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烟火 一手诗意——汪曾祺散文卷《草木春秋》选读

一手烟火 一手诗意——汪曾祺散文卷《草木春秋》选读,第1张

文 / 陈红华

文史学者、出版人梁由之在《汪曾祺文存》前记里,写到他和汪曾祺的一次美好的、终身难忘的邂逅。少年的他,在长江大堤边的候船室,一个旧书刊的地摊上,翻阅杂志,不经意间,读到这样一段话: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

少年的心乱了,却也傻了。如此美妙不可方物,如此清新俊逸动人心弦的文字,让他心跳加速,他记住了作者和篇名:汪曾祺,《受戒》 ,这本杂志是1980年第12期《小说月报》。

我眼前的这全六卷《汪曾祺文存的》纪念珍藏版,梁由之编。卷一、卷二为小说,卷三为散文,卷四为随笔,卷五为文论,卷六为书信、剧本、杂缀等。

这位深受业师沈从文赏识和喜爱的汪曾祺,是怎样一个人呢?为人为文,梁由之最欣赏汪老的“随便”,一以贯之的真诚朴素,惊叹他观察描述平民百姓和生活细节的温馨细致,佩服他下笔如有神的不羁才气。

他写人物,写地方风情,写花鸟虫草,写吃喝,写山水,写掌故……惯于淡淡笔墨,却又有那么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回甘独特的韵味。

从尽可能搜罗各种汪曾祺生前自编文集,做汪曾祺著作读者,到出版人的转化,梁由之用十二字评价汪老:活得实在,干得漂亮,走得潇洒。

散文卷《昆明的雨》,其中“草木春秋”52篇;“故人偶记”21篇;“西南联大”4篇;“彩云集散”33篇,“昆明的雨”22篇,51万余字。悠然心会,妙处自与君说。

我选“草木春秋”,并挑着题读。

《人间草木》里记载了三种东西:记得自己岁数的“山丹丹”——长一年,多开一朵花,这东西,能活,皮实;到处都有的枸杞,家门头口种一丛枸杞,礼花似的,喷泉似的垂挂下来,一个珊瑚珠穿成的华盖,好看极了;槐花盛开,像下了一场雪,白得耀眼,养蜂人来了,后来槐花落了。

这位可爱老头儿笔下的人间草木,孰能无情?

《山丹丹》里,汪老和招待他的老堡垒户,有两次对话,说的是大青山的花,隐喻的是扎根在这里的人,和对这土地的情深。“山丹丹花开花又落,一年又一年……”写歌和唱歌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枸杞》篇里写一对老夫妻,穿得很整齐干净,气色很好,在一个山包下的草从里捡枸杞,“一边走着,一边捡枸杞子,这比单纯的散步要更有意思。”

“您慢慢捡着!”

“慢慢捡着!”

回归自然的慢生活,其实只是玩,从生活中寻找乐趣。就像汪老对枸杞做美食的发现,“采摘枸杞的嫩头,略焯过,切碎,与香干丁同拌,浇酱油醋香油;或入油锅爆炒,皆极清香。

《槐花》里,“槐花”是引子,仅在开篇和结尾一句,由花及人,讲的是养蜂夫妇的故事。“哪里有鲜花,两口子就到哪里去。”

三十出头的四川女人,跟了五十岁的石家庄男人,很满意,不后悔。女人有一颗很善良、很美的心。跟着脾气好的男人,东南西北到处跑, “这是一种农村式的浪漫主义。”槐花的盛开又落了,平和有爱的人生还在继续。

一草一木,凡人小事,独到的捕捉,小视角切入,乡情民俗,于不经意间,妙笔传神。

“我以为,最美的日子,当是晨起侍花,闲来煮茶,阳光下打盹,细雨中漫步,夜灯下读书,在这清浅时光里,一手烟火一手诗意,任窗外花开花落,云来云往,自是余味无尽,万般惬意。”

谁都会喜欢汪老的这段话。

《四方食事》里讲“口味”与“切脍”,还提到“河豚”和“野菜”。

“口之于味,有同嗜焉。”好吃的东西大家都爱吃。羊肉是很好吃的,但不吃羊肉的不在少数。汪老以为最好吃的羊肉是手把羊肉,几次到内蒙,吃得很过瘾。同行的一位女同志却真是苦煞,闻到羊肉就想吐,只好每顿开水泡饭,吃咸菜。一对比,说尽了“口味”。

大暑日,来一碟白切羊肉,蘸一点小米椒醋料,实为下酒之美味,与“醉虾”有一比。冬日入夜,偶有大雪,炖一锅羊肉,一家子围坐,暖了整个屋子。

“鱼羊为鲜”,对“鲜”的理解也各有不同。有人吃羊肉,觉得东西吃着“香”就是鲜。汪老说最能代表鲜味的是家乡的虾子,虾子豆腐羹、虾子冬笋,都很鲜。我的理解,“鲜”,首先是新鲜,食材本身新鲜;然后是口味、口感;再是河鲜、海鲜;至于如何提鲜,看厨子们的手艺了。

爱吃辣椒的省份不少。四川不怕辣,贵州辣不怕,湖南怕不辣。这三个地方的人们,几乎每一个人吃饭都离不开辣椒。汪老随剧团到重庆体验生活,这里无菜不辣,重口味,有人实在受不了,去吃汤圆,进门就嚷,“不要放辣椒!”店主白了她一眼:“汤圆没有放辣椒的。”汪老的故事里都是幽默。

人说吃辣椒爱上火,我爷爷吃辣椒下饭,顿顿如此,后来胃就不好了。偏于江南一隅,我等也好辣。炒粉干,来碗面,放点辣,又蘸点桌上店家备的辣酱,才爽。学校里人多,口味不一,有人说菜偏辣,大家朝她看看,心里嘀咕着,“入乡随俗,将就一下吧。”有一段时间,后厨也做了些改变,菜里不放辣,只备罐辣酱,没玩几天,惹了众怒,罢了。

