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诗的主旨是“怅触人生,情怀历乱”。它向读者传达的是一种人生的感受、感悟和迷惘之情。诗歌约作于作者晚年,当是他回忆往事,对一生坎坷而发的感慨,尽管描写委婉,旨意朦胧,但显然有其寄托。李商隐在诗中隐去了平生所历具体之事,以缘情造物的写法,含蓄委婉地从多个不同角度抒写了自己坎坷的际遇和哀怨感伤之情,痛惜华年流逝、抱负成空。
1.比喻象征,形象鲜明。
这首诗主要运用了象征的手法来表达情感。“锦瑟”“蝴蝶”“杜鹃”“珠”“玉”象征着美好事物。
2.意蕴深厚,朦胧梦幻
《锦瑟》一诗,无论是“锦瑟”,还是“蝴蝶”“杜鹃”“珠”“玉”等,它们表现的情调心知肚明,完全意会,但究其具体,却云雾遮目,不甚明了。虽不能说李商隐开启了朦胧诗的先河,但这种艺术尝试和创新是独特的,对后世影响很大,也许,正是李商隐诗歌中表现出的这种意蕴深厚的朦胧美,才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近人梁启超曾说:“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词》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拆开来一句一句的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他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
《锦瑟》中,诗人大量借用庄生梦蝶,杜鹃啼血,沧海珠泪、良田生烟等典故,采用比兴手法,运用联想与想象,把听觉的感受,转化为视觉形象,以片段意象的组合,创造朦胧的境界,从而借助可视可感的诗歌形象来传达其真挚浓烈而又幽约深曲的深思。
《锦瑟》这首诗反映出一个衰颓没落的时代中正直而不免软弱的知识分子典型的悲剧心理:既不满于环境的压抑,又无力反抗黑暗社会;既有所追求向往,又时感空虚幻灭;既为自己的悲剧命运而深沉哀伤,又对造成悲剧中的原因感到惘然。透过这种悲剧心理,我们可以看出那个趋于没落的时代对才人志士的摧残,以及象李商隐这类封建知识分子的时代阶级的局限性和思想性格的软弱性。
锦瑟这首诗吗
锦瑟 [唐] 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xián),一弦一柱思(sì)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诗有很多种说法 对亡妻的悼念啊对政治的映射啊 但大体而言以“悼亡”和“自伤”说者为多。锦瑟本身是种古代乐器。
诗取篇首二字为题,实际上等于是一首无题诗。关于这首诗的意蕴,我们不妨认为是诗人由听奏瑟而引发的对年华的思忆和对身世的感伤。
全文翻译: 绮丽的瑟啊,为什么没有端由的有着五十根琴弦?每一根琴弦、每一根柱,在使我想起已然磲的美好岁月。这心情仿佛庄周在清晓的梦中,幻化成翩翩的蝴蝶迷离飞舞。也或许想古代蜀国君主望帝那样,将满腔心事多付给哀鸣啼血的杜鹃。当明月照耀,苍茫的大海中,我已分不清那究竟是晶莹的珍珠或鲛人的泪水。暖日暴晒,蓝田因为有美玉蕴藏,地面升起阵阵轻烟。所有的情感。不管再怎么美好,只怕都将成为记忆罢。心头浮现往日情事的时候,才觉得一片惆怅,惘然。
李商隐在《锦瑟》写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心里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呢。只是儿女情长吗,只是悼亡故人吗,只是伤怀社稷吗。都不尽然。他真正想说的是,人生的全部际遇大都相似,不论是儿女情长,朋友知己,还是仕途功名,社稷庙堂,它们大都如此:当你凝望过去的时候,过去也在凝望着你,只能望着,不能回去。人生经历过的百件万件事,遇到的千百人与物,能跟着自己一起往前走的,只能是一时一地一人一物。而其余的所有,都会树在原地凝望着你的后背,只待有一天,你也回头凝望它。
李商隐在月夜弹响了他的《锦瑟》。一曲凄婉的千古绝唱倾倒了后世无数的聆听者,历来也曾经引起过很多不同的解说和猜测,金人元好问在其《论诗绝句三十首》中便曾说过这首诗是“一篇锦瑟解人难”。
对于《锦瑟》一诗的主旨,历来歧见纷纭,有人以为这首诗的内容是咏“瑟”这种乐器的,言“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四句是分别写了瑟的适、怨、清、和四种乐调,还有人把“锦瑟”猜想做一个女子的幻化,疑为“令狐家青衣”……此外,许多人倾向于悼亡一说,认为诗人是在孤独凄凉中思念亡妻,躬自悼矣!
