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绿盆儿的,用他的蓝布掸子的把儿,使劲敲着那个两面的大绿盆说:
“听听!您听听!什么声儿!哪找这绿盆去,赛江西瓷!您再添吧!”
妈妈用一堆报纸,三只旧皮鞋,两个破铁锅要换他的四只小板凳,一块洗衣板;宋妈还要饶一个小小绿盆儿,留着拌黄瓜用。
我呢,抱着一个小板凳不放手。换绿盆儿的嚷着要妈妈再添东西。一件旧棉袄,两叠破书都加进去了,他还说:
“添吧,您。”
妈说:“不换了!”叫宋妈把东西搬进去。我着急买卖不能成交,凳子要交还他,谁知换绿盆儿的大声一喊:
“拿去吧!换啦!”他挥着手垂头丧气地说:“唉!谁让今儿个没开张哪!”
四只小板凳就摆在对门的大树荫底下,宋妈带着我们四个人我,珠珠,弟弟,燕燕坐在新板凳上讲故事。燕燕小,挤在宋妈的身边,半坐半靠着,吃她的手指头玩。
“你家小栓子多大了?”我问。
“跟你一般儿大,九岁喽!”
小栓子是宋妈的儿子。她这两天正给我们讲她老家的故事:地里的麦穗长啦,山坡的青草高啦,小栓子摘了狗尾巴花扎在牛犄角上啦。她手里还拿着一只厚厚的鞋底,用粗麻绳纳得密密的,正是给小栓子做的。
“那么他也上三年级啦?”我问。
“乡下人有你这好命儿?他成年价给人看牛哪!”她说着停了手里的活儿,举起锥子在头发里划几下,自言自语地说:“今年个,可得回家看看了,心里老不顺序。”她说完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那么你家丫头子呢?”
其实丫头子的故事我早已经知道了,宋妈讲过好几遍。宋妈的丫头子和弟弟一样,今年也四岁了。她生了丫头子,才到城里来当奶妈,一下就到我们家,做了弟弟的奶妈。她的奶水好,弟弟吃得又白又胖。她的丫头子呢,就在她来我家试妥了工以后,被她的丈夫抱回去给人家奶去了。我问一次,她讲一次,我也听不腻就是了。
“丫头子呀,她花钱给人家奶去啦!”宋妈说。
“将来还归不归你?”
“我的姑娘不归我?你归不归你妈?”她反问我。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奶?为什么到我家当奶妈?为什么你挣的钱又给人家去?” “为什么?为的是说了你也不懂,俺们乡下人命苦呀!小栓子他爸没出息,动不动就打我,我一狠心就出来当奶妈自己挣钱!”
我还记得她刚来的那一天,是个冬天,她穿着大红棉袄,里子是白布的,油亮亮的很脏了。她把奶头塞到弟弟的嘴里,弟弟就咕嘟咕嘟地吸呀吸呀,吃了一大顿奶,立刻睡着了,过了很久才醒来,也不哭了。就这样留下她当奶妈的。
过了三天,她的丈夫来了,拉着一匹驴,拴在门前的树干上。他有一张大长脸,黄板儿牙,怎么这么难看!妈妈下工钱了,折子上写着:一个月四块钱,两付银首饰,四季衣裳,一床新铺盖,过了一年零四个月才许回家去。
穿着红棉袄的宋妈,把她的小孩子包裹在一条旧花棉被里,交给她的丈夫。她送她的丈夫和孩子出来时,哭了,背转身去掀起衣襟在擦眼泪,半天抬不起头来。媒人店的老张劝宋妈说:
“别哭了,小心把奶憋回去。”
宋妈这才止住哭,她把钱算给老张,剩下的全给了她丈夫。她又嘱咐她丈夫许多话,她的丈夫说:
“你放心吧。”
他就抱着孩子牵着驴,走远了。
到了一年四个月,黄板儿牙又来了,他要接宋妈回去,但是宋妈舍不得弟弟,妈妈又要生小孩子,就又把她留下了。宋妈的大洋钱,数了一大垛交给她丈夫,他把钱放进蓝布袋子里,叮叮当当的,牵着驴又走了。
以后他就每年来两回,小叫驴拴在院子里墙犄角,弄得满地的驴粪球,好在就一天,他准走。随着驴背滚下来的是一个大麻袋,里面不是大花生,就是大醉枣,是他送给老爷和太太我爸爸和妈妈的。乡下有的是。
我简直想不出宋妈要是真的回她老家去,我们家会成了什么样儿?老早起来谁给我梳辫子上学去?谁喂燕燕吃饭?弟弟挨爸爸打的时候谁来护着?珠珠拉了屎谁给擦?我们都离不开她呀!
可是她常常要提回家去的话,她近来就问我们好几次:“我回俺们老家去好不好?” “不许啦!”除了不会说话的燕燕以外,我们齐声反对。春天弟弟出麻疹闹得很凶,他紧闭着嘴不肯喝那芦根汤,我们围着鼻子眼睛起满了红疹的弟弟看。妈说:
“好,不吃药,就叫你奶妈回去!回去吧!宋妈!把衣服、玩意儿,都送给你们小栓子、小丫头子去!”
宋妈假装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走喽!回家喽!回家找俺们小栓子、小丫头子去哟!”
“我喝!我喝!不要走!”弟弟可怜兮兮地张开手要过妈妈手里的那碗芦根汤,一口气喝下了大半碗。宋妈心疼得什么似的,立刻搂抱起弟弟,把头靠着弟弟滚烫的烂花脸儿说:
“不走!我不会走!我还是要俺们弟弟,不要小栓子,不要小丫头子!”跟着,她的眼圈可红了,弟弟在她的拍哄中渐渐睡着了。
前几天,一个管宋妈叫大婶儿的小伙子来了,他来住两天,想找活儿做。他会用铁丝给大门的电灯编灯罩儿,免得灯泡被贼偷走。宋妈问他说:
“你上京来的时候,看见我们小栓子好吧?”
“嗯?”他好像吃了一惊,瞪着眼珠,“我倒没看见,我是打刘村我舅舅那儿来的!”
