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人间词话·方回少真味》经典解读
方回少真味
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瞻,惜少真味。
读到这一则的时候,王国维对贺铸的批评,叫我有些迷惑了。他觉得贺铸的词和明清的两个一般词人的水平一样,不过是玩弄些语言文字上的技巧,词在内容上缺乏真情实感。
在大学,读过贺铸最出名的《青玉案》,那时还怀揣着少女心事,读到“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里,我是暗自欣喜,很为这个有一番温柔之心的人记挂几许。“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此句以闲愁试问,以不尽一川之烟草,满城漫天之风絮,梅子黄时的细雨作答。不答闲愁,所出之景,尽是无边之轻愁,这样的愁,恰似少女之愁、伤春之愁,也正是唯美之愁。
有着这样一颗善于捕捉细腻的温柔之心的人,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贺铸似乎和温庭筠有些相似之处,虽说怀着一颗温柔的才子心,却是相貌丑陋,有“贺鬼头”的外号,就是说贺铸的这个头丑得和鬼没什么分别。
而在文学史上,贺铸应该算得上是文学大家、北宋词人,按照王国维尊北贬南的观点,贺铸这个时候竟然落到了和明清词人相提并论的地位,我真是有点不理解王国维此时的想法。
王国维觉得贺铸的词缺少真情,恰恰相反,我觉得贺铸的词是情深义重,大概是性格的原因,贺铸外表粗犷,性格上颇有侠义之感,或许正是这外在的大大咧咧,导致词人有些细腻的情感只能含蓄表达,情真却不外露。我们来欣赏他的名作《踏莎行》:
踏莎行
贺铸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真乃锦口绣心,能够将自己的心思写得如此含蓄,尽管是含蓄却又是如此的真实。这般真实的幽怨,即便面前是个丑姑娘,你也会不好意思去拒绝她的心意的。因为这里面的情感含蓄不造作,真诚倾吐的交谈怎会叫人心生反感呢?
这里实写是在歌咏荷花,口吻却似一个怨女。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前三句写荷花的生长之地在杨柳之地,杨柳之地本就是离别伤心之地,后面的鸳鸯别浦也进一步加强了离别的伤心之意。“绿萍涨断莲舟路”再一次强调了这里不仅是离别的伤心之地,还说明到这个地方的来路也已经艰难了。更见其荷花的生长地之幽僻。“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那么下文的荷花盛开不被人欣赏,也就是必然的了。狂蜂浪蝶自是不会欣赏荷花的幽香,那么荷花只有褪去红衣,芳华老去了,红衣脱尽,花后的莲子本身就是苦的。这里贺铸非常巧妙地将外物本身和情感结合得天衣无缝。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荷花好像在和诗人倾诉自己的经历,这里其实想倾诉的恰恰是诗人自己,借荷花之口,将自己的心事阐述出来。
“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的幽怨之意,借着荷花之口道出来。不愿意在争荣的时节去谋取,而自身的才华也被自己的这一种洁身自好而耽误了。只落得花残叶尽的凄凉。这一份被误解了的高洁,在这混沌浊世举步维艰。说到举步维艰,实质是还未行远,就已经被阻断步伐了。这样的幽怨是别样珍贵的,很多人会将贺铸的这份精神,联系到屈原的高洁。
还有一首贺铸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样是悼念亡妻的词,比起苏轼悼念亡妻的《江城子》毫不逊色:
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
贺铸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全词用语也并非就如王国维所说的华瞻,反而用词是极其朴素的。
最打动人心的是最后一句:“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在这样一个孤寂的雨夜,想起了妻子以前帮自己挑灯补衣的场景。文字丝毫没有华丽之感,但是一读起来,便觉得双泪流。
比起苏轼的“小轩窗,正梳妆”更具有浓烈的生活气息,苏轼的怀想更多的还是浪漫的性质,而贺铸的更多的是患难夫妻的恩爱之深。贺铸怀想的能够给予自己这样一份情意的那个人已经永远地不在了。
注
华瞻,言文学作品辞藻富丽多彩。
李攀龙,历城(今山东济南)人,明代诗人。
王士禛,新城(今山东桓台)人,清代诗人。
王国维《人间词话·贵在静中得》经典解读
贵在静中得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此则评论看似没有王国维先生的喜好在里面,其实在上一则里已经有所暗示,正如王国维先生所提:“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这一则,粗看起来,好似王国维先生对于自己先前提到的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喜好又将其态度模糊化。实质上是没有,此则后两句:“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所说的有我之境也是在由动到静的时候才能够得到的。人被欲望逼到一定的极限,那么这时的情感表达必定是对之前激动的状态以静的方式使其得到,于是我们才能得到这样一种用静的方式来表达人生悲喜的动。
写字本身就是思。
人生若是挣扎于欲望,必定是动的,虽说宏壮,却也揪心折磨,有着人生悲欢离合的复杂;而静就是一种优美了,超越了欲望折磨之后的平静,这样的静不是麻木,而是成熟与超脱,自由静穆的面容,不管那容颜有多苍老,他都充满着典雅和高贵。
王国维《人间词话·看尽洛阳花》经典解读
看尽洛阳花
