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的艺术评论中,艺术死亡成为人们动辄议论的话题,在论证乏据的时候就把黑格尔推到前台,说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曾预言:艺术必将死亡,将让位于哲学。把这个判断当成历史本身的人都是很幼稚的!关于“艺术"这个概念本身,其实至今也没有结论,而且永远也不会有实证意义上的结论。而“死亡”却是实实在在的、表达终结的词。既然我们都无法圈定艺术的范围,那么“死亡”何来呢?
有很多人在引用黑格尔的时候是基于道听途说或断章取义并非认真阅读过他的原著。黑格尔在《美学》中其实从来没有说过艺术死亡。读过黑格尔原著的人都知道,他非但没有说艺术死亡,反而是肯定艺术之发展的永恒。
黑格尔哲学的核心本体是“绝对精神”,所谓的“绝对精神”是黑格尔哲学所设定的一个世界终极本源,万物皆自那里产生,最后又回归到“绝对精神”。但此精神又非我们世俗所谓的精神。此精神是都是自己展开、自己实现的结果。但黑格尔认为,万物之根源都是精神的,这些现象都是“精神的现象”。绝对精神通过正、反、合的辩证运动,实现了完整的过程。首先,绝对精神是在纯粹的“概念”世界里面运动;第二,绝对精神从概念中把自己外化出来,形成物质世界;第三阶段、精神扬弃了自然界,结合了前两个阶段,重新回到精神的表现形式中。事实上,黑格尔所说的绝对精神乃是一种至大至广无所不能的力量,它按照正、反、合三阶段的规律不断演化和实现自我,不断地演绎出世间万物。马克思虽然不接受绝对精神,但是却接收正、反、合的辩证法。黑格尔主要是研究艺术、宗教和哲学三种意识形态。他认为,艺术、宗教和哲学均以“绝对理念”为对象。艺术以感性形象把握理念,宗教以表象把握理念,哲学则以概念把握理念。“绝对理念”在哲学中最终认识了自己,达到了主观和客观、思维与存在的同一。
黑格尔所论述的绝对精神的三个阶段在艺术方面则体现为象征型、古典型和浪漫型三个阶段。但很重要的一点,黑格尔是把艺术的逻辑发展和艺术的历史发展区分开的。上述的过程事实上是黑格尔一厢情愿的设定艺术发展的逻辑。但他并没有说历史的发展一定要象这样。也就是说黑格尔所说的艺术死亡是一种逻辑上的死亡而不是历史或现实的死亡。也就是按照他的正反合辩证法的逻辑规则,当艺术走完浪漫主义阶段之后就会实现逻辑上的死亡。但他所创造的逻辑和历史是完全不同的,乃至于黑格尔本人在写他的美学的时候常常也是充满了矛盾,时而逻辑的论述,时而历史的论述。比如,按照他的逻辑发展,在浪漫主义阶段就已经快步入死亡了。可黑格尔一旦受到历史和具体作品的感染马上又会激情四溢。激情常常否定自己的逻辑发展,超乎寻常地赞美浪漫主义艺术的强大生命力。我们可以这样理解,黑格尔在理性地、死气沉沉地描述艺术按照他所设定的逻辑进行发展的时候,他是一个被冰冷的理性裹挟的人、与真正的艺术生命隔绝的人。但他一旦进入到艺术的现实感悟和体验之中的时候,他又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激情。
预言艺术的死亡是苍白无力的,包括后来的丹托。事实上都和黑格尔一样,他们是思辨的艺术家,他们思辨的过程和结果都是艺术而不是事实更不是历史。无论这些人怎样癔论艺术死亡,可艺术还是按照自身的逻辑、历史的逻辑去延续,从来就没有死亡那么。丹托之流做艺术死亡之秀是为了成就一种所谓的学术。可我还是认为,思辨的艺术家可以任凭思绪天马行空,可以凭空造物,可以虚拟本体。这是没有道德问题的,因为这是思辨的艺术。但如果刻意地以思辨的艺术品(所谓学术著作)去混淆视听,干扰历史,那就成为道德问题了。