这首诗虽然在理性方面难于加以确切的解说,但在感性方面却极易于引起读者的感动和喜爱。诗很具感性,是因为它的形象;诗又很难懂,也是因为它只绘形象,扑朔迷离。要读懂这首诗,我以为主要应去分析诗的形象,看它给予我们的感发、感动及联想是些什么,而不必去比附事实。
本诗为李商隐的代表作之一。诗题“锦瑟”,既是取首句开头两字为题,又含有以琴瑟喻夫妇之义。首联叹华年之易逝,思旧而神伤;颔联借庄生、望帝故事,写出生离死别的无穷之悲;颈联是脍炙人口的名句,既追忆忘妇生前的明眸、美色和悲欢离合之情,又隐写现在已是可望而不可及、幻灭不可复追之痛;尾联言如此情怀,岂待今朝回忆才感到无穷怅恨,即在当时已是令人不胜怅惘,语意沉痛之极。
这首《锦瑟》,是李商隐的代表作,爱诗的无不乐道喜吟,堪称最享盛名;然而它又是最不易讲解的一篇难诗。自宋元以来,揣测纷纷,莫衷一是。 诗题“锦瑟”,是用了起句的头二个字。旧说中,原有认为这是咏物诗的,但近来注解家似乎都主张:这首诗与瑟事无关,实是一篇借瑟以隐题的“无题”之作。我以为,它确是不同于一般的咏物体,可也并非只是单纯“截取首二字”以发端比兴而与字面毫无交涉的无题诗。它所写的情事分明是与瑟相关的。 起联两句,从来的注家也多有误会,以为据此可以判明此篇作时,诗人已“行年五十”,或“年近五十”,故尔云云。其实不然。“无端”,犹言“没来由地”、“平白无故地”。此诗人之痴语也。锦瑟本来就有那么多弦,这并无“不是”或“过错”;诗人却硬来埋怨它:锦瑟呀,你干什么要有这么多条弦?瑟,到底原有多少条弦,到李商隐时代又实有多少条弦,其实都不必“考证”,诗人不过借以遣词见意而已。据记载,古瑟五十弦,所以玉溪写瑟,常用“五十”之数,如“雨打湘灵五十弦”,“因令五十丝,中道分宫徵”,都可证明,此在诗人原无特殊用意。 “一弦一柱思华年”,关键在于“华年”二字。一弦一柱犹言一音一节。瑟具弦五十,音节最为繁富可知,其繁音促节,常令听者难以为怀。诗人绝没有让人去死抠“数字”的意思。他是说:聆锦瑟之繁弦,思华年之往事;音繁而绪乱,怅惘以难言。所设五十弦,正为“制造气氛”,以见往事之千重,情肠之九曲。要想欣赏玉溪此诗,先宜领会斯旨,正不可胶柱而鼓瑟。宋词人贺铸说:“锦瑟华年谁与度?”(《青玉案》)元诗人元好问说:“佳人锦瑟怨华年!”(《论诗三十首》)华年,正今语所谓美丽的青春。玉溪此诗最要紧的“主眼”端在华年盛景,所以“行年五十”这才追忆“四十九年”之说,实在不过是一种迂见罢了。 起联用意既明,且看他下文如何承接。 颔联的上句,用了《庄子》的一则寓言典故,说的是庄周梦见自己身化为蝶,栩栩然而飞……浑忘自家是“庄周”其人了;后来梦醒,自家仍然是庄周,不知蝴蝶已经何往。玉溪此句是写:佳人锦瑟,一曲繁弦,惊醒了诗人的梦景,不复成寐。迷含迷失、离去、不至等义。试看他在《秋日晚思》中说:“枕寒庄蝶去”,去即离、逝,亦即他所谓迷者是。晓梦蝴蝶,虽出庄生,但一经玉溪运用,已经不止是一个“栩栩然”的问题了,这里面隐约包涵着美好的情境,却又是虚缈的梦境。本联下句中的望帝,是传说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后来禅位退隐,不幸国亡身死,死后魂化为鸟,暮春啼苦,至于口中流血,其声哀怨凄悲,动人心腑,名为杜鹃。