“噢,”宋妈怀着心思地呆了一下,又问:“你打你舅那儿来的,那,俺们丫头给刘村的金子他妈奶着,你可听说孩子结实吗?”
“哦?”他又是一惊,“没没听说。准没错儿,放心吧!”
停了一下他可又说:
“大婶儿,您要能回趟家看看也好,三、四年没回去啦!”
等到这个小伙子走了,宋妈跟妈妈说,她听了她侄子的话,吞吞吐吐的,很不放心。
妈妈安慰她说:
“我看你这侄儿不正经,你听,他一会儿打你们家来,一会儿打他舅舅家来。他自己的话都对不上,怎么能知道你家孩子的事呢!”
宋妈还是不放心,她说:
“我打今年个一开年心里就老不顺序,做了好几回梦啦!”
她叫了算命的来给解梦。礼拜那天又叫我替她写信。她老家的地名我已经背下了:顺义县牛栏山冯村妥交冯大明吾夫平安家信。
“念书多好,看你九岁就会写信,出门丢不了啦!”
“信上说什么?”我拿着笔,铺一张信纸,逞起能来。
“你就写呀,家里大小可平安?小栓子到野地里放牛要小心,别尽顾得下水里玩。我给做好了两双鞋一套裤褂。丫头子那儿别忘了到时候送钱去!给人家多道道乏。拿回去的钱前后快二百块了,后坡的二分地该赎就赎回来,省得老种人家的地。还有,我这儿倒是平安,就是惦记着孩子,赶下个月要来的时候,把栓子带来我瞅瞅也安心。还有……”
“这封信太长了!”我拦住她没完没了的话,“还是让爸爸写吧!”
爸爸给她写的信寄出去了,宋妈这几天很高兴。现在,她问弟弟说:
“要是小栓子来,你的新板凳给不给他坐?”
“给呀!”弟弟说着立刻就站起来。
“我也给。”珠珠说。
“等小栓子来,跟我一块儿上附小念书好不好?”我说。
“那敢情好,只要你妈答应让他在这儿住着。”
“我去说!我妈妈很听我的话。”
“小栓子来了,你们可别笑他呀,英子,你可是顶能笑话人!他是乡下人,可土着呢!”宋妈说的仿佛小栓子等会儿就到似的。她又看看我说:
“英子,他准比你高,四年了,可得长多老高呀!”
宋妈高兴得抱起燕燕,放在她的膝盖上。膝盖头颠呀颠的,她唱起她的歌:
“鸡蛋鸡蛋壳壳儿,里头坐个哥哥儿,哥哥出来卖菜,里头坐个姑奶,奶奶出来烧香,里头坐个姑娘,姑娘出来点灯,烧了鼻子眼睛!”
她唱着,用手板住燕燕的小手指,指着鼻子和眼睛,燕燕笑得咯咯的。
宋妈又唱那快板儿:
“槐树槐,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姑娘都来到,就差我的姑娘还没来;说着说着就来了,骑着驴,打着伞,光着屁股挽着髻……”
太阳斜过来了,金黄的光从树叶缝里透过来,正照着我的眼,我随着宋妈的歌声,斜头躲过晃眼的太阳,忽然看见远远的胡同口外,一团黑在动着。我举起手遮住阳光仔细看,真是一匹小驴,得、得、得地走过来了。赶驴的人,蓝布的半截褂子上,蒙了一层黄土。哟!那不是黄板儿牙吗?我喊宋妈:
“你看,真有人骑驴来了!”
宋妈停止了歌声,转过头去呆呆地看。
黄板儿牙一声:“窝哦!”小驴停在我们的面前。
宋妈不说话,也不站起来,刚才的笑容没有了,绷着脸,眼直直瞅着她的丈夫,仿佛等什么。
黄板儿牙也没说话,扑扑地掸他的衣服,黄土都飞起来了。我看不起他!拿手捂着鼻子。他又摘下了草帽扇着,不知道跟谁说:
“好热呀!”
宋妈这才好像忍不住了,问说:
“孩子呢?”
“上他大妈家去了。”他又抬起脚来掸鞋,没看宋妈。他的白布袜子都变黄了,那也是宋妈给做的。他的袜子像鞋一样,底子好几层,细针密线儿纳的。
我看着驴背上的大麻袋,不知里面这回装的是什么。黄板儿牙把口袋拿下来解开了,从里面掏出一大捧烤得倍儿干的挂落枣给我,咬起来是脆的,味儿是辣的,香的。
“英子,你带珠珠上小红她们家玩去,挂落枣儿多拿点儿去,分给人家吃。”宋妈说。 我带着珠珠走了,回过头看,宋妈一手收拾起四个新板凳,一手抱燕燕,弟弟拉着她的衣角,他们正向家里走。黄板儿牙牵起小叫驴,走进我家门,他准又要住一夜。他的驴满地打滚儿,爸爸种的花草,又要被糟践了。
等我们从小红家回来,天都快黑了,挂落枣没吃几个,小红用细绳穿好全给我挂在脖子上了。
进门来,宋妈和她丈夫正在门道里。黄板儿牙坐在我们的新板凳上发呆,宋妈蒙着脸哭,不敢出声儿。
屋里已经摆上饭菜了。妈妈在喂燕燕吃饭,皱着眉,抿着嘴,又摇头叹着气,神气挺不对。 “妈,”我小声地叫,“宋妈哭呢!”
妈妈向我轻轻地摆手,禁止我说话。什么事情这样重要?
“宋妈的小栓子已经死了”,妈妈沙着嗓子对我说,她又转向爸爸:“唉!”已经死了一两年,到现在才说出来,怪不得宋妈这一阵子总是心不安,一定要叫她丈夫来问问。她侄子那次来,是话里有意思的。两件事一齐发作,叫人怎么受!”
爸爸也摇头叹息着,没有话可说。
我听了也很难过,但不知另外还有一件事是什么,又不敢问。
妈妈叫我去喊宋妈来,我也感觉是件严重的事,到门道里,不敢像每次那样大声吆喝她,我轻轻地喊:
“宋妈,妈叫你呢!”