判断艺术的最强悍最有权威的力量还是历史和事实本身。某一种艺术形式或许会湮灭在历史之中,但广义的与科学相对的那个艺术是永远也不会死亡的。因为黑格尔是艺术家,丹托也是艺术家。假设艺术终结了,那么这个过程必然是和人类终结的过程是同一的。
1802年,黑格尔开始思考康德(I Kant)、雅可比(F H Jacobi)和费希特(I H Fichte)的思想体系,他的出发点是知识与信仰的对立。他打算从主体性哲学内部将主体性哲学击破。不过,从严格意义上讲,黑格尔这样做时前后并不一致。黑格尔依靠的是对启蒙时代的诊断,这使得他构想出了“绝对”概念——即(不同于反思哲学),把理性作为一体化的力量:
“文明发展到今天,古代的哲学与实证宗教的对立,即知识与信仰的对立,已经被转移到了哲学内部。但是,取得胜利的理性是否会遭遇与野蛮人一样的命运呢?野蛮人表面上是征服了文明人,可实际上却受到文明人的控制。作为统治者的野蛮人,或许在表面上掌权,而在精神上,他们却失败了。只是在某种被限定了的宗教观念里,启蒙理性才在与信仰的对立中大获全胜。如此一来,胜利就变成了这样:理性忙于与之争斗的实证因素不再是宗教,而获胜了的理性也不再是理性”。
黑格尔确信:在康德和费希特那里达到高潮的启蒙时代,不过是建构起了一个理性的偶像。它错误地把知性或反思放在了理性的位置上,并进而将有限上升为绝对。反思哲学的无限性事实上是由知性来设定的,是一种否定有限的合理性:
“由于是知性设定了无限,知性便把无限作为有限的绝对对立面:而反思由于否定了有限之后,已将自身上升到理性的高度,此时又将自已降格为知性,因此,它把理性活动当作对立面。而且,即便是在这种倒退中,它(反思)依然要求具有合理性”。
黑格尔在谈论“倒退”时毫无保留,由此也可以看到,他在不知不觉之中忽略了他本来想要说明的东西:一种超越绝对知性的理性能够采取强制的手段把理性在话语过程中必然要出现的矛盾统一起来。对此,黑格尔首先应该进行论证,而不是假设。同样,促使黑格尔假设一种一体化绝对力量的,不是论据,而是他个人的生活经验——也就是说,是他在图宾根、伯尔尼和法兰克福等地积累起来的关于时代历史的危机经验,这种危机经验经过加工,一直延续到黑格尔的耶拿时期。
众所周知,在图宾根神学院时期,黑格尔和他的青年伙伴都是当时自由主义运动的信徒。他们直接面对的是宗教启蒙的紧张氛围,他们还积极参与和以神学家施托(Gottlieb Christian Storr)为代表的新教正统派的论辩。在哲学上,他们把康德的道德哲学和宗教哲学当作榜样;在政治上,他们则把法国大革命所普及开来的思想观念作为指南。这样,神学院里严厉刻板的生活秩序就成了导火索:“施托的神学、神学院的规定以及为他们提供保护的国家宪法,对大多数(神学院学生)而言,都是革命的对象。” 在黑格尔和谢林当时所从事的神学研究中,这种反叛冲动还比较克制,他们主张对原始基督教加以改革。他们将之——“把道德引入民族的宗教生活” ——归因于耶稣的意图实为他们自己的创造。由此,他们不但反对启蒙派,也反对正统派。这两者都利用诠释《圣经》作为历史批判的工具,虽然各自追求的目标截然不同——要么如莱辛所说,为理性宗教辩护,要么为严厉的路德宗教辩护。 正统派由于已经处于守势,不得不采用其对手的批判方法。