杜宇啼春,这与锦瑟又有什么关联呢?原来,锦瑟繁弦,哀音怨曲,引起诗人无限的悲感,难言的冤愤,如闻杜鹃之凄音,送春归去。一个“托”字,不但写了杜宇之托春心于杜鹃,也写了佳人之托春心于锦瑟,手挥目送之间,花落水流之趣,诗人妙笔奇情,于此已然达到一个高潮。 看来,玉溪的“春心托杜鹃”,以冤禽托写恨怀,而“佳人锦瑟怨华年”提出一个“怨”字,正是恰得其真实。玉溪之题咏锦瑟,非同一般闲情琐绪,其中自有一段奇情深恨在。 律诗一过颔联,“起”“承”之后,已到“转”笔之时,笔到此间,大抵前面文情已然达到小小一顿之处,似结非结,含意待申。在此下面,点笔落墨,好象重新再“起”似的。其笔势或如奇峰突起,或如藕断丝连,或者推笔宕开,或者明缓暗紧……手法可以不尽相同,而神理脉络,是有转折而又始终贯注的。当此之际,玉溪就写出了“沧海月明珠有泪”这一名句来。 珠生于蚌,蚌在于海,每当月明宵静,蚌则向月张开,以养其珠,珠得月华,始极光莹……。这是美好的民间传统之说。月本天上明珠,珠似水中明月;泪以珠喻,自古为然,鲛人泣泪,颗颗成珠,亦是海中的奇情异景。如此,皎月落于沧海之间,明珠浴于泪波之界,月也,珠也,泪也,三耶一耶?一化三耶?三即一耶?在诗人笔下,已然形成一个难以分辨的妙境。我们读唐人诗,一笔而有如此丰富的内涵、奇丽的联想的,舍玉溪生实不多觏。 那么,海月、泪珠和锦瑟是否也有什么关联可以寻味呢?钱起的咏瑟名句不是早就说“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吗?所以,瑟宜月夜,清怨尤深。如此,沧海月明之境,与瑟之关联,不是可以窥探的吗? 对于诗人玉溪来说,沧海月明这个境界,尤有特殊的深厚感情。有一次,他因病中未能躬与河东公的“乐营置酒”之会,就写出了“只将沧海月,高压赤城霞”的句子。如此看来,他对此境,一方面于其高旷皓净十分爱赏,一方面于其凄寒孤寂又十分感伤:一种复杂的难言的怅惘之怀,溢于言表。 晚唐诗人司空图,引过比他早的戴叔伦的一段话:“诗家美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这里用来比喻的八个字,简直和此诗颈联下句的七个字一模一样,足见此一比喻,另有根源,可惜后来古籍失传,竟难重觅出处。今天解此句的,别无参考,引戴语作解说,是否贴切,亦难断言。晋代文学家陆机在他的《文赋》里有一联名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蓝田,山名,在今陕西蓝田东南,是有名的产玉之地。此山为日光煦照,蕴藏其中的玉气(古人认为宝物都有一种一般目力所不能见的光气),冉冉上腾,但美玉的精气远察如在,近观却无,所以可望而不可置诸眉睫之下,—这代表了一种异常美好的理想景色,然而它是不能把握和无法亲近的。玉溪此处,正是在“韫玉山辉,怀珠川媚”的启示和联想下,用蓝田日暖给上句沧海月明作出了对仗,造成了异样鲜明强烈的对比。而就字面讲,蓝田对沧海,也是非常工整的,因为沧字本义是青色。玉溪在词藻上的考究,也可以看出他的才华和工力。 颈联两句所表现的,是阴阳冷暖、美玉明珠,境界虽殊,而怅恨则一。诗人对于这一高洁的感情,是爱慕的、执着的,然而又是不敢亵渎、哀思叹惋的。 