北方人爱吃生葱生蒜。山东人吃葱饼、锅盔,没有葱是不行的。他们的大葱,是甜的,葱白长至半尺,的确好吃。汪老讲了个笑话,婆媳吵架,儿媳跳了井。儿子回来了,婆婆说,“可了不得啦,你媳妇跳井了!”儿子说“不咋!”拿根葱,在井口逛了一下,媳妇就上来了。

  有些东西,本来不吃,吃吃也就习惯了。汪老说到自己曾经夸下海口,说什么都吃。第一次吃香菜、苦瓜,尴尬了,没法子,一咬牙,吃下第一口,还行,后来吃吃,也就习惯了。

  我小时候不吃面,只吃粉干;也不吃鸡蛋,还有臭豆腐,现在一点也不挑食。正如汪老说的:“一个人口味宽一点,杂一点,都去尝尝。对食物如此,对文化也应该这样。”也有犟头的,譬如我四弟,“四只脚的不吃”,“臭豆腐”碰也不碰的,着实辜负了人间美味。

再说“切脍”。

《论语 · 乡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中国的切脍,不知始于何时。汪老引经据典,从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杜甫诗句“无声细下飞碎雪”,谈到《东京梦华录》及关汉卿“望江楼中秋切脍”,再言《金瓶梅》与《红楼梦》中未提及。纯粹的文人士子之言,用词用典皆讲究,必无虚妄。

那么,脍是什么?汪老引杜诗邵注:“脍,即今之鱼生、肉生。”他记得北京西四牌楼的朝鲜冷面馆卖过,切成一寸见方、厚约二分的鱼片,蘸极辣的作料吃。

与“切脍”有关联的,是“生吃螃蟹活吃虾”。汪老以为醉蟹是天下第一美味,说到解放前杭州楼外楼呛虾,“是酒醉而不待其死,活虾置于大盘中,上覆大碗,上桌揭碗,虾蹦得满桌,客人捉而食之。”

真是“生猛”,又着实有趣。醉蟹、醉虾、醉泥螺,都是用白酒“醉”过的,但这些都还是生的。因此,都很好吃。这汪老头儿,整一个吃客,曰:存其本味。

江南谚云:“拼死吃河豚”,豁出命去,也要吃,可见其美味。据说整治得法,是不会中毒的。我的郎姓学生在杭州做车行,一次请我吃饭,特意从西湖边的一家酒店,叫人打包“河豚”送过来,热气腾腾的,味道真是好。而汪老说他在江阴读书两年,竟未吃过河豚,引为憾事,足见其老饕本色。

春天到了,踏青挑菜,是很好的风俗。家乡的野菜,有荠菜、马兰头、兰鸡头……因为新鲜,所以“这是吃春天”。

《四方食事》,有意思,勾人味。

煮一锅小米粥、几根玉米棒子,炒碗腌干豆、晒黄瓜,冰箱里还有西瓜、李子等水果,一天的伙食足矣。趁着晨间凉快读,蒸着午后热气读——读“草木春秋”,如寻一处清凉,度一场清欢。

一个高邮的酒徒,对“故乡的食物”笃定是情有独钟的,从选文的题目可见一斑。除了入选初中教材的《端午的鸭蛋》,诸如《炒米和焦屑》《咸菜慈姑汤》《虎头鲨 · 昂嗤鱼·砗螯·螺蛳·蚬子》《野鸭·鹌鹑·斑鸠·鵽》《蒌蒿·枸杞·荠菜·马齿苋》,汪老对故乡的食物如数家珍,且颇有历数品鉴之味。

“ 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 我教《端午的鸭蛋》,这几句是必细读细品,作句子赏析的。那种绘声绘色、那种动感,以及快感,从一个“吱字中得到了活灵活现的表现。“吱”,形象地描摹出筷子扎进咸鸭蛋时红油从中冒出来的情态,生动地写出了家乡咸鸭蛋的美味可口。

“一早起来,看见雪花飘了,我就知道:今天中午是咸菜汤。”

“我小时候对慈姑实在没有什么好感,这东西有一种苦味。”

“我很想喝一碗咸菜慈姑汤。”

“我想念家乡的雪。”

十九岁离乡,辗转漂流的汪老,因为久违,对咸菜,对慈姑,对沈从文和师母张兆和,都寄予着自己素朴的感情。

说到故乡的虎头鲨,汪老谈及《随园食单》: "杭州以土步鱼为上品,而金陵人贱之,目为虎头蛇,可发一笑。" 虎头蛇即虎头鲨。这种鱼样子不好看,而且有点凶恶。通常的吃法是氽汤,加醋、胡椒。虎头鲨氽汤,鱼肉极细嫩,松而不散,汤味极鲜,开胃。

“昂嗤鱼的样子也很怪,头扁嘴阔,无鳞,皮色黄,有浅黑色的不规整的大斑。无背鳍。而背上有一根很硬的尖锐的骨刺。用手捏起这根骨刺,它就发出昂嗤昂嗤小小的声音。这种鱼没有很大的,七八寸长的,就算难得的了。这种鱼也很贱,连乡下人也看不起。” 昂嗤要吃活的,也极细嫩,不加醋,汤白如牛乳,堪称至味——汪老很清楚这一点,对昂嗤鱼的鲜味自是拿捏到位。

我的家乡桐庐,乡间河溪间,亦多见昂嗤鱼,红烧,或是腌菜炖煮,皆是美味。

读苏东坡《惠崇春江晚景》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此蒌蒿生于水边,与芦芽为伴,分明是我的家乡人所吃的蒌蒿。 汪老在他的小说《大淖记事》写道:"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

三句不离本行,说“枸杞”,汪老又说到“吃食”上了:枸杞头可下油盐炒食;或用开水焯了,切碎,加香油、酱油、醋,凉拌了吃。那滋味,也只能说"极清香"。所谓"清香",汪老解释说,即食时如坐在河边闻到新涨的春水的气味。

在汪老的“草木春秋”里,多半的篇幅较短,譬如“昆明的果品”写到的梨、石榴、桃、木瓜、杨梅地瓜、胡萝卜、糖炒栗子等,还有“昆明的花”茶花、樱花、兰花、报春花等,而“故乡的食物”,文字就多得分明,也多半是情之所至。