黑格尔的立场与这两派截然不同。和康德一样,黑格尔把宗教看作是一种“实现和确证由理性赋予的权利的力量”。 但是,只有当宗教侵入个体的灵魂和民族的道德之中,只有当宗教存在于国家机构和社会实践当中,只有当宗教使得人们的思维模式和行为动机感受到实践理性的律令并将之牢记在心,上帝的观念才能获得这样一种力量。宗教只有作为公众生活的之一部分,才能赋予理性以实践力量。黑格尔从卢梭那里获得启发,为真正的民众宗教(Volksreligion)提出了三种规定:
“其教义必须基于普遍理性;必须保持想象力、心灵和感性的鲜活;必须如此构成,以便形成一切生活的要求和国家的公共行为”。
自法国大革命以来,对理性的热情崇拜也是显而易见的。这就可以解释青年黑格尔神学著作中的两面性:既反对东正教,又反对理性宗教。它们似乎是相互补充的,也是最终超越了启蒙局限的启蒙动力的片面结果。
对青年黑格尔而言,伦理实证论是时代的标志。黑格尔认为,凡是仅靠权威而没有将人类价值融入道德的宗教,都是实证的。 凡是信徒通过工作而不是通过道德行为就可以获得上帝仁爱所依赖的律令,都是实证的;对在彼岸获得补偿的希望是实证的;把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教义从所有人的生活和所有权中分离出来,是实证的;把宗教知识从大众拜物信仰中分离出来,以及仅仅依据个人的权威和杰出行为而曲线求得的伦理,是实证的;对绝对合法化行为的保障和威胁,是实证的;最后,把私人宗教从公共生活中分裂出来,更是实证的。
如果这些就是正统派所维护的实证性信仰的特征的话,那么,哲学派别就应该很容易应付了。哲学坚持这样一个基本命题:宗教自身没有任何实证性,它的权威来自于人类的普遍理性,“如果每个人都注意到了他自己的义务,他就会认识和感受到他自己的义务”。 不过,黑格尔反对启蒙思想家,因为他们认为,纯粹理性宗教和拜物信仰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种抽象,原因在于,它无法引起人们内心的兴趣,影响人的感觉与需要。它所导致的同样不过是另一种私人宗教,因为它脱离了公共生活的制度,激发不起半点热情。只有当理性宗教出现在公共节日和崇拜之中,只有当它与神话结合起来并满足了心灵和想象时,以宗教为中介的道德才能“融入国家的整个机制。” 只有在政治自由——“能引起和维持强大信念的民众宗教总是与自由携手而行”——的环境中,理性才能在宗教中获得客观形式。
因此,启蒙运动只是正统派的对立面。后者坚持实证性的教义,前者则坚持理性律令的客观性。二者都使用同样的手段批判《圣经》,都坚持一种分裂的状态,都无法把宗教塑造成一个民族的伦理总体性,也无法激发起一种政治自由的生活。理性宗教如同实证宗教一样,也是从某种对立的东西出发——“这就是从我们应该是但却不是的东西”。
黑格尔还批判了当时政治环境和国家机构中出现的这类分裂——特别是统治瓦特的伯尔尼市政当局的法律、符腾堡议会的选举法律以及德意志帝国的宪法。 如同原始基督教教义的鲜活精神从当时已经实证化的正统派中消失一样,在政治领域,“这些法律也已经丧失了它们先前的活力,而且现今的生命活力也不知道如何在法律中将自己具体表现出来”。 已经实证化的法律形式和政治形式变成了一种异化的力量。1800年前后,黑格尔认为,宗教和国家都十足机械化了,变成了一个时钟,变成了一架机器。
这就是促使黑格尔从先验的角度把理性理解为一种力量的时代动机。按照黑格尔的理解,理性作为一种力量,不但能够使生活关系系统发生分裂和破碎,还能将之重新统一起来。在正统派与启蒙派的冲突中,主体性原则导致了一种实证性,至少又引起了一种想要克服实证性的客观要求。但是,黑格尔如果想要贯彻这种启蒙辩证法的话,他首先就必须说明,如何才能用实证性自身所依靠的原则来阐释清楚对实证性的扬弃。