尾联拢束全篇,明白提出“此情”二字,与开端的“华年”相为呼应,笔势未尝闪遁。诗句是说:如此情怀,岂待今朝回忆始感无穷怅恨,即在当时早已是令人不胜惘惘了—话是说的“岂待回忆”,意思正在:那么今朝追忆,其为怅恨,又当如何!诗人用两句话表出了几层曲折,而几层曲折又只是为了说明那种怅惘的苦痛心情。诗之所以为诗者在于此,玉溪诗之所以为玉溪诗者,尤在于此。 玉溪一生经历,有难言之痛,至苦之情,郁结中怀,发为诗句,幽伤要眇,往复低徊,感染于人者至深。他的一首送别诗中说:“瘐信生多感,杨朱死有情;弦危中妇瑟,甲冷想夫筝!……”则筝瑟为曲,常系乎生死哀怨之深情苦意,可想而知。循此以求,我觉得如谓锦瑟之诗中有生离死别之恨,恐怕也不能说是全出臆断。
王蒙:一篇《锦瑟》解人难
“一篇《锦瑟》解人难”,从北宋到清代至今,许许多多学人诗家讨论李商隐的《锦瑟》,深钩广索,密析畅思,互相引用,互相启发,互相驳难,虽非汗牛充栋,亦是洋洋大观。一首仅仅五十六个字的“七律”(加题目不过五十八字,但几乎所有的解人都认为此题不过取首句头二字,相当于无题,那就是56+2-2还是五十六字了)引发出这么聪明智慧学问考证来,在诗歌研究领域,确实并不多见。
“追忆”“当时”,笔者则是在没有什么学问考证的情况下读这首诗的。少年时代,初读《锦瑟》便蓦然心动,觉得诗写得那么忧伤,那么婉转,那么雅美。那时我根本不知道望帝化杜鹃的典故,根本想不到类似“锦瑟”“玉烟”“珠泪”等字面上谈不上“隐僻”(明代诗论家高对商隐诗风的概括)的字词也连接着那么多书卷掌故,虽不能解,却能欣赏,并能背诵上口。其意境、其情绪、其形象的幽美与形式的完美、其音乐性,似乎都是可以用现代人平常人平常少年的平常心感觉到的,也是完全接受得了的。
及长及今,病中凭兴趣读了些与商隐诗与《锦瑟》有关的书文,才瞠乎于解《锦瑟》之复杂深奥纷纭。宋代刘攽提到“锦瑟”是令狐楚家丫环的名字。宋黄朝英又假托苏轼名义说此诗是咏瑟声的“适、怨、清、和”。清朱鹤龄、朱彝尊、冯洗、何焯、钱良择以及今人刘开扬先生等认为是悼亡诗。何焯、汪师韩以及今人叶葱奇、吴调公、陈永正、董乃斌及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组诸先生,则认为此诗是诗人回首生平遭际、有的还特别强调是政治遭际之作。吴调公先生明确此诗应属于“政治诗”,而须与多首属于爱情诗的《无题》相区分。叶葱奇先生认为此诗“分明是一篇客中思家之作”。程湘衡以为“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者”,就是说以此为序,概括回顾反思自己平生诗作。周振甫、钱钟书二先生亦主此说。钱先生在《谈艺录》中更具体分析锦瑟犹“玉琴”喻诗,首两句言“景光虽逝,篇什犹留”,三四句言作诗之法,五六句言“诗成之风格或境界”,七八句言“前尘回首,怅触万端”,等等。
笔者才疏学浅,不敢炒热饭而露底虚,这里只不过是想探讨一个问题:何谓解诗,何谓诗解,何谓解人,如何区分解诗的正误,如何解释一般人时人对这一难解的诗的喜爱呢
“诗无达诂”说明了解释的困难,但也没有说“诗也无诂”。诗仍然是需要解释可以解释的,不准解释于诗无补,也行不通。那么我们平常(即包括一般读者当代读者一首首诗所需要了解的)所说的对诗的解释,究竟包含着一些什么样的意思呢?