“相看两不厌,唯有汪曾祺”,52篇“草木春秋”,如霁月清风,翻阅静读,其乐融融。浮光掠影间,窥其一隅,只待时日,抱朴守拙,静影成璧。

“我不在作品里喊叫。人总是要把自己生命的精华都调动出来,倾力一搏,像干将、莫邪一样,把自己炼进自己的剑里,这,才叫活着。”

瞧,这个人,可爱的老头儿,大名鼎鼎的美食家,喜茶,嗜烟,尤好酒。斯人邈矣,他的气味留在空气里,那些野性的向往,寂寞人世间。

一手烟火一手诗意,跟汪曾祺交个朋友吧。

 1、在黑白里温柔地爱彩色,在彩色里朝圣黑白。 ----《人间草木》

  2、不很饿,吃米线;倘要充腹耐饥,吃饵块或饵丝。……有一家本来是卖甜品的,忽然别出心裁,添卖牛奶饵丝和甜酒饵丝,生意颇好。……昆明甜酒味浓,甜酒饵丝香,醇,甜,糯。据本省人说:饵块以腾冲的最好。 ----《老味道》

  3、油条两股拆开,切成寸半长的小段。拌好肥瘦各半的猪肉馅,馅中加盐、葱花、姜末。用手指将油条小段的窟窿捅捅,将肉馅塞入、逐段下油锅炸至油条挺硬,肉馅已熟,捞出装盘。此菜嚼之极酥脆,闻之真可声动十里人。

  4、我觉得一个现代化的,充满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须做到“没大没小”。父母叫人敬畏,儿女“笔管条直”最没有意思。 儿女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的现在,和他们的未来,都应由他们自己来设计。一个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亲是愚蠢的,而且,可恶!另外作为一个父亲,应该尽量保持一点童心。 ----《人间草木》

  5、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 ----《岁朝清供》

  6、偷鸡的有一件家什--铜蜻蜓。看准了一只老母鸡,把铜蜻蜓一丢,鸡婆子上去就是一口。这一啄,铜蜻蜓的硬簧绷开,鸡嘴撑住了,叫不出来了。正在这鸡十分纳闷的时候,上去一把薅住。 ----《受戒》

  7、立春前后,卖青萝卜。“棒打萝卜”,摔在地下就裂开了。杏子、桃子下来时卖鸡蛋大的香白杏,白得像一团雪,只嘴儿以下有一根红线的“一线红”蜜桃。再下来是樱桃,红的像珊瑚,白的像玛瑙。端午前后,枇杷。夏天卖瓜。七八月卖河鲜:鲜菱、鸡头、莲蓬、花下藕。卖马牙枣、卖葡萄。重阳近了,卖梨:河间府的鸭梨、莱阳的半斤酥,还有一种叫做“黄金坠子”的香气扑人个儿不大的甜梨。菊花开过了,卖金橘,卖蒂部起脐子的福州蜜橘。 ----《岁朝清供》

  8、沈先生有时拉一个熟人去给少数爱好文学、写写东西的同学讲一点什么。金先生有一次也被拉了去。他讲的题目是《小说和哲学》。题目是沈先生给他出的。大家以为金先生一定会讲出一番道理。不料金先生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有人问:那么《红楼梦》呢?金先生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他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他把右手伸进后脖颈,捉出了一个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为得意。 ----《草木春秋》

  9、下午,画马铃薯的叶子。天渐渐凉了,马铃薯陆续成熟,就开始画薯块。画一个整薯,还要切开来画一个剖面。一块马铃薯画完了,薯块就再无用处,我于是随手埋进牛粪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说,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全国盖无二人。 ----《草木春秋》

  10、年年岁岁一床书,弄笔晴窗且自娱。更有一般堪笑处,六平方米作郇厨。 ----《老味道》

曾祺散文特点是:汪曾祺受的散文优美、淡雅、朴实、精炼。

第一个特点,汪曾祺的语言出落的就是大大方方,平平淡淡的白话。有人评价汪曾祺的语言说是“把白话白到了家”。然而,读汪曾祺的文章又很明显地可以感受得到他在行文之中所带有的那种文人雅气。二者得到了某种平衡和协调之后,显示出了独特的艺术魅力。

第二个特点,则是汪曾祺的散文中,善于从小处写起,以小见大。他似乎特别擅长于从生活中的琐碎小事中取材,寓巧于拙,表达真挚的感情。

汪曾祺简介:

汪曾祺从小受传统文化精神熏陶。1930年考入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师从沈从文等名家学习写作。他是跨越几个时代的作家,也是在小说、散文、戏剧文学与艺术研究上都有建树的作家。1940年开始发表小说、诗和散文。

1948年出版第一个作品集《邂逅集》,1963年出版第二个作品集《羊舍的夜晚》,1978年发表小说《骑兵列传》,1980年发表小说《受戒》,受到普遍赞誉,随后一发不可收。现已出版《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晚饭花集》、《汪曾祺自选集》以及多卷本《汪曾祺文集》等十几个作品集。

他的小说被视为诗化小说,其中《大淖记事》获全国短篇小说奖。他还写散文、评论和剧本。他与人合作改编、加工的《沙家浜》深受观众的喜爱。

 汪曾祺是中国当代著名的散文家。他的散文平和冲淡,清新自然,内在流动着中国传统的“中和”之美的韵味。下面是我为大家整理的汪曾祺的经典散文精选赏析,欢迎大家参阅。

汪曾祺的经典散文篇一:葡萄月令

 一月,下大雪。

 雪静静地下着。果园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

 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

 二月里刮春风。

 立春后,要刮四十八天“摆条风”。风摆动树的枝条,树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树枝软了。树绿了。

 雪化了,土地是黑的。

 黑色的土地里,长出了茵陈蒿。碧绿。

 葡萄出窖。

 把葡萄窖一锹一锹挖开。挖下的土,堆在四面。葡萄藤露出来了,乌黑的。有的梢头已经绽开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苍白的小叶。它已经等不及了。