二
黑格尔在他的早期著作中考察了理性的和解力量,而这种理性是不可能从主体性中推导出来的。
当黑格尔考虑到由反思带来的分裂时,他反复强调的是自我意识的权威性。现代的“实证”现象表明,主体性原则是一种统治原则。因此,启蒙运动所引起并强化的当代宗教的实证性和道德实证主义,都反映了“时代的困境”,而“在时代困境中,人要么成为客体遭到压迫,要么把自然作为客体加以压迫”。 理性的这种压迫特征普遍存在于自我关系的结构当中。所谓自我关系,就是将自身作为客体的主体关系。的确,基督教已经克服掉自身的犹太教实证性;新教也已经将自身的一些天主教实证性克服掉了。但即使在康德的道德哲学和宗教哲学中,也还存在着一些实证性因素——这是理性自身的启蒙因素。在这种情况中,黑格尔认为,“原始莫卧儿人”与现代性的理性之子不同,前者臣服于盲目的统治,后者则只遵从自身的义务。不过,这种差别并不在于野蛮与自由,而是在于:
“前者被他人统治,而后者被自身统治,两者又都同时是其自身的奴隶:对特殊而言——不管是冲动、倾向、病态之爱还是感性,普遍性都必定永远是异在或客体。这里仍残留着无法消除的实证性,它最终将使我们震惊,因为这种普遍义务的内涵具有一种特殊的义务:既限制矛盾,同时又是矛盾自身,并且为了一种普遍性形式而固执地追求一种片面性”。
在论《基督教精神及其命运》(Geist des Christentums und sein Schicksal)的同一篇文章中,黑格尔构提出了“和解理性”这一概念,这可不仅仅是在表面上消除了实证性。黑格尔以作为命运的惩罚为例,阐明了这种理性如何让主体感觉到它是一种一体化的力量 。黑格尔把这样一种社会状况称为“伦理的”,以区别与“道德的”(社会状况):在伦理的社会状况下,所有的社会成员都享有权利,其要求也得到了满足,而且不会危及他人的利益。一个侵犯和压迫他人生活从而破坏了这种伦理关系的罪犯会发现,生命力被他的行为异化成了敌对的命运。他必须将遭到压制和分裂的生命的反抗力量看作是一种命运的历史必然性。这种生命力使罪犯理应受罚,直到他认识到,他人生命的毁灭即是他自己生命的缺失;否认他人生命,即是自身的异化。在命运的因果性中,人们对伦理总体性的破裂有了清楚的意识。只有当分裂生活的否定性经验中出现了对业已失去的生命的渴望,并且迫使参与者重新认识到他人存在的分裂即是对自身本质的否定时,分裂的伦理总体性才会得到同一。这样,双方才会看透对方的强硬立场,认为它是从他们共同生活环境中分离和抽象出来的结果。而在他们看来,这个共同的生活环境正是他们生存的基础。
因此,黑格尔把抽象的道德法则和(针对)具体犯罪语境(而制定的)完全不同的法律两相对照,后者是由于预设的伦理共同体发生分裂而产生出来的。但公正命运的进程并不能从作为自由意志的主体性原则中推导出来,这和实践理性法则是一样的。相反,命运的动力来自对主体间生活语境对称性和相互承认关系的破坏,在这种生活语境中,某个部分如果自己孤立起来,就会造成所有其他部分的自我孤立和从共同生活中疏离出去。主客体关系正是产生于主体间性生活世界中的分裂行为。主体将这种主客体关系作为异化因素,至少是后来才被引入主体间关系当中,而主体间关系具有的是主体间相互理解的结构,而不是单个主体的对象化逻辑。“实证因素”因此也呈现出了不同的意义。把有限变为无限,再也不能依靠高度膨胀的主体性,因为它的要求已经过分,而是要依靠一种异化的主体性,因为它脱离了共同的社会生活。由此导致的压制,应该追溯到主体间平衡状态的扭曲,而不是对一个成为客体的主体的征服。