第一层应是诗的字面上的意思,每个字、词、语、句和上下文关联的意思,包括文字的谐音、转义、语气、典故。没有这方面的起码知识和判定,当然很难读一首诗。例如“此情可待成追忆”句,有解释“可待”为“岂待”之意,而我们的旧诗是不标问号或逗号的,这当然有点麻烦也颇有趣。“当时”亦有解作今时即现在时的,与彼时即过去时不同,而我们的动词又不分加不加ing或者ed。这样,“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锦瑟》最后两句,也就不好解释了。看来,字面解释亦殊不易。但一首诗能够长期流传广为流传,终应证明此诗整体字面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地方,只不过一些解释留有弹性、留有变通的余地罢了。
从字面上看,“锦瑟”就是“锦瑟”,何必是无题呢援引诗中字为题即无题么那为何不标无题呢那时又没批过“无标题”。有题又如何有的题力图把一切告诉读者,也有的题不过是个影壁,是个记号罢了。从锦瑟及其弦柱开始,写到华年,写到迷蝴蝶与托杜鹃故事,写到海、月、珠、泪与田、日、玉、烟之景观,归结为惘然之情,此诗是从锦瑟出发(是兴还是比还是赋就不能仅从字面上看了)写诗人的惘然之情的。这样说虽嫌浅俗乃至鄙陋,却应是探讨的出发点。对吗
第二层是作者的背景与写作的触发与动机,就是作者因何要写此诗。这实际上是从创作论及作家论的角度来解诗,这就需要许多历史、传记、文化背景、创作情况资料方面的积累,需要许多考据查证的功夫。如果不了解牛李党争、义山与王氏的婚姻、王氏的夭亡、商隐仕途之坎坷等情况,当然也就无法做出悼亡、感遇等推测。如不知旧版《玉溪生集》《李义山集》多以此诗为开篇,也会大大影响诗序诗忆诗论说的信心。至于令狐家是否有婢名“锦瑟”王氏是否喜奏锦瑟商隐是否精通音乐适、怨、清、和之律与偏爱锦瑟这一乐器,这就更需要过硬的材料了。所谓“聚讼纷纭”,往往偏重于这方面的歧见。
这样的对作家创作背景缘起与创作过程的研究虽然符合从孟夫子到鲁迅的“知人论世”的主张,却也有两个难处。第一,往往缺少过硬的与足够的材料,特别是古代诗人作家的情况,常常是一鳞半爪,真伪混合。因此许多见解、推测、估计,论者一厢情愿的想象的成分有可能大于科学的、合乎逻辑要求的论断的成分。如《锦瑟》乃政治诗说,根据是李商隐一生政治上坎坷失意,却并没有他写此诗抒发政治上的不平之气的任何佐证。再如令狐丫环说,究竟今天谁能论证清楚令狐家有还是无这样一个丫环呢即使确有这样一个丫环,又怎样论证《锦瑟》一定是为她而写呢即使令狐家绝无此婢,又怎样论证李商隐毕生不可能遇到过一个名锦瑟的女子,引起他爱情上的怅然惘然之情呢或谓“若说是一时遇合,则起二句绝不能如此挚重”(见《李商隐诗集疏注》第2页),这话当然深有其理,但做诗不是有由此及彼的“兴”法吗从一个无缘相爱相处而又给自己以美好印象的女子身上联想起自己的爱情生活爱情苦闷,联想起自己一生爱情上事业上政治上的不如意,这又为何不可想象呢这里,不论是全称的肯定判断或否定判断,似乎前提都还不充分。纷纭聚讼的结果肯定是莫衷一是。
