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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西湖七月半》赏析
在晚明文学发展进程中,小品文的创作占据着一席重要的地位,它代表了晚明散文所具有的时代特色。小品文在晚明时期趋向兴盛。晚明小品文内容题材上的一个显著特点是趋于生活化、个人化,渗透着晚明文人特有的生活情调。晚明小品文创作对后世产生了很大影响,在现代作家文学观念和创作中都有所表现。其中袁宏道、张岱的作品历来为人所称好。
小品文之为小品文,除掉短小,一是要有散文的品格,一是要有高尚的品位。比诸一般的散文,小品文的质量标准显然要求得更高。如果没有值得品味和赏鉴的意义,而只有取悦于人的特点,便算不上真正的小品文。张岱的《西湖七月半》是小品文的典范。以下就从内容、思想和艺术特色来谈谈该文。
一、主要内容
今诗人卞之琳有诗曰:“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张岱游山玩水,观赏自然风光和人文美景,还不忘观察游山玩水之人。《西湖七月半》主要描写的,不是自然风光的美丽,反而侧重刻画赏景之人。文章专注于游人,把他们的情态刻画得生动逼真。这里表现的已经不是自然山水,而是人文山水。
在作者看来,七月半看月之人有五类:一是“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的达官贵人;一是“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的名娃闺秀;三是“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的名妓闲僧;四是“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的市井之徒;五是“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的文人雅士。这五类人都成了作者眼中的风景。
一般人游西湖,都是选择在白天,“巳出酉归,避月如仇”。只有那些附庸风雅之人,才在夕阳西斜的时候出城。这些人也多是达官贵人,他们成群结队,急于参加盛会。因此二鼓以前人声和鼓乐声恰似水波涌腾、大地震荡,又如梦魇和呓语;在喧闹中,人像聋哑了一样,既听不到别人的说话声,又无法让别人听到自己说话;大船小舟一起靠岸,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船篙与船篙相撞,船与船相碰,肩膀与肩膀相摩擦,脸和脸相对而已。这种热闹是暂时的,待他们尽兴以后,便散得灰飞烟灭。
前四类人都是不会赏月的故作风雅的人,真正赏月的,在人群散去的时候,才停舟靠岸,“呼客纵饮”。此时月亮仿佛刚刚磨过的铜镜,光洁明亮,山峦重新整理了容妆,湖水重新整洗面目。原来慢慢喝酒、曼声歌唱的人出来了,隐藏树荫下的人也出来了,我们这批人去和他们打招呼,拉来同席而坐。风雅的朋友来了,出名的妓女也来了,杯筷安置,歌乐齐发……直到月色灰白清凉,东方即将破晓,客人刚刚散去。我们这些人放船在十里荷花之间,畅快地安睡,花香飘绕于身边,清梦非常舒适。
月色、青山、湖水、荷花,一切宁静而美好,在这样的环境中品茶赏月,才是真名士追求的情趣啊!庸俗和高雅,喧哗与清寂,前后作了鲜明的对照。
二、思想感情
张岱中年经历明朝的覆亡,家境也随之败落,所以他的小品文中常暗含家国之痛与沧桑之感。
中国传统是在八月中秋赏月,七月半赏月,无论是风雅还是热闹程度都不及八月半。我们知道,七月半在民间也被称为鬼节,是祭祀先人的日子。晚明时,杭州西湖的各大寺院这天晚上都要举行盂兰盆佛会,为信徒们诵经拜忏,以超度其祖先亡灵。所以,七月半晚上,杭州人去西湖夜游的也是很多的。《西湖七月半》是追忆过往之作,作者是文雅之士,不写八月赏月,却写七月,其实也是其心情的写照。
张岱生活在明晚清初。他的家世颇为显贵的。高祖张天复嘉靖廿六年进士,官至太仆卿;曾祖张元汴,隆庆五年状元,官至左谕德侍经筵;祖张汝霖,万历二十三年进士,视学黔中时,得士最多;父张耀芳,为鲁藩长史司右长史,鲁王好神仙,他却精导引术,君臣之间,甚是契合。张岱一生,以甲申年(1644)为界限,迥然划分为两个阶段。在前则为纨裤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谲谑,书囊诗魔。”声色之好,耳目之娱,无所不用其极。生活的鲜活乐趣,生命的切肤欢娱,他以身自任,糜不知返。在后则为亡国之民,破家之子,“山厨常断炊,一日两接淅”,凄风苦雨,飘零人间四十年。
他一生坎坷放荡,不羁之中却自有真性情,高格调,综观其书其文,少有夸饰语,更少伪词,少惺惺恶态。他交友主张“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作文更不会如附庸风雅之徒,沽名钓誉之辈,故做惊人语。明末,他和王思任祁彪佳,并称晚明"三才子",不但才气相类,而且私从甚密,人格相伯仲。张岱还与祁家兄弟多人,堪称莫逆。明王朝灭亡之后,王思任誓不朝清,绝食而死;祁彪佳于清军破山阴后,留下"含笑入九泉,浩气留天地"的《遗诗》,投水身亡。昔日的挚友已成阴间之鬼,只有他一人苟活于世,七月半,其实也含缅怀故人之情。
张岱钟情于山水而无意于政治,七月半游湖,而且选择在人尽散去的二鼓以后,就表现了张岱不入世俗,对熙熙攘攘的社会和变化无常的士人的冷淡甚至厌恶,他追求的是一种冷寂的孤高。他对世人的冷眼旁观,体现了他对世俗民情的关注,这虽然没有政治性的目的,更多是禅性的感悟,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
三、艺术特色
《西湖七月半》以一种诙谐的手法,写出了游湖的五种人,他们各有特色,各不相同。作者开篇就点明了人是本文的主要描写对象:“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接着就以三言两语的笔画勾勒出五种形态各异的人,写得细致入微,生动传神,惟妙惟肖。“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形象地将市井闲徒的特征展现在读者的面前。层层的白描文字中,夹杂着作者醉心于昔日繁华生活的怀旧情绪。
这些游玩之作,富有作者的生活化、个人化情调,显得清新自然。《西湖七月半》属于追忆之作,描摹西湖游人的情态,烘托出繁华热闹的生活气息。五种人,基本上涵盖了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不同类别,从达官贵人到市井无赖,游湖的繁华,其实也是社会的繁华。湖上是“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拥挤不堪;耳畔则“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喧闹难耐。俗人看月只是“好名”,其实全然不解其中雅趣的旨意。接着,作者由动入静,描写了文人雅士,趁俗人散去后,才邀约三五好友名妓,在月下同坐。此刻轻歌曼舞,美酒千杯,佐以如镜明月、清秀山水、幽香荷花。环境的优雅,映衬出作者等诸人情怀的高雅。一俗一雅,两相对比,褒贬不言自明,将作者的情趣表现得淋漓尽致。
张岱的语言雅俗结合,颇见功底。这篇小品,寓谐于庄,富有调侃意味。诸如“明为看月而实不看月者”、“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等语,饶舌一般,富有韵味。“轿夫擎燎,列俟岸上”、“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盛会”等语句,含带调侃嘲讽口气。前者以轿夫之克尽职守,认真其事,反讽其侍奉的主人实乃“好名”而已;后者则可以从“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的描述中,见出“速舟子急放断桥”,不过是赶凑热闹,对于“看月”并不真正在意。三言两语中,便点画出了这些人的庸俗。
张岱拓展了小品文的表现领域,各种题材、各种文体到他手中无不各臻其妙,而且获得一种表达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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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1597--1689),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又自号蝶庵居士,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晚明著名的散文家、诗人、历史学家。张岱的文学成就主要在散文方面,尤其是他的小品文。他吸取了徐渭闲情雅趣、公安三袁“不拘格套,独抒性灵”以及竟陵派钟惺、谭元春“孤峭幽深”的长处,要求“纵壑开樊”,解除种种束缚性灵的桎梏,使“物性自遂”[1](《西湖梦寻·放生池》,第314页),从而创作出平实奇崛、清新淡雅的小品文,成为晚明小品文的集大成作家。王雨谦曾誉之为“文中之乌获”、“后来之斗杓”[2]308。他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则是当时小品文的主要代表作品。