黑格尔不可能从认知主体的自我意识或与自身的反思性关系中获得和解的内容,也就是说重建破裂的总体性。但是,一旦黑格尔把理解的主体间性关系当作出发点,他就错过了现代性自我确证的目标:根据源于实证性因素的原则,也就是从主体性出发,来克服实证性。
如果考虑到青年黑格尔是通过把他生活的现代社会比做希腊文明的衰落时期来解释已经实证化的生活关系,我们对上述结论也就不会太惊讶了。黑格尔认为,他所处的时代的特征是古典模式发生了崩溃。因此,为了调和四分五裂的现代,黑格尔预设了一种伦理总体性,它不是从现代性土壤中生长出来的,而是源于原始基督教的宗教团契和希腊城邦对过去的理想化。
黑格尔用“爱和生命”中表现出来的主体间性的一体化力量,来反抗以主体为中心的理性的权威。主客体之间的反思关系,被(最广义上的)主体间的交往中介所取代。生动的精神是建立一种共同性的媒介,在这种共同性当中,一个主体既懂得与其他主体取得一致,又能够保持其自我。主体的个体化是交往受到阻碍的动力,而这种交往的终极目的则是重建伦理关系。这种思想转向本来可以促使黑格尔从交往理论的角度弥补主体哲学中理性的反思概念,并对它加以转化。但黑格尔并没有走上这条路。 因为他一直都是根据民众宗教的观念来阐述伦理总体性观念。在民众宗教里,交往理性具有一种理想化的历史共同体形式,类似于原始基督教的团契和希腊城邦。这种民众宗教不仅具有描述性,而且和古典时代的理想特征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然而,现代已经通过反思获得了自我意识,并拒绝彻底回到理想的过去。雅可比和康德的争执,以及费希特的反应等,所揭示出来的是信仰和知识的对立,这种对立已经进入了哲学自身当中。黑格尔正是从这些问题出发,开始他的有关论述的。这就迫使他抛弃了认为实证化宗教和理性可以通过原始基督教精神的革新而得到和解的观点。在同一时期,黑格尔还研究了政治经济学。正是在这个时期,他肯定认识到了,资本主义的经济交往造就了一个现代社会,虽然他用的是传统名称“市民社会”,但这个名词代表的却是一个崭新的社会现实,它与市民社会或城邦的古典形式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尽管与罗马法传统有着一定的联系,黑格尔还是无法将衰落的罗马帝国的社会状况与现代市民社会的私法交往相提并论。这样,衬托晚期罗马帝国衰亡的背景,受到高度称颂的雅典城邦国家的政治自由等,也就不可能充当现代的榜样。简而言之,无论原始基督教和古希腊城邦的伦理是如何的完整有力,它们都不能为内部发生分裂的现代性提供一种准则。
这或许就是黑格尔为何没有深入挖掘他早期著作中的交往理性的原因,也是他在耶拿时期从主体哲学角度抛弃古代基督教模式、发展绝对概念的缘故,当然,黑格尔付出的代价是走入了另一个困境。
三
在概述黑格尔所提出的现代性自我确证的哲学解决途径之前,我们有必要对黑格尔手稿中记录的《原始体系纲领》作一回顾(这也是聚集于法兰克福的朋友们——荷尔德林、谢林及黑格尔——的共同观念。 ),因为这里又一次提出了如下观点:即艺术作为面向未来的和解力量。理性宗教应当把自己委托给艺术,以便把自己改造成民众宗教。理性和心灵的一神教,应当和想象力的多神教联系起来,为理念建立起一种神话学:
“在我们用审美即神话创造观念之前,它们对民众毫无意义;反之,在神话具有合理性之前,哲学家则必须为此而惭愧”。
伦理总体性没有任何压制力量,而且还使各种力量平衡发展。它受到了诗化宗教的激发。这样,这种神话诗的感官性就可以一同打动民众和哲学家。
