小情人
诺,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
这只手应该
摇一柄桂桨,在木兰舟中
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的悬着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
忽然你走来
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在赏析现代诗歌尤其是抒情诗时一定会有一个整体的情感基调,无论是感时哀乐、缘事而发,或是雄朗健阔、慷慨陈词,都算是本诗的情感基调。而一首诗的情感基调对一首诗歌情感的表达又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首先我们来看《等你,在雨中》开篇第一句:“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仅凭“造虹”二字就可以看出全诗的情感基调。说到雨,脑海中第一个反应出来的就是雨水会滋润大地,雨水会冲刷泥垢,却很少有人会想到雨过天晴后出现的彩虹。“造虹”二字代表的是美好,是梦幻。
下一句:“蝉声沉落,蛙声升起”,这句明显的运用了听觉描写。首先,蝉声和蛙声交替的时候就是傍晚和夜晚交接的时候,而且季节明显是夏天。那么一般这个时间段我们在干嘛呢?也许正在焦急的堵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也许在家中欢喜的准备晚饭。却很少有人能气定神闲的安静的在听雨,说明作者此时的心情非常闲适的、心静的。“一池的红莲如火焰,在雨中。”这句用了余光中仅用了两个意象将“红莲”比作“红焰”红上加红,就给读者在视觉上呈现出一片暖洋洋的景象。
红莲这个意象,红莲自古被印度视为高贵之花。红莲的花语是:坚毅、冷静、纯洁和不惜一切的爱。词人柳香川曾做《红莲》:“雏鸭长桥外,山色楼栏独自看,伊人在莲船。空待斜阳晚归去,方解荷花太黯然。”作者将他妙想的女子比作莲花,更是给予了极高的赞美。“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随着听觉、视觉的冲击下,开始有了些许点点滴滴的朦胧感。我所能幻想的画面就是一个伏案写作的男子,忙碌了一下午,抬头才发现外头已经下起了蒙蒙细雨。于是摘下眼镜,望着窗外的红莲,听着蝉声、蛙声,冷静的等待着心爱的人的出现。
下一节的开头非常有意思“永恒、刹那、刹那、永恒。”无论是刹那还是永恒,都是非常抽象的时间概念,都无法直接用具体数值来量化,我们只知道刹那很短,永恒很长。苏轼的《赤壁赋》中有一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栗。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大致意思是:人与浩渺的宇宙中实在太渺小了,就如沧海一粟,而人一辈子七八十年下来相对于长江的无穷无尽而言实在是太过短暂了,就如须臾片刻。“等你,在时间之内,在时间之外,等你”。“我”在等那个心爱的姑娘,“我们”约定好了时间见面,所以这是一个具体的时间点,在这段时间里,“我”会等着你。当然,除此之外,在未来很长的日子里,我也会等着你。相当于歌词“爱你一万年”一样,算是一种超脱于时间之外的表白方式了。
就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看,刹那永恒是相互对立而统一的“在刹那”也“在永恒”。在这里余光中究竟是想表达关于光阴流逝飞快而人生短暂的感慨呢?还是想借以表达对姑娘永恒的热爱呢?就由读者自行商榷了。
“如果你的清芬,在我的鼻孔,我会说,小情人。”这里又充分调动了读者嗅觉胃口。不得不说,余光中真是感觉大师。下面两句引用了典故:“诺,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这只手应该摇一柄桂桨,在木兰舟中”吴宫在苏州,是春秋时期吴王夫差为西施建造的馆娃宫。吴宫一词追究于白居易的《江南忆》“江南忆,其忆是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而苏轼《赤壁赋》里的美人应该是“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余光中认为:我心爱的姑娘应该是譬比吴宫西施,胜过兰桨美人。作者幻想的美人从东晋跨域到唐代最后再回到现实,落足于一个完美的东方古典女性形象。就像是戴望舒《雨巷》的那个撑着油纸伞、徘徊在悠长的青石巷的姑娘。
那么作者幻想了这么久,有没有回到现实呢?“一颗星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耳坠子一般的悬着。瑞士表说都七点了。”这句话看起来突兀,转折很快,一下子把读者从采莲吴宫、从桂棹兰桨猛地一个踉跄跨越过来。星星悬在科学馆檐上,说明夜晚已经到了,天已经黑了,星星都出来了瑞士表的显示时间是晚上七点钟。科学馆、瑞士表正是现实的产物,古代是没有的,那么读者读到这儿,自然也要跟作者一样停止幻想,回归现实了。
最后这个等了这么久的姑娘终于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忽然你走来,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像一首小令,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通常我们夸赞一个女生容貌姣好的时候,会夸“你长得真美,就像从画里走来的一样”。但是余光中独树一帜,直夸姑娘美之如词且有韵,美之如典且翩翩。余光中的这首诗为我们刻画了一个朦胧的女性美,充分调动作者的想象空间,让读者就像看爱情典故一样,似乎就在眼前,却看不见也摸不着,由此展开无限的遐想。
余光中《念李白》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现在你已经绝对自由了
从前你被囚了六十二年
你追求的仙境也不在药炉
也不在遁身难久的酒壶
那妙异的天地
开阖只随你入神的毫尖
所有人面鸟心的孩童
远足一攀到最高峰
就觉得更远的那片锦云
是你仿佛在向他招手
现在你已经完全自由
列圣列现在孔庙的两旁
肃静的香火里暗暗的羡慕
有一个隐者自称楚狂
不饮已醉,一醉更狂妄
不到夜郎已经够自大
幸而贬你未曾到夜郎
愕然回头儒巾三千顶
看你一人无端地纵笑
仰天长笑,临江大笑
出门对长安的方向远笑,低头
对杯底的月光微笑
而在这一切的笑声里
我听到纵盛唐正当是天宝
世人对你的窃笑,冷笑
在背后起落似海潮
唯你的狂笑压倒了一切
连自己捶胸的恸哭
你是楚狂,不是楚大夫
现在你已经绝对自由了
儒冠三千不敢再笑你
自有更新的楚狂犯了庙规
令方巾愕然都回头
余光中《寻李白》
——痛饮狂歌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
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
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
把胡马和羌笛交践的节奏
留给杜二去细细的苦吟
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
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
把自己藏起来,连太太也寻不到你
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
在所有的诗里你都预言
会突然水遁,或许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
——而今,果然你失了踪
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
肝硬化怎杀得死你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冠盖满途车骑的喧嚣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
铛地一弹挑起的回音
一贬世上已经够落魄
再放夜郎毋乃太难堪
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
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
不如归去归哪个故乡
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
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
身后事,究竟你遁向何处?