一、平实而奇崛
张岱的小品文的风格,总的来说是平实而奇崛的。他的小品文无论写景、写人还是描写风俗人情都从平常处下笔,内容平实自然。但在表现手法上却是奇崛而又富有情趣的。形式短隽别致,语言纯净平淡而近于口语,它不以外在的理性思辨或激情奔涌见长,一洗一般抒情散文那种雍雍陶陶的文饰气息。
(一)山水小品
没有华言锦句包裹装点,也不用怪言险语使之奇异,但平实之中亦有奇崛。《湖心亭看雪》一文不过一百六十多个字,却把湖心亭的夜间雪景写得气象混茫、恍惚迷离,把作者拥毳围炉、深夜观雪的孤高性格和落寞情怀显现得栩栩如生。而且从作者对湖山胜事悠悠不尽的追忆中,还可以体察出他那深沉的故园之思和沮丧的沧桑之感。能把如此阔大的世界和深长的情感纳于一百多字的小品之中,而且给人留下悠悠不尽的余韵和遐想。
“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中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陶庵梦忆·湖心亭看雪》,第81页)这句话把大雪盖地的静穆与水气、云雾的上下揉为一体,做到动静相承,既写出雪的精神也写出了雪的气象。然后,作者叠用三个“与”字,把天空、云层、湖水之间浑茫莫辨的壮阔雪景生动地表现了出来。这是对湖心亭雪景的总体描绘。接着作者选择四个镜头来精心描画雪中景物,这就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在天地一片苍茫之际转写湖上影子,以传神生动的量词给西湖雪景传神写照,触摸到了山水的生命脉搏。作者通过这些高度准确而形象的数量词,暗写出视线的移动、景物的变化,让人觉察出小船正在夜色中缓缓前进,空间正在不断地位移,这样既创造出一种梦幻般的朦胧意境,又使人感到在这个混沌一片的冰雪世界中,人只不过渺如一粟,这正是作者极力要抒发的人生感慨。这几句简单的话语传递了无限的意味营造了奇特的意境。张小茜认为“张岱善于在平常浅易的字句里翻奇创新,寓神奇于平淡朴素之中,使文章既平易又生动,雅俗共赏。”[3]在这里充分体现出来。
作者之所以选择更定后独往观雪,是因为不愿见人,也不愿被人看见,也因为此时的雪景更妙。叵料此时此刻却有两人铺毡对坐,而且“童子烧酒炉,正沸”,可见已观雪多时了。这出作者的意料,也使读者感到惊诧。但作者不写自己的惊奇,反写二客“见余大喜”;不说自己超俗脱尘,却让客人来发此感慨,视角奇特。于是作者与“金陵人”强饮“三大白” ,双方在饮酒中除刚见面时的一句惊叹外更无别辞,甚至连双方姓名也不知道。这也反映了作者不同流俗,但以得莫逆为快的作风和性格。湖上的雪夜奇景固然值得梦忆,而奇景背后超尘脱俗的情致和夜逢知己的奇遇则更值得欣喜。
文章最后写观赏景物的人及其感受,而点睛之笔,往往在此。最后通过舟子之口道出对这次夜游的看法:“乃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大雪奇寒,作者一人深夜去湖心亭赏雪,这在船家看来,是“痴”是不可理解的“奇举”。但“奇举”更有人在:二客早煮酒赏雪于湖心亭上,这在舟子看来,更是“奇举”。通过他的喃喃自语,把人们与作者情感上的隔膜,把作者别有怀抱、孤高冷寂的品格都生动地表现了出来。由此看来,所谓“痴”,正是一般“俗人”所不能理解的清高、超逸的奇情。
《湖心亭看雪》文字平淡,但意在言外,一唱三叹传达出的是奇景、奇举、奇情。平实之中却显奇崛。
张岱写景之奇还表现在,他描写的自然景色都是广为人知、家喻户晓的。在那些平常的景色中,张岱用他不落俗套的审美眼光和敏锐的艺术触觉将它们的另外一面展示在我们面前。用奇崛之笔,描平常之景。
古人们对西湖多为赞美,苏东坡把西湖比作西子,赞赏西湖的美色如女子,被推崇为前无古人,他称“除却淡妆浓抹句,更将何语比西湖?”;袁枚则认为西湖山水之间,到处有人文的渗透:“江山也要伟人扶,神化丹青即画图。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张岱在西湖生活了四十多年,他对西湖的喜爱不逊于任何人,他喜爱的西湖景色却不与常人相同,他认为西湖最美丽的景色不在春夏,而在秋冬;不在花朝,而在月夕;不在晴明,而在雨雪。“雪巘古梅,何逊烟堤高柳;夜月空明,何逊朝花绰约;雨色涳蒙,何逊晴光滟潋。”(《西湖梦寻·明圣二湖》,第219页)张岱在其代表作《西湖梦寻》第一篇《明圣二湖》里对西湖的评说,堪称奇文,“余以湘湖为处子,眠眼羞涩,犹及见其未嫁之时;而鉴湖为名门闺淑,可钦而不可狎;若西湖则为曲中名妓,声色俱丽,然倚门献笑,人人得而亵之矣。人人得而亵,故人人得而轻慢。” 西湖的美景经过历代文人的描绘,已属平常之景,而张岱用自己独特的视角、独特的体验,贴切的写出了山水的灵性。
又如张岱的《白洋潮》(《陶庵梦忆·白洋潮》,第65页)。自古以来写钱塘江观潮的作品繁多,而张岱不落俗套,用千百群白鹅、百万头雪狮、炮轰龙潭、倾空雪瀑这些形象奇特的比喻,来展现潮头越来越近、越来越高、越来越猛的气势。用观潮人“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的反应从侧面衬托出白洋潮的壮观。张岱用他的奇崛之笔,使他的描写从众多类似的文章中突现出来。
(二)人物小品
张岱笔下没有如英雄豪杰、帝王将相这样叱咤风云的人物,大多是市井众生如说书先生、工匠、花匠、优伶这样的出身卑微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平常之人。“书中形形式式的人物, 既是具有七情六欲的世俗众生,也是具有某种特殊智能和技艺的奇士异人。”[4]虽为普通老百姓,但都是奇人。濮仲谦这样一位技艺高超的雕刻大师,却“赤贫自如也”“意偶不属,虽势劫之,利啖之,终不可得”(《陶庵梦忆·濮仲谦雕刻》,第31页)他不慕名,不逐利,坚守着做人的准则,虽为一介平民,却声名远播。这样一位普通市民,却艺品双绝,不能不称之为“奇士”。又如青楼女子王月生,虽流落风尘,但“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或时对面同坐,起若无睹者。”“有公子狎之。同寝食者半月,不得其一言。”(《陶庵梦忆·王月生》,第187页)女艺人朱楚生地位虽卑微,却渴望得到一份真挚的情感,为了这份情感终日“劳心忡忡,终以情死”(《陶庵梦忆·朱楚生》,第131页)风尘女子都如此有气性,实属不易,“奇女子”也。张岱“不是像以往的作品着重描写他们受侮辱受损害的一面,而是表现他们不甘屈辱的地位,保持自己的尊严,力图掌握自己的命运,做一个自由的人,独立的人。”[5]236
张岱认为“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裸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陶庵梦忆·祁止祥癖》,第105页)他笔下“有癖”之人比比皆是,如祁止祥“有书画癖,有蹴鞠癖,有鼓钹癖,有鬼戏癣,有梨园癖。”(《陶庵梦忆·祁止祥癖》,第105页)金乳生癖于花草,爱花草如命。上文所说的朱楚生癖于情、王月生癖于“矜贵”。
张岱笔下的人物并不是完美无缺遥不可及的圣人,而是“白璧微瑕”、让人觉得平常的“有疵”之人。如柳敬亭“黧黑,满面疤痞,悠悠忽忽,土木形骸”(《陶庵梦忆·柳敬亭说书》第117页),样貌“奇丑”,说起书来却来“口角波俏,眼目流利”(《陶庵梦忆·柳敬亭说书》第117页)相貌丝毫不影响他的说书技艺之美。正因为“有疵”才让我们觉得这些人是真实的,是平常之人,但却有他们自己奇特的性情。
这些奇士、奇女、有癖之人、有疵之人都是社会上随处可见的百姓,平常之极,但他们都从芸芸众生中凸现出来令人过目难忘。这是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独特的精神面貌,从平实之中绽放出他们奇崛的精神之光。
(三)风俗小品
张岱长期居住于市民集中而富庶的江南城镇,特别是杭州、苏州、扬州、南京等繁华都市,他熟谙风俗民情,《陶庵梦忆》不仅描述西湖赏月、西湖集市、金山竞渡、鲁藩烟火、虎丘中秋这样的大型活动,还叙写街头巷尾的琐屑之事,如民间选妾、说书演戏、能工巧匠、民间饮食烹调。林邦钧称张岱的小品文是“一幅全景式的明末风俗画”[6]。这些看似平常的市井生活画面、民俗风土、人情轶事,张岱倾注其中的却是历史的沧桑、人生的百味。平常之事表达了奇特突出的感受。