这个纲领让我们想起席勒于1795年提出的人的“审美教育观念”; 它还引导谢林于1800年阐述了其“先验唯心主义体系”;并使荷尔德林终身苦苦思索。 但是,黑格尔很快就对这种审美乌托邦产生了怀疑。在《论费希特和谢林哲学体系的差异》(1801)中,他已彻底抛弃了审美乌托邦,因为在自我异化的精神结构中,“深刻而严肃的生动艺术关系” 再也没有引起黑格尔的关注。耶拿出现了早期浪漫派的诗歌,而这就发生在黑格尔的眼皮下面。黑格尔立刻意识到,浪漫艺术与当时的时代精神是契合的:浪漫派的主观主义体现了现代性精神。但作为分裂的诗歌,浪漫艺术没有成为“人类的教师”;它也没有像黑格尔、荷尔德林和谢林在法兰克福所断言的那样,带来一种艺术宗教。哲学不能臣服于艺术。反之,哲学必须把自己看作是理性作为一体化的绝对力量而发挥作用的场所。由于理性在康德和费希特那里表现为反思哲学,所以,黑格尔最初还是步谢林的后尘,不得不根据反思哲学即主体的自我关系,来阐述一种理性概念;而一旦有了这种理性概念,黑格尔就可以处理其危机经验,并贯彻他对于现代性分裂的批判。
黑格尔把他青年时代的观点归纳如下:在现代世界,解放必然会变成不自由,因为,失去控制的反思力量已经获得独立,只有通过主体性的征服暴力,才能实现一体化。现代世界受到了错误的同一性的折磨,因为在日常生活和哲学当中,现代世界把一种有限设定为绝对。与康德哲学的独断论(Dogmatismus)相对应的,是信仰和政治制度的实证性以及分裂的伦理的实证性。它把理智人的自我意识绝对化,并从内在走向没落的世界的多样性当中获得了“客观关系、稳定性、实在性、多样性,甚至现实性和可能性,总之,获得了一种人们熟视无睹的客观确定性”。 知识中主客体的同一性,同宗教、国家和道德中有限与无限、个别与普遍、自由与必然的同一性是一致的,而所有这些又都是错误的同一性:
“一体化充满了暴力,一方将另一方纳入自己的控制之下。……这种本应是绝对的同一性,却是一种欠缺的同一性”。
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对黑格尔而言,对非强制的同一性的要求、对一种不同于暴力关系中纯粹实证一体化的一体化的要求,在自身的危机经验中得到了确证。但是,如果真正的同一性本身应当从反思哲学当中推导出来,那么,理性就肯定要被认为是一个主体的自我关系。也就是说,理性肯定要被理解为一种反思,不仅作为主体性的绝对力量,而将自己强加于他者之上,而且,与此同时,也会坚持认为,自己的存在和运动就是为了抵制一切绝对化,即消除一切实证因素。因此,黑格尔用主体的绝对自我关系,代替了有限与无限的抽象对立,主体从自身的本质中获得了自我意识,并同时体现了有限与无限的差异性和同一性。和荷尔德林以及谢林不同,这一绝对主体不管是作为一种存在或理智直观,都不应先于世界历史,而只能存在于有限与无限相互融合的进程之中,并进而存在于自我意识的消解活动之中。绝对者既不是实体,也不是主体,而只是自我关系的调解过程。这种自我关系不断生成,而且无需任何条件。
这是黑格尔所特有的思维方式,它用主体哲学的手段来克服以主体为中心的理性。依靠这一点,晚期黑格尔只需根据现代性自身内部的主体性原则,就足以对现代性进行检测,而不必诉诸于其他。在这个方面,黑格尔的美学提供了一个富于启发的例证。