宋妈很不容易地止住抽噎的哭声,到屋里来。妈对她说:
“你明天跟他回家去看看吧,你也好几年没回家了。”
“孩子都没了,我还回去干么?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宋妈红着眼狠狠地说;并且接过妈妈手中的汤匙喂燕燕,好像这样就表示她呆定在我们家不走了。
“你家丫头子到底给了谁呢?能找回来吗?”
“好狠心呀!”宋妈恨得咬着牙,“那年抱回去,敢情还没出哈德门,他就把孩子给了人,他说没要人家钱,我就不信!”
“给了谁,有名有姓,就有地方找去。”
“说是给了一个赶马车的,公母俩四十岁了没儿没女的,谁知道是真话假话!”
“问清楚了找找也好。”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宋妈成年跟我们念叨的小栓子和丫头子,这一下都没有了。年年宋妈都给他们两个做那么多衣服和鞋子,她的丈夫都送给了谁?旧花棉被里裹着的那个小婴孩,到了谁家了?我想问小栓子是怎么死的,可是看着宋妈的红肿的眼睛,就不敢问了。
“我看你还是回去。”妈妈又劝她,但是宋妈摇摇头,不说什么,尽管流泪。她一匙一匙地喂燕燕,燕燕也一口一口地吃,但两眼却盯着宋妈看。因为宋妈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
宋妈照样地替我们四个人打水洗澡,每个人的脸上、脖子上扑上厚厚的痱子粉,照样把弟弟和燕燕送上了床。只是她今天没有心思再唱她的打火链儿的歌儿了,光用扇子扑呀扑呀扇着他们睡了觉。一切都照常,不过她今天没有吃晚饭,把她的丈夫扔在门道儿里不理他。他呢,正用打火石打亮了火,巴达巴达地抽着旱烟袋。小驴大概饿了,它在地上卧着,忽然仰起脖子一声高叫,多么难听!黄板儿牙过去打开了一袋子干草,它看见吃的,一翻滚,站起来,小蹄子把爸爸种在花池子边的玉簪花给踩倒了两三棵。驴子吃上干草子,鼻子一抽一抽的,大黄牙齿露着。怪不得,奶妈的丈夫像谁来着,原来是它!宋妈为什么嫁给黄板儿牙,这蠢驴!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朝窗外看去,驴没了,地上留了一堆粪球,宋妈在打扫。她一抬头看见了我,招手叫我出去。
我跑出来,宋妈跟我说:
“英子,别乱跑,等会跟我出趟门,你识字,帮我找地方。”
“到哪儿去?”我很奇怪。
“到哈德门那一带去找找”说着她又哭了,低下头去,把驴粪撮进簸箕里,眼泪掉在那上面,“找丫头子。”
“好的。”我答应着。
宋妈和我偷偷出去的,妈妈哄着弟弟他们在房里玩。出了门走不久,宋妈就后悔了:
“应当把弟弟带着,他回头看不见我准得哭,他一时一刻也没离开过我呀!” 就是为了这个,宋妈才一年年留在我家的,我这时仗着胆子问:
“小栓子怎么死的?宋妈。”
“我不是跟你说过,冯村的后坡下有条河吗……”
“是呀,你说,叫小栓子放牛的时候要小心,不要就顾得玩水。”
“他掉在水里死的时候,还不会放牛呢,原来正是你妈妈生燕燕那一年。”
“那时候黄板嗯,你的丈夫做什么去了?”
“他说他是上地里去了,他要不是上后坡草棚里耍钱去才怪呢!准是小栓子饿了一天找他要吃的去,给他轰出来了。不是上草棚,走不到后坡的河里去。”
“还有,你的丈夫为什么要把小丫头子送给人?”
“送了人不是更松心吗?反正是个姑娘不值钱。要不是小栓子死了,丫头子,我不要也罢。现在我就不能不找回她来,要花钱就花吧。”宋妈说。
我们从绒线胡同穿过兵部洼,中街,西交民巷,出东交民巷就是哈德门大街。”我在路上忽然又想起一句话。
“宋妈,你到我们家来,丢了两个孩子不后悔吗?”
“我是后悔,后悔早该把俺们小栓子接进城来,跟你一块儿念书认字。”
“你要找到丫头子呢,回家吗?”
“嗯。”宋妈瞎答应着,她并没有听清我的话。
我们走到西交民巷的中国银行门口,宋妈在石阶上歇下来,过路来了一个卖吃的也停在这儿。他支起木架子把一个方木盘子摆上去,然后掀开那块盖布,在用**的面粉做一种吃的。
“宋妈,他在做什么?”
“啊?”宋妈正看着砖地在发愣,她抬起头来看看说:
“那叫驴打滚儿。把黄米面蒸熟了,包黑糖,再在绿豆粉里滚一滚,挺香,你吃不吃?”
吃的东西起名叫“驴打滚儿”,很有意思,我哪有不吃的道理!我咽咽唾沫点点头,宋妈掏出钱来给我买了两个吃。她又多买了几个,小心地包在手绢里,我说:“是买给丫头子的吗?”
出了东交民巷,看见了热闹的哈德门大街了,但是往哪边走?我们站在美国同仁医院的门口。宋妈的背,汗湿透了,她提起竹布褂的两肩头抖落着,一边东看看,西看看。
“走那边吧”,她指指斜对面,那里有一排不是楼房的店铺。走过了几家,果然看见一家马车行,里面很黑暗,门口有人闲坐着。宋妈问那人说:
“跟您打听打听,有个赶马车的老大哥,跟前有一个姑娘的,在您这儿吧?”那
人很奇怪地把宋妈和我上下看了看:
“你们是哪儿的?”