最具代表性的应是《西湖七月半》。《西湖七月半》记述当时杭州人游西湖盛况的文章。“七月半”是指阴历七月十五日,当时杭州的风俗,男女老少在这天夜晚都要游西湖。文章开头就直截了当的说“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陶庵梦忆· 西湖七月半》,第162页)不像一般游记那样描写西湖七月十五日夜晚交相辉映的月光、灯光、湖光和月影、山影、塔影这些迷人的景色,却集中写游湖的人,构思奇特,显的不落俗套。作者列举了赏月的五类人:达官贵人、名娃闺秀、名妓闲僧、市井之徒和文人雅士。前四类人均属不看月也不知看月的人,根本无雅可言。而像作者那样真正会赏月的文人雅士,在人群散去的时候,才停舟靠岸,“呼客纵饮”。在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 ,湖复颒面”这样的环境中邀来“韵友”、“名妓”、“杯箸安,竹肉发”,尽情欢悦,直至“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最后“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文人雅士的游湖赏月与其他“杭人”的好名应俗形成鲜明对照两相对比,褒贬不言自明。张岱在描述杭人七月半游西湖的盛况和重现了当时的西湖风光和世风民习俗的同时,通过对各类游客看月情态的描摹刻画,嘲讽了达官显贵骄奢*靡、虚伪庸俗的丑态和市井百姓赶凑热闹的俗气,表达了作者愤世嫉俗的思想感情以及文人雅士清高脱俗的精神情趣。看似平常的游记,其中却包含如此多的言外之意,不得不令人觉得平实而奇崛。
又如《西湖香市》,作者花大量的篇幅描写了过去西湖香市过去繁华热闹的景象“至香市,则殿中甬道,上下池左右,山门内外,有屋则摊,无屋则厂,厂外又棚, 棚外有摊,节节寸寸。”(《陶庵梦忆·西湖香市》,第158页)而如今昭庆寺遭火灾,百姓因饥荒大半饿死,交通阻塞,北方香客断绝,香市已经废止了。今昔对比过去的繁华已成过眼云烟,终成幻梦。虽写平常的民间风俗,实则表达了作者国破家亡的感慨,以及对过去美好生活的追忆。借平实的叙事写景之笔,表现家国之痛和沧桑之感,暗寓自己对故国故乡深深的眷恋之情。
又如《扬州瘦马》,作者描写牙婆指挥瘦马(将被卖做妾的少女)在客人面前表演,好供人挑选的场景。牙婆说一句,瘦马就跟着指令做,宛如牙婆手中的扯线木偶。“牙婆扶瘦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曰:‘姑娘转身。’转身向明立,面出。曰:‘姑娘借手。’尽褫其袂,手出、臂出、肤亦出。曰:‘姑娘睄相公。’转眼偷觑,眼出。曰:‘姑娘几岁?’曰几岁,声出。曰:‘姑娘再走走。’”(《陶庵梦忆·扬州瘦马》,第133页)作者用白描的手法写民间随处可见的陋风丑习,不置任何议论,字里行间却写出被贩卖少女的无奈心情,让读者感受到在这种陋习之下,少女命运的坎坷。张岱通过描写当时极为普通的民间贩卖人口的风俗,深刻表现出这些少女如同牲口般毫无尊严的悲惨命运,表达了作者对这种陋风丑习的厌恶之情,也表现出作者对这些少女的同情之心。
张岱对民间的饮食烹调也加以记录,如他改良家乡的“日铸茶”,研制出一种新茶,张岱名之为“兰雪茶”,在《雪兰茶》中写到了雪兰茶的研制过程。在《禊泉》中写到了禊泉水质的特点,说明辨识禊泉的诀窍。在《方物》中详细记叙了各地有名的土特产。
作者在给我们展示“一幅全景式的明末风俗画”的同时,也表达了他名士的悠闲自得而又高雅脱俗的情调,明朝遗民的丧国之痛,以及对社会上弱势群体的同情之心。
二、空灵而淡雅
张岱的小品文以空灵淡雅为主要特色,“笔具化工”“无所不有一种空灵晶映之气”[7]61。他的小品文意境空灵悠远、语言淡雅清新,“冰雪之气”溢于言表。
(一)意境之空灵悠远
张岱受公安派、竟陵派影响最大,他推崇公安派“不拘格套,独抒性灵”,竟陵派“孤峭幽深”,但他并没有一味的学习前人,而是有自己的风格——冰雪之气,即要求“胸无拘束的纯净与神气的灵动,像冰雪一般的纯洁干净,神思开阔,气韵流走。”[8]张岱无论写景写人还是写物,无一不充满着冰雪之气,无一不表达了他高洁的冰雪性情以及淡薄名利、潇洒出世的心境。如他描绘龙山的雪景“深三尺许”,“万山载雪,明月簿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陶庵梦忆·龙山雪》,第169页)满目的雪光与月色争辉,共同创造出一个银白色的冰雪世界,仿佛就是作者心境的外化。一个“呆”字写出了雪色的凝固美,传出月夜雪光中的清寒寂静,而伶人悠扬的歌声和箫声更增添了这份寂静寒彻。在这样悠远的环境之中,作者饮酒敌寒,至“三鼓归寝”,才“坐一小羊头车,拖冰凌而归。”人物与景彼此融合,物我浑然一体。景物因人而显得格外有生气、人在景中无拘无束,得到了精神的共鸣。张岱在描绘“冰雪之景” 的同时表达了自己纯净脱俗、不为世俗所束缚的“冰雪之气”。
张岱在写西湖山水时,也是用这种冰雪之气来营造空灵悠远的意境。张岱曾写到西湖外景“西溪”,但见 “地甚幽僻,多古梅,梅格短小, 屈曲搓桠,大似黄山松。…… 其地有秋雪庵,一片芦花,明月映之,白如积雪,大是奇景。”(《西湖梦寻·西溪》,第353页)张岱描写园林,虽然没有出现“冰雪”二字,但是却通过“冰雪之气”的内在神韵,营造出悠远寂静的意境。如描写不二斋,作者用“翠樾”、“竹”以及各色四季花草,这些清香幽冷的意象,使文章显得更有天地,给人如入仙境福地之感,具有一种意境美。
张岱笔下的人物也具有“冰雪之气”,如民间医生鲁云谷“云谷居心高旷,凡炎凉势态,举不足入其胸次。故生平不晓文墨而有诗意;不解丹青而有画意;不出市廛,而有山林意。”(《琅嬛文集·鲁云谷传》,第192页)甚至是风尘女子也是如此,王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这些人物都是不受拘束,如冰雪一般的纯洁,如冰雪一般冷傲,如冰雪一般超脱世俗。
(二)语言之清新精炼
张岱文字清新别致,气韵生动,见之忘俗。如在《金山夜戏》这一文中开篇的这一段描写江月之景的句子:“日晡,至北固,舣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陶庵梦忆·金山夜戏》,第17页)“倒囊”二字极其神奇新颖,似乎月光独钟情这方水域,所以倾其所有,慷慨解“囊”,把光辉全倾洒于江面之上,有种一泻千里的气势美。“江涛吞吐”则写出月光随波涌生波面律动的情景。“露气吸之,噀天为白”就更不可思议了,作者的这种想象简直超乎常人所能想,月光由天上倾泻到江面,又从江面被露气吸入,喷洒到天空,以致天空都变白了。”“林下露月光,疏疏如残雪。”又一次描写了月光,夜晚林间静谧漆黑一片,月光透过幽微抖动的枝叶洒落下来,轻灵皎洁犹如残雪,呈现出疏朗淡雅清冷寂静的意境,有种空灵晶映之气。两处月光,两种笔墨,两种意境。
张岱小品文篇幅大都比较短小,要在较短的篇幅里表达无限的含义,那么他文章的语言必定要求精炼而又传神。张岱最擅长用白描的手法,用简洁、凝练的语言,描绘人物,不加藻饰、言简意丰、赋予描写对象更加丰富的韵味,使读者在有限的语言空间中感到无穷的回味。如《二十四桥风月》“沉沉二漏,灯烛将烬,茶馆黑魆无人声。茶博士不好请出,惟作呵欠,而诸妓醵钱向茶博士买烛寸许,以待迟客。或发娇声,唱《擘破玉》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然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见老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陶庵梦忆·二十四桥风月》,第96页)通过对一些年老色衰的妓女深夜待客时情景的描写,写出了妓女们的凄楚、辛酸。妓女们凑钱买烛,互相笑谑故作热闹,几个动作将妓女们的无奈,故作糊涂的心态刻画得细致入微。而“悄然暗摸如鬼”一句将妓女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生活状态不动声色的揭示出来。《金山夜戏》中最后一段写老僧也用了白描的手法,使人物人形神毕现,鲜活灵动。“有老僧以手背摋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陶庵梦忆·金山夜戏》,第17页)“摋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不敢问”这一连串的动作十分自然,没有一处过多的形容,修饰,陪衬之类的语言,只是白描,只是实实在在地把当时的情形展示出来,但老僧的神态,动作甚至心理都自然活脱地呈现出来,形神毕现,让人忍俊不禁。
作者抓住描写对象的特征,用准确新颖的词语加上贴切的比喻,只寥寥数语就勾勒出景物的气象万千。作者用白描的手法 ,精确捕捉到描写对象的神形所在,用简单朴素的语言,表现所写之物真实而又全面的特点,突出所写之物的精神气质。张岱的语言富有创造力,但又是朴素简洁的,丝毫没有那种华丽堆砌的做作之感,格外的清新淡雅。
三、张岱小品文艺术特色的成因
(一)特定历史环境下的创作
张岱生活在晚明初清,家世显贵,少年时“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谲谑,书囊诗魔。”(《琅嬛文集·自为墓志铭》,第199页),但甲申之变,满清外族入主中原,张岱从原先的衣食无忧的官宦家的纨绔子弟,沦落为亡国之民,破家之子。明朝的灭亡,使明朝士大夫面临生与死的抉择。一方面,很多士人站到了满清一边,另一方面,以身殉国者不计其数。而张岱既不殉节也不投清的遗民,必须为自己在新朝下的不死做出解释。张岱也想过与明朝共存亡“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9]3完成《石匮书》成了他在新朝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柱。他在《和挽歌词三首》其一中说:“我死倍千辛,世界全不觉。千秋万岁后,岂遂荣与辱。但恨《石匮书》,此身修不足。”他认为死不是容易的事,而且用死来表现自己的忠心是盲目的,不负责任的。张岱认为自己是“不能死之人”,因为他身上背负着故国之史的重任。