狼啼不住,杜二也苦劝你不住
一回头囚窗下竟已白头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
匡山给雾锁了,无路可入
仍炉火示纯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蹑葛洪袖里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许那才你故乡
常得你一声痴痴的仰望?
而无论出门向东哭,向西哭
长安却早已陷落
二十四万里的规程
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
诡绿的闪光愈转愈快
接你回传说里去
余光中《戏李白》
你曾是黄河之水天上来
阴山动
龙门开
而今黄河反从你的句中来
惊涛与豪笑
万里滔滔入海
那轰动匡庐的大瀑布
无中生有
不止不休
可是你倾侧的小酒壶?
黄河西来,大江东去
此外五千年都已沉寂
有一条黄河,你已经够热闹的了
大江,就让给苏家那乡弟吧
天下二分
都归了蜀人
你踞龙门
他临赤壁
高中的时候写随笔,恰好是中秋节,就写了余光中先生的《乡愁》,当时的资讯和信息的主要传媒是书籍和电视,课本上还没有余光中的作品,所以第一次凭借电视晚会里听过一遍的印象写在了随笔里,还得到了语文老师的表扬。上大学后也通过网络大概了解一下余光中先生的经历和作品。
再读余光中的时候已经是自己当了老师之后,《唐宋诗词鉴赏课》有一节恰是中秋前夕,要讲的内容是李白,便想起了余光中先生的《寻李白》,整堂课是从《寻李白》引起,是从其中的字句剖析李白的情感和人生的。那堂课,最大的受益人是我自己,反复的品读、反复的讲解,让我看到了酒醉踟蹰的李白,看到了狂歌洒脱的李白,也看到了清傲孤寂的李白。也曾幻想拂袖踏月而去的李白,不知是否也曾回望人间,回望时是否看到千百年后的吟着乡愁的余光中站在月下遥望着他。
从古到今研究李白的人那么多可是没有一个人用一两句话就能准确的概括出李白其人,不是捧他做高高在上的诗仙大话他的潇洒浪漫,就是以一份月之情怀品读着他淡淡的哀愁,或是借着他的酒与诗的关系笑谈他的不羁而独余光中先生一人就一句“酒入豪肠,七分酿成月光,余下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将一个诗人李白,将一个谪仙李白就这么一言以蔽了。
我也曾幻想,成了仙的李白是否也曾留恋人世间的过往,是否也曾怀念那时的佯狂,那时的惆怅,那时满满的愿望和那时深深的落寞,任世人传颂为传说,终还是为人一场。写到这里,我大开的脑洞突然乱入了一首李宗盛的《寂寞难耐》“时光不再啊,时光不再,只有自己为自己喝采,只有自己为自己悲哀”,成仙的李白是否也曾寂寞难耐呢?我想也许有,但是天下人世代吟诵他的诗歌算得上是喝彩,而懂他作为一个人的那些悲伤哀愁的,没有人比得过余光中先生,“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把自己藏起来,连太太也寻不到你,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道出了李白为人的抑郁,而谪仙下凡怎么能如失业的落魄大叔呢,于是又很巧妙的说,都怪长安城太小装不下满腔的壮志和才华,魔咒的小酒壶是通往仙境的云桥,李白其人只是来人间渡劫罢了。多妙啊!
“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车骑胡马踏着历史的尘埃远去,李白的绝句却留在了多少人的心间与脑海。如果说李白是大唐第一偶像诗人,那么余光中先生绝对是头号粉丝,可是“粉丝”哪里称得起他读懂李白用的每字每句,要说知音,却又不恰当,毕竟“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谓之知音”总之都是相互的。
今天,2017年12月14日,余光中先生去世,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余光中先生终于可以真的去寻李白了,大唐诗仙终于要和乡愁诗人相逢了,想到这里,我感到高兴,也衷心的希望若有来世,二位能做知音,“知我心,谓我忧”,而我一定要继续做他们的粉丝,无论他们是仙是人,亦或是妖魔,都期待与之豪饮听他们或高歌吟诵或嬉笑怒骂。任千百年后,水晶绝句叩响谁的额头!
寻李白
作者:余光中
——痛饮狂歌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
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
把胡马和羌笛交践的节奏
留给杜二去细细的苦吟
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
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
把自己藏起来,连太太也寻不到你
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
在所有的诗里你都预言
会突然水遁,或许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
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
肝硬化怎杀得死你?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
当地一弹挑起的回音
一贬世上已经够落魄
再放夜郎毋乃太难堪
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
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
不如归去归哪个故乡
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
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
身后事,究竟你遁向何处
猿啼不住,杜二也苦劝你不住
一回头囚窗下竟已白头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给雾锁了,无路可入
仍炉火未纯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蹑葛洪袖里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许那才是你的故乡
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无论出门向西哭,向东哭
长安却早已陷落
二十四万里的归程
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
诡绿的闪光愈转愈快
接你回传说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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