并非只有法兰克福的这些志同道合者才对艺术的和解力量抱有希望。先前在法国和德国,关于古典艺术的规范性地位的争论,已经涉及到了现代性的自我确证问题。姚斯(H R Jau)曾经说过, F施莱格尔(Friedrich Schlegel)和席勒(在他们1797年《希腊哲学研究》和1796年《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中)讨论了法国“古今之争”的现实意义,揭示了现代诗歌的独特特征,并亮明了他们在“古今之争”中的立场,因为,一旦人们要把古典艺术家所承认的古典艺术规范与现代的优越性一致起来,就会出现两难的困境。这两位作者用同样的方式把古代风格与现代风格的差异描述为客观性与主观性、自然教化与艺术教化、素朴与感伤之间的对立。他们把作为自由行为和反思行为的现代艺术与模仿自然的古典艺术对立起来。施莱格尔扩大了审美的界限,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主张建立一种审丑美学,为刺激和冒险、奇异和新颖以及震惊和恶心等留有一席之地。不过,就在施莱格尔对断然放弃古典艺术理想犹豫不决的时候,席勒却确定了古典与现代在历史哲学当中的等级秩序。对于现代反思诗人而言,素朴诗的完美性实际上是难以企及的。相反,现代艺术追求的理想是通过中介而与自然实现统一,而这正是古典艺术通过模仿自然美已经达到的目标,对现代艺术来说,却只能是“遥不可及的目标”。
席勒在浪漫派提出反思艺术之前,就已经对反思艺术进行了概括。当黑格尔把席勒对现代艺术的历史哲学阐释融入他的绝对精神概念时,浪漫派运动正如火如荼。 在艺术当中,精神应当发现自己,并认识到自身的外化与回归是同时发生的。艺术是一种感性形式,有了这种感性形式,绝对者就可以通过直观把握住自身;而宗教与哲学则是绝对者想象和把握自身的更高形式。因此,艺术就在其媒介的感性特征中发现了其内在局限,并最终超越了绝对者的表现方式。世界上的确存在着一种“元艺术”。 由此出发,黑格尔就可以把艺术的理想转移到艺术之外的领域,而且还可能会把它作为理念来加以实现。不过,按照席勒的理解,现代艺术只能追求而无法达到这种艺术理想。这样,我们就必须把当下艺术理解为艺术自身在浪漫艺术形式中自我消解的一个阶段。
古代与现代的美学之争,就以这种方式找到了一条出色的解决途径:浪漫派是艺术的“终结”——要么表现为反思艺术在主观主义层面上的衰颓,要么表现为反思打破了绝对的符号表现形式。这样,黑格尔以来一再遭到嘲讽的问题——“一般意义上的产品是否可以叫做艺术品” ——就可以用摸棱两可的态度来加以回答。事实上,现代艺术是颓废的,但也因此而正在迈向绝对知识。而古典艺术仍然保持其规范性,但最终还是被现代艺术合理取代了:“虽然古典艺术形式在艺术感官化方面已经达到了极致”。; 不过,艺术领域自身的局限性在浪漫主义的消解倾向中有着明显的表现,而对此的反思却还缺乏朴素性。
黑格尔用同样的方式告别了基督教。艺术和宗教的消解倾向有着明显的相似性。宗教在新教中达到了绝对的内在性,最终在启蒙时代,它把自己从世俗意识中分离出来:“它对我们的时代毫不关心,也不关注上帝,相反,它把根本不可能的认识看作是最高的认识”。 宗教和艺术一样,都有反思介入其中。实质性的信仰不是充满漠不关心,就是充满虚假的多愁善感。哲学通过破坏宗教形式,将信仰的内容从这种无神论中解救出来。哲学的内容与宗教没有什么区别,但由于哲学将其内容转变成抽象的知识,“因此,不会再有什么要由信仰来加以证明的了”。
如果我们稍做停顿,对我们的思路进行一番回顾,我们就会发现,黑格尔似乎已经达到了其目的。他的绝对概念克服了所有的绝对化趋势,仅仅把自我关系囊括一切有限的无限进程当作绝对者而保持下来。凭着这个绝对概念,黑格尔就可以根据其自身的原则来把握现代性。黑格尔这样做,其目的是要把哲学作为一种一体化的力量,克服由于反思本身所带来的一切实证性——进而克服现代的分裂现象。可惜,黑格尔只是在表面上取得了成功。