而这只是张岱不选择“殉节”或“归隐”的表层原因,更深一层的原因是思想上的。明清易代之际,是思想最混乱,也是最自由的时候,更是禁锢最少的时候,个性解放之思潮促使文人们大胆追求现世的乐趣,充分享受生活的快乐,极力肯定自我的人性、人情、人欲。晚明士人们普遍表现出对自我个性与情感价值的重新体认,放弃对以往的道德完美的理性追求,重新向内发现人的丰富的情感世界和创造性价值,从虚伪的道德说教回归到符合人性发展的现实与情感中来。张岱一生的人生价值,不是实现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传统人生理想上,也不是实现在官场和政治舞台的权力争逐、猎取功名上,而是实现在寄情山水、与自然融为一体上,在自然之中去寻求生命与自然相融合的个体人生价值,在日常生活的琐屑细节,在个人生活小圈子里开辟一块生命的乐土,以寻求个体人生的解脱,获得心灵适意知趣上。他在《陶庵梦忆》、《西湖寻梦》着力表现了他闲适、脱俗的生活,以及淡远、自然的生活情趣。另一方面他又纵情声色享乐,他精于饮食,对各种茶品之特性了如指掌;上山打猎,平地斗鸡无所不会;通音律,会演奏,醉心于戏曲书画的创作;又喜山水,好漫游。
大雪三日鸟声绝,拏舟拥炉独看雪。
雾凇沆砀上下白,长堤一痕舟一芥。
湖心亭上酒正沸,铺毡对坐两豪杰。
一惊二喜三邀饮,强饮三杯笑揖别。
焉有痴似相公者,舟子喃喃语不绝。
总觉得这是一个梦,如果画下来,至少是六幅淡墨山水。第一幅“大雪三日图”,应该有一棵树,没叶,隐隐一条路通向断桥,没脚印,余皆空白;第二幅“扁舟湖上图”,特写,人是主体,拥毳衣炉火是细节;第三幅“雾凇沆砀图”,全景,雾凇有树衬出,“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特别亮眼;第四幅“亭上对坐图”,一亭孤峙,两人对坐,炉上酒沸袅袅烟;第五幅“主客同饮图”,两人相劝,一人作喝酒状;第六幅“舟子喃喃图”,主人正上岸,背影,舟子手上应该有桨。这就是张岱的那个名篇《湖心亭看雪》。
《明清名家小品精华》收张岱小品二十一则,其中《陶庵梦忆》十三则,《西湖梦寻》二则,《琅嬛文集》六则,分两次读完。张岱,典型的明朝遗民。《陶庵梦忆》多前朝往事,《西湖梦寻》多杭州旧景,《琅嬛文集》系后人手抄本,有诗有文,有序有札,三个集子基本上代表了张岱散文小品的最高成就。
读《陶庵梦忆》,往事历历,故国之思寓字里行间。《金山夜戏》将舟过金山的票友与住持金山寺的老僧连接在一起的是前朝故事韩蕲王大战金山,那老僧看戏时揉眼睛的细节令人难忘;《湖心亭看雪》将客居杭州的山阴相公和金陵相公连接在一起的是西湖的雪是湖心亭的夜是小火炉上的酒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不二斋》里春秋树色寒暑花香蕴含的仍是对往日时光的怀想,尾句“思之如在隔世”即是明证。《炉峰月》吸引着张岱和二三友,其佣人和七八山僧恐其遇虎失路,挈火以迎,持棍相接,缘山叫喊,弄出好大动静,以至第二天山民传言百余大盗过岭,事后想来恍然若梦。
《西湖七月半》不写月,单写看月之人。看月之人又分五类,一是迷失于“声光相乱”之中“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二是左顾右盼,“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三是月下“浅斟低唱”,“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四是三五结群“嚣呼嘈杂”,装醉假唱,“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五是好友相邀,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陶庵自然是与第五类“往通声气,拉与同坐”,待夜阑人散,纵舟十里荷花,享半夕清梦。《虎丘中秋夜》与袁宏道的《虎丘记》异曲同工,亦写人,写景,写歌,写月,亦分月上、更定、更深、二鼓、三鼓五层写声乐之美,写月仅月上、月孤两处一笔带过,亦是重人轻月,重声轻色。陶庵也写月,比如《金山夜戏》之“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又比如《闰中秋》之“月光泼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夜半白云冉冉起脚下,前山俱失,香炉、鹅鼻、天柱诸峰,仅露髻尖而已,米家山雪景仿佛见之”。都写得澄澈空灵,如诗如画,亦幻亦仙。
陶庵写成群的人,也写单个的人。《柳敬亭说书》先描其外貌,“黧黑,满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几乎一无可取。再叙其说书“微入毫发”,“找截干净”,以景阳冈武松打虎为例,以巨钟形其声,以崩屋托其势,以空缸空甓瓮瓮有声衬其英雄气。结尾再强调其麻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不输当时说书大腕王月生。《姚简叔画》开头以“姚简叔画千古,人亦千古”总领全文,接下来却先写其人与作者的交往,一是一见如故,就住在作者家里了,二是帮作者料理米盐之事,
三是有空就拉作者喝酒,不醉不归,四是只要是他的朋友就介绍给作者。最后才写其为作者摹仿苏汉臣名画,写画画时的表情,“眼光透入重纸,据梧精思,面无人色”,并且不厌其烦地叙述其画的各个细节,末尾用“一笔不失”四字评其画,可谓言简意赅。
《西湖七月半》赏月,《虎丘中秋夜》会歌,《扬州清明》展墓,有关民俗民风的记忆是陶庵小品中的一大亮点。场景的铺叙,环境的烘托,气氛的渲染,给我们还原了一场场前朝盛会。《绍兴灯景》里家家挂灯,无论尊卑贫富,“熊熊煜煜”,“挤挤杂杂”,“乔乔画画”,营造出一种热热闹闹的节日气氛。《扬州清明》写祭扫一笔带过,然后用大量篇幅写吃喝玩乐游,“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冈,半鸡蹴鞠;茂林清樾,劈阮弹筝。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瞽者说书。”鱼贯雁比,绵延三十余里,叹为观止。《西湖香市》写昔盛今衰,往日“桃柳明媚,鼓吹清和,岸无留船,寓无留客,肆无留酿”,如今“但见城中饿殍舁出,扛挽相属”。面目全非,恍如隔世,往日香市变臭市,何人不起故国情。即如绍兴灯景和扬州清明也只有在记忆里搜寻了。
张岱出生于仕宦之家,钟鸣鼎食,诗礼簪缨,琴棋书画诗酒茶,耳濡目染,浅涉深猎,各有短长,戏曲界至少算得上半个票友。《琅嬛文集》里有《与何紫翔》、《与包严介》、《与胡季望》三则手札,分别谈到了他对琴艺、诗画、茶理的独特见解,值得借鉴。俗云熟能生巧,张说练熟还生,弹琴如此,“凡百诸项,皆借此一口生气”。这里的“生气”,就是“活气”,就是返璞归真。“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固佳,然诗以空灵为妙,未必所有的诗皆可入画,以诗入画,最忌讳的是“板实”。对于泡茶之泉、采茶之法、制茶之艺,品茶之境,张公也是熟门熟路,津津乐道。钟鸣鼎食今不再,惟有秉性难改。
清兵南下,生灵涂炭。张岱作别西湖,避居剡溪山中,后移居四明山,浮生若梦,过眼皆空,城郭如旧,累累荒冢。脚夫顿足恐非梦,寒士啮臂恐是梦,大槐树下匆匆蚁,邯郸枕上一场空。于是乎就有了《陶庵梦忆》。顺治年间两至西湖,昔日寄园,仅存瓦砾,断桥桃柳,百不存一。感慨今昔,“但向蝶庵岑寂,蘧榻于徐”,梦中说梦,于是乎又有了《西湖梦寻》。读《<陶庵梦忆>自序》和《<西湖梦寻>序》,百感交集,不由一声长叹。
西湖堤上一痕雪,香炉峰顶一轮月。
品山堂前一杯酒,陶庵梦里一只蝶。
(2021112~13日记,7314:48二稿)
文|筠心
写四季之美,最简劲利落的大约是清少纳言。《枕草子》的首篇:“春,曙为最。逐渐转白的山顶,开始稍露光明,泛紫的细云轻飘其上。夏则夜。有月的时候自不待言,无月的暗夜,也有群萤交飞。若是下场雨什么的,那就更有情味了。秋则黄昏……冬则晨朝……”寥寥数笔,四季之最已入眼入耳入心,乃至入神了。而能一笔点破四季之理趣,当属北宋理学家程颐,他的七言律诗《秋日偶成》颔联:“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是说一颗贞静之心,方能领略万物之妙趣,从而对四季景色生发出浓浓兴致来。
至于善写小品文的张岱,他的《陶庵梦忆》里有多篇涉及春夏秋冬故事。享尽富贵,也历经磨难的他,又是如何去描绘那一场场繁华如梦?
-春-
我赏张岱笔下的春天,除了养眼,还很养胃。同样是宁绍平原长大的我,品到久违的家乡风味,又怎能不吞咽口水呢!《天镜园》篇幅极短,但其中第二段,每读每回味:
天镜园是绍兴张氏私家园林,园内植有高高的槐树与密密的竹林,两者叠翠成荫;而园正对是清澈可见游鱼与鸟影的兰荡湖,水木纯净空灵,使得此处仿佛仙境。张岱曾于园中读书,他说:“幽窗开卷,字俱碧鲜。”这并不难解,推窗所见无不鲜绿,所以连书中文字也染上春色。费解的是,张岱吃了商贩经兰荡湖送来的春笋后,叹息“惭愧”那俩字。莫非张岱与《红楼梦》里的宝姐姐想到一块儿,此等仙品佳肴,命小福薄如我,哪里配得上消受?然而,我毕竟是吃着了,幸甚幸甚!