“有个老乡亲托我给他带个信儿。”
那人指着旁边的小胡同说:
“在家哪,胡同底那家就是。”
宋妈很兴奋,直向那人道谢,然后她拉着我的手向胡同里走去。这是一条死胡同,走到底,是个小黑门,门虽关着,一推就开了,院子里有两三个孩子在玩土。
“劳驾,找人哪!”宋妈喊道。
其中一个小孩子便向着屋里高声喊了好几声:
“姥姥,有人找。”
屋里出来了一位老太太,她耳朵聋,大概眼睛也快瞎了,竟没看见我们站在门口,孩子们说话她也听不见,直到他们用手指着我们,她才向门口走来。宋妈大声地喊:
“你这院里住几家子呀?”
“啊啊,就一家。”老太太用手罩着耳朵才听见。
“您可有个姑娘呀!”
“有呀,你要找孩子他妈呀!”她指着三个男孩子。
宋妈摇摇头,知道完全不对头了,没等老太太说完,便说:
“找错人了!”
我们从哈德门里走到哈德门外,一共看见了三家马车行,都问得人家直摇头。我们就只好照着原路又走回来,宋妈在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半天才想起什么来,说:“英子,你走累了吧?咱们坐车好不?”
我摇摇头,仰头看宋妈,她用手使劲捏着两眉间的肉,闭上眼,有点站不稳,好像要昏倒的样子。她又问我:
“饿了吧?”说着就把手巾包打开,拿出一个刚才买的驴打滚儿来,上面的绿豆粉已经被黄米面湿溶了。我嘴里念了一声:“驴打滚儿!”接过来,放在嘴里。
我对宋妈说:
“我知道为什么叫驴打滚儿了,你家的驴在地上打个滚起来,屁股底下总有这么一堆。”我提起一个给她看,“像驴粪球不?”
我是想逗宋妈笑的,但是她不笑,只说:
“吃罢!”
半个月过去,宋妈说,她跑遍了北京城的马车行,也没有一点点丫头子的影子。
树荫底下听不见冯村后坡上小栓子放牛的故事了;看不见宋妈手里那一双双厚鞋底了;也不请爸爸给写平安家信了。她总是把手上的银镯子转来转去地呆看着,没有一句话。
冬天又来了,黄板儿牙又来了。宋妈让他蹲在下房里一整天,也不跟他说话。这是下雪的晚上,我们吃过晚饭挤在窗前看院子。宋妈把院子的电灯捻开,灯光照在白雪上,又平又亮。天空还在不断地落着雪,一层层铺上去。宋妈喂燕燕吃冻柿子,我念着国文上的那课叫做《雪》的课文:
一片一片又一片,
两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
飞入芦花都不见。
老师说,这是一个不会做诗的皇帝做的诗,最后一句还是他的臣子给接上去的。但是念起来很顺嘴,很好听。
妈妈在灯下做燕燕的红缎子棉袄,棉花撕得小小的、薄薄的,一层层地铺上去。妈妈说:“把你当家的叫来,信是我叫老爷偷着写的,你跟他回去吧,明年生了儿子再回这儿来。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小栓子和丫头子,活该命里都不归你,有什么办法!你不能打这儿起就不生养了!”
宋妈一声不言语,妈妈又说:
“你瞧怎么样?”
宋妈这才说:
“也好,我回家跟他算帐去!”
爸爸和妈妈都笑了。
“这几个孩子呢?”宋妈说。
“你还怕我亏待了他们吗?”妈妈笑着说。
宋妈看着我说:
“你念书大了,可别欺侮弟弟呀!别净跟你爸爸告他的状,他小。”
弟弟已经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现在很淘气,常常爬到桌子上翻我的书包。
宋妈把弟弟抱到床上去,她轻轻给弟弟脱鞋,怕惊醒了他。她叹口气说:“明天早上看不见我,不定怎么闹。”她又对妈妈说:“这孩子脾气强,叫老爷别动不动就打他;燕燕这两天有点咳嗽,您还是拿鸭梨炖冰糖给她吃;英子的毛窝我带回去做,有人上京就给捎了来;珠珠的袜子都该补了。还有,……我看我还是……唉!”宋妈的话没有说完,就不说了。
妈妈把折子拿出来,叫爸爸念着,算了许多这钱那钱给她;她丝毫不在乎地接过钱,数也不数,笑得很惨:
“说走就走了!”
“早点睡觉吧,明天你还得起早。”妈妈说。
宋妈打开门看看天说:
“那年个,上京来的那天也是下着鹅毛大雪,一晃儿,四年了!”
她的那件红棉袄,也早就拆了;旧棉花换了榧子儿,泡了梳头用;面子和里子,给小栓子纳鞋底了。
“妈,宋妈回去还来不来了?”我躺在床上问妈妈。
妈妈摆手叫我小声点儿,她怕我吵醒了弟弟,她轻声地对我说:
“英子,她现在回去,也许到明年的下雪天又来了,抱着一个新的娃娃。”
“那时候她还要给我们家当奶妈吧?那您也再生一个小妹妹。”
“小孩子胡说!”妈妈摆着正经脸骂我。
“明天早上谁给我梳辫子?”我的头发又黄又短,很难梳,每天早上总是跳脚催着宋妈,她就要骂我:“催惯了,赶明儿要上花轿也这么催,多寒碜!”
“明天早点儿起来,还可以赶着让宋妈给你梳了辫子再走。”妈妈说。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听见窗外沙沙的声音,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赶快起床下地跑到窗边向外看。雪停了,干树枝上挂着雪,小驴拴在树干上,它一动弹,树枝上的雪就被抖落下来,掉在驴背上。
我轻轻地穿上衣服出去,到下房找宋妈,她看见我这样早起来,吓了一跳。我说:
“宋妈,给我梳辫子。”
她今天特别的和气,不唠叨我了。
小驴儿吃好了早点,黄板儿牙把它牵到大门口,被褥一条条地搭在驴背上,好像一张沙发椅那么厚,骑上去一定很舒服。
宋妈打点好了,她用一条毛线大围巾包住头,再在脖子上绕两绕。她跟我说:
“我不叫你妈了,稀饭在火上炖着呢!英子,好好念书,你是大姐,要有个样儿。”说完她就盘腿坐在驴背上,那姿势真叫绝!