 把葡萄藤拉出来,放在松松的湿土上。

 不大一会,小叶就变了颜色,叶边发红;--又不大一会,绿了。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备料。把立柱、横梁、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杨木的、桦木的,按照树棵大小,分别堆放在旁边。立柱有汤碗口粗的、饭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乃至十二根立柱。中等的,六根、四根。

 先刨坑,竖柱。然后搭横梁。用粗铁丝紧。然后搭小棍,用细铁丝缚住。

 然后,请葡萄上架。把在土里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来,得费一点劲。大的,得四五个人一起来。“起!起!”哎,它起来了,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条向三面伸开,像五个指头一样的伸开,扇面似的伸开。然后,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展展,凉凉快快地在上面呆着。

 上了架,就施肥。在葡萄根的后面,距主干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沟,把大粪倒在里面。葡萄上大粪,不用稀释,就这样把原汁大粪倒下去。大棵的,得三四桶。小葡萄,一桶也就够了。

 四月,浇水。

 挖窖挖出的土,堆在四面,筑成垄,就成一个池子。池里放满了水。葡萄园里水气泱泱,沁人心肺。

 葡萄喝起水来是惊人的。它真是在喝哎!葡萄藤的组织跟别的果树不一样,它里面是一根一根细小的导管。这一点,中国的古人早就发现了。《图经》云:“根苗中空相通。圃人将货之,欲得厚利,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呼其苗为木通。”“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是不对的,葡萄成熟了,就不能再浇水了。再浇,果粒就会涨破。“中空相通”却是很准确的。浇了水,不大一会,它就从根直吸到梢,简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浇过了水,你再回来看看吧:梢头切断过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了。

 是一种什么力量使葡萄拼命地往上吸水呢

 施了肥,浇了水,葡萄就使劲抽条、长叶子。真快!原来是几根根枯藤,几天工夫,就变成青枝绿叶的一大片。

 五月,浇水,喷药,打梢,掐须。

 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别的果树都不这样。别的果树都是刨一个“树碗”,往里浇几担水就得了,没有像它这样的:“漫灌”,整池子的喝。

 喷波尔多液。从抽条长叶,一直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喷多少次。喷了波尔多液,太阳一晒,葡萄叶子就都变成蓝的了。

 葡萄抽条,丝毫不知节制,它简直是瞎长!几天工夫,就抽出好长的一截的新条。这样长法还行呀,还结不结果呀因此,过几天就得给它打一次条。葡萄打条,也用不着什么技巧,是个人就能干,拿起树剪,劈劈啪啪,把新抽出来的一截都给它铰了就得了。一铰,一地的长着新叶的条。

 葡萄的卷须,在它还是野生的时候是有用的,好攀附在别的什么树木上。现在,已经有人给它好好地固定在架上了,就一点用也没有了。卷须这东西最耗养分,凡是作物,都是优先把养分输送到顶端,因此,长出来就给它掐了,长出来就给它掐了。

 葡萄的卷须有一点淡淡的甜味。这东西如果腌成咸菜,大概不难吃。

 五月中下旬,果树开花了。果园,美极了。梨树开花了,苹果树开花了,葡萄也开花了。

 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有人说葡萄不开花,哪能呢,只是葡萄花很小,颜色淡黄微绿,不钻进葡萄架是看不出的,而且它开花期很短。很快,就结出了绿豆大的葡萄粒。

 六月,浇水、喷药、打条、掐须。

 葡萄粒长了一点了,一颗一颗,像绿玻璃料做的纽子。硬的。

 葡萄不招虫。葡萄会生病,所以要经常喷波尔多液。但是它不像桃,桃有桃食心虫;梨,梨有梨食心虫。葡萄不用疏虫果。果园每年疏虫果是要费很多工的。虫果没有用,黑黑的一个半干的球,可是它耗养分呀!所以,要把它“疏”掉。

 七月,葡萄“膨大”了。

 掐须、打条、喷药,大大地浇一次水。

 追一次肥。追硫铵。在原来施粪肥的沟里撒上硫铵。然后,就把沟填平了,把硫铵封在里面。

 汉朝是不会有追这次肥的,汉朝没有硫铵。

 八月,葡萄“着色”。

 别以为我这里是把画家的术语借用来了。不是的。这是果农的语言,他们就叫“着色”。

 下过大雨,你来看看葡萄园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玛瑙,红的像红宝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饱满、磁棒、挺括,璀璨琳琅。你就把《说文解字》里的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来吧,那也不够用呀!

 可是你得快来!明天,对不起,你全看不到了。我们要喷波尔多液了。一喷波尔多液,它们的晶莹鲜艳全都没有了,它们蒙上一层蓝兮兮、白糊糊的东西,成了磨砂玻璃。我们不得不这样干。葡萄是吃的,不是看的。我们得保护它。

 过不两天,就下葡萄了。

 一串一串剪下来,把病果、瘪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里。果筐满了,盖上盖,要一个棒小伙子跳上去蹦两下,用麻筋缝的筐盖。新下的果子,不怕压,它很结实,压不坏。倒怕是装不紧,逛里逛当的。那,来回一晃悠,全得烂!

 葡萄装上车,走了。

 去吧,葡萄,让人们吃去吧!