去国日久,我有好些年未品尝江南的春笋。有一年,母亲在宁海的堂姐,捎给我一大袋笋干。与五花肉红烧,家中人人只拣笋吃,关键是片片鲜嫩。虽说山里人做惯了的身子,翻山越岭不在话下,可毕竟是近七旬的老人,那一大袋得挖多少鲜笋?更何况又专拣笋尖中段,最精华最鲜嫩的来晾晒……那一刻,我亦心生惭愧。
春天还是民间节日盛会最多的季节,爱玩爱逛的张岱岂能错过!这不,绍兴的元宵灯景:“大街以百计,小巷以十计。从巷口回视巷内,复迭堆垛,鲜妍飘洒,亦足动人。”还有,始于花朝止于端午的西湖香市:“昭庆寺两廊,故无日不市者。三代八朝之骨董,蛮夷闽貊之珍异,皆集焉。”
然而,最令张岱怀念的,却是扬州清明:
可知,古时的清明扫墓祭祖,亦是一次全民总动员的踏青游春盛会。在张岱看来,扬州清明之盛况,只有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可堪比拟。《扬州清明》的篇尾,张岱更是吐露心迹:“南宋张择端作《清明上河图》,追摹汴京景色,有西方美人之思,而余目盱盱,能无梦想?”显然,这是历经明亡清兴,隐居山林的遗民张岱,他的故国之思啊!
-夏-
秦淮河之盛在于两岸的舞榭歌台,在于水上的画船箫鼓。尤其到了夏天,其妖冶其香艳更倍增于往常。想来张岱必是秦淮常客,否则又怎能写得如此历历在目,并思思入鼻:“夏月浴罢,露台杂坐,两岸水楼中,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女客团扇轻纨,缓鬓倾髻,软媚著人。”轻歌曼舞,莺声燕语,秦淮河终归是一条女性之河。所以,即便端午竞舟,也只有灯船。欲看龙船之威猛,则须赶往金山寺。
至要紧地理绝佳,于金山上俯瞰,居高临下,人船一览无余:
这是很见张岱文采的一段刻画,面面俱到言之,却无半点繁琐赘言。同样写得栩栩动人的,还有《西湖七月半》,虽然张岱说:“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张岱将他们分为五类人,后世的我们读此篇,不免猜想张岱他自己又属于哪一类呢?他大约是:“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等到月色苍凉,东方将白,人烟散尽,他便以舟为眠床,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那梦岂不清香!
都说张岱善写大场面,我却偏爱那些小篇幅,喜欢欣赏张岱独有的夏日时光。《雷殿》只有一段,读来却有心旷神怡之感,恨不得全引在此:
还有《庞公池》,说的是在卧龙山读书的张岱,留小舟于山下庞公池,每逢月夜,必乘舟出行,往返五里:
不知愁为何物的年纪,人人皆有过吧,只是稍纵即逝。多年前,江南水乡某个燠热的夏夜,尚未娶妻的舅父们铺凉席睡露台,我也要跟去,外祖母死拦不听。数星星,听故事,实在有趣。可是,睡至半夜,被蚊子咬醒。舅父们用秸秆点火熏亦无济于事,只得将我送回老屋。摸索着爬上老旧宁式大床,朦胧间听外祖母得意地问:“还是屋里好吧,下次还听不听话?”我胡乱地应了一句,便倒头睡去。一晃,外祖母已作古三十余年,舅父们皆年过六旬;而那一夜,居然鲜如昨天。
-秋-
印象派画家毕沙罗喜欢画家门口或窗外的景色,所以他用不着出远门;塞尚则更有趣,他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画着家乡的山,最后成了现代艺术之父。但有些人却偏偏喜欢舍近求远,对着家门口的景致,瞅都不瞅一眼。比如我,明明曾经咫尺之近,农历八月十八的钱江潮,却一次都不肯捧场。如今隔着千山万水,我只能借着张岱的《白洋潮》,遥想壮观:
钱江潮之威力有如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吾乡有村民举家观潮,一家老小有去无回。近些年,仍听闻有不知深浅的外乡人,自以为占得最佳观潮位,殊不知危机正降临……对自然无敬畏之心,就难免乐极生悲啊!
说到秋,不能不说八月半。《陶庵梦忆》里详细写中秋的,有两篇:《虎丘中秋夜》与《闰中秋》,前者由“天暝月上”,至“更定”,至“更深”,至“二鼓人静”,一直写至“三鼓”,场面宏大,盛况空前,然而作者不过是一旁观客;后者是作者在家乡绍兴的蕺山,模仿虎丘山中秋赏月唱曲的习俗,邀请众多友人相聚共欢。蕺山虽无虎丘之盛名,却也有典故,此山盛产蕺菜,越王勾践曾采食之,所以得名;山之南有戒珠寺,原本是王羲之故宅。那是距明亡仅十年的崇祯七年(1634)的闰中秋:
“澄湖万顷”句出昆剧《浣纱记》第三十出,以春秋吴越争霸之故事,抒发家国兴亡之感慨。轰饮轰食轰唱直至四鼓,众人才于月色的护送下倦倦散去:
宋朝米芾、米友仁父子善画山水,却不求工细,多用水墨点染,世人称之“米家山”,那岂不与西方印象派画作的朦胧之感异曲同工?兴许,那晚张岱所见的山景,也像极了塞尚的画。
-冬-
由五代画家赵干画,南唐后主李煜题字的故宫至宝《江行初雪图》,描绘的是江南水乡初冬景象,细腻刻画了渔民冒寒捕鱼之艰辛。张岱的《品山堂鱼宕》说的也是捕鱼,时间也是冬季,却是另一番情景:
此段生僻字不少,读来有些不畅,但可知那六“者”皆为捕鱼动作,结果自然也喜人。总体归纳起来,十二个字:热闹沸腾、丰收喜悦、大快朵颐。张岱之父在绍兴鉴湖附近修建园林,名曰众香国,品山堂为园中主建筑。门外鱼宕横亘三百多亩,种菱芡,养肥鱼,满足张岱多少口腹之欲,也难怪他追忆!
有人说,一年四季最易画冬,描数片雪花,人人皆知是冬,文章是否亦如此呢?《陶庵梦忆》有两篇写雪,《龙山雪》喧闹些,《湖心亭看雪》孤寂些,但皆妙文。前者是天启六年(1626)十二月事,张岱与家中一班声伎登龙山,于城隍庙山门赏雪,此时已入夜,大雪虽停,但积约三尺深:
虽说有酒敌寒有曲助兴,但喧腾至半夜,也实在够疯狂的。有一年圣诞假期,我与家人去法国南部滑雪,酒店的暖气开得太足,午夜热醒。悄悄地推开阳台的门,眼前阿尔卑斯山的雪也是呆白,我愣愣地发了会儿呆,好像有一点点明白张岱了。
再有《湖心亭看雪》:
那年张岱已经三十六岁,生逢末世的他,尽管身怀惊世之才,心存报国之志,科举场上却屡试屡败,连个举人都没考上。报国无门的悲哀,怀才不遇的孤独,谁能体会?《湖心亭看雪》像极了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种孤独那种寂寞如出一辙。虽然柳宗元二十一岁就考中进士,可是一贬再贬的坎坷命运,令他与张岱一样无命补天。这漫天的雪啊,何尝不是落进了他们的内心……
至精彩《湖心亭看雪》收尾:“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真是好注解。所以,读《陶庵梦忆》,赏张岱的春夏秋冬,只见繁华,不识苍凉,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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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七年,那年的闰八月中秋,是一段非常美好的回忆,于是那一晚的景象在破旧的时间卷轴某一个角落悄然复苏了。
我携自己的小童在绍兴蕺山亭精心布置了一场盛大的夜宴,仿效前几年的虎丘大会。每一位听闻此事的友人,也携着自己的家眷参加。带着一斗美酒,五只小簋,十篮蔬果,小孩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睡意正浓,但谁都知道他们会在开始的那一刻彻底醒来,谁想错过这个美好的时刻呢?