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张爱玲有句话:“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外在的豪放之洒脱,皆因内在的情深义重。豪放却深沉含蓄,这是王国维对欧阳修《玉楼春》的感受。
先感受一下欧阳修的《玉楼春》:
玉楼春
欧阳修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开场便是一个离别的场景。喝酒送别,端起酒杯,人还未动身离开,便想问其何时归来。可是一说话就牵动了别离的伤悲,为了送别叫人记住而精心打扮的妆容被这无法抑制的泪珠打湿了。真是欲语泪先流。
这一开头的送别之景,就明显带有了深重的离别之伤,这离别之时恰是春归之际,因为下文所写的环境是洛阳城满城是花。春归之际正是大好时光,却又偏逢离别之时,离别之伤,正是春归之怅。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一句虽是在感叹离别之际的情深义重,感叹人生自是有痴情之人的,这样的遗憾似乎与风月是无关的。可是又似乎这样一句话突然出现在刚才如此悲戚的场景,有点像转移了观众的视角。似乎观众还没有被悲伤渲染够,就被拉了出来。
而这样的一句评论,却又是极其懂得这样的离别之苦恨,才推心置腹发出的。表面看起来,好像是阅尽风月后的顿悟,遣玩之至后的飞扬,其中又隐含着对人世中悲欢离合的一种无奈,对人生有种沉着的悲慨。感觉是时时在阅红尘之事,却又是早已置身世外。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评论之后,又立马回到了送别场景中来。离别抚琴赠歌,就不要再翻新的曲子了吧,这一首歌已经唱得叫人肝肠寸断了。
这样的写法,又回到了歌咏风月词的小情调之中。但是尾句又有惊喜之处,犹如峰回路转,大浪淘沙。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东风容易别。”定要将这洛城花之美丽繁盛欣赏遍尽,皆因这开始于春风之花的一片锦华终不长久。词到这里,情感上就由前面的肝肠寸断转到这里的豁达和解脱了。
离愁别绪在宋词的题材之中,往往是愁容惨淡,凄惨之声不绝于耳。但是欧阳修的《玉楼春》在最后将整体的风格摆脱了以前固定的套路,教人为之一振。
而王国维所说的“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恰恰在此表现最明显。
从词句的用词来说也可以看出,整个句子表现的洒脱豪放之情,其中“直须”一词的运用却道出了内里蕴含的情意,“直须”就是“一定要”,这情意是深厚固执的。因为这“洛城花”尽管美丽,却始终是要“尽”的,花共“春风”却要别。两人的情意再深厚,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所以越是豪放洒脱,也越是悲伤沉重。
懂得爱之情深、悲之沉重,才会在挣脱的豪放中产生一种外刚内柔的力量。
这样的情感,是懂得。欧词尤高在此。
读之,洒脱豪放、风流潇洒,却又情意绵绵,叫人唏嘘长叹。
词话原稿:
词中用代替字指的是用其他的词来代替本来的词,如用东风代替春天,西风代替春天。在诗词创作中大多数表现为用典故,即用一个意义高度浓缩的词语来表达复杂的情感,这样便可以显示作者读的书多,有文化。王静安反对这样做,他反对用代替字,因为这样的语言不利于读者理解词作的原意。
王静安举的是美成《解语花》的例子。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为北宋著名词人。原词如下:
静安说:“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替“月”耳。”“桂华流瓦”四字确实境界极佳,“桂华”代指月光,“流”则赋予月光动态美。在夜深人静的月夜,纤云散去,白亮的月光倾泻在黛瓦上,如水般流下。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画面!
静安说如此美妙的景色可惜了,因为美成用“桂华”代替了“月”字。王静安这么说是有道理的,静安论词有隔与不隔之分。作者用“桂华”代替“月”字本想让词境更加含蓄美妙,但是却隔了一层。作者读到“桂华流瓦”还要思考一下“桂华”为何物,等读者意识到了是月光才能想象到作者描绘的美景。这就不如用“月光流瓦”了,“月光”二字看似直白,但境界却不与读者隔开。
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语妙则不必代,意足则不暇代。
王静安说,这样做(代字)并不是意思达不到,而是语言不美妙。语言美妙便不需要用代字,意思表达的清楚便没空暇去代字。有时直接表达意思反而能成佳作,苏轼说:“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诚然,“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山抹微云,天连衰草”、“庭院深深深几许”确较“桂华流瓦”要语妙意足很多!
静安最后说的是秦少游的例子。有次秦观让苏轼看他的新作“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苏轼说:“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人骑马楼前过。”这并非苏轼讥笑于秦观,而是教他如何写词。在一片楼苑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人骑马急过,这样的意恐怕有些不足吧?
典故的堆砌令人生厌,读者大多喜欢语言平实、表意明确的作品。苏轼批评秦观的堆砌词语,然而他自己的词作中也有很多堆砌典故之作,不免令人感觉他在卖弄学问。宋人变革诗体的弊端也在词中表现了出来。
身在学术氛围宽松的苏门中,不知当时秦观可曾向他的老师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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