 九月的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宁静、幸福,而慵懒。

 我们还给葡萄喷一次波尔多液。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总不能这样无情无义吧。

 十月,我们有别的农活。我们要去割稻子。葡萄,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

 十一月。葡萄下架。

 把葡萄架拆下来。检查一下,还能再用的,搁在一边。糟朽了的,只好烧火。立柱、横梁、小棍,分别堆垛起来。

 剪葡葡条。干脆得很,除了老条,一概剪光。葡萄又成了一个秃子。

 剪下的葡萄条,挑有三个芽眼的,剪成二尺多长的一截,捆起来,放在屋里,准备明春插条。

 其余的,连枝带叶,都用竹笤帚扫成一堆,装走了。

 葡萄园光秃秃。

 十一月下旬,十二月上旬,葡萄入窖。

 这是个重活。把老本放倒,挖土把它埋起来。要埋得很厚实。外面要用铁锹拍平。这个活不能马虎。都要经过验收,才给记工。

 葡萄窖,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土墩墩。一行一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风一吹,土色发了白。

 这真是一年的冬景了。热热闹闹的果园,现在什么颜色都没有了。眼界空阔,一览无余,只剩下发白的黄土。

 下雪了。我们踏着碎玻璃碴似的雪,检查葡萄窖,扛着铁锹。

 一到冬天,要检查几次。不是怕别的,怕老鼠打了洞。葡萄窖里很暖和,老鼠爱往这里面钻。它倒是暖和了,咱们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

汪曾祺的经典散文篇二:花园

 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小花园是我们家最亮的地方。虽然它的动人处不是,至少不仅在于这点。

 每当家像一个概念一样浮现于我的记忆之上,它的颜色是深沉的。

 祖父年轻时建造的几进,是灰青色与褐色的。我自小养育于这种安定与寂寞里。报春花开放在这种背景前是好的。它不至被晒得那么多粉。固然报春花在我们那儿很少见,也许没有,不像昆明。

 曾祖留下的则几乎是黑色的,一种类似眼圈上的黑色(不要说它是青的)里面充满了影子。这些影子足以使供在神龛前的花消失。晚间点上灯,我们常觉那些布灰布漆的大柱子一直伸拔到无穷高处。神堂屋里总挂一只鸟笼,我相信即是现在也挂一只的。那只青裆子永远眯着眼假寐(我想它做个哲学家,似乎身子太小了)。只有巳时将尽,它唱一会,洗个澡,抖下一团小雾在伸展到廊内片刻的夕阳光影里。

 一下雨,什么颜色都郁起来,屋顶,墙,壁上花纸的图案,甚至鸽子:铁青子,瓦灰,点子,霞白。宝石眼的好处这时才显出来。于是我们,等斑鸠叫单声,在我们那个园里叫。等着一棵榆梅稍经一触,落下碎碎的瓣子,等着重新着色后的草。

 我的脸上若有从童年带来的红色,它的来源是那座花园。

 我的记忆有菖蒲的味道。然而我们的园里可没有菖蒲呵它是哪儿来的,是哪些草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但是我此刻把它们没有理由的纠在一起。

 “巴根草,绿茵茵,唱个唱,把狗听。”每个小孩子都这么唱过吧。有时甚么也不做,我躺着,用手指绕住它的根,用一种不露锋芒的力量拉,听顽强的根胡一处一处断。这种声音只有拔草的人自己才能听得。当然我嘴里是含着一根草了。草根的甜味和它的似有若无的

 水红色是一种自然的巧合。

 草被压倒了。有时我的头动一动,倒下的草又慢慢站起来。我静静的注视它,很久很久,看它的努力快要成功时,又把头枕上去,嘴里叫一声“嗯”!有时,不在意,怜惜它的苦心,就算了。这种性格呀!那些草有时会吓我一跳的,它在我的耳根伸起腰来了,当我看天上的云。

 我的鞋底是滑的,草磨得它发了光。

 莫碰臭芝麻,沾惹一身,嗐,难闻死人。沾上身子,不要用手指去拈。用刷子刷。这种籽儿有带钩儿的毛,讨嫌死了。至今我不能忘记它:因为我急于要捉住那个“都溜”(一种蝉,叫的最好听),我举着我的网,蹑手蹑脚,抄近路过去,循它的声音找着时,拍,得了。

 可是回去,我一身都是那种臭玩意。想想我捉过多少“都溜”!

 我觉得虎耳草有一种腥味。

 紫苏的叶子上的红色呵,暑假快过去了。

 那棵大垂柳上常常有天牛,有时一个、两个的时候更多。它们总像有一桩事情要做,六只脚不停的运动,有时停下来,那动着的便是两根有节的触须了。我们以为天牛触须有一节它就有一岁。捉天牛用手,不是如何困难工作,即使它在树枝上转来转去,你等一个合适地点动手。常把脖子弄累了,但是失望的时候很少。这小小生物完全如一个有教养惜身份的绅士,行动从容不迫,虽有翅膀可从不想到飞;即是飞,也不远。一捉住,它便吱吱扭扭的叫,表示不同意,然而行为依然是温文尔雅的。黑地白斑的天牛最多,也有极瑰丽颜色的。有一种还似乎带点玫瑰香味。天牛的玩法是用线扣在脖子上看它走。令人想起……不说也好。

 蟋蟀已经变成大人玩意了。但是大人的兴趣在斗,而我们对于捉蟋蟀的兴趣恐怕要更大些。我看过一本秋虫谱,上面除了苏东坡米南宫,还有许多济颠和尚说的话,都神乎其神的'不大好懂。捉到一个蟋蟀,我不能看出它颈子上的细毛是瓦青还是朱砂,它的牙是米牙还是菜牙,但我仍然是那么欢喜。听,,哪里这儿是的,这儿了!用草掏,手扒,水灌,嚯,蹦出来了。顾不得螺螺藤拉了手,扑,追着扑。有时正在外面玩得很好,忽然想起我的蟋蟀还没喂呐,于是赶紧回家。我每吃一个梨,一段藕,吃石榴吃菱,都要分给它一点。正吃着晚饭,我的蟋蟀叫了。我会举着筷子听半天,听完了对父亲笑笑,得意极了。一捉蟋蟀,那就整个园子都得翻个身。我最怕翻出那种软软的鼻涕虫。可是堂弟有的是办法,撒一点盐,立刻它就化成一摊水了。

 有的蝉不会叫,我们称之为哑巴。捉到哑巴比捉到“红娘”更坏。但哑巴也有一种玩法。用两个马齿苋的瓣子套起它的眼睛,那是刚刚合适的,仿佛马齿苋的瓣子天生就为了这种用处才长成那么个小口袋样子,一放手,哑巴就一直向上飞,决不偏斜转弯。