第二,即使作家死而复生,陈述讲明自己的写作缘起和过程,又如何呢即使我们的论者掌握了可靠的“海内孤本”“独得之秘”,以至能相当详尽准确地复述作家的写作情况,这些材料与论断的传记学史学意义仍然会大于它们的文学意义。我国古典诗作中,题明写作缘起的并不少,如王勃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为人熟知,除了专门家谁又在意王勃此诗具体对象呢“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联,概括性强,气势也好,其文学意义社会乃至政治意义不知超过送少府外放做官多少倍!再如“访×××不遇”这一类的诗题,又怎能概括得了诗的具体意蕴?一个作家的写作缘起很具体很微小很明确,但是一篇感人的作品却往往包含着巨大深刻的内容,包含着作家本人的人格、修养、追求和毕生经验,包含着作家所处时代、国家民族地域许多特征,其内涵甚至大大超过作家自己所意识到的,这不已是很普通的常识了吗现在回过头来说《锦瑟》,即使证明它确实是写一个女子或一张瑟或瑟乐演奏的适、怨、清、和,又能给《锦瑟》这首诗增加或贬损多少东西呢
第三层,对于一般读者来说,最重要的是诗的内涵,诗的意蕴。这既与作家创作缘起有关,又独立于作家意愿之外。拿《锦瑟》来说,则是它的意境、形象、典故和精致完美的语言与形式。一般读者喜爱这首诗、阅读吟哦背诵这首诗,应该说首先还是由于美的吸引。它的意境美、形象美、用事美、语言美、形式美是充满魅力的。其次会着迷于它的惘然之情,它的迷离之境,它的蕴藉之意。“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两句琅琅上口,文字幽雅却绝不艰深。从锦瑟、起兴回忆起过往的年华,这个基本立意实在并不费解。“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回忆之中产生了(或弥漫了、笼罩了)类似庄生化蝶不知己身何物的迷惑,回忆之中又萌发了类似化为杜鹃的望帝的春心。或解为去回忆那种类似庄生梦蝶杜宇化鹃的内心经验,也可以。就是说,这里表达的是一种失落感与困惑感,更是一种幻化感:庄生化蝶,望帝化鸟,幻化不已。
失什么惑什么化什么诗人没有说,一般读者亦不必强为之说。华年之思化为诗篇,生化为死,青年化为老年,胸有大志化为一事无成,爱情的追求化为失却都说得通。“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神游沧海蓝田,神交明月暖日,神感珠泪玉烟,又寥廓又寂寞,又悲哀(泪嘛)又温暖,又高贵(珠、玉、月、日)又无奈(有泪生烟,都是自在的与无为的啊),又阔大(海、蓝田)又深幽(泪也烟也转瞬逝去也终无用场也)又艳丽;又迷离又生动(孤立地解释中间四句其实是生动的),又阻隔(神秘)又亲切。这是什么呢,当然不是咏田咏海,咏珠咏玉,不是咏瑟咏物,而是吟咏自己的内心世界,自己的精神生活,自己的内心感受。内心不过方寸之地,所以此诗虽有海田日月字样并不令人觉得诗人在铺陈扩张,此诗并无宏伟气魄。内心又是包容囊括宽泛的,其中不但有庄生望帝,蝴蝶杜鹃,沧海日月珠玉,而且有爱情,有艺术有诗,有生平遭际,有智慧有痛苦有悲哀,其核心是一个情字,所以结得明明白白:“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写惘然之情。为什么惘然因为困惑、失落和幻化的内心体验,因为仕途与爱情上的坎坷,因为漂泊,因为诗人的诗心及自己的诗的风格。更因为它把诗人的内心世界写得太幽深了。