熙攘的人们沿着山寻着一处席位,觅到一处便放下背着的睡童,铺开红毡布,就这样沿山一共七十多牀的红毡,像是在向山神祈福的红色丝带。老人拿着糖逗着刚睡醒的顽童,文士倡妇们论着诗词歌舞,围在一起热腾腾的,像是刚出锅的酒酿汤圆。沿山的七十多牀,像鱼鳞一样密密地排列着,上面足有七百多人,参加聚会的人中会唱戏的也达百人。不知是谁灌下那第一壶酒,唱起了“澄湖万顷”,于是几百人合着重音,同那人唱了起来,声音从山顶像山泉一样像下滚涌,声音越来越烈,“轰”一声,连河坝也抵不过的山洪,席卷了山下意欲围观,却被占满山腰的人潮给震撼的人们。
酒徒们猛灌着酒,对着圆月长笑,十篮的蔬果也要快消耗完了。小孩和婢女、 们打着骨牌玩,拥坐在一起酸痛也不惜。不知不觉已到深夜,大家腹中空空,饿了。这时,亭旁戒珠寺的僧人搬来了数口大锅,将麻袋里的大米全倒了进了大锅里煮,煮完后由长年拿木桶盛了饭一桶一桶运送到客人们那边,络绎不绝。
我命小童在亭子里演戏,连着十几场,众人拍案叫绝,在渐入佳境后大家屏住呼吸,不敢发出细响,生怕错过了最好最美的画面和音乐。一直到四更,我们才慢悠悠不舍的收拾回去。月光泼洒每一个人的身上,人们淋着月浴在柔光中悄悄隐去了,白云悠悠地升起来,面前的小山也隐去了,而远方的山只露出山尖,多像妇女头上的发髻尖啊!放眼四望,整个景色就像是米家山的水墨画那般似有若无,人在其中,不知自己是在何方了。
水墨画卷轴渐渐合上,我回忆的思绪也慢慢回到现实,并发出了无声的叹息,哎!那年、那月、那夜、那人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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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崇祯庚辰闰正月,与越中父老约重张五夜灯,余作张灯致语曰:“两逢元正,岁成闰于摄提之辰固;再值孟陬,天假人以闲暇之月。《春秋传》详记二百四十二年事,春王正月,孔子未得重书;开封府更放十七、十八两夜灯,乾德五年,宋祖犹烦钦赐。
兹闰正月者,三生奇遇,何幸今日而当场;百岁难逢,须效古人而秉烛。况吾大越,蓬莱福地,宛委洞天。大江以东,民皆安堵;遵海而北,水不扬波。含哺嬉兮,共乐太平之世界;重译至者,皆言中国有圣人。干百国来朝,白雉之陈无算;十三年于兹,黄寄之说有征。
乐圣衔杯,宜纵饮屠苏之酒;较书分火,应暂辍太乙之藜。前此元宵,竟因雪妒,天亦知点缀丰年;后来灯夕,欲与月期,人不可蹉跎胜事。六鳌山立,只说飞来东武,使鸡犬不惊;百兽室悬,毋日下守海滏,唯鱼鳖是见。笙箫聒地,竹椽出自柯亭;花草盈街,禊帖携来兰渚。
士女潮涌,撼动蠡城;车马雷殷,唤醒龙屿。况时逢丰穰,呼庚呼癸,一岁自兆重登;且科际辰年,为龙为光,两榜必征双首。莫轻此五夜之乐,眼望何时试问那百年之人,躬逢几次?敢祈同志,勿负良良宵。敬藉赫蹄,喧传口号。”
译文:
崇祯十三年(1640)间正月,我与越中的父老相约重点五夜花灯,我作点灯颂词说:“今年是年有两个正月,这是老天赐给了人们一个闲暇的时间。
在《春秋传》所详细记载的二百四十二年的事件中,孔子都没能遇到闰正月这件事;乾德五年(967),宋太祖钦赐开封府增加了十七、十八两夜灯。国正月这件事,是三生的奇遇,亲临这样个时刻是多么幸运,百年难遇见一次,要效仿古人秉烛达旦。
况且我们越地如同蓬莱仙岛,是洞天福地。无论长江以东还是水岸以北,百姓富足安康、安居乐业。人民在安乐的生活中,共享太平盛世;从南方荒远之地来的人,也都说中国有圣人的福估。来我朝觐见的人献上了数不胜数的吉祥宝物;我久居此地,我说的话是有理有据的。
喜欢饮酒的人,应该纵忺屠苏酒;还在昼夜读书和焚香祭祀先祖的人,可以暂时停止太乙燃藜之火。以前的元宵节,雪下得很大,上天也知道瑞雪兆丰年;后来灯节,人们在月下相约游玩,不能浪费这等美好时光。
传说中六立成五座仙山,只说一夜之间飞来东武山,而不惊动人间;在家里悬挂各种彩灯,就比去海边观鱼还要好看。美妙的笙萧声不断,竹橡都出自柯亭;街上布满了花草,禊帖带来了兰亭盛会。
城中男女就像潮水一样涌动,仿佛把绍兴城撼动了;轰轰隆隆的车马声就像雷鸣一样,仿佛要把龙岛唤醒了。何况今年恰逢五谷丰登,是一年开始的好兆头;何况又是科考之年,承蒙皇思也是全榜题名的好预兆。
不要小看这五夜的乐趣,大家还等什么呢?这样的机遇,试问那些年长者,一生经历过几次?祈求志同道合的人,不要辜负良宵。敬借这篇文章,来宣传记录这件事。”
张岱(1597年~1679年)又名维城,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天孙,别号蝶庵居士,晚号六休居士,汉族,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寓居杭州。出生仕宦世家,少为富贵公子,精于茶艺鉴赏,爱繁华,好山水,晓音乐,戏曲,明亡后不仕,入山著书以终。张岱为明末清初文学家、史学家,其最擅长散文,著有《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三不朽图赞》《夜航船》等绝代文学名著。 张岱 名士风度
张岱自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出自《自为墓志铭》)可谓纨绔子弟的豪奢享乐习气和晚明名士文人纵欲玩世的颓放作风兼而有之。张岱博洽多通,经史子集,无不该悉;天文地理,靡不涉猎。虽无缘功名,却有志撰述。一生笔耕不辍,老而不衰。所著除《自为墓志铭》中所列十五种之外,还有《王郎诗集》《有明于越三不朽图赞》《石匮书后集》《奇字问》《老饕集》《陶庵肘后方》《茶史》《桃源历》《历书眼》《涫朗乞巧录》《柱铭对》《夜航船》、杂剧《乔坐衙》、传奇《冰山记》等共三十余种。其中《夜航船》一书,内容殆同百科全书,包罗万有,总计二十大类,四千多条目。张岱涉猎之广泛,著述之宏富,用力之勤奋,于此可见。而他与一般玩物之纨绔、玩世之名士的畛域,也于此分界。
张岱对于自己的才高命蹇,是不胜其愤的,并将其愤世嫉俗之情,寓于山水:以绍兴府治,大如蚕筐。其中所有之山,磊磊落落,灿若列眉,尚于八山之外,犹遗黄琢。则郡城之外,万壑千岩,人迹不到之处,名山胜景,弃置道旁,为村人俗子所埋没者,不知凡几矣。(出自《黄琢山》)余因想世间珍异之物,为庸人埋没者,不可胜记。而尤恨此山生在城市,坐落人烟凑集之中,仅隔一垣,使世人不得一识其面目,反举几下顽石以相诡溷。何山之不幸,一至于此。(出自《峨眉山》)
生平明末清初散文家,字宗子,石公,号陶庵,别号蝶庵居士,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明末清初文学家。
高祖天复,官至云南按察副使,甘肃行太仆卿。曾祖张元汴,隆庆五年(1571)状元及第官至翰林院侍读,詹事府左谕德。祖父张汝霖,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官至广西参议。父张耀芳,副榜出身,为鲁藩右长史。张岱的出身,是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先辈均是饱学之儒,精通史学、经学、理学、文学、国小和舆地学。被舅父夸为“今之江淹”。天复、元汴父子曾撰修《绍兴府志》《会稽志》及《山阴志》,“三志并出,人称谈迁父子。”(《家传》)(下引张岱诗文及评论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出版、夏咸淳点校的《张岱诗文集》者,均只注篇名。)祖父汝霖,“幼好古学,博览群书。”(同上)至老,手不释卷。曾积三十年之精神,撰修《韵山》,后因与《永乐大典》类同而辍笔(《陶庵梦忆韵山》)。
张氏三世藏书,岱“自垂髫聚书四十年,不下三万卷。”(《陶庵梦忆三世藏书》)顺治三年(1645)避兵入山,仅携带数箧书籍而行。而所存者为清兵所居,日裂以炊烟;又用图书做甲盾,以当箭弹。40年所积,荡然无遗。
张岱的出身,还是一个文艺之家。祖孙几代都工诗擅文,咸有著述。天复有《鸣玉堂稿》,元汴有《不二斋稿》,汝霖有《石介园文集》,耀芳“善歌诗,声出金石。”(《家传》)张氏从汝霖起,自蓄声伎,讲究此道。耀芳“教习小蹊,鼓吹戏剧。”(《家传》)到张岱这辈,则“主人精赏鉴,延师课戏,童手指千。蹊童到其家,谓‘过剑门’,焉敢草草。”(《陶庵梦忆过剑门》)他拜师学琴,习曲三十余首,指法“练熟还生,以涩勒出之。”(同上《绍兴琴派》)并“结丝社,月必三会之。”(同上《丝社》)张岱仲叔联芳,“能写生,称能品”,与沈周、文征明、董其昌、李流芳辈“相伯仲”。又好古玩,富收藏,精鉴赏,“所遗尊、卣彝、名画、法锦,以千计。”(《附传》)张岱耳濡目染,亦自手眼不低,所作种种文物古玩之题铭,诸多磁窑铜器之品评,确为行家里手。
小品品位张岱的小品,萃于《两梦》和《文集》中,《文集》的文体,则传、记、序、跋、书、檄、铭、赞均有;内容则以传人、论诗、品文、评史为主,集中体现了张岱的诗文创作原则和主张,反映了他的审美理想和追求。