 蜻蜓一个个选定地方息下,天就快晚了。有一种通身铁色的蜻蜓,翅膀较窄,称“鬼蜻蜓”。看它款款的飞在墙角花阴,不知甚么道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好些年看不到土蜂了。这种蠢头蠢脑的家伙,我觉得它也在花朵上把屁股撅来撅去的,有点不配,因此常常愚弄它。土蜂是在泥地上掘洞当作窠的。看它从洞里把个有绒毛的小脑袋钻出来(那神气像个东张西望的近视眼),嗡,飞出去了,我便用一点点湿泥把那个洞封好,在原来的旁边给它重掘一个,等着,一会儿,它拖着肚子回来了,找呀找,找到我掘的那个洞,钻进去,看看,不对,于是在四近大找一气。我会看着它那副急样笑个半天。或者,干脆看它进了洞,用一根树枝塞起来,看它从别处开了洞再出来。好容易,可重见天日了,

 它老先生于是坐在新大门旁边息息,吹吹风。神情中似乎是生了一点气,因为到这时已一声不响了。

 祖母叫我们不要玩螳螂,说是它吃了土谷蛇的脑子,肚里会生出一种铁线蛇,缠到马脚脚就断,甚么东西一穿就过去了,穿到皮肉里怎么办

 它的眼睛如金甲虫,飞在花丛里五月的夜。

 故乡的鸟呵。

 我每天醒在鸟声里。我从梦里就听到鸟叫,直到我醒来。我听得出几种极熟悉的叫声,那是每天都叫的,似乎每天都在那个固定的枝头。

 有时一只鸟冒冒失失飞进那个花厅里,于是大家赶紧关门,关窗子,吆喝,拍手,用书扔,竹竿打,甚至把自己帽子向空中摔去。可怜的东西这一来完全没了主意,只是横冲直撞的乱飞,碰在玻璃上,弄得一身蜘蛛网,最后大概都是从两椽之间空隙脱走。

 园子里时时晒米粉,晒灶饭,晒碗儿糕。怕鸟来吃,都放一片红纸。为了这个警告,鸟儿照例就不来,我有时把红纸拿掉让它们大吃一阵,到觉得它们太不知足时,便大喝一声赶去。

 我为一只鸟哭过一次。那是一只麻雀或是癞花。也不知从甚么人处得来的,欢喜的了不得,把父亲不用的细篾笼子挑出一个最好的来给它住,配一个最好的雀碗,在插架上放了一个荸荠,安了两根风藤跳棍,整整忙了一半天。第二天起得格外早,把它挂在紫藤架下。正是花开的时候,我想是那全园最好的地方了。一切弄得妥妥当当后,独自还欣赏了好半天,我上学去了。一放学,急急回来,带着书便去看我的鸟。笼子掉在地下,碎了,雀碗里还有半碗水,“我的鸟,我的鸟呐!”父亲正在给碧桃花接枝,听见我的声音,忙走过来,把笼子拿起来看看,说“你挂得太低了,鸟在大伯的玳瑁猫肚子里了”。哇的一声,我哭了。父亲推着我的头回去,一面说“不害羞,这么大人了”。

 有一年,园里忽然来了许多夜哇子。这是一种鹭鹜属的鸟,灰白色,据说它们头上那根毛能破天风。所以有那么一种名,大概是因为它的叫声如此吧。故乡古话说这种鸟常带来幸运。我见它们吃吃喳喳做窠了,我去告诉祖母,祖母去看了看,没有说什么话。我想起它们来了,也有一天会像来了一样又去了的。我尽想,从来处来,从去处去,一路走,一路望着祖母的脸。

 园里什么花开了,常常是我第一个发现。祖母的佛堂里那个铜瓶里的花常常是我换新。对于这个孝心的报酬是有需掐花供奉时总让我去,父亲一醒来,一股香气透进帐子,知道桂花开了,他常是坐起来,抽支烟,看着花,很深远的想着甚么。冬天,下雪的冬天,一早上,家里谁也还没有起来,我常去园里摘一些冰心腊梅的朵子,再掺着鲜红的天竺果,用花丝穿成几柄,清水养在白磁碟子里放在妈(我的第一个继母)和二伯母妆台上,再去上学。我穿花时,服伺我的女佣人小莲子,常拿着掸帚在旁边看,她头上也常戴着我的花。

 我们那里有这么个风俗,谁拿着掐来的花在街上走,是可以抢的,表姐姐们每带了花回去,必是坐车。她们一来,都得上园里看看,有甚么花开的正好,有时竟是特地为花来的。掐花的自然又是我。我乐于干这项差事。爬在海棠树上,梅树上,碧桃树上,丁香树上,听她们在下面说“这枝,唉,这枝这枝,再过来一点,弯过去的,喏,唉,对了对了!”冒一点险,用一点力,总给办到。有时我也贡献一点意见,以为某枝已经盛开,不两天就全落在台布上了,某枝花虽不多,样子却好。有时我陪花跟她们一道回去,路上看见有人看过这些花一眼,心里非常高兴。碰到熟人同学,路上也会分一点给她们。

 想起绣球花,必连带想起一双白缎子绣花的小拖鞋,这是一个小姑姑房中东西。那时候我们在一处玩,从来只叫名字,不叫姑姑。只有时写字条时如此称呼,而且写到这两个字时心里颇有种近于滑稽的感觉。我轻轻揭开门帘,她自己若是不在,我便看到这两样东西了。太阳照进来,令人明白感觉到花在吸着水,仿佛自己真分享到吸水的快乐。我可以坐在她常坐的椅子上,随便找一本书看看,找一张纸写点甚么,或有心无意的画一个枕头花样,把一切再恢复原来样子不留甚么痕迹,又自去了。但她大都能发觉谁来过了。到第二天碰到,必指着手说“还当我不知道呢。你在我绷子上戳了两针,我要拆下重来了!”那自然是吓人的话。那些绣球花,我差不多看见它们一点一点的开,在我看书作事时,它会无声的落两片在花梨木桌上。绣球花可由人工着色。在瓶里加一点颜色,它便会吸到花瓣里。除了大红的之外,别种颜色看上去都极自然。我们常以骗人说是新得的异种。这只是一种游戏,姑姑房里常供的仍是白的。为甚么我把花跟拖鞋画在一起呢真不可解。——姑姑已经嫁了,听说日子极不如意。绣球快开花了,昆明渐渐暖起来。