黄板儿牙拍了一下驴屁股,小驴儿朝前走,在厚厚雪地上印下了一个个清楚的蹄印儿。黄板儿牙在后面跟着驴跑,嘴里喊着:“得、得、得、得。”
驴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铃铛,在雪后的清新空气里,响得真好听。
英子的爸爸也因肺病去世,英子因为爸爸的离开,体会到了自己的责任,觉得自己长大了。
主人公英子是一个善良、聪明、大胆,5、6岁的小女孩。生活在北京胡同里,以充满童真的眼光观察着世界,关注着她周围的各色人等。最终在小学毕业典礼上,爸爸因病离世,英子意识到,自己长大了。
扩展资料:
《城南旧事》描写了20世纪20年代末北京城南一座四合院里一家普通人的生活,通过小姑娘英子童稚的眼睛,来看当时北京形形色色和许许多多的人和事,文章中的人物最后都离小英子而去,表达了告别童年的悲伤和怀念的情感。
向世人展现了大人世界的悲欢离合,有种说不出的天真,却道尽人世复杂的情感。通过看似狭小的描写,却反映了当时北京的整个历史面貌,有极强的社会意义。带领人们重温了当年那笼罩着愁云惨雾的生活。
小英子作为一个主要人物出现在文章中,当她发现大人们的良好愿望与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反差时,她天真善良的幼小心灵就愈发显得孱弱。缠绕在文章中那种无往不复的悲剧轮回也就更加令人触目和深省。
麝月
麝月,《红楼梦》中人物,是主人公贾宝玉身边一等丫鬟。她的脾气秉性与袭人相似。宝玉宝钗落魄后依然还有麝月在身边服侍,这自然是八十回后故事。但是即便是这样宝玉依然离开二人,出家为僧。麝月是陪伴宝玉作完红楼一梦的最后一个人物。
人物简介
麝月,《红楼梦》中人物,是主人公贾宝玉身边的一等丫鬟。她的 脾气秉性与袭人相似,但涉及麝月的描写较另一个丫头袭人则少了很多,乍看也象是袭人的影子。
脂砚批语:“闲上一段女儿口舌,却写麝月一人,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小敝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
人物特点
麝月是宝玉身边一等丫鬟(丫鬟也分一等二等,不细论)。按照第五回众丫鬟的排序“袭人、晴雯、麝月,秋纹”,她并不突出。再看文中写她是“公然又是一个袭人”,可见她的脾气秉性与袭人相似。袭人的笔墨在前八十回的《石头记》里比较多,涉及麝月的则少了很多,乍看到象是袭人的影子。曹雪芹写大观园每个女儿都有她的一段笔墨。如果不是脂砚批语的出现,这将是一个就此被埋没了这个好女儿。一则批语最能说明问题:“闲上一段女儿口舌,却写麝月一人,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小敝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 可见宝玉宝钗落魄后依然还有麝月在身边服侍,这自然是八十回后故事。但是即便是这样宝玉依然离开二人,出家为僧。
麝月的存在对宝玉是极为关键的。“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节里,麝月所掣花签为“荼縻”花,题为“韶华胜极”。“韶华”是指人的青春年华,“胜极必落”则突出美好的时光马上过去。宝玉觉得不吉利,所以会把签藏起来不让大家看。签中又引用宋代王淇《春暮游小园》里的诗句“开到荼縻花事了”,则表明良辰美景就要结束。
荼縻花是最晚才开的花,有苏轼诗:“荼靡不争春,寂寞开最晚”。曹雪芹以花喻女儿,用荼縻花则表明“诸芳尽”。正好印证麝月是陪伴在宝玉身边最后的女儿。
《尔雅-释草》里记载“荼,苦菜”。所以也有“荼毒”这样的词语。苦则预示宝玉日后的生活是艰苦的,正如批语里提到宝玉后来“寒冬噎酸齑”,苦不堪言。因佛教里说荼縻是来生的花,所以也叫“佛见笑”。佛见笑有意预示宝玉最后大彻大悟,出家为僧。又因为其花色象黄酒,也称为酴醾,这样的称呼暗合宝玉题蘅芜院的对联中“睡足酴醾梦也香”。“酴醾”就是荼縻花酿的酒(古时四川酿酒),西汉的扬雄在《蜀都赋》中称为“酴清”,既是此种酒。这样一来所联系的伏笔则很明显了,麝月是陪伴宝玉作完红楼一梦的最后一个人物。
角色选段
吵架高手”麝月:探春的丫鬟版
怡红院的几个丫鬟,晴有林风,袭乃钗副,芳官肖湘云,麝月似探春。凤姐赞待书那句“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探春冷笑道:“我们作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说待书,不如说麝月更妥当。
晴雯撵坠儿,坠儿的母亲来和晴雯吵架,责说晴雯背地里叫唤“宝玉”这个名字,晴雯急红了脸,直接吵将起来:“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
“使力不使心”的红色吵架,为吵架而吵架,以吵架对吵架,永远解决不了问题。麝月先用话压住,讲的不是理,是身份:“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
再说出道道来,说是道道,还是自家的身分:“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 最后还不忘羞辱一番:“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更叫小丫头子来:“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 弄得坠儿娘无言可对,只得带来坠儿去。
后来轮到芳官的干娘何婆欺负芳官,袭人息事宁人,自拿了洗头的家当给芳官,不料羞得何婆责打芳官:“没良心,花掰我克扣你的钱。” 晴雯性子火爆,直接开骂:“你老人家太不省事。你不给他洗头的东西,我们饶给他东西,你不自臊,还有脸打他。”何婆反驳:“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场我,我就打得!”
袭人有自知之明,找来麝月:“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
麝月听了,忙过来说道:“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老太太又不得闲心,所以我没回。等两日消闲了,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叫的。”说得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
两场戏,麝月左一句老太太,右一句宝玉,横批一句大家规矩,三座大山压下来,号令天下婆子,谁敢不从。总之怡红院的地盘我做主,你们跟我们不是一个档次的,闹什么闹,一边去。
没料到过了几天,何婆旧病复发,又要打亲女儿春燕,袭人倒想学麝月:“三日两头儿打了干的打亲的,还是买弄你女儿多,还是认真不知王法?”反遭何婆反击:“姑娘你不知道,别管我们闲事!都是你们纵的,这会子还管什么?”宝玉这个不中用的只知道干着急:“你只在这里闹也罢了,怎么连亲戚也都得罪起来?”