张岱论传人,则谓“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陶庵梦忆祁止祥癖》)这与袁宏道所说:“世人但有殊癖,终身不易,便是名士。”(《与潘景升书》)如出一辙。以有癖、有疵,为有深情,有真气,为有与众不同的个性,为有傲世刺世的锋芒,这正是晚明文人名士狂狷不羁,玩物玩世的突出表现。张岱(《自为墓志铭》)坦陈的种种所好,即是癖,是疵,而他所传之人,也多有癖,有疵。作者《五异人传》云:
余家瑞阳之癖于钱,须张之癖于酒,紫渊之癖于气,燕客之癖于土木,伯凝之癖于书史,其一往深情,小则成疵,大则成癖。五人者,皆无意于传,而五人之负癖若此,盖亦不得不传之者矣。
其他如祁止祥,“有书画癖,有蹴鞠癖,有鼓钹癖,有鬼戏癖,有梨园癖。”(《陶庵梦忆祁止祥癖》)王思任有谑癖,号谑庵,以致“莅官行政,摘伏发奸,以及论文赋诗,无不以谑用事。”(《王谑庵先生传》)鲁云谷有洁癖:“恨,恨酒,恨人撷花,尤恨人唾痍秽地,闻喀痰声,索之不得,几学倪迂,欲将梧桐斫尽。”(《鲁云谷传》)正因为他能抓住传主的癖和疵来着力刻画,所以笔下的人物,个个鲜活,人人传神。
张岱传人撰史,力求其真。自言:“笔笔存孤异之性,出其精神,虽遇咸阳三月火,不能烧失。”(《跋张子省试牍三则》)“生平不喜作谀墓文,间有作者,必期酷肖其人。故多不惬人意,屡思改过,愧未能也。”(《周宛委墓志铭》)“心如止水秦铜并不自立意见故下笔描绘妍媸自见。敢言刻画亦就物肖形而已。”(《与李砚翁》)他认为“有明一代,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石匮书序》),总之失真。而他自己撰史“事必求真,语必求确”,“稍有未核,宁阙勿书。”(同上)作者以 传神为其传撰史的美学追求,力求“得一语焉,则全传为之生动;得一事焉,则全史为之活现。苏子瞻灯下自顾,见其颊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东坡。盖传神正在阿堵耳。”(《史阙序》)在这样的审美追求和创作原则指导下,张岱在《王郎文集》、《梦忆》中,塑造了不少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有官吏文士,工匠伶优,也有医生僧侣, 牙婆,各色人等,构成社会众生相。无论是专传,还是兼记,一经作者刻画点染,人物便声口毕肖,须眉皆动。如《扬州瘦马》中状娶妾者相瘦马一节曰:黎明,即促之出门。媒人先到者,先挟之去。其余尾其后,接踵伺之。至瘦马家,坐定,进茶。牙婆扶瘦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曰:“姑娘转身”,转身向明立,面出。曰:“姑娘借手瞧瞧”,尽褫其袂,手出,臂出,肤亦出。曰:“姑娘瞧相公”,转眼偷觑,眼出。曰:“姑娘几岁了?”曰几岁,声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然看趾有法:凡出门裙幅先响者,必大;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曰:“姑娘请回”。一人进,一人又出,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
作者纯用白描巧用媒婆的指令与瘦马的动作的重复把这段牙婆一手导演的木偶戏,演绎的活灵活现。客观而深刻地揭露了这些少女殆同牲口(瘦马)的悲惨命运,表现了作者对这种陋风丑习的厌恶之情。作者还善于精择细节,渲染气氛,为人物传神写照。如《柳敬亭说书》中状柳敬亭说景阳冈武松打虎一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勃快。声如巨钟,说到胫节处,叱诧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破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着色,细致如此。
如此描写,真可谓“闲中着色”,“微入毫发”。他笔下的人物,千人千面,个个灵动活现。如余若水之清高甘贫,倔强避世;秦一生之善借他人之乐为乐;沈歌叙之侠肠高义;王月生之孤高;张燕客之卞急暴躁,无不呼之欲出。所以陈继儒称其“条序人物,深得龙门精魄。典瞻之中,佐以临川孤韵,苍翠笔底。赞语奇峭,风电云霆,龙蛇虎豹,腕下变现。”(《古今义烈传序》)张岱为文撰史,极重一个“廉”字。他要求作者“勿吝淘汰,勿靳簸扬。”“眼明手辣,心细胆粗。眼明,则巧于掇拾;手辣,则易于剪裁;心细,则精于分别;胆粗,则决于去留。”(《廉书小序》)主张既要“以大能取小”,又要“以小能统大。”(同上)他的小品,就能以咫尺见万里。所谓“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里煮山川”。如《湖心亭看雪》作者迭用几个“一”字,别具匠心地选用了几个表示微小的量词如“痕”、“点”、“芥”、“粒”等,不仅选词新奇,而且用之以极小反衬天地之极大。全文不到二百字,却能写尽湖山雪景的迷濛混茫,传尽西子雪妆的风姿神韵。又如《西湖七月半》,在不到七百字中,张岱着力描写月影湖光中的世态众生,各色各等的看月之人。在相互比照中,刻画了他们赏月的不同处所、方式和场面,披露了他们赏月的不同动机,辛辣嘲讽了那些俗不可耐,却偏要附庸风雅的豪门富户。作者还成功地运用了几组反衬:平时的避月如仇,反衬是夕的列队争出,趋“月”若鹜,是“好名”;铺陈二更前的喧闹嘈杂,反衬夜阑更深后的雅静清幽;用众人的顷刻兴尽,争先离去,反衬吾辈的兴始高,意方浓。美丑既分,雅俗自明。所绘情景,所状人物,都能穷形极状,历历逼真。无怪乎祁彪佳赞誉其“点染之妙,凡当要害,在余子宜一二百言者,宗子能数十字辄尽情状。及穷事际,反若有千百言在笔下。”(《义烈传序》)如此传人、叙事、撰史,深得小品三昧。
张岱有泉石膏肓,痴于山水,癖于园林。这正是晚明文人名士标榜清高,避世脱俗的一种方式。无论山水,还是园林,张岱都崇尚清幽、淡远、自然、真朴。这种审美意趣和追求,反映在他的小品中。他认为“西湖真江南锦绣之地。入其中者,目厌绮丽,耳厌笙歌。欲寻深溪、盘谷,可以避世,如桃源、菊水者,当以西溪为最。”并为当初“鹿鹿风尘”,未能 赴隐而“至今犹有遗恨。”(《西湖梦寻·西溪》他赞赏筠芝亭“浑朴一亭耳。太仆公造此亭成,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内,亦不设一扉一槛,此其有意在也。”(《陶庵梦忆·筠芝亭》)他欣赏献花阁上有“层崖古木,高出林表”,下有“支壑回涡,石拇棱棱,与水相距。阁不槛,不牖;地不楼,不台,意正不尽也。”后来“五雪叔归自广陵,一肚皮园亭,于此小试。台之,亭之,廊之,栈道之。照面楼之侧,又堂之,阁之,梅花缠折镟之。”张岱对这些弄巧成拙的做法,不以为然,认为“未免伤板,伤实伤排挤,意反局嵴。”(《陶庵梦忆·献花阁》)在《陶庵梦忆·范长白》中,他认为“地必古迹,名必古人,此是主人学问。但桃则溪之,梅则屿之,竹则林之,尽可自名其家,不必寄人篱下也。”一亭一榭,一丘一壑,布置命名,既要体现主人的儒雅学问,又要体现他的艺术个性和意趣情韵。这正是张岱的山水小品所追求的美学品位,也是他品诗论文的标准。
张岱品诗平文论艺,以冰雪为喻,崇尚生气、真气。他说:“盖文之冰雪,在骨,在神。”“若夫诗,则筋节脉络,四肢百骸,非以冰雪之气沐浴其外,灌溉其中,则其诗必不佳。”(《一卷冰雪文后序》)“自弹琴拨阮,蹴鞠吹箫,唱曲演戏,描画写字,作 诗,凡百诸项,皆借此一口生气。得此生气者,自致清虚;失此生气者,终成渣秽。”(《与何紫翔》)他品评诗文,还崇尚空灵。认为冰雪之气,“受用之不尽者,莫深于诗文。盖诗文只此数字,出高人之手,遂现空灵;一落凡夫俗子,便成臭腐。”(《一卷冰雪文序》)“故诗以空灵,才为妙诗。”然而他所崇尚的空灵,并非“率意顽空者”,而是必须“以坚实为空灵”的基础:“天下坚实者,空灵之祖。故木坚,则焰透;铁实,则声宏。”(《跋可上人大米画》)所以他又推崇真实切近:“食龙肉,谓不若食猪肉之味为真也;貌鬼神,谓不若貌狗马之形为近也。”(《张子说铃序》)这样的美学追求,体现在他的创作实践中,使他的小品“有一种空灵晶映之气,寻其笔墨,又一无所有。”(祁豸佳《西湖梦寻序》)这是一种既世俗又儒雅,既真切又空灵的境界。
黍离情结与前辈小品文作家不同,年届知命的张岱经历了天地巨变:满清入主社稷倾覆,民生涂炭,家道破败。他坦言自己“学节义不成”(《自为墓志铭》),“忠臣邪,怕痛。”(《自题小像》)只能“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自为墓志铭》)不得不在垂暮之年,以羸弱之身,亲自舂米担粪:“身任杵臼劳,百杵两歇息”“自恨少年时杵臼全不识。因念犬马齿,今年六十七。在世为废人,赁舂非吾职。”(《舂米》)“近日理园蔬,大为粪所困。”“婢仆无一人,担粪固其分。”“扛扶力不加,进咫还退寸。”(《担粪》)今昔生活对比,不啻霄壤,真如隔世。于是他“沉醉方醒,恶梦始觉”(《蝶庵题像》)再忆梦寻梦,撰成《二梦》,“持向佛前,一一忏悔。”(《自为墓志铭》)他也曾“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同上)在极其艰难的物质条件和十分痛苦矛盾的精神状态下,前后历时二十七年(其中明亡后十年),五易其稿,九正其讹,撰成《石匮书》这部二百二十卷纪传体明史的煌煌巨著。后又续撰成《后集》以纪传体补记明崇祯及南明朝史事。诚如清毛奇龄在《寄张岱乞藏史书》中所称:“将先生慷慨亮节,必不欲入仕,而宁穷年厄厄,以究竟此一编者,发皇畅茂,致有今日。此固有明之祖宗臣庶,灵爽在天,所几经保而护之式而凭之者也。”