 花园里旧有一间花房,由一个花匠管理。那个花匠仿佛姓夏。关于他的机伶促狭,和女人方面的恩怨,有些故事常为旧日佣仆谈起,但我只看到他常来要钱,样子十分狼狈,局局促促,躲避人的眼睛,尤其是说他的故事的人的。花匠离去后,花房也跟着改造园内房屋而拆掉了。那时我认识花名极少,只记得黄昏时,夹竹桃特别红,我忽然又害怕起来,急急走回去。

 我爱逗弄含羞草。触遍所有叶子,看都合起来了,我自低头看我的书,偷眼瞧它一片片的开张了,再猝然又来一下。他们都说这是不好的,有甚么不好呢。

 荷花像是清明栽种。我们吃吃螺蛳,抹抹柳球,便可看佃户把马粪倒在几口大缸里盘上藕秧,再盖上河泥。我们在泥里找蚬子,小虾,觉得这些东西搬了这么一次家,是非常奇怪有趣的事。缸里泥晒干了,便加点水,一次又一次,有一天,紫红色的小觜子冒出来了水面,夏天就来了。赞美第一朵花。荷叶上花拉花响了,母亲便把雨伞寻出来,小莲子会给我送去。

 大雨忽然来了。一个青色的闪照在槐树上,我赶紧跑到柴草房里去。那是距我所在处最近的房屋。我爬上堆近屋顶的芦柴上,听水从高处流下来,响极了,訇——,空心的老桑树倒了,葡萄架塌了,我的四近越来越黑了,雨点在我头上乱跳。忽然一转身,墙角两个碧绿的东西在发光!哦,那是我常看见的老猫。老猫又生了一群小猫了。原来它每次生养都在这里。我看它们攒着吃奶,听着雨,雨慢慢小了。

 那棵龙爪槐是我一个人的。我熟悉它的一切好处,知道哪个枝子适合哪种姿势。云从树叶间过去。壁虎在葡萄上爬。杏子熟了。何首乌的藤爬上石笋了,石笋那么黑。蜘蛛网上一只苍蝇。蜘蛛呢花天牛半天吃了一片叶子,这叶子有点甜么,那么嫩。金雀花那儿好热闹,多少蜜蜂!波——,金鱼吐出一个泡,破了,下午我们去捞金鱼虫。香橼花蒂的**仿

 佛有点忧郁,别的花是飘下,香橼花是掉下的,花落在草叶上,草稍微低头又弹起。大伯母掐了枝珠兰戴上,回去了。大伯母的女儿,堂姐姐看金鱼,看见了自己。石榴花开,玉兰花开,祖母来了,“莫掐了,回去看看,瓶里是甚么”“我下来了,下来扶您。”

 槐树种在土山上,坐在树上可看见隔壁佛院。看不见房子,看到的是关着的那两扇门,关在门外的一片田园。门里是甚么岁月呢钟鼓整日敲,那么悠徐,那么单调,门开时,小尼姑来抱一捆草,打两桶水,随即又关上了。水东东的滴回井里。那边有人看我,我忙把书放在眼前。

 家里宴客,晚上小方厅和花厅有人吃酒打牌(我记得有个人吹得极好的笛子)。灯光照到花上,树上,令人极欢喜也十分忧郁。点一个纱灯,从家里到园里,又从园里到家里,我一晚上总不知走了无数趟。有亲戚来去,多是我照路,说哪里高,哪里低,哪里上阶,哪里下坎。若是姑妈舅母,则多是扶着我肩膀走。人影人声都如在梦中。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

 平日夜晚园子是锁上的。

 小时候胆小害怕,黑的,树影风声,令人却步。而且相信园里有个“白胡子老头子”,一个土地花神,晚上会出来,在那个土山后面,花树下,冉冉的转圈子,见人也不避让。

 有一年夏天,我已经像个大人了,天气郁闷,心上另外又有一点小事使我睡不着,半夜到园里去。一进门,我就停住了。我看见一个火星。咳嗽一声,招我前去,原来是我的父亲。他也正因为睡不着觉在园中徘徊。他让我抽一支烟(我刚会抽烟),我搬了一张藤椅坐下,我们一直没有说话。那一次,我感觉我跟父亲靠得近极了。

 四月二日。月光清极。夜气大凉。似乎该再写一段作为收尾,但又似无须了。便这样吧,日后再说。逝者如斯。

汪曾祺(192035~1997516),江苏高邮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著名的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早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历任中学教师、北京市文联干部、《北京文艺》编辑、北京京剧院编辑。在短篇小说创作上颇有成就。

主要作品

短篇小说:《受戒》《大淖记事》《鸡鸭名家》《异秉》《羊舍一夕》。

小说集:《邂逅集》《晚饭花集》《茱萸集》《初访福建》。

散文集:《逝水》《蒲桥集》《孤蒲深处》《人间草木》《旅食小品》《矮纸集》《汪曾祺小品》。

艺术小品集,手稿《羊舍一夕》;《汪曾祺:文与画》。

文学评论集:《晚翠文谈》。

剧本京剧:《沙家浜》(主要编者之一)。

京剧:《范进中举》。

扩展资料

汪曾祺1920年3月5日(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傍晚出生于江苏高邮城镇的一个旧式地主家庭。

祖父:是清朝末科的“拔贡”。

父亲:汪菊生(1897-1959),字淡如,多才多艺。

生母:姓杨,在汪曾祺三岁的时候因肺病去世;

第一个继母:姓张,后也死于肺病;

第二个继母:姓任,伴随汪曾祺的父亲度过漫长而艰苦的沧桑岁月,汪曾祺对她很尊重。 

长子:汪朗

儿子:汪朗,汪明,汪朝

参考资料:

:汪曾祺

  汪曾祺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著名的作家、散文家、戏剧家,汪曾祺在短篇小说创作上颇有成就。以下是我为你整理的汪曾祺的作品介绍,希望能帮到你。