一种浅层次的喜怒哀乐是很好回答为什么的,是“有端”可讲的:为某人某事某景某地某时某物而愉快或不愉快,这是很容易弄清的。但是经过了丧妻之痛、漂泊之苦、仕途之艰、诗家的呕心沥血与收获的喜悦及种种别人无法知晓的个人的感情经验内心经验之后的李商隐,当他深入再深入到自己内心深处再深处之后,他的感受是混沌的、一体的,概括的、莫名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因而是略带神秘的;这样一种感受是惘然的与“无端”的。这种惘然之情惘然之感是多次和早就出现在他的内心生活里,如今以锦瑟之兴或因锦瑟之触动而“追忆”之抒写之么(我倾向于此说)或是从锦瑟(不论是一件乐器,两个字,类似“玉琴”的一个借喻典故或一个女子的名字,一个女子)得到即时——“当时”的灵感冲击从而获得了幽美婉转的惘然之情对这两种可能的解释各人又如何能是此非彼呢
此诗首二句与尾二句其实还是相当明白的。有了“思华年”做向导,有了“情惘然”做总结,也就不至于聚讼于庄生望帝沧海蓝田之间了。思华年思出了蝴蝶杜鹃泪珠烟玉,情惘然惘成了“迷”、“托”、有珠泪之沧海与生玉烟之蓝田。鄙陋之见,能无太廉价及少学乏术之讥乎
第四层是欣赏者个人的独特的补充与体会或者某种情况下的特殊发挥。例如我在六十年代就对引用晏殊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来讲国际政治大为叹服。情种从《锦瑟》中痛感情爱,诗家从《锦瑟》中深得诗心,不平者从《锦瑟》中共鸣牢骚,久旅不归者吟《锦瑟》而思乡垂泪;这都是赏家与作者的合作成果。我们还可以设想,知乐者认为此是义山欣赏一曲锦瑟独奏时的感受——如醉如痴,若有若无,似烟似泪,或得或失。除了音乐,哪种艺术能这样深入地却又是浑然地打动它的欣赏者呢这恐怕可以说得通。我们还可以设想一个旅行家、一个大地与太空的漫游者在他晚年时候对他的漫游生活的回忆。再设想一个爱因斯坦式的科学家从这首诗中获得做学问的体味吧——何自然万物之无端也,以有涯逐无涯,何光阴之促迫!功成业就而两鬓已斑,未竟之志虽有春心已无青春年少矣!或功未成业未就而此身非有,鸟乎蝶乎,将有托乎茫茫广宇,人类智慧之珠上凝结着多少泪水!还有多少科学真理如美玉而埋在蓝田之下,人们略察端倪如玉之或有之烟,何时能开掘出来呢一切科研成果都需要时间长河的冲刷淘洗,即时即地,谁又能判断吾人之科学新说的价值故而哪个智者又能不惘然呢?
这样说下去或有似相声《歪批三国》之嫌,但笔者虽然性喜调侃意却不在调侃。我只是想肯定李商隐的《锦瑟》为读者、为古今中外的后人留下了极大极自由的艺术空间,当然大而无当亦不佳,组合这艺术空间的一句句诗其实是很巧妙很贴切很有情有象的。八句诗如八根柱子,读者完全可以在这八根柱子建造的殿堂里流连徘徊,自得其乐。
第五层则是对《锦瑟》做学问研究。因《锦瑟》而及李商隐全人全诗,因一诗而及我国的与世界的诗的宝库诗的海洋文学的海洋,因一词一典而及天文地理历史政治哲学宗教语言音韵直到自然科学,那当然是研究不完的。此是以学问而解诗乎抑或因由一诗而弘扬学问乎到那时《锦瑟》真是起兴了,起中外之才智而兴古今之学识,大哉学问,真无涯而壮观也!吾人自当望洋而兴赞叹!
顺便说一句,按五层之说,有许多明白如话的诗,至少前三层很容易统一。“床前明月光……”就不必解释得这么复杂,也没有这么多争论和学问,同样是好诗,而且是更普及的好诗。本文没有偏爱乃至倡导隐僻之诗的意思,也没有把“五层”割裂的意思。
一九九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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