关于《陶庵梦忆》的写作,作者在《梦忆序》中自云:
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面前不得说梦矣。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拓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作者梦醒,而忆梦记梦,真邪,梦邪?真而成梦,梦又似真,这是作者的心态;悔邪,喜邪?悔而翻喜,喜而实悲,这是作者的心情。这种极其复杂矛盾的心情、百感交集的心态,在他的《自为墓志铭》中表现得最为集中和深刻。其中有自夸自诩者,如列数平生著述追忆6岁时巧对陈继儒所试屏联之事;有自夸兼自悔者,如所列种种少时所好;有迷茫不解者,如所列“七不可解”;有梦醒彻悟者:“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作者的《梦忆》,以朱明发迹之钟山为卷首,悲叹“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思之猿咽。”以营造自己的生圹,于梦醒之后,寻得的王郎福地煞尾(《陶庵梦忆·王郎福地》),是有不胜铜驼荆棘之悲的。所以伍崇曜比之于孟元志的《东京梦华录》、吴自牧的《梦粱录》,“均于地老天荒,沧桑而后不胜身世之感。兹编实与之同。”(《陶庵梦忆跋》)所不同者,张岱用的是小品文这种文体,且“间涉游戏三昧”而已。《梦忆》的内容十分丰富,所记风土民俗,地域遍及会稽、杭州、苏州、镇江、南京、扬州、兖州、泰安等地;时节则有元宵、清明、端午、中元、中秋等;风俗则涉及张灯烟火,庙会香市,观荷扫墓,演戏赏月,观潮赛舟,校猎演武等;旁及美食方物,花卉茶道,古玩器皿,林林总总,琳琅满目。“奇情奇文,引人入胜,如山 上,应接不暇。”(金忠淳《陶庵梦忆跋》)《梦忆》所表达的思想感情十分复杂,其中有追忆怀恋,如《张氏声伎》、《方物》和《不二斋》;有调侃嘲讽,如《嘘社》、《张东谷好酒》、《西湖七月半》;有赞誉,如《濮仲谦雕刻》、《姚简叔画》、《柳敬亭说书》;也有揭露,如《陶庵梦忆包涵所》,描写副使包涵所“穷奢极欲,老于西湖二十年。”晚明官吏之奢华纵欲,可见一斑。奢靡如此,明朝安得不亡。如《陶庵梦忆冰山记》,描写该剧演出时,观者数万人。当演到魏党“杖范元白,逼死裕妃时,观众怒气忿涌,噤断护惜。至颜佩韦击杀缇骑,枭呼跳蹴,汹汹崩屋。”
反映出民心民意对阉竖当政的厌恶和气愤。《陶庵梦忆·二十四桥风月》写二更灯烬,那些“尚待迟客”的 ,“或发娇声,唱《擘破玉》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然笑语哑哑声中,渐带凄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见老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揭示了繁华掩盖下的凄惨,强颜欢笑掩盖下的辛酸。总之,“兹编载方言巷咏,嬉笑琐屑之事。然略经点染,便成至文。读者如历山川,如睹风俗,如瞻宫阙宗庙之丽。殆与《采薇》、《麦秀》同其感慨,而出之以诙谐者欤?”(佚名《陶庵梦忆·序》)对张岱的大部分小品,都可作如是观。如在《姚长子墓志铭》中,他为姚长子这位以自己的牺牲为代价,计歼倭寇百三十人,解救全乡百姓于劫难的佣仆树碑立传,赞颂其风节功绩:“醢一人,活几千万人,功那得不思?仓卒之际,救死不暇,乃欲全桑梓之乡。”焉知作者树碑立传的目的,不是在借旌表抗倭义烈,赞颂抗清英雄呢?其中所蕴涵的爱国之情,是显而易见的。在《赠沈歌叙序》中,他盛赞友人沈素先“坚操劲节,侃侃不挠,固刀斧所不能磨,三军所不能夺矣。国变之后,寂寞一楼,足不履地,其忠愤不减文山,第不遭柴市之惨耳。”他觉得“忠臣义士,多见于国破家亡之际。如敲石出火,一闪即灭。”“不急起收之,则火种灭矣。”(《越绝诗小序》)所以他选辑《越绝诗》和《于越三不朽图》为之作赞作序。为使“忠义一线不死于人心”,他编撰《古今义列传》,“自史乘旁及稗官,手自钞集”(《古今义列传序》),“十年搜得烈士数百余人,乎自删削,自成一家之言。”(祁彪佳《义列传序》)可谓用心良苦。《西湖梦寻》是张岱的山水园林小品。王雨谦〈西湖梦寻序〉称:张陶庵盘礴西湖四十余年,水尾山头,无处不到。湖中典故,真有世居西湖之人所不能识者,而陶庵识之独详;湖中景物,真有日在西湖而不能道者,而陶庵道之独悉。今乃山川改革,陵谷变迁,无怪其惊惶骇怖,乃思梦中寻往也。
张岱的诗文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余拏 一作:余挐)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明代·张岱《湖心亭看雪》湖心亭看雪
明代 : 张岱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余拏 一作:余挐)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余拏 一作:余挐)
国中文言文 , 写雪 , 感叹抒怀故事,三江看潮,实无潮看。午后喧传曰:“今年暗涨潮。”岁岁如之。庚辰八月,吊朱恒岳少师至白洋,陈章侯、祁世培同席。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培踵至。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擘翼惊飞。渐近,喷沫溅花,蹴起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无敢后先。再近,则飓风逼之,势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走避塘下。潮到塘,尽力一礴,水击射,溅起数丈,著面皆湿。镟卷而右,龟山一挡,轰怒非常,炝碎龙湫,半空雪舞。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先辈言:浙江潮头,自龛、赭两山漱激而起。白洋在两山外,潮头更大,何耶?——明代·张岱《白洋潮》白洋潮
明代 : 张岱
故事,三江看潮,实无潮看。午后喧传曰:“今年暗涨潮。”岁岁如之。
庚辰八月,吊朱恒岳少师至白洋,陈章侯、祁世培同席。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培踵至。
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擘翼惊飞。渐近,喷沫
∨故事,三江看潮,实无潮看。午后喧传曰:“今年暗涨潮。”岁岁如之。
庚辰八月,吊朱恒岳少师至白洋,陈章侯、祁世培同席。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培踵至。
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擘翼惊飞。渐近,喷沫溅花,蹴起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无敢后先。再近,则飓风逼之,势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走避塘下。潮到塘,尽力一礴,水击射,溅起数丈,著面皆湿。镟卷而右,龟山一挡,轰怒非常,炝碎龙湫,半空雪舞。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
游记写景女娲炼石如炼铜,铸出梵王千斛钟。仆夫泉清洗刷早,半是顽铜半玛瑙。锤金琢玉昆吾刀,盘镟钟纽走蒲牢。十万八千《法华》字,《金刚般若》居其次。贝叶灵文满背腹,一声撞破莲花狱。万鬼桁杨暂脱离,不愁漏尽啼荒鸡。昼夜百刻三千杵,菩萨慈悲泪如雨。森罗殿前免刑戮,恶鬼狰狞齐退役。一击渊渊大地惊,青莲字字有潮音。特为众生解冤结,共听毗庐广长舌。敢言佛说尽荒唐,劳我阇黎日夜忙。安得成汤开一面,吉网罗钳都不见。——明代·张岱《玛瑙寺长鸣钟》玛瑙寺长鸣钟
明代张岱
∨ 女娲炼石如炼铜,铸出梵王千斛钟。仆夫泉清洗刷早,半是顽铜半玛瑙。
锤金琢玉昆吾刀,盘镟钟纽走蒲牢。
十万八千《法华》字,《金刚般若》居其次。
贝叶灵文满背腹,一声撞破莲花狱。
万鬼桁杨暂脱离,不愁漏尽啼荒鸡。
昼夜百刻三千杵,菩萨慈悲泪如雨。
森罗殿前免刑戮,恶鬼狰狞齐退役。
一击渊渊大地惊,青莲字字有潮音。
特为众生解冤结,共听毗庐广长舌。
敢言佛说尽荒唐,劳我阇黎日夜忙。
安得成汤开一面,吉网罗钳都不见。 ▲ 查看更多张岱的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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