 汪曾祺的介绍

汪曾祺,江苏高邮人,1920年3月5日出生,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 汪曾祺在短篇小说创作上颇有成就,对戏剧与民间文艺也有深入钻研。作品有《受戒》《晚饭花集》《逝水》《晚翠文谈》等。

汪曾祺可以说在那个极其特殊年代的首批高知识分子,在他20岁时,通过自身的努力考上了西南联大的中文系,在他的一生中,文学上的成就是他这一辈子的荣光,他留下了许多散文集、小说集。

汪曾祺大学 毕业 后,第一份工作便是在联大同学办的一所中学中担任教师,在教学生涯中,也是他的创作初始阶段,在这个阶段中,他写了不少的文学小说,有名的如《复仇》,后来被刊登在文艺复兴的杂志上,并广为流传,人们开始认识了汪曾祺这样的一个人。

同样也是在教师生涯的过程中,汪曾祺认识了他的一生伴侣,施松卿。她也同样是一名教师,由于在一起工作,从而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基础,并且因此喜结良缘,从此相守相依。

汪曾祺的人生几经波折,历经过中国 抗日战争 ,改革开放,在这林林种种的是其中,汪曾祺依旧能够保持着一颗开朗的心态,并未被生活中的困难所打倒,反而能够将更多的感情投入到文学创作中,写下了许多的精品良作。

 汪曾祺的作品有哪些

汪曾祺被后世的文人学者评价为当代著名的作家,散文家。他的创作类型 自然 是少不了小说和散文。

首先,汪曾祺的一生是写下了不少的小说的,后来被收录成册,装订成集,流传于后世,传递于古今。在小说的创作中,汪老最为有名的作品均收录于小说作品集《邂逅集》中,而在《邂逅集》中当属受戒这篇小说最为有名,那么受戒到底讲述的是一个怎样的 故事 ,传递了作者怎样的意图呢《受戒》整部小说中以一个小和尚为主人公,讲述了他幸福的一生,既能够当和尚,但同样也能拥有爱情,这篇小说具有深刻的反讽意味的,讽刺了当下的社会环境。

其次,再来看看汪老的散文集,汪老的散文作品同样收录在散文作品集《蒲桥集》中,最为有名的有《我的家乡》等等。汪曾祺的散文有着独特的特点,读他的散文,有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感觉,他的散文没有太多奢华的词藻,也没有过多浓烈的感情,相反地是那种细水长流的描述,从细节处取胜,引人入胜,欲罢不能。

 对汪曾祺的评价

汪曾祺的一生,可谓是极为坎坷,但在这坎坷的人生道路上,汪曾祺并没有向命运低头,也没有向 政治 俯首,而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坚强的活着。

后世之人评价汪老先生,他的一生走的极为艰难,伴随着中国的脱胎换骨,汪曾祺也相当于被扒了两层皮。但无论经历了多少生活的折磨,精神的痛苦,却最终没有将汪曾祺先生打倒,他仍然具有一颗热爱生活的心,淡泊名利的性,真诚率真的情,不畏强权的魂。汪曾祺先生 爱好 学问,在文学界内的海洋里驰骋遨游,不断充实着自己的知识,陶冶着自己的情操。经历过__的考验,度过了_折磨后的汪曾祺,反而更加能沉心静气的专注于对学问的研究,真乃是令人佩服。

作家贾平凹评价汪曾祺是一只文狐,而且是一只修炼成精的老狐狸,可见汪曾祺在文学上的造诣之高超,令人叹为观止。著名的作家老舍先生也曾经盛赞过汪曾祺,说他是少有的学问界文章写得好的。沈从文也曾经说汪曾祺就是人太老实了,虽然文章写得很好,但却一直没有刻意的表露过自己的长处,以致于老舍先生很久之后才发现了汪曾祺这颗文学界的金子。

看了“汪曾祺的作品有哪些”的人还看了:

1 散文大家汪曾祺经典散文推荐

2 汪曾祺简介及作品

3 汪曾祺有关食物的经典散文

4 汪曾祺的经典散文精选赏析

5 汪曾祺作品选

每个人身上都有令人难忘的闪光点,那闪光点是他有我无又学不来的个性,吸引着身边的朋友,汪曾祺笔下的老友——云致秋就是这么一个普通又个性鲜明的人,无论放到过去还是现在,他身上都有可值得学习的品质,同时也为他的一生感到惋惜。

他性格开朗,凡事都看得开,生死荣辱都不往心里去。

他在戏班里工作,有人撺掇他自己挑班单干,他这么评价自己:“唱二路,我有富裕,挑大梁,我不够。不要小鸡吃绿豆,强努。挑班,来钱多,事儿还多。约人,处好了,火炉子,热烘烘的,处不好,虱子皮袄,还得穿,又咬的慌,还得到处请客,应酬,拜门子,我掏不了这份神。这样多好,我一个唱二旦的,不招风,不惹事,黄金荣,杜月笙,袁良,日本宪兵队都寻不到我头上,有碗醋煮面吃就行了。”

但事实上呢?他的工作可都是围绕着这些事情来做的,请客、应酬、拜门子,做得相当出色,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

他善于调解演员们之间的纷争矛盾,能调解好头牌演员腾出手来提拔青年演员……

他善于帮着名角办生日请客,宴会上他既是客人又是半个主人,负责招待,自己酒足饭饱,把其他客人也奉陪的“心满意足”。

同样的事情,如果单干,他认为自己力不从心,烦恼增多,如果是工作上派给他的任务,那就有不同意义了,可以尽职尽责,甚至把工作做到无人可以代替。

如果说这是他的个性,具有独特性,但是现实中有很多人和他一样,他的这种个性又具有典型代表性。大多数人和他一样同样操心,同样应酬,在创业和上班之间最终选择上班,如致秋形容自己的那样“挑大梁,还不够”,最终没有单干的勇气。缺乏了那份勇气,彻底断了念头,反而死心塌地地跟着领导走,在工作中又能最大限度的实现自我价值。

这种人,对自己对工作单位对社会都有贡献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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