还是麝月出马,眼见大帽子不起作用,现官改现管:“去把平儿给我们叫来!平儿不得闲就把林大娘叫了来。”只一句话,那婆子满面流泪,陪尽好话,从此降服。
麝月是安分守己的,大家出去顽自己守着。麝月是体贴照顾的,体谅袭人病了,让老妈妈子们歇歇,小丫头子们顽顽。麝月是善解人意的,晴雯抱怨林之孝家唠叨,麝月确能为他人想:“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堤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
有这般的性格,又有“三言两语”的“做贼”能耐,关键时候还能挺身而出,麝月如何不得好评?如何不做姨娘?王夫人说“笨笨的倒好”,平儿单告诉麝月留心坠儿,袭人出嫁,嘱咐“好歹留着麝月”,好比萧何荐曹,元直走马。
与荼縻花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写到麝月掣签时,有一段值得玩味的文字:"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上面一枝荼縻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开到荼縻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饮三怀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
宝玉看了签为什么要犯愁?又为什么要把签藏起来?这一签到底包含着什么意思? 原来荼麻縻属于蔷薇科落叶灌木,初夏开花,花冠为重瓣,带黄白色,美丽可供观赏。历代诗人以其开花较晚,故把荼縻看作是送春之花。签上的那句诗出自宋代王淇《春暮游小园》"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荼縻花一开,意味着"三春过后诸芳尽",良辰美景就要结束了。 麝月忠厚老实,心地善良。在怡红院几个大丫头中,她受袭人"陶冶教育"影响最深。袭人不在,常常留着麝月看家,所以在王夫人的眼中,袭人和麝月视为一体,遇事往往袭麝并举,如谈到宝玉房中丫头时说:"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这就明显地把袭人,麝月与晴雯划清界线。宝玉虽然宠爱晴雯,但怡红院里的实权派丫头却是袭人和麝月。
第二十四回写元宵节晚上,袭人病了,怡红院里的众丫头都出去赌钱,只有麝月看家。宝玉叫她去玩,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玩笑岂不好?"此处有脂砚斋批曰:"全是袭人口气,所以后来代任。""代任"者,袭人的接班人也。接着有一条脂批说:"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小敝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
麝月是宝玉身边最后的一位侍婢,是送走春光最晚开的花朵,应了诗签上所说"开到荼縻花事了"。
人物关系
从名字上看,“麝月”和“檀云”,通常被认为是一对儿。
在第二十三回中,宝玉四时即事诗中的《夏夜即事》中有:“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在第七十八回的《芙蓉诔》中,有“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
“云”和“月”,似乎总是一对。在第五十回中,进入惜春的“暖香坞”之前,要经过“穿云”和“度月”:
“过了藕香榭,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边皆有过街门,门楼上里外皆嵌着石头匾,如今进的是西门,向外的匾上凿着‘穿云’二字,向里的凿着‘度月’两字。来至当中,进了向南的正门,从里边游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暖香坞’。”
看来,这两人是一对儿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是,奇怪的是,此云、此月,怎会有檀麝之香呢?
“窗明麝月开宫镜”。那次宝玉给麝月蓖头,被晴雯讥讽,宝玉说“满屋里就只她磨牙”。这时,晴雯转回来了,麝月便对着镜子里只摆手。这一段非常好看。麝月除了她的口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大约就是这一次了。
说到“麝月”,似乎总是和镜子相关联(大约是因其形如月);而“檀云”呢,似乎是指一种檀木做的梳子(大约是因其纹像云)。说起来,这“麝月”和“檀云”,其实并不是真正的云和月。
再比如“茜雪”之名。雪怎么是红色的呢?在宝玉的乞红梅诗中,有“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其中的“红雪”,是指红梅花。“茜”是红色。看来,这“茜雪”也未必是真正的雪。
袭人是花神生日。可是,这位“花”姑娘,后来却嫁给了优伶。原来,这“花神”也是假的,不过是优伶扮的。
此外,“秋纹”和“碧痕”也是一对。秋水之纹,碧水之痕,是风过后留下的痕迹,但并非“风”本身。
袭人(花)、麝月、秋纹(风)、茜雪,宝玉的丫鬟,似乎风、花、雪、月都占全了。但是,这风,这花,这雪,这月,却又是那样地不真实。
“开到荼蘼花事了”。梦醒之后,唯见一面镜子。原来,如宝玉一般,这不过是对镜一梦罢了。此镜,大约便是那面“风月宝鉴”(亦为《石头记》的别名)吧。
“晴雯”和“檀云”,二者似乎都是“云”。在有些版本中,这两人似乎是一人。可是,“檀云”不过是指梳子的质地和花纹;而“晴雯”呢,却是真正的彩云,是要和天上的明月相配的。
在“真真国”女儿诗中,有“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在我看来,这“月”,便寄托着作者的“古今之情”。因此,有香菱苦心学诗、再三咏月。“云”是为了烘托“月”的。“晴雯”谐音“情文”,大约便是因这“古今之情”所作之文吧。
彩云易散,而明月犹在。春梦云散,此情终是难了。
暗透结局
麝月名至奇,内涵丰富。《玉台新咏》云“金星与婺女争华,麝月共嫦娥竟爽”,麝月之名盖出于此。麝月本指镜子,此句指代月。书中兼用两意。《红楼》评诗“一物珍藏见至情”末句“云自飘飘月自明”,其中之月当暗指麝月。“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嫦娥就是指月。但是“麝月共嫦娥竟爽”一句必要弄清才行,因为它极有可能隐含麝月真相。
“麝月共嫦娥竟爽”之嫦娥恐有所指,湘云诗云“自是嫦娥偏爱冷”,诗是自况,由此联想,自可明白嫦娥指代湘云。“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婵娟指代海棠芭蕉,海棠自是代指湘云无疑,芭蕉,绿玉也,自是黛玉。婵娟代指月(“千里共婵娟”),又可代指美丽女子。嫦娥婚嫁不幸,所以“麝月共嫦娥竟爽”句是说,麝月和湘云一样婚姻不幸(事实上,麝月未嫁,只是袭人婚嫁,而麝月是袭人的影子耳)。
前面说到麝月代指镜子,而书中的人物麝月也的确是一面镜子,这是雪芹的艺术构思。何谓镜子?就是风月宝鉴。麝月就是风月宝鉴的幻形。看,麝月的出场是突然的,而且时间非早,于20回出现,而11回中风月宝鉴已经出现,这是很奇怪的事。风月宝鉴出场,麝月也就出场了,这不是很巧合的么?实际上,这就是作者的良苦用心。我们试想:书中介绍袭人出身,晴雯出身也有明示,独独麝月只字全无,十分罕见的现象。以麝月地位,不介绍实在令人难以接受,明显的有用心。细心的读者肯定会发现这样的现象,麝月出现时,常有镜子相伴,如同贾语村出现时宝钗必在(宝钗日后嫁给贾雨村,拙文《宝钗论》有论)一样,这就是说明,麝月和镜子有关,不待烦言。
吴世昌先生曾说麝月就是一面镜子,其论颇窥真趣。麝月正是来照贾府的衰败的,风月宝鉴有正反两面,脂砚曾举“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梦里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麝月在前八十回中皆是正面,所以前半部说的是风花雪月,后半部变故迭起,即为反照。风月宝鉴的作用就是这个。13回“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直指贾府之衰,贾瑞死是贾府败的征兆,可卿死是影射风月繁华恶兆。贾府之败由麝月做见证人,这是很可玩味的。“开到酴縻花事了”说的是酴縻花开得最晚,在群芳归位之后。“开到酴縻花事了”句出自宋代王琪《春暮游小园》诗,东坡诗云“酴縻不争春,寂寞开最晚”,正是“麝月共嫦娥竟爽”之意。任拙斋诗云“一年春事到酴縻”,其意更为明显。酴縻乃是送春之花,而酴縻正是麝月的象征。
我们看63回众人抽签的事,其先后是有顺序的。麝月在宝钗、探春、湘云、李纨之后抽签,是说湘云在他们之后死。 麝月掣签,上有“韶华胜极”四字,又注:在席各饮三杯送春。胜极岂非春之尽乎?物极必反。送春,即是送三春之意,有云“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也可互相参照。三春去,麝月必返矣。
我们分析一下“开到酴蘼花事了”句。“花事了”三字犹可玩味。花既可指群芳,又可指花袭人,其实还可指花芳官。什么事了?自是花袭人出嫁事。一到花袭人出嫁,麝月就要走了。但是脂砚有言“(袭人走时)好歹留着麝月”,可见麝月此时并不离去。那么花事了当如何解呢?无疑应想到芳官,芳官和宝玉的婚姻(详见拙文《芳官论》),宝芳婚事能够延续一段时间的(评诗云“屈从优女结三生”,优女自是芳官了),当此际麝月离去,此时袭人尚在,与蒋玉菡共同供奉宝玉(脂评“供奉宝玉夫妇终始”,可见袭人未去)。作为风月宝鉴的麝月已经照贾府落败,所以还本归真。这才是“花事了”真解。
然而风月宝鉴失而复得,这是因为宝芳婚事根本不可能顺利,因而出家,但是又还俗(见拙文《宝玉论》),所以麝月要复出,所谓复得。诗句“开到酴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梅墙”(天棘:蔓生植物,论诗者多以为名本佛家,如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据此说。连初用“天棘”一词的杜甫诗“天棘梦青丝”也是为僧而赋的。可见“花事了”后,宝玉出家(“出梅墙”)。所以雪芹的艺术构思肯定借用了王琪诗意。
麝月是镜子,然而宝玉不能忘怀回风月,固有袭人箴劝之功。作者描写袭人麝月为一对,是有匠心的,先人不知而贬抑袭人,信可悲焉。麝月使宝玉照,袭人自箴劝,天生一对贤人。袭麝二人不可尽缺,否则宝玉号呼于青埂峰下矣。麝月终不能照醒宝玉,无可奈何而去。何谓无可奈何?下面研究麝月结局。
读过红楼且细心者应当注意到晴雯和麝月的关系。晴麝处处对立,为何?且看晴雯判词“一团乌云浊雾”,乌云浊雾自然挡住麝月(明月)之光,明月乌云自当对立。其实,雪芹设计晴麝二人的艺术构思是很精巧的。有麝则晴难以逃出风月宝鉴的反面,所以晴雯死。晴雯(情文),麝月乃是风月宝鉴,所以无情,书中写的也可以看出来。晴雯是情的化身,所以引宝玉正照风月鉴,袭人因箴所以引宝玉反照风月鉴。晴雯的纯粹艺术形式存在就是阻止宝玉绝情而反照风月鉴,故而有芙蓉诔(情文),晴雯引情是书中一大机关,如同三姐引群芳归路一样。晴袭麝三人各为宝玉作引,因为所引道路不同,故晴麝两不相容,屡见屡闹。晴雯撕扇子,而为麝月不容,麝月行事又为晴雯不容。这些从纯粹的艺术形式来看,就是风月宝鉴的正反照而已。
人物评价
厚道的麝月
麝月实际上还是个实心眼的傻孩子。她虽然很听袭人的话,但又和晴雯很玩得来。晴雯生病她照顾,晴雯着急她劝解,晴雯吵架她帮忙,晴雯隔肢芳官她给按着,晴雯打坠儿她帮着拉开,一方面是可怜坠儿,另一方面当然也怕晴雯病上添气。她虽平时对晴雯的挑衅比较忍让,实际与晴雯之间却也语笑不避嫌疑,有时脏话倒比吵架用得还多。比如见晴雯撕扇子就直截了当说她“造孽”;见晴雯半夜不穿大衣跑去吓她,直骂“你死不拣好日子”“皮不冻破了你的”;见她打坠儿,便说“又作死,好了打多少打不得,这会子闹什么!”晴雯虽号称“爆炭”,却并非混不讲理,也是知恩图报善解人意的人,对于贾母,赖大家的,还有宝玉的知遇之恩一直非常感念,对于麝月的真诚友谊也很领情。虽然麝月急起来对她说话也毫不客气,但她也知道麝月是一片好意,并不还口。所以她与麝月的关系也是比较融洽的。其实这二人性情上也颇有相似之处,两人都是吵完就忘,并不记仇的人。而且骂人时也都有点冲口而出不加思索的特点。只是麝月心思较为单纯厚道,总是就事论是,口才也好,所以骂得比晴雯更加成功,并且由于被骂者心服,所以也不会记恨于她。所以麝月的人缘比晴姐姐要好得多。所以她能同时又是一个袭人,又和晴雯好。
乡野丫头(秋子岁数)是20岁左右。
秋子,乡野丫头,西瓜视频的网红,来自湖南,原来是学校的卫医,老公是县城医院医生。
乡野丫头秋子真名石秋实,是一位85后,大学毕业后也是留在了大城市里,但繁忙的工作外加距离家遥远让其过的闷闷不乐。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
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
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
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
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
脸面,不敢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
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
道: "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
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
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
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
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