这就是说,如果我们把黑格尔的民众宗教观念与宗教扬弃艺术及哲学扬弃信仰之后所剩下的内容加以比较,我们就可以理解黑格尔在他宗教哲学的最后部分所遭受的失望。哲学理性所能实现的,最多只是片面的和解,不会包括公共宗教的外在普遍性,而公共宗教应当使民众变得理性,使哲学家变得感性。相反,民众发现,他们被他们充满哲学智慧的牧师们彻底抛弃了:
“从这个方面来说,哲学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圣地。……其服从者形成了一个孤立的牧师阶层,他们不允许与世界和谐共处,……不管世俗的经验对象如何从它的分裂中寻找出路,也不管它自己是如何构成的,它所关注的,都与哲学的实践毫无关系”。
启蒙辩证法一旦达到其目的,也就耗尽了原先激发它的批判时代的动力。这一消极后果,在国家“扬弃”市民社会的结构中反映得更加清楚。
四
在亚里士多德传统中,古代欧洲的政治概念包括国家和社会两个领域。这个传统直到19世纪一直未被打破。根据这一观念,整个政治秩序的基础是“自给自足”的家庭经济,而这种自给自足的家庭经济主要靠农业生产和手工业生产来加以维持,并由地方市场加以补充。社会分为不同的阶层,对政治权力的占有(或遭到政治权力的排斥)也各不相同——政治统治的观念把社会整合到了一起。很显然,这种概念框架已不再适用于现代社会。因为,在现代社会,资本主义经济用私法来组织商品交换,并从政治统治秩序当中摆脱了出来。通过交换价值和权力这两个中介,分化出来两个功能互补的行为系统——社会行为系统独立于政治行为系统,非政治化的经济社会独立于官僚化的国家。这种发展势必远远超出古典政治学说所能把握的范围。因此,到了18世纪末,古典政治学说分化为政治—经济基础上的社会理论和现代自然法基础上的国家理论。
黑格尔正处于这一科学发展的黄金时代。他第一个在术语层面上提出了适用于现代社会的概念系统,把国家这一政治领域与“市民社会”区别了开来。他仿佛在社会理论层面上再次把艺术理论中现代与古典的对立展示了出来:
“在市民社会里,每个人都以其自身为目的,其他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他又只能通过与别人的接触,才能明确他的目的的范围。因此,某些人就会将其他人当作实现目的的手段。但是,特殊目的又通过同他人的关系而获得了普遍形式,并且在满足他人福利的同时,也满足了自己”。
黑格尔把市场流通描述为一个道德中立领域,个人在这个领域策略性地追逐私人利益,而这些私人利益同时又是“一个完全相互依赖的系统”的基础。在黑格尔的描述当中,市民社会一方面表现为“失去了极端性的伦理生活”,是“毁灭的王国”。 另一方面,市民社会——这个“现代世界的创造物” ,又在使个体达到形式自由中获得其合法性:把需求和劳动的专断意志释放出来,也是“塑造特殊主体性” 必然要经历的一个环节。
尽管要到黑格尔后来写作《法哲学原理》的时候,“市民社会”这个新词才出现,但黑格尔早在耶拿时期就已经构想出了这个新的概念。在《论自然法的科学研究方法》(über die wissenschaftliche Behandlungsarten des Naturrechts,1802)一文中,黑格尔借用政治经济学,“根据物质需求和劳动及其积累来把普遍相互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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