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暂且别无话说。
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
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
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щ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
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
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且听细讲。方才所说的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姓王,
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
便连了宗认作侄儿。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
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认识。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
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
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
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妹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
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这刘姥姥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
亩薄田度日。今者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
来。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
杯闷酒, 在家闲寻气恼,刘氏也不敢顶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爷,
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
你皆因年小的时候,托着你那老家之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
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
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会
子也不中用。"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
成?"刘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也到底想法儿大家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
咱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作官
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
刘姥姥道: "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
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
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他,故
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们家的二**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
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
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
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
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虽说的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
脸,怎样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没的去打
嘴现世。"
谁知狗儿利名心最重,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话,
便笑接道: "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
就走一趟, 先试试风头再说。"刘姥姥道:"嗳哟哟!可是说的,‘侯门深似海',
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不妨,我
教你老人家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
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件事,我们极好的。"刘姥姥道:"我也知道
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
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倒还是舍着我
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
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那板儿才五六岁的
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刘姥姥带他进城逛去,便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刘姥姥带他进
城,找至宁荣街。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
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
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
了他一会, 便问"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
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在那墙角
下等着,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老年人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
苦耍他。"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
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去问就是了。"
刘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
卖吃的,也有卖顽耍物件的,闹吵吵三二十个小孩子在那里厮闹。刘姥姥便拉住一
个道: "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们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
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当的?"刘姥姥道:"是太太的
陪房周瑞。 "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蹿蹿的引着刘姥姥进了后
门, 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娘,有个老奶奶
来找你呢,我带了来了。"
周瑞家的在内听说, 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
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
我就忘了。请家里来坐罢。"刘姥姥一壁里走着,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
那里还记得我们呢。 "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
瑞家的又问板儿道: "你都长这们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话。又问刘姥姥:"今日还
是路过,还是特来的?"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
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
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
听如此说, 便笑说道:"姥姥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
佛去的呢。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儿:我们
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
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就破个例,给
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
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
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刘姥姥听了,罕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
就说他不错呢。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周瑞家的道:"这自然的。如今太
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就推过去了,都是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
可不会太太,倒要见他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全仗嫂
子方便了。 "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
用我说一句话罢了, 害着我什么。"说着,便叫小丫头到倒厅上悄悄的打听打听,
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
刘姥姥因说: "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
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
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
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
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了,二
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
一下来他吃饭是个空子,咱们先赶着去。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再
歇了中觉, 越发没了时候了。"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
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处来。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
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凤姐的一个心
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 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
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日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
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
来, 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周瑞家的听了,方出去引他两个进入院来。上了正房
台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
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此时惟点
头咂嘴念佛而已。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平儿
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
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
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了。于是让刘姥姥
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了茶来吃茶。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
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幌。刘
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
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
们齐乱跑, 说:"奶奶下来了。"周瑞家的与平儿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等着,是
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ъл,渐入
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
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
忽见二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
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忽见周瑞
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于是带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
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会,方过这边屋里来。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
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痰盒。那
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
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
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
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
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
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
了数拜, 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起来,别拜罢,请坐。我年轻,
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
那姥姥了。 "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了。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
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儿笑道: "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
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
家道艰难, 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象。"
凤姐儿笑道: "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了穷官儿,谁家有什
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
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道:
"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儿呢就回,看怎么说。"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
回话。 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
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了,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什么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
"凤姐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
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
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
分。 "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
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欲待不说,今日又
所为何来? 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只是大远的奔了
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的小
大爷进来了。 "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
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
美服华冠。 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
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
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
给了人了。"贾蓉听着,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
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也没见你们,王家
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
贾蓉笑道: "那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
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房的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说:"
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 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
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
出了半日的神, 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
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
这里刘姥姥心神方定, 才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
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
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来?打发咱们作煞事来?
只顾吃果子咧。"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
了。"因问周瑞家的:"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刘姥姥忙说道:"一早就往这
里赶咧, 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
一桌客饭来, 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
姐, 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房里来。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他
才回了太太, 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
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
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
了他。便是有什么说的,叫奶奶裁度着就是了。"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
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时, 刘姥姥已吃毕了饭,拉了板儿过来,м舌咂嘴的道谢。凤姐笑道:"
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
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
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知道这些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
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
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
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
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 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
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见他说的粗鄙,
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看见,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
钱来, 都送到刘姥姥的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
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钱雇车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
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一面说,
一面就站了起来。
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的,拿了银子钱,随了周瑞家的来至外面。周瑞家的道:"
我的娘啊!你见了他怎么倒不会说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
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蓉大爷才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一个
侄儿来了。"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
说的上话来呢。 "二人说着,又到周瑞家坐了片时。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
瑞家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
后门去了。正是: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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